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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建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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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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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痕 (小说)

 曹建清   内蒙古商都县

1

终于抵不住怀旧的思念,在母亲去世后的秋天,只身带一点简单的行装和一束晚秋的马兰花,作一次早已期待却迟迟不能的远行,回一趟S城,为孤独的望甫也为早逝的紫萱,并聊以慰藉在旷野的黑夜里举火把的紫雄。

S城距我的家乡有上千公里的路程,中间隔着宽阔而幽静的滹沱江。江面一年四季笼罩在江雾之中,成千上万的海鸥和无数叫不上名的鸟儿在自由地飞翔,它们的活泼、鸣叫给在江面终年讨生活的苦力增添了些许寂寞与悲愁中的情趣和温暖。

滹沱江两岸的景色迵异,当秋天的北岸枫叶如火焰般通红的时候,南岸的芦苇却似白雪纷纷⋯⋯妩媚而飘曳;北岸早已进入万物凋零冰雪覆盖的冬季,南岸却依旧是一派花繁叶茂细雨蒙蒙的景色。

地处南岸的S城似乎永远都在春天或夏秋的季节,是没有冬天的,而北岸,我的家乡总是春夏太短,来不及体尝酷暑的炎热、欣赏花朵的绚烂便进入了枯木残叶大雪纷飞的秋冬季节了。

我与S城原本没有任何交集,也想不到会在以后的日子与它有许多理不清的纠葛⋯⋯望甫、紫雄、紫萱,以及他们的亲人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或恍惚间向我走来。

那年,大概应了我学习的马马虎虎和一知半解罢,高不成低不就地考入了这所偏僻而少有人问津的S城的H大学,在人生最好的季节,在那里度过了三年悠闲的生活。

在我离开S城若干年后,在许多个百无聊赖的日子,抑或在给昏昏欲睡的学生们上课的时候,轻轻拨动桌上的地球仪,兀然看到其上的一个经纬点,标着S城的名字,心便被突然地触碰,针扎似地痛一下,心底深处升起一股淡淡的忧伤,“哦,S城,在我最迷茫的时候让我明白了一些道理的地方,在我最好的年华遇见最温暖的人的地方⋯⋯诚恳活泼的望甫、忧郁血性的紫雄、美丽友爱的紫萱以及他们的亲人⋯⋯,这个注定让我此生不能忘却的地方。”

我在H大学读了三年书,望甫与我对铺。第一眼见他,就有似曾相识的的感觉。记得注册入学,我在简陋的宿舍安顿好行李,刚刚歇下,端起一杯水,门缓缓推开,射进炫目的午后阳光;在飞舞着灰尘的阳光里,一个身材单薄、戴着眼镜的同学提着分量似乎很轻的行李缓缓走了进来,神情平和沉稳的样子,但眼睛分明藏着顽皮的成分。他的衣服稍显陈旧但干净整洁,看了我一眼,笑嘻嘻地说:“我叫汪望甫,从A镇来,你呢?⋯⋯同学!”

后来我知道望甫的家乡A镇距S城不到五十公里的水路,属于S城辖下的一个镇子。望甫的口音很好听,柔柔的江南软语。他说他名字的时候语速放的很慢,一字一顿,似乎希望我可以听得更清楚一些,但在我听来与“汪、汪、汪”无异,忍不住要笑出声来。我站起身来,简单地介绍了自己。他很认真地听着,笑嘻嘻地坐在我对面的空铺,“哦,你的家乡我是知道一点的,有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吧?都骑马上学吧?都喜欢喝酒吧?你会射箭吗?打猎是经常的吧?⋯⋯”他一连气地问着我。

我讪笑着,“也不全是,只是冬天冷的厉害罢了!”

“哦,听说你们的冬天,天天下雪,雪花有锅盖大呢!我们这里不行,只在冬季最冷的时候,石板路上有一点点白的痕迹,或许是不能叫雪的,最多是一层霜罢,那怎么能算作是雪呢?”他温和地看着我,其实并不要我回答。

我依旧讪笑地望着他。

“就住你对铺吧,我们面对面,这样好讲话。”

说着他便打开行李开始铺床。

2

我迫不及待地要回一趟S城,主要的或者唯一的原因是要见一面望甫以及紫雄的父母,也为兑现紫雄当年的嘱托:“如果可以,关照一下我的妹妹紫萱和我的父母,拜托!”当然,现在,只能去紫萱的坟头,祭奠这位友爱善良的美丽女子罢了!

很久以前,据一个久不联系的同学说起,“望甫吗?哦,他现在很孤僻的,不常和我们联系,这几年来往少的可怜,约他几次,都不来。你是隔的远的就不说了,我们几个S城周围的,近的很,每年回S城聚一、二次总是有的,可望甫不来,后来我们也很少再招呼他了。他的日子总是很凄惶的吧,据说又离了一次婚,身体又不好,有一个女儿,他带着,总是离不开人。总之,日子过得很不开心⋯⋯。”

但是,与同学久不往来的望甫却在今年的年初给我寄来一封信;告诉我,紫萱死了!希望我抽时间回一趟S城,为当年紫萱对我的友爱,也为兑现我们曾经对她哥哥紫雄的承诺。信上说,“你不是答应送紫萱一束家乡的马兰花吗?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忘记,一直盼着。现在她是看不到了,至少你应该在她的坟头上放一束吧?”

在我想来,望甫的不开心与我有着莫大的关系,紫萱的死也与我有脱不了的干系,我的心隐隐不安起来,负罪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加沉重,总在深夜惊醒,生出一身冷汗,在寂静的夜里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久久不能入睡,为紫萱的死流泪,为望甫的不开心怅然若失。

久病的母亲终于摆脱了这个让她一生清贫而忙碌的痛苦世界,入土为安了,我也终于可以踏上重返S城的路了。

望甫的家乡在A镇,自小便与S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后来和我聊天时说,在他很小的时候,也就六、七岁吧,开始随他的父亲,挑着自家养的鸡鸭和其他一些蘑菇干笋之类的土特产,为卖个好价钱,五更头,便挑起担子,就着清冷的月光,踏着潮湿的青石板路向小镇最近的渡口走去,搭乘第一趟渡船去S城。约莫公鸡打鸣的时分,便到了那个荒凉的渡口。但他们肯定不是最早一个到达的,狭小简陋的船舱往往已经快要坐满了,都是往S城贩卖土特产的,也都是熟人,对晚到的往往打趣,“好厉害呀,还是离不开老婆的热被窝?害我们一起等你,到了集市须请我们喝一杯的⋯⋯还领个小尾巴?是老婆不放心吧?”另一个肯定接嘴道,“还不是害怕给相好的花钱扯花布呗!”说这些话时并不回避我们这些小孩子的,船上便一片轰笑。每次都是这样子,乐此不疲,到这时身体随着晨光的明亮也渐渐暖和了起来。到天放大亮的时候,船便稳稳地泊进了S城,此时的集市早已人声鼎沸,鸡飞狗跳了。从S城周边的乡村、小镇来的摊贩争抢着有利摊位,穿灰色制服收取鸡鸭地摊税的官差蛮横地推推搡搡,吵吵嚷嚷,沿摊收钱。也有些豪横的摊贩嫌收多了,争吵不休,甚至大打出手。父亲总是逆来顺受,强笑着摸索出十文铜钱,恭敬地交了摊位鸡鸭税,而后街边摆放好鸡鸭蘑菇干笋之类,就着街头那口老井打来的井水,吃一口随身带的干粮,心便安稳了下来,静静地等着买家。

望甫说,每年他总会在收完第一茬水稻和近年关时随父亲到S城两次。每次卖完这些土特产,都会提上预留下的一对最肥的鸭子和鸡,还有干笋蘑菇之类,到暮色降临时,到小姨家住一晩的。

S城的这位小姨是母亲嫡亲的小妹妹,因则小姨夫在S城做着一个不大不小但没有多少油水的官职,我的父亲便在他面前总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在我心里,这样的感觉很不开心,不愿意登他们家的门,但我们卖完这些鸡鸭后天已将黑,这时已没有返程的渡船,回不了家的。到小姨家,一则省了店钱和一顿饭钱,再则,母亲说,小姨夫很喜欢吃我们这些家养的鸡鸭和野菜的,拿上这些土特产孝敬小姨夫,待小姨夫一家回老家A镇省亲时,或许能多在我们家吃上两餐饭,或者去探望姥爷、姥姥时,让我们陪着,也能为我们在亲戚们的面前多挣些脸面;何况手上提着礼,多走动一次,待我长大了,或许小姨夫可以在S城给我谋一份小差事过活的。

每次当我们绕过灯火暗淡的大街,转过几个小巷,叩响一扇红漆小院门时,不大工夫,便听到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哐啷”一声,门打开,大我两岁的大表哥紫雄看我们一眼,并不和我们说话,腼腆的样子,笑一笑,回头大声喊,“妈妈,大姨夫和小甫弟弟来了!”脚上套着他爸爸的大皮鞋“踢踏、踢踏”地又返身往正房走去。我的父亲习惯地躬身放下手中的东西,腾出手,转身轻轻关上大门,插好门销,拍拍身上的尘土。这时,饥饿了一天的鸡鸭被窗户射出的灯光刺激,“嘎、嘎”地乱叫;这时围着碎花围裙的小姨碎步迎出来,双手在围裙上擦试着,说着“啊唷唷⋯⋯,你看你们,又拿这些⋯⋯,哎呀、哎呀,小甫又长高了”之类的话;后面紧跟她的是小我两岁的表妹紫萱,踮着脚仰着小脸高兴地望着我们,并欢喜地不时地用小竹棍戏弄着鸡鸭,让我携着她的小手向正屋走去。紫萱两岁时发高烧,吃错了药,哑了,但乖巧伶俐的很,她爸爸教她认识很多字,她常常带一个小纸本,写一些字和别人交流,不会写的字就画一些图画替代,所以她的小纸本上会有很多的鸡、猫、锅、碗之类的图画。小姨撩起正屋的门帘,谦让我们先进去,并大声地说,“老秦,小甫和他爸爸来看你了,你看看,多肥的鸡鸭,多肥的鲜蘑,啧啧啧⋯⋯。”

父亲站在堂屋的地上,放下手中的东西,躬下身,谦卑地对端坐在一张硕大漆黑硬木椅子上的小姨夫说道,“妹夫安好?”小姨夫缓缓放下报纸,撩起一双虚肿的金鱼眼,眼神从眼镜框的上方茫然地射出来,似乎刚刚从沉思中缓过神来,缓缓地抄起桌上的一只硕大的乌黑的紫沙壶,对着壶嘴吮一大口,“呼噜、呼噜”地漱着口,掀开脚下的痰盂盖,大声地吐出来,而后欠一欠屁股说,“来了?喝茶?坐一坐罢。”小姨夫或者最多再问问年景好坏,姥爷、姥姥身体如何,我读书没,读得好不好之类的话后便不再言语。

父亲总是认真地回答“好着哩,好着哩,不劳妹夫操心”的话。前后不到十分钟,小姨夫燃起一枝大炮台牌香烟,吐出一串烟圈,弹弹烟灰,看看地上乱叫乱蹬的鸡鸭,皱着眉对小姨道,“吵得慌,领他们到厨房热些饭菜去吧。”父亲便携着我的手再拎起地上的鸡鸭躬身退出正房。

小姨夫家的厨房在西耳房,挺宽敞的地方,摆放着各种炊具和一张黝黑的饭桌,饭桌上放着辣椒、酱、醋等佐料和一摞描着蓝花水草纹的细瓷碗。小姨捅旺炉灶,火苗便蹿出来,对父亲说,“我估摸着你们这几天要来,一直留着灶火,每天多做了一些饭菜,只怕来不及现做饿了你和小甫;看小甫这孩子,多乖巧,这么冷的天穿这么少,多单薄的身子,许是吃不上些油水罢,乡下的日子,总是⋯⋯,唉!”

说着这些话,小姨的眼睛便会沁出一些泪花,灯光下,亮晶晶地透出无奈。小姨腾出手摸挲着我的头,我感觉小姨的手厚实而温暖,像母亲的手一样。

小姨说,“你看我家紫雄,和他爸爸一样的木,见谁都爱搭不理的,只是喜欢弹琴,花了那么多钱,弹了两三年也不见长进,老师到是换了两三个,丢进许多银钱,唉,真是糟蹋⋯⋯。”似乎为了印证小姨的话,在小姨的絮叨中,隔壁房间便传来了“叮叮咚咚”的琴声,像弹棉花一样。

眨眼功夫,小姨便把几样菜热上了桌:往往是一盆红烧大头鱼,两碗肉菜,一碗鸡蛋羮,一大盆米饭,一盆榨菜肉丝汤。父亲一边呡着小姨给斟上的一碗老白干,一边吸着一袋土烟,一副满足而惬意的样子,两眼慈爱地看着我狼吞虎咽。表妹紫萱则自顾自地玩着我给她带来的几枝鲜艳的羽毛和一兜各色花纹的鹅卵石,并认真地在本子上照着实物样子描摹着,间或把她以前画的一些鱼鸟人物画给我看,一副聪慧可人的模样。小姨一个劲地把菜拨进我们的饭碗,生怕我们吃不好;又忙着给我们收拾床铺和找一些旧衣裳让我们第二天带回去。

3

H大学似乎是S城唯一拿得出手的名片亦或是可以对外骄傲的资本。

学生们拥有的活跃思维和新潮思想,给这座古老而乏味的南方小城涂抹了一层昏黄晚霞般的炫丽与生机,也一如在枯树枝上绽放的一簇新鲜花朵一般。

对于我这样懒散且无大的人生志向的人来说,来S城的H大学读书绝对是一个不错的选择。H大学,因生源匮乏,师资平常,所开不多的几门功课便显得颇为松散,没有频繁的小测验与如临大敌的年考,大多是作个样子走个过场罢了,不像那些有大名头学问家撑着的大学,压的学生喘不过气来。

H大学的生活虽然无聊到似乎在浪费青年人的生命;那些激情澎湃的学生们可以有大把的时间用来交友、恋爱、郊游或是参加各种与所学课目无关的社团活动,但于我和望甫来说绝对是惬意的。

青年人太多过剩的精力无处释放,使得校园里的各种社团如雨后春笋般的旺盛,或者用望甫的话说:“嘻,咱校的社团,劲火的很,邪性的很,好比荷尔蒙旺盛同学脸上的痤疮,不仅稠密得紧,都摞起来了。”

思想激进的同学们天天热烈地讨论着时局,大多时候谁也说服不了谁,激动地像掐架的公鸡。但我与汪望甫则不然,从来不参加这样无谓的争论。我们都来自封闭的小城镇,虽然南北有别,但有着相似的经历,对一些事物的理解与评判大抵有着共同的眼光。

我们形影不离,无话不说,但我们不参加任何社团。一则我们都没有多余的闲钱,再则因我的木讷,不喜与人有过多的交往,望甫唯恐我孤单便拒绝了好几个社团的邀请。并安慰我说,“嘻,社团?什么除暴安良、救国救民、强身健体⋯⋯,说的天花乱坠,像真的似的,不过是摆龙门阵,博个虚名罢了!架个梯子往上爬,出风头,好吸引心仪女生的眼球多看他两眼罢!给我递橄榄枝?瞎话!⋯⋯我才不稀罕这样的热闹。”

或许缺钱才是我们最主要的共同原因罢。譬如,文艺社团需要定做唱戏的服饰和购买基本的乐器,也还必须要有一副好的嗓子;文学诗歌社团倒是不需要特别的行头,只须把头发蓄长到披肩即可,但这些同学总是一副愤世嫉俗、忧伤的面孔,有时又像患了狂易症般躁动,譬如,朗诵诗歌激动到高潮时会把长发摔得“拍拍”作响,让原本活泼但胆小的望甫疑心会把脖子折断;国学社团到是很省钱,例行活动时有一件长衫足矣,但玄奥的很,总喜欢思考人类以外的事情,这些才子佳人们哲学家般通宵达旦地冥想,我们单薄的身体是断然吃不消的,何况茶水、宵夜的费用也总还是需要一笔银子的;体育社团的同学们都身材高大,眼睛长在脑门上,目空一切,每日穿着破烂的运动衣在操场上不停地跑着跳着,像注了鸡血一样亢奋,一顿饭七、八个馒头是挡不住的,我们单薄的身体只有远远看的份儿,那敢奢望成为同道中人呢。

我和望甫最大的乐趣是在黄昏时分,坐在校园西侧滹沱江边,静静地看血红的落日缓缓西沉,享受暮色渐渐把我们笼罩后的虚无感觉;或是凝视着灯火通明的客船在混浊的江面上缓缓前行,一声汽笛将草丛中沉睡的鸟儿们惊起,“嘎嘎”乱飞。抑或看一眼堤上压马路的摩登女郎与挽着她们纤细腰身的阔少是怎样一副趾高气扬的傲慢表情⋯⋯。当然,用力往江面深处扔薄石片,看谁扔的更远、激起的浪花更好看是我们的常规节目。总之,日子过的很无聊,但轻松自由。

我们经常谈论的话题是各自过去的生活;望甫健谈,大多数的时候我只是扮着听众的份儿,有时我们也会谈到未来,但总归是茫然与无奈。

望甫可怜他的父母,养一年鸡鸭都舍不得吃一只,终年五更头就要起床讨生活。

每天天刚放亮他的父亲便挑着刚刚磨好的热豆腐沿街叫卖,很晚了还要到巷子口的那口老井挑二十余担井水,用来浸泡第二天磨豆腐所需的豆子;岁数不是很大,但是已经佝偻了腰身,全身尽是痛处,每到夜里呻吟不已。母亲就更不用说了,从早到晚从无消停的时候,除了帮父亲磨头腐还要挖野菜种稻谷,打理从人到鸡、鸭、鹅所有张嘴的吃食。

每晚望甫是在父母长叹短吁的声音中睡去,清晨又在“吱呀、吱呀”的磨豆腐声中醒来。父母从来舍不得吃一碗新鲜的豆腐,总是拿淋一点菜籽油的豆腐渣下饭,一年碗里也少见荤菜;而望甫每天早晨都可以吃到一大碗放了绿绿葱花儿、淋了鲜红辣油的热豆腐羹,每日放晚学回家,饭桌上总留着一碗有少许肉星的烧豆腐或烧干笋菜给他。父母疼爱他,总说,“你还小,正长身体,是需要吃一些肉的,我们老了,身子骨硬着呢!”

父母若见他懂事地流泪,便说“好好读书,才会有好日子过。这世道,不念书,睁眼瞎,一辈子又和我们一样灰头土脸!”

父母十多年也不见一丝新衣裳上身,一分一分的洋角攒着,供他读书,希望他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每每说起这些,望甫的眼睛便浸满泪水;这时,我也想到我的依旧生活在困顿之中,并不比望甫家好到那里去的父母,心中隐隐作痛,便没有了欣赏风景的兴致。

4

望甫在第一学期临近寒假的时候,邀请我到A镇⋯⋯他的家乡做客,我犹豫不定。

望甫说,“我们家乡习俗,年关是要祭祖的;汪家是当地大户,祠堂很大,排场的很。一年里,一般族长议事时才开祠堂,譬如要表彰某位贞洁烈女或是处罚那个不肖子弟;其中最能轰动乡里和惊悚的要数在祠堂举行的浸猪笼仪式了,多半是处罚通奸或忤逆者。当然我们汪姓小户人家是没有资格发表意见和随便出入的,只有祭祖时才可以进去,自然要准备香烛、鸡、鸭、鹅、鲜果等供品,猪头、全羊之类的大祭品是轮不到我们操心的⋯⋯。”

望甫继续怂恿道:“去吧,很有些看头;今年年景好,家家会出份子钱,就会有社戏看了,也会吃到一些平常吃不到的稀罕食物。”

我是从不拒绝和放弃观赏有趣事情和每一次打牙祭的机会;贪心被勾起,我便应允并盼着早早地放假。

如此看来北方的年关和南方是大不相同的。北方的年关,天寒地冻,是没有许多娱乐和活计可以干的,最多一些人聚在一起,在火炕上玩一玩推牌九的游戏,庄家、对家热火朝天大呼小叫地掷着牙黄色的骨牌。乡下人只图博个来年的好彩头和消磨寒冬漫长的时间,输赢不会过多地放在心上。但这种玩法总归是赌博一类的,于孩童、少年是不相宜、不被允许的。故而放寒假而不回去,我便有了避嫌被质疑偷懒的理由了;如若暑假是断不可以这样的,家里早有一大堆活计等着的。

放寒假的第二天,天放大亮,我与望甫提着早已收拾好的行李朝码头走去。码头的河道里泊着一艘破旧的机帆船,简陋寒酸的船舱早已挤满了放假回家的学生和往周边渔村、镇子贩运年货的商贩,熙熙攘攘一片嘈杂,几无下脚之处。

机帆船终于在混浊的江面上艰难地逆流而上,发出沉闷的嘶吼,像疲惫老牛的喘息,让人心里堵得发慌,阴沉的发霉,像这灰蒙蒙的天空一样可以攥出许多水来。

沿渡口就近下船的人渐多,拥挤的船舱也松宽了不少,我和望甫侥幸有了一个临窗的座位。看着铅色的天空,一群一群叫不上名的鸟儿飞向远方,鸣叫的声音寂寞而忧伤,在这清冷的季节,真不知道它们将落脚何方。此时遥远处的田野和零星的渔村、河岸,隐隐显出一片片绿色,其中一丛丛、一簇簇,红的、紫的,嫩黄的、娇白的花朵灼灼地绽放,心便又开朗了许多。

我们是临近中午抵达A镇的;很小的地方,一条青石板主街,一眼便望到了尽头。主街的两侧满眼是杂乱摆放着的竹篓,盛放着名目繁多的各类土特产,干果、蘑菇、贝类、火腿以及各色新鲜或腌制的青鱼、腊肉,最多的是鲜笋、韭黄、蕨菜和叫不上名字的藻类植物,色彩艳丽,鲜嫩欲滴,散发着海水的味道,看着应该是很好吃的罢。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匆匆的行人,构出了一幅繁荣与祥和的欢乐景象。沿街悬挂着待售的大红灯笼和鲜红的盈联提示新年就在眼前了。

踩着潮湿的青石板路,望甫不时和熟识的乡邻打着招呼,乡邻多有有趣的,“哟,洋学堂回来的,也没领个大城市的洋娃回来?让你那佬土的娘老子欢喜欢喜!”

“啧啧啧,小甫穿上洋制服了,皮鞋亮的能滑断苍蝇的腿,阔得很咧,再不是光腚赤脚放鸭子的丑鬼崽了⋯⋯。”

瘦高如竹竿样的隔壁二婶叉开细长的鹭鸶腿,嗓子咔了痰一样吭哧吭哧地说道,“鬼汪佬俩口子好福气,养了一个洋学生,出息了,将来是要进京城吃官饭的,许是连县长老爷也得下拜。”又对周围人说,“你们这些土鳖眼浅的鬼崽佬,说什么放鸡仔、鸭仔的梦话,只怕排队上门送礼的不知有多少!况且戴着洋眼镜,会把水牛的卵泡认成奶子也未可知的⋯⋯。”

竹竿二婶的话引来一片轰笑。

望甫显得很窘,双手慌乱摆着,“穷学生,穷学生,开恁大的玩笑,那会、那会的!”回头望着我,似乎寻求我的肯定。

我们在众人的笑声中落荒而逃,向家的方向奔去。

望甫的母亲看着半年没见面的儿子突然出现在面前,不停地揉着眼睛,似乎要看的清楚一些;又在围裙上搓着手,“长高了,也白了、胖了,到底是大城市的水土呢,你爹这几天念叨你要回来了,猜不到你会今天就回来的⋯⋯。”

望甫向他的母亲把我介绍一遍。

“好,好,只要不嫌弃我们小户人家,尽管多住几日,让小甫陪你转转,过几天有社戏看呢,祠堂也有很多好看的呢⋯⋯。”

“小甫,对街你小聋伯伯新讨了老婆,娶的是他的亲嫂嫂。你大聋伯伯年初害伤寒病死了,这是你知道的,丢下半瞎老婆子,孤苦伶仃;你小聋伯伯光棍大半辈子,原本就是一家人,一屋檐下吃一锅饭的,都是苦命人,族长撮合;小叔子娶嫂嫂也不是没有的,只把行李卷放一个铺上就行了,方便的很。街邻四坊凑了份子钱,爆竹总是要响几声,喜酒总是要喝一杯的,热闹热闹。今天吃喜酒,你爹赶早送去一锅豆腐、一只肥鹅,还要帮厨。你先安顿你同学歇歇,我摘一些蔬菜来,顺便让你爹早回一会儿,免得又喝多了。”

我望着望甫的母亲,也就四十不到吧,消瘦的脸上生出许多皱纹;可能总熬夜罢,混浊的眼睛渗出未干的泪痕。风吹散纷乱花白的头发,提着竹篓匆匆地出门了。

不消一顿饭的功夫,望甫的父亲便匆匆地赶回来,抱着半坛红布封口的老酒,满脸通红,喜悦地说:“我估摸着这两天你就回来,领同学回来更是稀罕着哩;你已经知道的,今儿个是你小聋伯伯大喜的日子,族长热心张罗,正在席面上抽不出身,知道你回来,让我从喜宴上匀半坛糟白干给你们喝。”

又道:“你们歇两天提两只肥鸭去拜拜族长,自你走后,族长很厚待咱家,上次他小儿子娶亲,汪姓人家都随了礼,能坐席吃酒的却没有多少,却把我硬留下吃了酒,很给面子的。”

在望甫家作客是我有生以来最值得记忆和被上待的一次。第一顿饭就让我颇为不安,望甫的母亲宰了一只下蛋的肥母鸡,与鲜蘑菇“咕嘟、咕嘟”地炖在铁锅里,香味惹得一对小花猫爬在灶台边轰不走;烧了一条大黄花鱼,葱、姜、芫荽放的很足;干辣椒爆炒腊肉亮的诱人;特别做了一盆干贝蒸鸡蛋羹,这道菜即使在盛产干贝的江南一带人家饭桌上也是很少见到的,除非来了非比寻常的贵客;盐焗笋、霉干菜、霉豆腐、茴香豆⋯⋯,满满地排了一桌。

望甫的父亲显然已是喝多了酒,多皱而青白的脸透着红晕,颇兴奋,“这糟白干是族长家烧房自酿的,节日吃的,平日里不轻易吃的⋯⋯,酿酒的稻米自然是没得说,水是秋分日,太阳还没上来时候看门的长贵从祠堂那口老井一桶一桶打来的,酒曲更是稀罕得很呐,据说是从他爷爷那辈儿传下来的东西。这酒金贵的很,好喝的很咧。这坛酒本来是主桌上喝的,我们喝的是苞谷酒。还是上次族长的小儿子娶亲,我也只是浅尝了小半碗,但族长听说你们回来了,叫我把这半坛拿了回来,我推让不过,客人们都肉痛的嘬牙花子,眼热的很咧,你们畅开喝一些吧,管够。”

我和望甫在校时是悄悄喝过几次的,望甫是很喜欢喝一杯的,也很会喝,绵软的黄酒是他最喜欢的,我久居北方,更喜欢冲劲大些的烧酒。每当月底,兜里有一些节余的铜板时,我们便会在没有自修的晚上偷偷去离校园很远很偏僻的那一家小酒店打一次牙祭。那酒店迎街,迎门一个柜台,柜台上放着几个盛着热水的敞口瓷壶,用作秋冬季节温酒用。我至今还记得这酒店,它的名字很怪,叫“半路酒店”,至今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名字,是因为它处在街面的中央还是开酒店的两口子是半路夫妻?我向资深的酒客问过,他们也摇头说不清楚。我深以为这是个不祥的名字,但我决没有胆量去向店主人说明一声的,或许是事不关己,也或许是懒得这样做罢。

老板打酒给的分量很足,似乎也从不羼水,菜也实在便宜。酒客多是做苦力的,往往只站着干喝,几口喝尽,抹抹嘴,匆匆又出去寻活计去了。能够点一些小菜坐着慢慢喝的大慨我们是为数不多的几位罢,故而店主很喜欢,并且格外殷勤地招呼我们的。

我们排出十文钱就可以喝到比较好的黄酒了,若是二十文就会有五加皮了,我却是一贯的土酿烧刀子。菜吗?一碟茴香豆,几条霉豆腐干,两、三条腌小黄鱼,一盘腌冬笋和一盘油豆腐便很好了。若遇上店家心情好,豪爽地赠送我们二、三只盐焗鸡爪,那我们会毫不犹豫地把兜里仅剩的几文再排出,便可以再上半壶青梅子酒下饭。每当酒意微醺时,望甫的眼睛便会发光,火炬般炽热,一只脚踩在矮凳上,一只手指向远方,神情激昂,针砭时弊,畅想将来要做一番事业,至少要办一所不像H大学那样花拳绣腿的学校,培养若干栋梁人才之类的话;每每这时,酒客们并不以为然,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喝着碗中的酒,偶尔抬眼张望一下,也如同注视空气一般。或者,似乎他们经常会遇到这类酒疯子,并不足为奇;也或者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有的酒客更加快了喝酒的速度,一口喝尽,躲瘟疫一般匆忙撩门帘走了。这时候,我便要架着他回去了,他依旧不依不饶地对无视他的酒客们说,“麻木啊,你们!日本人的飞机就在我们头上,我们现在连站的地方都快没有了,还不醒醒吗?可悲的愚昧!十年,不!五年,只五年,你们会知道我是谁!⋯⋯”随后便招来一阵轰笑,看疯子一样地热闹起来。我的脸不知是因酒精的作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而发了红。

望甫的父亲陪着我们,嘶嘶地吸着土烟,不时喝一口自家酿的苞谷酒,并不挟一筷子菜。那苞谷酒,我也尝了一口,苦涩烧喉,如一道火,望甫父亲便说,“这酒,配不上你们读书人,是下苦力喝的,解乏过瘾⋯⋯。”母亲慈爱地望着望甫,看不够似的,一缕白发遮住了她的一只眼睛也不自觉。

我们喝得很畅快,吃的也尽兴,望甫的眼睛又亮晶晶起来,说了一些曾经在酒馆里说过的言语,以至于半坛酒告罄了还是觉得少了一些。望甫的父亲便说,“你们身子骨还弱,只喝这些罢,即便喝酒也是需要历练的,一天是吃不成胖子的,来日方长哦。”我隐隐觉得这话的后面是有含义的,望甫的脸似乎也讪讪了起来。

愉快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我们看了社戏,进了汪家祠堂,观赏了汪氏家族祭祖的过程,也品尝了许多稀罕的食品和果蔬。

值得一提的是在一个少见的晴朗的日子我们拜访了族长。

自来就儿就雾气笼罩的天空突然放了晴,远山近景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就像视力不佳的人突然戴上了一副合适的眼镜,诧异原来眼前有那么多鲜活而亮丽的景象。这样少见的晴朗天气,一切花草都新鲜而明朗,连空气也甜丝丝的,心里边涌动着没来由的新奇与喜悦。但这样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像吹大的肥皂泡一样破灭了;或者如同洁白的雪在太阳下被消融,白雪覆盖下的许多丑陋与肮脏也被掀了开来。

望甫的父亲领着我俩提着两只肥鸡、一锅鲜豆腐和一串肥蘑菇叩开了族长家的漆黑大门,看门的长贵把我们领进上房客厅。空荡荡的客厅在夕阳的映照下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和燃烧香烛留下的刺鼻气味。在中堂下八仙桌旁的漆黑太师椅上端坐着精瘦的族长,刀条脸上架着一副硕大无框的茶色水晶眼镜,一只手“当啷、当啷”转动着两个钢球,身后拖着一根花白枯燥的猪尾巴样小辫子,另外一只手端着水烟枪,“呼噜、呼噜”吸着。长贵小心地在他耳边通报我们的到来。

“呜、呜⋯⋯,”他嘴里像含着一块没有融化的粘痰,“汪崽家念洋学堂的来了?小甫吗?好,好,上茶,坐、坐⋯⋯”

又一阵“呼噜、呼噜”的水烟声后,愤愤说道,“洋学堂?闹革命吗?新派?洋派?好是好,只是⋯⋯,自由?难不成不要祖宗了?孔子的牌位总是要供的,几千年了!皇帝虽说退位了,可紫禁城不还在那么?那龙椅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坐的吗?说几句洋话田里就能长出稻谷吗?我是去过京城的,辫子也见不到几条了,满大街的光腿,我是最见不得女人拋头露面的⋯⋯,满大街的光腿,伤风败俗⋯⋯,汪崽哦,小甫总究是要回来的,以后不要随便娶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回来,入不了祠堂的,长贵家的满姑便满好⋯⋯,满好的,肥胖是肥胖了一点,可是,也好⋯⋯正好多生几个娃娃,这事我是能做主的,我是最见不得满大街光腿的⋯⋯。”族长捻一点鼻烟放入鼻腔,旋即张大了嘴巴,露出黑森森的牙齿,我们紧张地期待着这个非同一般的喷嚏,但是最终没有成功,只是叹气样打了一个软塌塌的哈欠,族长摆摆手,疲惫地对长贵说,“扶我回屋去罢,我累了,你们喝茶、喝茶,再坐坐吧。小甫与满姑的事,你们须得记在心里的,我最是说话算数的。”

族长不到十分钟便结束了对我们的接见,我们谦卑地告退。长贵送我们出门时,看望甫的眼睛便放出灼灼的亮光,像饿狼盯着一块鲜肉。

一路上,我满脑子是族长拖着一根猪尾巴辫子摇头晃脑,“⋯⋯我是最见不得满大街的光腿⋯⋯我是最见不得满大街的光腿⋯⋯”的陶醉样子。

回家的路上,望甫走得很急,似乎要甩脱族长屋里阴森的晦气,或者害怕长贵再追赶上他的样子。

夜晚,我们躺在床上。望甫对我说,“这个鬼佬族长,厉害的很,见过些世面,年轻时使得一根好七节棍,五、七人近不得身,两颗钢球射得贼准。他这份诺大的家业是靠他爷爷那辈挣来的,“闹长毛”时他爷爷便是族长了,一直传到他这辈儿。族长这个鬼佬别看他现在家大业大的样子,其实只剩个空架子了,苟延残喘着,家里没个人气。他的大儿子早年害花柳病殁了,他便常年霸占着大儿媳,全族人都知道。有一年,大儿媳偷了汉子,就是长贵的远房表弟,介绍来看家护院的;这鬼佬便把两人浸了猪笼。留下两个孙子,一个要给母亲报仇,没杀了鬼佬,反被鬼佬杀死了,一个受惊吓疯了,被圈在祠堂后院的黑房子里,每天鬼哭狼嚎地骂,诅咒所有汪家人不得好死。”

听着望甫的叙述,我的困意渐渐上来,迷迷糊糊中,被恶梦惊醒,一身冷汗。梦到族长嘴里衔着一把长长的雪亮的杀猪刀,旋风一样朝我飞奔过来;花白的小辫子被风拉成一条直线,身后拖着一个硕大的猪笼,猪笼里跪着望甫和长贵的女儿满姑。

青色冷冷的月光下,万籁俱寂,我望着望甫的脸,见他睡得很不踏实,眉头拧得很紧,嘴巴张着,黑洞洞的,似乎在呐喊着什么。我想到,人是否真的有灵魂?是否望甫的灵魂已被圈在了猪笼里?

我想叫醒告诉他,又怕被他责怪。

5

自去望甫家做客以后,我与望甫更无话不说了。

黄昏,我们坐在江边看晚霞,看渔民撒网,漫无边际地谈一些有趣或者无聊的话题。

像所有害着相思病的年轻人一样,望甫痛苦地告诉我,他暗恋了西语系一个高大健硕的女生。

我揶揄道,“那长贵家的满姑怎么办?族长做媒,还要你们生一大堆的孩子传宗接代呢;长贵看你的眼神像狼看到肉一样的,你领一个满嘴洋话光着大腿的女人回去?族长是最见不得光腿女人的,何况大洋马一样,你爹不打得你满街找牙才怪!”

听了我的话,望甫更愁苦的样子,看着飞舞在我们为驱蚊燃起的艾草周围的萤火虫,说,“可怜的虫子们,一惊吓便飞远了,一会儿又飞回来,不知道燃烧的艾草会烧死你们吗?不能远远地飞走吗?”又看着河道里灯火闪烁缓缓驶向远方的轮船,感慨道,“飞多远是好呢?一辈子忙忙碌碌的人哎,是离家奔波到远方讨生活还是失意回家度余生呢?谁也说不清楚,或许都是绕一圈又回了原地吧。只是该死的鬼佬族长,每天把那条白花花的猪尾巴辫子梳得油光水滑,他不想女人才怪,‘我是最见不得满大街的光腿女人!⋯⋯最见不得满大街的光腿女人!’”望甫学着族长的腔调,“我才不信他的鬼话,他是吃不上葡萄的狐狸,假正经的货!”又说到他们的系主任,“嘻,坟墓里爬出的老古董,每天知乎者也,翻来覆去搬弄些《中庸》、《大学》、《道德经》之类,贩卖些小脚女人的裹脚布;我们文学系图有虚名,全毁在他手里了。只要我们一请教他西方的文化,这著长衫的老古董就会翘起留了不知多少年指甲的兰花指喝斥道,‘西国有什么文化?都是不教人好的洪水猛兽。’我们一讲西方的军事,他便说,‘洋人的脖子是狼脖子,膝盖骨都是直的,躲他?只要反方向跑,无论如何他是返不回头的,你只反身敲他的膝盖骨就好了,没有打不嬴的。张大帅嘛?蠢得很,阵前打仗?洒狗血是最管用的,女人的亵衣也是管用的⋯⋯。’”

望甫绘声绘色地谩骂着族长鄙夷着系主任,反到让他自己开心了起来,嘻嘻笑道,“其实在外人的眼里,或许我也好不到那里去,染缸里呆得久了,总难做到洁身自好的罢;我回乡下,乡邻们就说我小小年纪学会端架子了,学会了斜眼看人。隔壁竹杆二婶有一天到我家借一撮盐粒,我真真儿地看见她顺手将一块豆腐藏在了怀里,也不说破她,可出门时她又要将一具我家用来祭祖的神龛拿走,边走边说‘这烂木匣子,碍眼碍脚的,正好中午烧饭用。’我很气愤,夺了下来,如此便闯了大祸。竹杆二婶到处说,‘鬼汪佬的儿子书还没读完就变阔了,一阔就变脸,竟然敢打人了,还是躲他家远点吧!若他拄上文明棍儿戴上水晶眼镜许是会吃人的,一读书心就黑,连乡邻也不认了。这世道真乱了、真乱了,听说城里人家的女孩儿都不缠脚了,全乱套了,全是读洋书害的,长贵家满姑才是有德行的,那小脚缠得,啧啧⋯⋯;告诉长贵,满姑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攀的,别以为念了几天书就可以花了眼的挑三捡四,哼⋯⋯‘。也是,我真不想在这个鬼学校呆下去了,能学到什么东西?不像你们地理系,总不至于把黄山、泰山的位置搞混了吧?也总不会蠢到把紫禁城说成是地球的中心吧?不是看爹娘供我上学辛苦,满心指望我光宗耀祖,我真该回去放鸭放鹅来得实在。其实他们不知道,这样的书能学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毕业后我也不想回A城了,回去了也躲不开鬼佬族长的!过几天你陪我走一趟吧,把家里带给小姨夫的腌鱼、腊肉、干笋送过去,毕业后小姨夫或许能给我在S城谋个差事的。”

在一个阴雨霏霏的日子,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我们叩开了望甫小姨夫的家;望甫的小姨夫依然沉默地端坐在漆黑的硬木椅子上,吐着烟圈,见到我们进来,马上伸直了腰,似乎从沉思中缓过神来,“哦,小甫,有几年没见了⋯⋯,哦⋯⋯,这是你的同学吧?年前就知道你来H大学读书了,多半年了吧?这几年怎么不随你父亲来了呢?哦,许是成年了,见外么!”又转头对小姨说,“喊紫雄出来,告诉他表弟小甫来了,几年没见面,都成大人了。”又对走进来的紫萱比画示意,意思是让她多烧几个菜,晚饭要招待我们喝一杯的。

紫萱和她的母亲提起我们脚下的腊肉、腌鱼、干笋到厨房收拾去了。

小姨夫对小甫道,“你爹娘总是那么客气,虽说是自家的生产,也总是辛苦得来的,你念书用度总是一笔不小的花费,换点现钞也是需要的。不过这么多年在外,我还是喜欢你娘腌的腊肉、青鱼⋯⋯,正好,你同学也是稀罕客,让紫萱烧个干笋腊肉、汆个鱼丸蘑菇汤,这鬼天气,正是喝酒的日子。”

“小姨夫,您不要太麻烦罢,我们坐坐就走,这几年没有随我爹一起来看您,一来忙考学,二来怕吵到您,您不要见怪才好,这次开学就来看您,是我爹娘的意思,也是我想着您的。”

“那就好,只是不要嫌弃冷落了你们,最后一次见到你好像还是你刚升初中的时候吧?去年秋天,你父亲来,说你考上了H大学,我还是为你很高兴的,埋怨你父亲为什么不带你一起来,今天见了你,看着你出息,也和前年你紫雄哥考上京城大学一样的欢喜。”

很精致的一桌菜:一只卤全鸡,一盆烧青鱼,一碗腌笋爆炒腊肉,一盆汆鱼丸子蘑菇汤,一盘干辣椒油豆腐,盐焗鸭珍、茴香豆、酱鸡爪、腌糖笋,还有一碟腊八的糖醋蒜。酒是五加皮、花雕两种。

很好的一桌菜却吃得很压抑。

原来在京城读书的紫雄,原本到了开学的时间,却莫名其妙地推迟了返校的行程。一切返校的行李都给准备好了,紫雄却告诉他们,打算再住几天走,也并不说明原因,急得他爸爸和他急了好几次。后来紫雄才慢慢告诉他们,他已经参加了东江纵队,约好了几个同学,不回学校了,过几天就过江。无论怎么劝都没用,一夜间他爸爸的头就白了。

小姨夫显然喝了不少五加皮,已显醉态,对紫雄说道,“完了、完了,这个家,是指望不上你了。不好好念书,乱弹琴,忧国忧民了?你有什么能耐,能抗个什么日,抗日少你一个吗?只能添乱,这个家是要败在你手里了!”

又说:“小甫啊,你要常来看看我们,也不要提什么礼品,我这一生的心血白费了,紫萱哑了,说不了话,紫雄也是有去无回了,我们后半生还能依靠谁?以后你就是我们的亲人了。你放心,我也知道你爹娘的心意,你好好读书,我还有几个场面上的朋友,等你毕业了,我拼了老命也把你留在S城,为你爹娘也为了我⋯⋯。”一个大男人“呜呜哇哇”哭的一塌糊涂,双肩一耸一耸,全没了刚进门那样的威严,紫萱懂事地把她爸爸扶到里屋睡下。

我们全默然不语,紫雄点燃一枝烟,仰头喝下一杯酒说,“国家到了这个地步,日本人已经打到了家门口,读书或许是会少一些危险的,可亡国奴好当吗?你们没去京城,不知道吧,街上到处都是明晃晃的刺刀。国难当头,有的人当了汉奸,有些人做了缩头乌龟,有些人敢怒不敢言,有些人麻木不仁,有些人随波逐流,也有些人大发国难之财。难道我们真的伸出脖子就等着挨刀吗?就忍心看着兄弟姐妹被蹂躏被屠杀吗?中国的希望在陕北,东江纵队会把我们送到延安的。你们知道冼星海吗?你们听过《黄河大合唱》吗?那就是冼星海创作的,在前线战场激励了多少战士英勇杀敌,他就是我的榜样。我不是爸爸说的乱弹琴,我能唱歌也能扛枪!我知道你们是真爱我,希望我安安稳稳地活着,可是现在哪里还能放下一张书桌?”

又点一枝烟,甩一甩长发道,“小甫表弟,我的父母亲就拜托你了,紫萱也拜托你了,她识的好多字,明白许多道理,不比会说话的人差,我走后,你们要多来家看看,不要辜负我今天说的话!其实你今天不来,我也准备去找你,和你说以上的话,和你说一声再见的。战争总是要死人的,都不出头,这个国家真的就完了,这个家总得有一个出头的吧?那我是最合适的⋯⋯。”

又说,“小甫,还有你的朋友,我看出你们都是诚实有想法的人,但人各有志,无论将来做什么,不要忘记自己是一个中囯人。不打破这个旧世界,不把日本人赶出去,是真的没希望了;但这个国家会好起来的,相信我,一定!”紫雄的眼睛血红,流下了泪,但表情坚毅,很震撼。

小姨啜泣道,“我知道你说的都对,做得也对,不拦着你,你放心走好了,到了那边,给我们个消息。”又对我和望甫说道,“记得紫雄今天对你们的嘱托,以后一起常来,免得我们和紫萱孤单。”

在回校的路上,看着暗淡天空下稀疏的星星,我满脑是紫雄说的话。

望甫今天喝了很多的酒,但全没一丝醉态,铁青着脸说:“以前,我总以为紫雄哥就是个公子哥,娘娘腔,原来硬气得很。以后我们一起常来看看吧,至少为了紫雄哥。和紫雄哥比,我们真的很狭隘自私,只是空想、空喊口号而已。以后不知还能不能见到他了。”两行泪便在他的脸上流了下来。

6

秋未的滹沱江,烟雾笼罩,金色的正午阳光并不能使雾气减少多少。白茫茫的江面,水天一色,远近朦胧中有零星的渔船在撒网,也有隐约的渔歌号子传来。崖上火红的枫叶和不时飞起的拖着长长艳丽尾巴的野鸡并不能让我的心快乐起来,我坐在顺流而下的船舱中,心急迫地想要见到望甫,算来我们分别已有五、六个年头了吧!

秋未黄昏的江面寒气浸骨,晚霞血一样染红了天际。船行了一个下午,应该离S城不远了,却泊在了一个很小的港口。常走水路的老客说,江里还有日本鬼子过去布下的水雷,航船不敢夜行,住一夜,明早再启航,也不耽误中午饭。我下船就近寻一处客栈住下,目及所至都是漆黑一片,寻不到一处可以吃饭的去处。在一处低凹的街边有几个零乱的小摊,燃着用黄纸糊起的灯烛,摇摇曳曳鬼火一般,买一些熟食回客栈吃罢。

微弱的灯头下,呡着酒,靠在黑沉沉客栈的床头,思绪又回到了与望甫在一起时的一些场景:现在想起,我很后悔那年答应了望甫要和我一起回一趟家乡的请求。那是在我们最后一学年的冬天,也是刚刚开学不久,我们都临时抱佛脚地忙着复习功课,准备毕业前的大考,我收到了家中的来信,说母亲的肺痨又犯了,咯血厉害云云。我返校时母亲还是好的,旧疾突发,恐怕不是好兆头。我赶紧收拾行李准备回去。望甫执意要陪我一起回去,我终于抵不住他的恳求答应了。

北方冬天的寒冷不是望甫能够想像的,路途颠簸和单薄的衣服让他染了风寒,悲伤的是在与我一起照顾母亲的日子里他也染上了肺痨⋯⋯原以为只是偶感风寒,待咯了血,已是难治了。母亲渡过了生死关,而望甫的身体和精神却萎顿了下来。这次偶然的远行,虽然践行了朋友的情谊,但望甫却以一生的健康作了代价,却让他的命运跌入了谷底,让我深深地悔恨至今。母亲直到临死前都在自责,是她害了望甫。为安慰母亲深深的不安,我只好违心地说了一些“生死由命天命难违”之类的话。但我想,如果望甫没有那次北行,绝不会是现在这样的景况的,是不会这么的不开心的。

患了肺痨的望甫一天天瘦弱了下去,血愈咯愈凶,以致不得不在小姨夫的安排下住进了医院,我们轮流地照顾他,当然去的最勤的是紫萱和我了。饭菜几乎是紫萱天天烧好了送来,炖鲫鱼汤和猪脚是每天轮换的。一个月后他渐渐地胖了起来,血也只是偶尔咯一点的,大家都喜欢的不得了。出院后原来的宿舍是不能回去了,学校格外体恤,把水房后面一间闲置多年的工房收拾了一下,算作他的宿舍。据后来工友说,这间房子原本是教师宿舍,曾经上吊死了一个失恋的女教师,故而一直闲弃了,没有人敢住的。望甫却笑嘻嘻说,“若有鬼魂是最好不过的了,都是孤苦伶仃的,相逢何必曾相识,正好作个伴,何况还是一个有学问的女教师呢。”依然是我和紫萱照顾他,紫萱从家里拿了炊具,每天可以在这间小小的工房做饭,我也天天来蹭饭,人也胖了起来。晚上我们一起去江边散步,但看出望甫的内心是恐惧和孤独的,依旧耽忧他的身体和将来的出路,一改往日的活泼,很少说话了。我与紫萱有了更多的接触,紫萱的友爱善良勤快让我们似乎已经离不开她了,若那天不来,我和望甫便郁郁寡欢,不时朝门外张望。每日,若天色早紫萱便自己骑单车回家,晚了,女生宿舍有空铺便住下,否则我便送她回家。

紫萱并不自卑自己不能说话的缺陷,很开朗的性格,每天会写好多话给我们,告诉我们,希望自己以后找一个有文化的人托付终生,至少要识一些字的。一次问我为什么要生在江北,不能留在江南吗?还说可以把我的母亲带到江南来生活,“这边空气多好,望甫哥哥不是好起来了吗?你的母亲来了,我们一起照顾不好吗?”还说如果他的哥哥紫雄回来了,父母有了依托,她是可以到任何地方生活的,希望以后我能送她一束家乡的马兰花。

美丽的日子总是很短暂,转眼到了毕业,望甫的小姨夫上下活动,终于给望甫在H大学谋了一个图书管理员的职位,鉴于肺痨的传染性,他也只是在仓库做书籍整理的工作,很少与学生们接触的,但总归留在了S城,不用回A镇了,依旧住在那间工房。

我回家乡照顾母亲,兼在一所小学谋得了一份教地理课的职位。整理行装与望甫和紫萱依依惜别,说了一些苟富贵勿相忘之类苍白的话。⋯⋯想着过往的事情,我和衣在客栈沉沉的夜色中睡去。

早晨,天刚蒙蒙亮,汽笛声催我们上船,将近S城,沿江的景色似曾相识;秋未的芦苇荡如雪似雨,飘洒摇曳,梦一样的朦胧。无数的海鸥在江面上翻飞觅食,嘈杂的鸣叫提示我们离岸不远了。

不到正午船便靠岸了,我匆匆上岸向H大学奔去。

H大学破败不堪,阒无人声,茅草丛生,几无下脚的路径,一条脊梁瘦得刀棱样的柴狗听到动静,远远地狂吠几声,便夹着尾巴向校园深处跑去。我来到了水房后面的那间工房,许是听到狗吠的动静,房门开启,一个瘦削的身影在秋天正午的阳光下呈现出模糊而不真实的轮廓。

“啊⋯⋯,望甫,是你吗?这样瘦,还好吗?”我失声说道。

看来已有好长时间没有剪发的望甫拢住那了那条柴狗,声色凄然地说道,“你终于来了!”又指着那条摇尾巴的柴狗对我说,“它叫阿好,随我好几年了,很通人性的,也只有它肯和我在一起,现在恐怕只有它不嫌弃我了。”

我无言以对,在还算干净的宿舍略坐一坐道,“你不用张罗饭食了,半路酒店还在吗?我们还是去那儿坐坐罢。”

半路酒店依旧老样子,只是更破败了,换了新主人。望甫显然是常客,拣一张临窗的桌子坐下,“双份菜,再加一盘糟子鸡吧。酒吗?给我这位朋友上一壶烧刀子,我还原样。”

又对我说,“你还是喜欢烧酒吧?可惜我现在只能喝梅子酒了。”

菜和酒很快端了上来,一大盘糟子鸡,双份的油豆腐、油煎青鱼、盐焗鸡爪子和霉豆腐,五、六个毛鸡蛋。虽然是正午饭点,但没有几个食客,仍如旧时几个站着喝酒的人,匆匆的样子;还算安静。

我们沉默了好一阵,我端起酒,“好多年了,你瘦多了,吃了许多苦吧?”

望甫灌下一大口梅子酒,呛咳了半天,“再难熬也得熬,⋯⋯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罢。⋯⋯你走后一年不到吧,学校就关了门,日本人过了黄河,内地的学校都往云贵川迁了,我们这样的学校自然是挤不进去的,只好关门了。你也看见了,现在小日本是赶走了,可老蒋又要打内战,学校还是复不了学。当年学校关门时要选几个留守的,我不想回A镇,况且紫萱也说‘留下吧,留守还是有一点薪水的,看病也方便一些,回A镇?死气沉沉,我们在一起还能说些话的。’我便留了下来。”

望甫又喝一杯酒,大口吃一枚毛鸡蛋,那毛鸡蛋已有小鸡的雏形,小小的脑袋在望甫的嘴里霎时没了踪影,“日子本来就这样一天天的过,何况紫雄也有了音讯,在抗大做了教员,兼着战地记者,悄悄捎回一张照片,英姿勃发的样子,全家每天过年般的快乐。

“紫萱总是说起你,想着战争结束了去见你,可是没等到这一天她自己却寻了短见。

“你是知道的,小姨夫的巷子头有一处很大的空宅子,一天突然住进了一户人家,佣人随从很多,一看就知道是阔人家。久了,这家老爷子常邀小姨夫下棋聊天,说他们从杭州城来,在杭州城开着一爿纱厂,被日本人以战时物资通共罪封了,来这里避难了。他家有一位少爷,风流倜傥,儒雅随和,吟诗作画,这少爷也常来家陪小姨夫,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渐渐的又和紫萱走得很近。我去小姨夫家几次,总觉得这位少爷有些邪魅,但也说不上那里不对劲。一天,紫萱来,告诉我,她要结婚了,让我祝福她,也让我转告你,等你几年也没希望,年纪也熬不起了,这几年家里太冷清了,何况小姨夫很看好这个少爷。希望你能理解她、祝福她,不要忘了她,将来能送她一束家乡的马兰花。我知道你们是最合适的,但这样兵荒马乱的年月是不会有结果的,我虽然默认了这样的事实,但依旧心里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似的。之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但从小姨的口中知道,紫萱的日子过得并不开心,直到今年初,突然噩耗传来,紫萱上吊死了,一条白绫结束了一切。紫萱的遗书上说,结婚后这少爷露出了本来面目,每日吸食大烟,还有怪癖,每夜又掐又拧,紫萱身上的青紫就没有好过一天,紫萱不敢告诉家人,忍着,原本以为回不了老家他耍少爷脾气,以后会好起来的,还劝他戒烟。

“结婚后紫萱生了一个女孩儿,很活泼乖巧的孩子,小姨夫和小姨每天抱着玩,欢喜的不得了。抗战胜利了,一家人收拾细软装船要回杭州了,原本是喜欢的事情,少爷也有了喜悦的色彩,紫萱本以为苦日子熬到头了,不成想,回杭州后才知道,这少爷原本已经有了两房太太,原是日本人抵押了这两房太太,他们一家才有机会逃出杭州的。原来少爷每想到如花似玉的太太被日本人蹂躏便把气撒在紫萱的身上,又掐又拧。”

望甫又喝一口酒,皱着眉道,“后来我知道的,紫萱一个人突然从杭州城回来了,似乎是逃回来的,孩子也没带在身边,也不和家人说原由,整日流泪,人变得痴痴呆呆,一天天消瘦下来。我见她几次,她总是自言自语,‘斯斯文文的人,原本以为是干净的,怎么会这样?可怜了小囡,她以后怎么样办呢?‘”

菜又热了一遍,又上一次酒。

望甫接着说,“紫萱死后我才渐渐知道:一天,一艘船载着少爷和他的父亲来了,带来很多礼品,要接她回去,说孩子小,每日哭哭啼啼,要她的妈妈。紫萱只是哭,小姨夫发了脾气,要紫萱收拾一下明天就回去,谁知道她当天晚上便上吊了。紫萱遗书上说,不要在她的坟墓上留下名字,她就是一粒尘土,静悄悄地来,也静悄悄地去罢,不需要让人记得,只在墓碑上绘一株马兰花罢,或许她的灵魂会有个依托,在寒冷中温暖一些⋯⋯。

“紫萱死后,小姨的神经就不正常了,一向逆来顺受的小姨再不给小姨夫做饭了,而且掐他拧他,骂他眼皮浅把自己的女儿推入了火坑,害死了自己的女儿。而小姨夫则从来不吭一声,除了做一点饭给小姨吃就是拿一个小板凳到那个又空闲了的大宅子门口的老槐树下蹲着,愣愣地盯着面前残破的棋盘,把棋子摔得‘啪啪’响,嘴巴不时发出‘杀⋯杀⋯’的吼声,大槐树上的乌鸦也并不待见他,常常肆无忌惮地在他的身上、棋盘上拉屎。

“你要去看看他们?还是不要去罢,不要刺激他们了,我也去的很少了,每次去,小姨的病就大犯一次;我知道,他们现在唯一的念想是紫雄,否则早就寻紫萱去了。年前有音讯说,紫雄已随南下部队到福州了,蒋光头被赶到了台湾,全国也快解放了,就快要回来了,只是他却不知道他可爱的妹妹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们也没能完成他当年的嘱托!”

这顿饭吃了很久,我结了帐搀扶着望甫走在午后耀眼阳光的街头。一群鸽子在天空中盘旋,悠扬的鸽哨飘荡在寂寞的空中。

我们在滹沱江堤上坐了许久,我望着缓缓流动的江水,想着紫萱生时的活泼,执意迫切地要看看紫萱的坟茔。

紫萱的坟茔隐没在一处向阳的缓坡山上,植物很茂盛,如果不是熟悉,很难寻到的。坟周边生长着许多花卉⋯⋯百合、金菊、丁香、马蹄莲、牵牛花⋯⋯。南方的秋未正是花朵热烈竞开的时候,怒放的花瓣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吸引着许多鸟儿在这里筑巢、昆虫在这里流连。

云雀箭一样飞向天空,啾啾地鸣叫着,蜜蜂、蝴蝶在花丛中翩跹,蟋蟀唧唧叫个不停,很热闹的样子。矮小的坟丘却是沉默地凝视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

坟前立着一块在当地再平常不过的麻黄石,平整光滑的麻黄石上镌刻着紫萱的头像和一束绚烂而蓬勃的马兰花,肖像一如她生前的灿烂笑容,下面一组数据显示了她短暂的二十岁的生命历程。

望甫边拾掇杂草边对我说,“这个墓碑是请咱们H大学最好的美术教授设计的,S城最好的石匠镌刻的,尊重紫萱的遗嘱没有写她的名字。”

我们仔细擦拭干净墓碑,燃了香烛,供了祭品。我把从家乡带来的一束马兰花轻轻地放在了坟茔前,“紫萱妹妹,我们来看你了,像你生前那样我们一起喝杯酒吧!”说着我便在坟前铺上油毡纸,放了酒菜和三个酒杯。

很好的阳光,几杯酒后,看着鲜花的绚烂和鸟儿的活泼,更忧伤紫萱早逝的生命,无法想像在黑暗墓穴中她该是多么的寒冷和孤寂。

望甫耐不住长时间的沉默,移开话题,说,“我这几年浑浑噩噩地活着,你们走后,我就像活在一具活棺材里,大家都躲着我,我也不自讨没趣凑热闹,没一个朋友。我耐不住寂寞,收留了流浪的阿好,身边只有阿好是个活物,愿意陪伴着我。学校关门后我反而自在了,不需要刻意躲着谁了,和阿好一起在校区里想到那儿就到那儿,阿好也一改往日的胆怯,渐渐神气起来。

“我回了几次A镇,到处冷冷清清,镇上的人都传说我染了痨病做了更夫,都说‘还不如长贵神气呢!’

“竹杆二婶记仇,说得更狠,‘啥?更夫,那到好了!总去暗门子玩,得了花柳病,离不开那脏地方了,吃住都在那儿,伺候着一些窖姐儿。都是在洋学堂学坏的,啧啧⋯⋯。’

“族长专门招我爹去,说,‘我是最见不得满大街的光腿了!这不应验了?小甫原本是好好的,念什么洋学堂,几天光景便染了杨梅大疮,伤风败俗,这要放在过去是要浸猪笼的,他这样的孽子以后不知要祸害多少人呢,让他远远的去吧,如果惹恼了场面上的那几位大人物,我也难救他的⋯⋯。‘

父亲唯唯诺诺道,‘肺痨,咯血,洋医院看的,好⋯⋯,已经好了⋯⋯。’

‘什么?肺痨?⋯⋯不管肺痨还是杨梅大疮都是西国传来的,不吃人血馒头怎么会好的!等秋决吧,马上秋天就要到了,一个人血馒头还是办的到的,只是刽子手的酒钱是少不了的。我最是说话算话的,人总是要办些好事的,是不是?呵呵⋯⋯。’

“长贵的女儿满姑出嫁了,给一个年纪比长贵大一轮的盐商做了小,族长做的媒;婚礼办得很风光,迎亲的队伍排了一长街,聘礼装了一乌篷船,全镇的人都像过节一样热闹,分享着快乐与喜悦;长贵笑得合不拢嘴,到处撒糖撒烟。离娘的女儿一般都要哭,可满姑却不一样,老盐商气喘吁吁背不动她,她便自己笑吟吟地扭着肥臀踮着小脚上了花轿。

竹竿二婶喜酒喝得脸红红扑扑的,掖下挟着喜桌上喝剩下的半壶酒对长贵说,‘长贵大哥哟,你积了八辈子的大德了,女婿起高楼骑大马,虽说背有点儿罗锅,可有你享不完的福喽!还是族长有眼力,要是把满姑嫁进鬼汪佬家,那才是掉进了火坑⋯⋯;如今你背靠大树好乘凉,剩漏下一粒米也够我们过个肥年的,可不能忘了我们这些穷邻居哟!’

长贵开心道‘那是、那是,鬼汪佬穷得全身刮不下二两油。念书?有什么用!还不是做了看门的更夫,何况得了脏病,怕是活不长久的!那年我开船去S城收大粪,也进过那大学的门,大是大点,可那能比得上咱祠堂阔气‘

“学校关门后我也懒得自己做饭,周围的小吃店基本都关门歇业了,只有老山东回不去,小饭铺还撑着,用老山东的话说‘歇着也是歇着,自家不是也要吃饭?挣一点算一点吧’。我成了老山东小饭铺的常客,你也知道,老山东有个瘸腿女儿,腿虽瘸了,但人很勤快,模样还算周正,一来二去,我们好上了,也算明媒正娶,办了两桌酒席,拜了天地。一开始日子过得还算开心,可是,第二年生小囡时她却难产死了,丟下了小囡,苦日子才开始,小孩没奶吃,昼夜啼哭,我抱着她沿街寻奶吃,可哪有那么多的人乳,大部分是吃面糊糊度命,瘦得很,多病,拉扯到两岁时,我已经焦头烂额,薪水用不了半月就光了,没办法,入赘当了上门女婿,对方是屠夫的女儿,日子还算滋润,饭菜油水挺大,对我也还算好,只是把小囡看作眼中钉,背着我常打,可怜的小囡身上没一处好皮肉,没办法,离了,现在小囡送回A镇让父母给养着⋯⋯。”

一直到夜幕降临时分,我们才恋恋不舍地下山,并对着紫萱的墓碑说,年年会抽空来看她。

第二天早早地,我们向望甫的小姨夫家走去;远远看到,那大宅子门旁的老槐树下,蹲着一位老者,瘦骨嶙峋,佝偻着腰,白发如霜,枯黄的槐树叶落满他的全身。他的两眼紧紧盯着脸前麻石板路面上残破的棋盘,一只手高高举着一枚棋子,思索良久,恨恨地将手中的棋子砸向棋盘上的另一枚棋子,恨恨吼道,“杀!”

“小姨夫,您不冷吗?看谁来看您了?”望甫俯下身,将小姨夫头上、肩上的槐树叶拂去。

阴沉的大槐树上的乌鸦受了生人的惊吓,“呼啦啦”飞起,发出刺耳的“哇⋯哇⋯”怪叫,并射出许多鸟屎。

小姨夫盯着被砸得歪斜的黑色棋子,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像笑似乎又像哭,抬起头眯着混浊的眼睛一直往前凑,显然眼睛已经是很坏了;突然抱住我大哭了起来,“你怎么才来,紫萱没了,我好悔啊。她原本是想要随你到江北过日子的,可又舍不下我们,我也是怕她将来过苦日子,⋯⋯坏了你们姻缘,是我把她推进了火坑⋯⋯,呜⋯呜⋯”鼻涕眼泪糊得满脸都是。

我当初隐约感觉⋯⋯但没有指望那是真的,只以为是我不真的猜想,却不知道她曾是认真的,和她的父亲商量过。

我们搀扶着小姨夫,刚刚推开虚掩的院门,一只碗便投射了出来,砸在地上粉碎,遍地都是器皿的碎片。随后便听到小姨尖厉的嗓音骂将出来,“为什么这么早就死回来了?为什么不去死呢?⋯⋯你这死尸!”

屋内昏暗的光线下,小姨形似骷髅,纷乱的头发犹如枯树的根须,深陷的眼窝射出骇人的目光;看到我们又受惊地退缩到墙角,惊恐地捂脸道,“鬼啊!⋯鬼⋯别过来,别过来!”显然她已认不出我们了;继而又目光温柔热切地说,“萱儿吗?你怎么才回来,爸爸妈妈都想你!你不该狠心地扔下我们,还有囡儿呢,她小小的年纪该怎么办呢?”又目光凶狠自言自语道,“天怎么这么黑?萱儿,你不该恨我们,杀死你的是⋯⋯老天爷呀,我们该怎么活啊!⋯⋯”

这个家已经凌乱到难以收拾的地步了,我们一直拾掇到午夜才稍有一点眉目。午夜的月光清澈如水,万籁俱寂,我和望甫躺在紫萱的房间,听着隔壁房间小姨夫和小姨间或呓语间或惊恐地呼叫,心像过山车一般的不宁。

望甫说,“不来吧,总是牵挂着,来,又扰他们的伤心,很纠结的,好在今天有你,好歹给他们吃了一顿热饭,把家又收拾了一下,心里总是有些安慰罢。”

很疲乏的身子,很快听到望甫已在熟睡中。

朦胧中我看到紫萱向我走来,吟吟地笑着,“看来你还是没有忘记我,你早该来看我的,你没忘了我们的相约,送我的马兰花让我好高兴!”

我无比欢喜地迎过去,突然想到,紫萱怎么会说话了,她不是死了吗?

我从梦中惊醒,听到墙外更夫打更的声音,“梆、梆、梆⋯⋯”五更天了。

天,真的确实快亮了!

定稿于2022.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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