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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建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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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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锔活儿

      文/曹建清    内蒙古商都县

题记:活着,就是个锔活儿。

老赵是锔匠,祖传的手艺。走街串巷,吃百家饭,住百家屋。老赵其实并不老,才三十刚出头,按理是当不得一个“老”字的。

刚刚解放,惯例人们对手艺人大多以“师傅”称呼,而这些“师傅”们,除了修表调琴配眼镜镶牙的以外,大多穿著邋遢灰头土脸,圪蹴当街树荫下端着大碗就能吃饭,大口吐痰高声喧哗,嘈杂的很。譬如:起屋上梁头发梢披满刨花的木匠,泥迹斑斑的泥瓦匠,顶风半里远就能闻到腥骚气的皮毛匠,烟熏火燎的铁匠等。若这样看,称老赵为“师傅”,似乎轻慢了些,因为老赵总是轻言慢语的说话,从不随地吐痰更不骂脏话,从头到脚捯饬的滑滑溜溜的。小分头梳得亮亮光光,一身洗得发白的四个兜干部装从来也看不见一点污迹,上衣兜别着两支颇为金贵的英雄牌自来水钢笔。

惯常以为,摇笔杆子的那就该称“先生”吧,但被称“先生”的那些人似乎又都是些脑后留一条猪尾巴辫摇头晃脑满嘴“之乎者也”的教书匠们、或者坐堂搭脉戴花镜留长髯的老中医们才配享有的。

总之,以“师傅”或者“先生”称呼老赵总觉得有些不妥贴。索性,因则老赵虽年轻但老成持重,一付温良恭俭让的样子,便索性在姓前缀一“老”字,这样,“老赵、老赵”地叫开了,不分贫富贵贱男女老少。一则体现了重尊,再则又很亲切顺耳。老赵也乐意这样称呼他,说,不就是个称呼,符号一样的东西,知道是在叫我就成,论身份攀辈份儿,见外,麻烦。偶尔也有新潮的人,呼一声“赵同志”,老赵便说“生分”。若是有外乡人,被他帮衬过的,看老赵干净斯文,上衣兜里别着两杆钢笔,尊一声“先生”,老赵便慌乱摆手,连连说,草木之人,草木之人,凡夫⋯⋯岂敢,岂敢。周围便荡起一片快乐而善意的笑声。

老赵在十六、七岁时就已经挑单了,这在锔匠这个手艺人圈子里是不多见的。那时的老赵在一个庄子里住下,积着半月二十天的营生,走不脱。俨然是一位五、六十岁老资格锔匠的气候了。

其实,在乡下人眼里,锔匠并不是一种有十分迫切需要的手艺,地位在众多手艺人里是不靠前的,受尊敬的程度自然就差了许多,比不上木匠铁匠泥瓦匠皮毛匠裁缝甚至劁猪的,就连铜匠锡匠这些和人们衣食住行关系并不紧密的也比不上。譬如,腊月天,熟皮子,割狗皮帽子,缝羊皮皮袄、羊皮裤子,新年前,大姑娘小孩子扯花布赶新衣,那皮毛匠、裁缝师傅就会被几家邀约,争抢不休。好酒好菜侍候着,好话儿递着。如果遇上娶新媳妇的人家,从起屋上梁挂椽到打家俱上大漆,再到大婚的行头,木匠泥瓦匠油工裁缝师傅们,那个不是趾高气扬,眼睛都贴在脑门儿上,嘴上叨一支烟,耳朵也要挟一支。就连秋天的篾匠冬天吹糖人儿的也从不拿正眼挟一下锔匠。如果这些手艺人碰巧聚在一个酒桌上,乡村的锔匠恐怕只有坐菜口的份儿,或者根本就没有座位的。

大抵如此罢,乡村的锔匠,做粗活儿的多。大瓮大盆粗马钉;锅碗瓢盆,小马钉。不讲究看相,箍紧了,结实耐用就好。力道过了,钻崩了、锤碎了,权当听一声响。锔匠们大多自嘲地骂一声“姥姥的,难伺候,球尿性!”啐一口脓痰,射到那堆到霉的碎瓷片上。主家也“哈哈”一笑了之。大概这也就是做粗活儿锔匠们并不让人肃然起敬的原因吧。

冬天街上闲人多,做粗活儿的锔匠在街头巷口打场子,最聚人气。一群手纳鞋底儿嘴里说着闲话儿的小媳妇们,叼着旱烟袋手笼在䄂管里的拾粪老汉们,粪筐,粪铲、粪扠子立在脚下,围一圈,彼此说些无聊打趣的话。小孩子们围着场子满大街闹,扬起的黄尘土龙一样壮观,过节一样热闹。做细活儿的师傅就不一样了,多被大户人家恭敬地延请进正厅。师傅往往表情肃穆,神色凝重,打量着各色器物,从不喜欢无关人的围观,也不屑外行人的恭维。锔的往往都是前朝老物件,一只裂了纹或是碎了几瓣的薄胎青瓷小碗,不盈寸的粉彩小盏,文案上的单釉水盂、笔洗,锔一件就需要几天的功夫,也最见功力道行;而若是器形硕大,两、三尺以上的梅瓶、赏瓶、将军罐,盛字画的青花大卷缸,反到是省工省时的。

外行总以为锔匠的功夫在眼睛和手腕,眼睛瞅得准,手腕吃力稳就成,其实好的锔匠都清楚,腰身是最重要的,腰软了便做不得好活儿,塌了,这辈子这碗饭就算吃到头了。所以锔匠最看重自家的腰身,若是收了要紧的活儿,便要独处一室,清心寡欲,再吝啬的人,也要喝几碗老参须汤,养几天腰。做细活儿不比粗活儿,随便捏一把铁马钉,“当、当”就上手了,须要先打造锔钉。一般先根据器物的釉色:单釉,粉彩,釉上或者釉下彩,青花、釉里红还是窖变来决定是用红铜、黄铜或者白铜,选好铜色再根据器物的大小,胎体的薄厚选择铜皮料的厚度,安排锔钉的大小,最后布局锔钉的形状。常见有三菱钉、面条钉、椭圆钉、球钉、半球钉、半角形。钉面有平背、泥鳅背、滚刀背,瓦棱背偶尔也有。素面是最平常的了,讲究的需錾刻水波纹、连珠纹、金麻点或者篦齿痕的,颇费一番心思。锔钉大的盈寸,小的麦芒。选料,下剪,锤打,錾刻,打磨。“叮叮当当”一套工序,一颗颗晶莹润泽的锔钉便算告成,这一番下来至少需要二、三天的时辰。由此,自古以来,做细活儿的锔匠自然是街上打场子的没法比的,吃住都在主家,香茶细菜老酒小心地供着。存细瓷老货的主家一般家底儿都厚,讲得起排场,只要活儿好,不怕耗工费料。师傅一口价,主家是从不还口的。

大多数能做几手细活儿的锔匠都矫情,再不上手粗瓷大碗,恐坏了名声,掉了身价。但老赵从不讲究这些,说,乡里乡亲的,谁家没个破碗烂缸裂酒壶的,锔几个钉,又用十来年,何况使顺的家伙什都有感情了。所以平常老赵锔得最多的还是锅碗瓢盆酒壶茶壶,陶罐、砂锅、药壶也锔的。也锔大件,盛五、七担水的挂釉粗缸,腌百拾斤菜的大肚鼓瓮。也揽细活,县文管科残破的老物件:明仿元青花大罐,清道光粉彩梅瓶,晚清民初的瓣瓶、柳叶瓶、螭龙瓶、太白尊;民国山水瓷板立件、五彩小樽,南宋钧窖大碗,龙泉窖梅子青葵口折沿大盘;文案上的笔洗、水盂、印泥盒。吴大澂的紫砂壶也上过手。

老赵赶上啥活儿就做啥活儿,不挑主家不挑活儿。做粗活儿用得是细活儿的精巧与耐心,没一点儿大工匠的架子。抽烟,卷自家晒的旱烟叶,老酒也喝一碗,只在没活计时坐在自家炕头喝,从不叨扰主家,怕酒后失手。不喝茶,别管什么明前龙井还是洞庭碧螺春,连小户人家的高末儿也不沾。渴了,若街上打场子就老井摇一桶,捧起就喝,一抹嘴,又忙起来;若在户家,就瓮里舀一瓢,“咕嘟咕嘟”喝下去,依然袖头一抹,该干啥接着做。吃饭不挑食,吃饱即可。若主家给开小灶,他是从不动筷子的,有老人的全拨到老人碗里,有小孩的拨到小孩子的碗里。随便有个铺盖,头一枕手臂,囫囵身子就睡了。老赵手艺没得说,十里八乡口碑好。人们手里有锔活儿,宁肯等,也不愿假手他人。渐渐,这一带的锔匠都销声匿迹了。

老赵做大户人家的老器极用心,从没失过手,就是街上打场子,残粗盘、破碗碟⋯⋯那怕是一只缺了沿儿的狗食盆也一样用心。舍得下油灰,抹得匀密细致,箍得紧紧实实,而且总要排布锔钉的阵势,左瞧瞧右瞅瞅,好看了,自己满意了才成。主家往往没花几个钱,过意不去,说,老赵,不漏水不洒汤就成,难不成还要锔出一朵花来,我兜里可没闲钱再给你。老赵也不抬头,继续手持小锤,往破碗烂盘上捶锔钉抹油灰,说,嘻,偏不趁你的心,这样好看的碗,端起来就让你想起我。主家便说,嘻,老赵,这样上心,许是惦记上了我家媳妇儿,好让我家媳妇端起碗就想起你吧。老赵便沉下脸,下手的锤子也重了些。主家就讪讪不敢再多言语。

文物管理科的老马科长就曾低垂着花白的头颅,眯着眼,瞅老赵做活计,称赞道,比你爹做的好,可惜他死早了,赶上你爷爷的手艺了,可比你爷爷好侍候,你爷爷那老家伙谱太大、穷讲究太多。

老马科长盯着老赵葱白细柳的手,啧啧称奇,说,十指并拢不漏一丝光,润得像张僧繇没骨画儿上的人物,硬是让老天爷赏了一双捏金钢钻做细瓷活儿的手,让财神爷递了把拢钱的耙子,该着端这碗饭,也活该其他锔匠难伺弄,喝西北风。

老马科长又说,老赵你活儿干得麻溜利索,身板儿又似一株白杨板板的直,捂上你这张麻子脸,不知多少大姑娘小媳妇撵着碰迎面。老赵小时候害天花,打了脸,幸亏治得早,只留下一层细细的白麻点儿,像是盈盈的满月上撒了一层细白的芝麻,如果天暗,不细瞅是看不出的。老赵说,老马科长胡咧咧,侄儿有几把牙刷您还不知道,笑死个先人。

老赵除了锔活儿外还有两份营生,一份是代写书信,另一份是收老器。那年头,人情往来贸易说事儿全凭一封书信,识字人少,代人写信递话儿便是一宗正经的生意。一般都是戴着花镜的老先生,街角摆一小桌,搭一块油渍麻花的蓝布帘子,文房四宝一搁,不需幌子,生意便开张。每天赚几文银角,贴补三、五口人家的伙食,自己也落得个烟酒茶钱不缺,颇显悠闲滋润。

老赵代人写信从不收钱,只要拿几枚旧铜钱,一件破得要扔掉的旧家具,或是一只残破老瓷瓶⋯⋯不拘什么,那怕只是几片图案残缺的兰花瓷片,一块押款儿的瓷碗底儿,一方裂了口盛不住墨的铜墨盒,绺裂了的半截玉牌子⋯⋯只要老就成。庄稼人笑他傻,老赵也只是“嘿嘿”一笑,说写封信,几笔的事情,不值当收钱。这笔生意便越来越红火,砸了一个挺出名的老秀才的场子。老秀才收摊回了家,断了烟酒零供,日子落魄起来,很悽惶的样子。老赵绕路也要过去,留几角烟酒茶钱给他,老秀才愤愤不平的心也就慢慢平复了下来。

遇上打眼的老器,老赵也掏钱买。那些破碗烂壶往往是人家要扔的,或者要拿来做鸡狗猪食盆的,灰头土脸地立在墙角。都说,老赵,你喜欢,就拿走,反正省得扔了,哪能收你钱呢。老赵往往掏出让人惊讶的钱数,硬塞进主家的口袋,说,没多少,买包烟,或者说,看娃娃们馋的,就算我给娃娃们买串糖葫芦吧。话说到这份上,主家也只好作个揖愉快地收起来。只有老马科长看得明白,心里称赞道,这后生,有出息,事情做得有情有意,能拢住人心,比他那风流败家的爷爷不知要强上多少倍,那老家伙,有银子就会往女人身上撒。

老马科长也收老物件,是替公家收的,便常登老赵家的门。十几文一串的五株钱,几十文一摞晚清的兰花大瓷碗,一、两元一个的汉陶俑,三、两元一件的明仿元青花,三、四元一件的磁州窑白釉黑彩画花梅瓶,几十元的霁蓝釉赏瓶。价钱似乎全凭老马科长的一张嘴,老赵从不还价。老赵明白,老马科长这双眼睛歹毒,算计的准准儿的,让你每件都有一点赚头,但都是磨脚力的钱,暗暗佩服。

老马科长常年揣一沓收据,印着红细线格子,盖着县文管科的大红戳子,上下两联,编着顺序,很正规的样子。老赵的卷烟纸就是老马科长给的这种空白收据。这种纸,轻薄细白绵软,不辣口,反带一丝油墨的香味。

每次挑好货,老马科长慢慢归拢好,再细细点一遍,准确无误了,便从上衣口袋摸出大半本收据,手指沾一点唾沫,掀开,衬上油印纸,仔细添上品名、钱数、日期。譬如:“清,弍尺陆寸青花大罐壹个,计叁元壹角整”,“民国,鸡翅木条案壹件,老榆木官帽椅壹对,共计壹拾壹元陆角整,其中壹对老榆木官帽椅壹元陆角整”,“清晚期,巜石头记》,一函三册,脂胭斋朱批,九品,计壹拾陆元整”。收购日期往单据最下面一具,长吁一口气,齐活儿了。核查一遍,往老赵面前推推,说,签个字。老赵也不细看,一笔签个“赵”字花押款,蘸大红印泥摁个大拇指印,撕上面一联交了老马科长,下面的一联和钱随手丢进抽屉,“咔嚓”,上锁。那锁头的年龄或许比老马科长还大,摆设。老赵收起钥匙,挂到腰上。两人就着灯头吸烟。老赵嘴里衔着烟,手依旧不闲,用心地给自己卷着土烟卷。一撮焦黄的拌了胡麻油的土烟丝,均匀地撒在裁好的收据上,双手一搓,边缝一抹唾沫,一支白白胖胖的烟卷便从手中钻出来,竖码在一个污渍牙黄的缺了盖的青釉鬲式熏香炉里,电杆一般齐。老马科长抽的是大炮台牌香烟,是老赵特意准备的。每次来,老赵照例从抽屉里拿出两包大炮台牌香烟,往老马科长面前推推。老马科长习惯地吹出一长串烟圈,眯着眼睛细细地欣赏着香烟盒上的画儿,烟雾散去,渐渐显出穿着短裙光着两条大腿骑在大炮筒上的女郎。

街坊知道,只要老马科长一登门,老赵家的锅底就会传出“滋滋”的冒油声和“滋啦、滋啦”的炒菜声,香半条街。儿子斧头准会提着空酒壶上对面街角的杂货铺打一壶老酒,捎带一些诸如青方、红方、盐干菜、霉豆腐干、五香腌煮豆之类的小菜。当然去斜街罗记熟肉铺买卤煮的往往是老赵。老赵亲自去,一则是斧头年纪小,挑不了肥瘦,而且罗记老板罗猪头会趁机把隔夜的血脖子之类的刀口肉称上,往卤煮肚肠里灌一些老汤、肉沫压秤,再则罗猪头往往偷秤,好几次掂分量不够,都赖斧头路上偷吃。其实,或许是真的偷吃了,别说是小孩子,那么香的味,就是大人们也会忍不住半路拽一截卤肠吃下去的。

罗猪头一见跨进门的老赵便用油呼呼的胖手抽出一支香烟递过去说,老刀牌,尝尝。老赵摆摆手。罗猪头谄媚道,老马头又来了?他可没少造你家的烟酒,一年快让他吃两个猪头了,皇帝老子也经不住。罗猪头又神秘地压低声音说,爷爷一样供着,图啥?老马头大马猴一样精瘦,自己吃都嫌肚大,舍得花大价钱买你那些破碗烂罐子?哦,罗猪头一拍脑门恍然大悟的样子,说,老马头吃暗食,你们坐地分赃,撇国家的浮油,是不是?是不是?不是?无利不起早,你又割肉又打酒,图啥?哦,罗猪头又一拍脑门,又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肯定是巴结他儿子,是不是?是不是?一定是,他儿子砚江在省城做着大官,管着全省城的识字人,皮包挟着,卧车坐着,比县长都威风着呢。看,不吱声了吧,让我猜对了吧。见老赵沉着脸不说话,罗猪头无趣但又殷勤地问,还是老样?刚出锅的卤肚,沥透了切半个?口条耳朵拱嘴拼一斤?罗猪头一边说一边麻利地下刀,细细的切了,用油纸包了,细麻线绳捆好,却迟迟不上秤。说,你也知道,我家棍子,写写画画,入了迷,让老马头传个话儿,给他儿子砚江说说,明年考学时给省城的学校递个条子,事成了,送老马头两个大肘子,也不要你白忙乎,只定有一副猪下水给你。老赵翻翻白眼,说,留着那副猪下水自己吃吧,吃啥补啥。噎得罗猪头嗓子眼儿火辣辣的呛。

老赵知道,罗猪头的儿子棍子,顿顿沾油水,下巴垂的像弥勒佛,后脖埂隆凸像贴了一块猪板油,但脸庞喜人,憨厚善良相貌。棍子平时喜欢写写画画,但尽写些平常人理解不了的东西,画一些人妖鬼怪,乍看能吓哭小孩儿。眼下铺子的外墙上就有:

“啊,你在我的心里,似乎又在天上

看不见你时,你在我的心里

看见你时,你又飞上了天

啊!远了,近了

远的时候,看不见你

近了,又烧着了我的心

像一抹坨红的晚霞,落入河底,

溅起无数星星挂在天幕

每一颗星星都是你笑盈盈的脸

我把你藏在心的最深处,让所有的人都寻不见

啊!多想,多么想

可你为何又偏偏离我那么远,远的让我怎么也寻不见

这恼人的秋雨夜啊!”

夜静时,棍子兴奋地吟唱,似鬼哭狼嚎一般,没完没了,惹得邻家的母狗半夜起来狂吠,又引发半个城的鸡飞狗跳。日子久了,全城人都知道罗记熟肉铺老板罗猪头有个不着调的儿子。都说,罗猪头杀生重,遭报应了。棍子还画一些光怪陆离的人蛇缠绕、狐仙鬼怪相拥的画儿,让人摸不着头脑。棍子见缝插针在墙上写黑不溜秋、肥泥鳅样的字,画正派人看了有伤风化的画儿,而且越界到了隔壁何寡妇家的墙上,惹得何寡妇一见罗猪头就飞媚眼儿,见了棍子就问,是你爹让你干的?

老赵仔细看秤,认真点好钱,提上油纸包的卤煮,“啪”,撩门帘走了。身后传来罗猪头愤愤的嘟囔,哼,一个破锔匠,以为你是吹喇叭的鼓匠,拿捏的到酸整,不识抬举的货色,“呸”,活该算计你。顺势立起刀柄往肉板上一撴,肉板裂缝里蹦出一条晶亮油润的猪耳朵,扔进嘴里,“咔嚓、咔嚓”,愤怒而畅快地嚼了。

推开书桌上的收据印泥盒针线笸箩等杂七杂八的东西,腾出一点儿空地儿。几碟卤煮切得薄薄细细,蘸料上浮着葱花芫荽红辣椒丝,芡一调羮蒜泥,清清爽爽的香。几碟小菜也有模有样。斧头娘变戏法一样快地炒上一盘鸡子儿,自家鸡产下的,油黄油黄。“滋啦”一声,大火翻几铲,一盘小炒肉,撒一把秋未的蒜苗,亮亮的碧绿。老马科长面前多一杯翠绿的信阳红尖,腾着白气。老马科长好这口,老赵家的茶叶盒常年不空,给老马科长备的。老赵睡觉轻,轻易不喝茶。

老马科长坐上首,两人头对头,小口呡着,酒樽很小,三钱。老赵挟一筷薄薄的猪口条顺到斧头嘴里,斧头却眼疾手快,把老赵面前的酒樽一㨄,一口喝光,下手抓两、三片肥猪肉片,一溜烟找小伙伴们疯玩去了。

老马科长笑笑说,现在的孩子真享福,我和你爹像斧头这么大时早就给你爷爷提茶壶倒夜壶了,挣半个大人的钱了,那敢抢你爷爷的酒喝。

老马科长一樽酒下肚,捏两三颗五香豆,细细品尝,说,大侄子,只有来你这儿坐坐,喝杯酒,我的心才畅亮,觉得还是活着好,你看我每天笑嘻嘻的,其实是做给外人看的,冷锅冷灶了这么多年,只是熬着。只要一从县里请下款,我就想到你这儿来,低三下四地请款,也就是想多来你这儿两次罢了。也算我命长,年轻时和你爹管着你爷爷的茶壶酒壶和夜壶,和你爹一被窝睡,一眨眼功夫就老了,你爷爷和你爹也没了,只可怜你爹不该那么早就走了。老了老了,现在却得了你的好,虽说隔着辈儿,可就喜欢和你说说话儿,顺心。虽说有你砚江大哥,可是和没有差不了多少,一年也见不到一回,见了也说不到一块儿,或许你砚江大哥真的是学问大了,莫非学问大了就云山雾罩让人听不懂,也许吧。

老赵看着满头白发、瘦骨嶙峋的老马科长,心生怜悯,说,想来就来,我在,我陪你,我不在,斧头娘一样给你割肉打酒,你是看着我们长大的,爹娘死得早,我们成亲是你给张落的,拜高堂,拜得是你,你还拿什么外人的心,也犯不着为来我这儿跟他们央告。请款?我又不指望你这几个钱过日子。又问,砚江大哥来信没,其实让砚江大哥从省城摇个电话来,没有什么人敢怠慢你的,砚江大哥为县里说过多少话,办过多少事,扳着指头也数不清,远得就不说了,就说咱县成立文管科,还不是砚江大哥的一句话省里放款办成的,其他县就是想办,哪能容易办成的。现在你为公家收了多少老货,花这点钱算啥,将来止不定值多少了。虽说私底下有闲言碎语,说砚江大哥是为你养老有个落脚地儿,散个闲心才办的文管科。是又咋了,有几个人能像你这么有眼光。说大了,是为国家保护老祖宗留下的宝贝,以后就是有钱了也再难买到,说小了,过几年止不定会翻多少倍。不管别人咋看,你这辈子活得硬气,何况还培养砚江大哥这么有出息,为啥要装笑脸给别人看,本来就该笑着活。

老马科长的脸亮了起来,眼神也活络了,端起酒樽,一饮而尽,说,我就想和你唠嗑,每句话都说在心坎上。我到是想常来不是,可每次来,你总要破费,不花一块也花两块的,你越是这样我心里越亏得慌。你收老货也是花了银钱的,除了本钱,也就挣个脚力,辛苦钱难挣,养家糊口不易。我也懂得,每次收货,多给你虚开个一块八毛的,可就是过不了我心里的这道坎儿,你也会小看我不是。

俩人的酒干了又续满,菜到是吃得很小心。老马科长说,这么多年,看你说话做事,总觉得你身里边藏着一个人的影子,正经人的作派,但肯定不是你爷爷。你爷爷年轻时谱摆得大,早起要喝沏的酽酽的陕西老砖茶,说清肠暖胃,中午要吃一盏西凤老酒,说舒筋活血、歇晌睏得透,晚上再喝一大碗刚刚挤下的鲜羊奶,说现挤的才养得住阳气。我和你爹每天烧茶烫酒挤羊奶支应着。每次跟你爷爷赶场子,牵一头大奶子老母羊,一进村,一群一群的小孩子追着,像看耍猴的。当然你爷爷的手艺好的没得说,没有什么是他锔不了的。也该着他谱大,每年方圆百里大户人家的细活儿排得满满的,你爷爷挣的盆满钵满,口袋里的铜板叮当乱响。你爷爷年轻时扮相好,春夏秋三季都戴一顶阔檐礼帽,只是颜色、材质轮换,春天是牛毛黄贡呢,夏天是奶油白香云纱,秋天是玫瑰紫软缎锦;一副无框大墨镜遮半张脸;上身穿对襟府绸夹袄,下着一条金丝滚边蚕丝帛阔腿裤,双鼻云头靴;左手摇折扇,右手挟一支哈德门,左右手腕各戴一串小叶紫檀手珠;冬天火狐狸大氅,紫貂皮筒帽。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他都能搞到手:绞丝麻花儿白金镶边的绿松石坠子,血珊瑚戒面的铂金戒指,砗磲珠、水晶球、万花筒,小巧洋气的印花油纸伞;能遮半个脸、斜插长鸟翎的女式贝雷帽;英吉利口红,俄罗斯雪茄,日本清酒,美利坚的戏匣子。你爷爷说话风趣,出手阔绰。挈狗架鹰的少爷,大户人家的女眷,商贾匠役,达官富翁,帮闲梨园,赌徒闲汉,撵鸡卖乖的耍家,站街的窖姐儿,没有不喜欢他的,都围着他转。只要你爷爷一露脸,就是个当红的戏子一般。

惠庄?你是常去的吧,老马科长突然问。老马科长用筷子拈起一条猪耳朵,送入嘴里细细地品着,瘦长的手指挟着香烟,一截长长的烟灰并不掉落。缕缕烟雾缭绕,更显得黄豆般大的灯头昏暗而虚无缥缈。老马科长陷入往事的回忆,说,惠二奶奶,六十出头了吧,当年和你爷爷演绎了说不尽的风流故事,轰动一时啊。别看现如今惠二奶奶的脸皱得像一颗落霜的冬枣,年轻时那可不得了,丰满圆润的像一颗熟透了的大鸭梨,吹一口气能破皮儿,掐一把就能出水儿,浑身散着勾人魂魄的骚劲儿,是八街九陌有名的骚狐狸。嘴巴虽小但嘴唇厚,点着唇膏,鲜活的像一颗怒了的紫葡萄,吐出一串串撩人的话语,灼的人心烦痒,贝壳一样的牙齿闪着白瓷釉一样的光,拽的人眼离不开。一双三寸金莲,像刚刚出水的莲藕,不由得不让人怜爱。绣花鞋毎天不重样,不知活在多少后生的梦里。她爹龚先生,吃斋念佛之人,在繁华的隆盛街开着两家大药铺,是镇上头牌骨伤先生。那年月,兵荒马乱,官家、土匪,争地盘、占山头,火拼常有,刀伤枪伤格外多,龚先生的生意便一派繁荣的景象。龚先生是场面上的人物,但不轻慢穷人,还经常接济孤寡,送药上门也常有,街口倒下的,只要知道,没有他不救的,是镇上有名的大善人。龚先生膝下就她这一枝独苗,让龚先生不知怎么爱怜才好,凡事由着她。龚先生按男孩养她,不事女红。四岁上私塾,描红、影格,吟诗作赋;稍大了些就随龚先生坐堂瞧病。她要出去透气疯玩,龚先生也不拘着,由着她的性子。龚先生在她出生时,恰好得了一件宝贝,这宝贝上铭着一首诗,开头有‘青衣’二字,龚先生便依着给她取了个雅致的乳名:青衣。

青衣十六岁那年夏天,镇里来了一班南面的戏班子,搭台唱越戏,“咿咿呀呀”听不懂。台下前排每天蹲着几个闲汉,抽着旱烟,随着琵琶和筝的节奏,打着拍子、摇头晃脑拨浪鼓,似乎陶醉在了剧情中,其实台上旦角儿们面若桃花笑如靥的模样儿才是他们唯一的兴趣和挂念,其他什么也没看明白。戏子们每天翻来覆去‘咿咿呀呀’的扭捏,连闲汉们也看烦了,喝起了倒彩。戏子们唱的没精打采灰头土脸,笸箩里收不到多少钱。连去了一趟后台厨房的罗猪头都说,可怜的茶饭,连滴油星也看不见,大气地提来一副猪下水,撕过去一坨香丹油。一本《西厢记》刚刚唱了一半,青衣便勾搭上了崔莺莺的扮相花旦。青衣每天晚上提着食盒在后台候着,旁若无人,并不在乎乡邻的白眼嘲笑。消息传到龚先生的耳朵,龚先生大度地说,用不了几天,拆了戏台子,青衣也就忘了。又说谁还没个年轻,大惊小怪个啥。乡党们便不好再说什么,噤了口。谁知,戏台子拆了,青衣也跑了。后来听说,因为青衣的掺和,戏子们争风吃醋,打得一塌糊涂,连班主也被迷昏了头,常把戏折子排错。没多久,戏班子散了伙,青衣也带着对往事的无限留恋回到了镇上。回家后,青衣仍然招摇过市,更添了“咿咿呀呀”唱戏的毛病,不时还要抽一支香烟吃一碗老酒。青衣口袋里有的是大把闲钱,街上的二流子、青皮孟浪后生每天围着她转,奉承她,像一群公狗追着一匹发情的母狗。

青衣放荡,龚先生再心大,也成了一块心病,唉声叹气生下了这样一个不省心,辱了诗书门风,家门不幸。可怎能放下一个‘亲’字,放出话,谁娶,陪两成家业的嫁妆。耍归耍,浪归浪,小户人家谁能支应得起她,大户人家又嫌她的名声,这就耽搁了青衣的大好年华。其实这街面上的男人也没一个能进了青衣的眼的,青衣反倒乐的一派逍遥自在。不过凡事总有例外,惠庄大户惠大锣,在一年秋收后提着一套老八件果匣子来为自家的二少爷提亲了。相亲时,见面的二少爷皓齿明眸,广额丰颐,知书达礼。二少爷举止得体,说,早闻青衣小姐贤惠大方,琴棋书画样样俱精,仰慕久矣,愿结连理,共渡百年之好。龚先生大喜。青衣也恍惚又重逢了那个花旦小戏子,装羞答答的样儿,低了头。一句话,全凭爹爹做主。这门亲事就算订了下来。

入冬,青衣被一顶花轿抬进了惠大锣的大宅子。

入洞房,青衣满怀期待,做娇羞状。红盖头一掀,新郎却不是那个花旦样的少年,反倒成了一个罗锅后生。背上顶一口锅,头歪斜向上仰,满嘴一口骨牌黄的大板牙,活脱脱一个向上使劲探食的乌龟。二少爷穿一身簇新的红底金团花绸面长袍,腰间系一条大红缎带,斜挽了一朵大红花,要是走在正月十五的街上,你一定以为是耍旱船的丑角儿。二少爷鼻孔流着两管黄鼻涕,头发被闹洞房的后生们用红线绳扎了两把朝天的小揪揪,脸蛋儿搽了红胭脂,傻傻地对着青衣笑,要牵青衣的手。青衣干嚎一声,扠开十指,把二少爷挠成了一个血葫芦。惠大锣上前招呼,被一头顶了个大马爬。

原来二少爷出生时难产,在娘胎里足足多憋屈了一个月,憋成了罗锅相,脑子也有些不灵光,上上下下都叫他二傻。相亲的二少爷是惠大锣花钱从邻县的一个戏班雇的。青衣砸新房,烧婚妆。惠大锣一声喝叱,连捆带绑,强行入了洞房。过后,青衣逃也逃过,死也死过,慢慢便没了性子,只是常常没来由想骂就骂,想哭就哭,或者“呵呵”地笑一阵子,有时候又木呆呆的样子。只是烟卷抽得越来越厉害,老酒天天吃。在烟雾缭绕酒气熏天的日子里,慢慢也就安静了下来。

龚先生老泪纵横,直叹气,对女儿道,造孽啊,造孽,谁造的孽业,都躲不过的,认命吧,只是惠大锣该遭千刀万剐,害我女儿一辈子。来年,青衣就怀了狗獾,从此,名正言顺地承受了惠二奶奶的名头。

乡下人实诚厚道,从不说谎话,也不制造流言蜚语,但流传出了‘入洞房的是二傻,睏觉的是惠大锣,狗獾是惠大锣的种,不该叫他爷,该叫他爹’的风言风语。二傻每天缠着青衣,不叫媳妇,叫姐姐,要她陪着玩过家家、踢键子。二傻在秋天在屋檐下掏鸟蛋,冬天的雪地里套山雀,寻最好看的的给青衣玩儿。青衣心情好时也给二傻擦鼻涕,换尿湿了的裤子,心情差时便打,满院追着打,劈头盖脸,不拘手里有什么。打完又搂着二傻的头“呜呜”地哭。二傻便抚着青衣的脸说,姐姐别打,疼,姐姐别哭,以后再不惹姐姐生气了,我让爹给姐姐做花衣裳,买糖葫芦。下人们听了都心酸,暗暗叹气。惠大锣原也一直疼爱二傻,逗他玩,给他买一些稀罕的吃食,但自从二少奶奶进了门便变了性子,黑着脸。一次嫌二傻挡路,一脚踹过去,二傻罗锅着地,四脚朝天翻不起身,惠大锣骂二傻丧门星。二傻现在见了惠大锣就绕着走,不像见了亲爹,到像见了一匹恶狼。

老马科长又燃起一支烟,用焦黄的手指弹弹烟灰,吃一口酒,接着说,那年刚刚入冬,天冷的能把滋出的尿冻成一根棍儿。惠大锣捎过话来,说攒了十多件残损的老器,请你爷爷过去。

全城人都知道惠大锣家底厚,说话有分量。你爷爷、我和你爹,我们爷儿仨择了个日子,牵着老母羊进了惠大锣的宅子,住进了前院。那宅子大的够上一个县衙了,雕梁画栋,游廊厢房。前三天,不上手,你爷爷只是背着手轻手轻脚绕着那堆瓷器来来回回踱步,小心翼翼地瞅着,像一匹老猫瞅着一群被夹子挟住尾巴‘叽叽吱吱’乱叫伺机逃跑的耗子。间或你爷爷捏着细瓷酒壶吃一口西凤老酒,皱着眉头咽下,咂咂嘴巴;有时又眯起眼睛望着房梁,似乎思绪飞到了天外。如果你爷爷突然一伸手,眼都不待瞧过来,我便赶紧把泡好的枸杞桂圆冰糖盖碗儿茶递上。你爷爷用碗盖拨一拨浮茶,嘘一嘘茶面上的虚沫,小饮一口,喉结一耸,润了嗓子。我赶紧再接过茶碗候着。你爷爷无名指上的红宝石钻戒熠熠生辉,晃的人眼睛发花。你爷爷一会儿如禅定老僧阖上眼皮,一会儿又突然睁大眼睛。一惊一乍,让我们的心忽忽悠悠,觉得玄妙无比。第四天,不吃老酒,不喝盖碗儿茶,你爷爷耷拉下眼皮,不吱一声,挨个儿上手揣摸那些瓷器,如算命先生摸骨相。惠大锣大气也不敢出,只是殷勤地想给你爷爷点烟斟茶。

惠大锣说一堆破烂,赵掌柜的手艺,不在话下,赵掌柜可别太费心思周折,伤身啊。惠大锣敬上的烟茶都被你爷爷拒绝了。

你爹斜瞅着你爷爷悄悄对我说,老家伙真是个戏精,你说摆谱?给自己撑面子?嘻,才不是那样了,明摆是给这堆破壶烂瓷碗拔份儿。你爹又说,瓷器的份儿拔高了,锔匠的身价自然就不同凡响了,工钱、料钱高也就是自然的了。果然没说错,你爷爷终于开口了,撩起眼皮,说,惠大当家的,你可真有眼光啊,这可不是一堆破铜烂铁,真真儿的一堆真金白银啊,都是大有来头的。

你爷爷装出一副满含崇敬、无限向往的神态说,惠大当家的,我若有这么一件,也不枉人世间走一遭了。你看这件青白釉支钉烧三足匜,虽是实用器,但一派盛世大唐的正大气象,形制规整,釉水肥厚,“盈”字官款,定窖御制,是皇帝爷爷家里离不开的盥具呐,说不定唐玄宗还用它给杨贵妃洗过脚哩。你别笑,惠大当家的,我细活儿做了这么多年,大开门的也见多了,可这么好的老货都聚在一起还是头一遭。你再看看这件,白釉黑花弦纹高足杯,金元磁州窑口的,图案是不是像夜空下的黑鹰飞过满月的芦苇荡。看,芦花儿还在随风飘呢。元代有一首赞美这类器物的诗,我给你说道一下罢,你爷爷略一沉吟,开口吟道:

白釉凝羊脂

黑花点睛漆

夜雨洗碧空

满月照芦苇

我和你爹不知是真的有这么一首诗呢,还是你爷爷在胡诌。

你爷爷说,你看看这些个穷酸文人,闲得生痒,把个喝酒的杯子喧乎成个甚了。更有长安城一位曹姓诗人,也凑热闹为磁州窑作了一首传世名诗,让磁州窑更名满天下、誉满天下。当然也因为这首诗让这个曹性诗人被后世记了上千年。你听听气魄大不大,诗云:

磁州窑口大如天

凝脂白玉婴儿面

轻叩音韵紧崩弦

千朵黑云雷闪电

圆似满月惊魂魄

轻如鸿羽白团练

秋风吹破渭水河

落叶秋花满长安

你爷爷呤完这首诗,笑笑,说,看看,古人多愁善感,尽拿秋天说事儿,生出许多生离死别的情调。惠大当家的,今天开了眼,兴致好,我也谬占几句供你笑一笑罢,你爷爷略一沉吟便摇头晃脑吟道:

曹郎不知何处去

空留窖口荒草深

不见当年烈火焰

又听巷口锔瓷人

你爷爷随口占的这一首,明眼人一看就是自夸,似乎说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只有锔匠永存。惊得惠大锣一怔,夸赞道,‘啧啧’,赵掌柜的,锔活儿好,诗也玄。你爷爷洋洋得意,随便又指一件,再说这件,霁蓝釉胆瓶,汝窑口,开片金丝铁线,釉中又加了黑玛瑙,这才射出了这么深邃不见底的莹莹宝光,价值连城呐。看,还有这件,北宋定窑天青窑变红斑釉玉壶春瓶,雍容华贵,冰清玉洁,这釉色冰雪一样的清澈,历经数百年,依然晶莹剔透,过眼终身难忘啊。俗话说‘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只这一件,惠大当家的,往小了说也是一套四合院加两驾四套马车的值当。

你爷爷口吐莲花,滔滔不绝。我和你爹听的云山雾罩。惠大锣却频频点头,似乎都听得懂,很兴奋的样子,说,赵掌柜的,真是的,人这一生,就是这么个样子吧,什么钱不钱的,只不过是过个手罢了,秘瓷千年,人却转眼成空。

你爷爷又酸了起来,应一联道:

苍茫岁月谁记得

转眼就是白头翁

越窖青瓷今犹在

世人不知陆龟蒙

我悄悄对你爹说,瞧瞧,刚才是自夸,这回是轮到夸瓷了,这老家伙戏演得多宽泛,由锔匠变诗人了。你爹说,还不是忽悠惠大锣,多挣几两银子,好多快活一些日子罢了。

那几天我和你爹乐得没事干,啃着大猪蹄子满院疯跑。连那头老母羊也不用我们牵着找草料。惠家大管家大豁牙一口袋一口袋从粮仓往回背黑豆,拌了大青盐的黑豆往槽里一倒就是两、三升,老母羊吃饱了就啃井沿上的冰凌,燥热的眼睛通红,满地乱蹿,逮空儿就往背阴处骑墙头,肚像怀了八个月的胎,滴溜溜地圆,奶子胀得快要爆炸,坠到地上了。

你爷爷出去滋尿,冻的“嘶嘶”哈气往屋里跑,提着裤子隔窗大骂,灰猴们,憋死呀,憋死呀,谁憋死了我的老母羊,我就喝他妈的奶。正这时,刚刚二十出头的二少奶奶好似一个刚刚出笼屉的白面大馒头,白的亮皮儿,热腾腾的暄,抱着吃奶的狗獾跨了进来。敞着怀,奶子胀得似皮球,奶头怒的像一颗黑草莓,凝脂一样的胸脯晃的人睁不开眼,奶水洇了一大片衣襟,散发着浓郁的奶香味儿。二少奶奶挺挺地走了过来,一双狐媚眼斜盯住你爷爷说,你说,你说,你想吃谁的奶?嗯?仰脸往前凑,硬硬的奶头就要顶到你爷爷的嘴上,奶水似乎就要滋出来。你爷爷的身段立马软了下来。

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惠大锣像影子一样飘了进来,阴沉着脸站在了门口。你知道,大户人家的女眷是不能随便迈进前院见生人的。

二少奶奶瞟一眼惠大锣,并不惧怕,反而朝着那堆灰头土脸的瓷器“呸”地吐出一口唾沫,恨恨骂,都是吃灰的货,都不敢放阳婆地儿晒晒。说完,反朝你爷爷飞了个媚眼,施施然,轻摇莲步,扭着两瓣浑圆的屁股,款款地向后宅去了。你爷爷的眼睛都看直了。惠大锣威严地“咔咔”咳嗽了两声,才把你爷爷的魂儿拽了回来。此后的日子里,我们就再也没见二少奶奶来过了。

第五天开了工,我和你爹都明显地感到你爷爷心不在焉,总是出错,不是钻大了锔钉孔就是把锔马钉剪小了,还钻裂了一件越窑青釉镂空薰香炉,又恰恰把一个钧窖笔洗上一坨晚霞般胭红的釉子崩掉了小拇指盖大小的一块,疼得惠大锣嘬着牙花子满地转,当晚后牙槽就肿得老高,满世界找冰硼散。我和你爹那时虽小,斧头这般年纪吧,但也看出你爷爷的魂儿被二少奶奶勾去了,摔脸子给他看,不上心侍候他;他到也不计较,笑骂道,俩个儿马操下的货,摔脸子给谁看,哭丧个脸,死爹了?脸上却分外慈祥,把羊奶分一半给我们喝,也给我们几文钱去村头买冰糖葫芦。

本来以你爷爷一贯的轻薄,我们也习贯了,做一路活儿骚一路,但大多是打情骂俏,图个嘴皮子快活,最多偷口腥,撒几分银子就撤了,不当真的,但这次失魂落魄,让我和你爹很担心。我们知道,惠大锣是狠人,常年枪不离身,膂力过人;年轻时与人斗狠,曾单手劈死过一头大叫驴;有异相,睡觉时也大睁着眼睛,年轻时住车马大店,打着呼噜,睁着霸王眼,把端一盆洗脸水进来的小伙计吓得半死,摔了盆子,直喊见鬼了。惠大锣走路拧着水蛇腰,青筋暴裂的刀条脸刮不下二两肉,眼神阴沉的能攥出水,他若往那儿一站,即使太阳很足,天似乎也会暗下来。惠大锣心机深,路子野,和山上的几股土匪绺子都有交情,绺子之间有过节大多请惠大锣作中人说合。我和你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只盼着早点完工,趁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营生足足做了三个月,惠庄的人家都在忙着办年货,雪也薄薄厚厚下了几场,我和你爹都想家了,连老母羊也偷偷往回跑了两趟。可你爷爷明显在磨洋工,不是换钻头就是调弓弦,要不就是嫌洋灰调的不够粘,赖我们偷喝了香油。我和你爹天天挨骂,连老母羊撒活儿,顶他一下,也被你爷爷一脚崩掉了两颗前板牙。看看进了腊月二十三,傍晚的鞭炮声远近响起,家家祭灶王爷,你爷爷再也没有呆下去的理由了,交了工,收了银两结了帐。腊月二十四早上我们早早吃了上马饺子、喝了暖身酒,收拾行李工具上了路。

知道要回家,老母羊撒着欢儿向前奔,根本拽不住。刚刚出庄口上大道,远近听大豁牙呼喊撵上来,说东家让赶紧转回去。

原来早晨起床,惠大锣趿着软底布鞋捧着他那把从不离手的紫砂壶,吮着隔夜的九曲红茶进了二少奶奶的门,逗了一会儿被窝里的狗獾,放下紫砂壶,拿起桌上的一只青花釉里红鱼藻纹蒜头瓶把玩着。突然,二少奶奶没来由发起脾气,跳出被窝拿起桌上的紫砂壶,冲地面摔去。二傻高兴地大呼小叫,碎了,碎了,过年喽,过年喽!响炮仗喽,二踢脚,‘咚、咣!’惠大锣气得脸色发青,浑身颤抖,甩出两个大嘴巴子。二傻捂着脸,蹲下大哭。二少奶奶扑向惠大锣,上手就挠。狗獾在床上“哇哇”大哭。惠大锣顾不得火辣辣的脸疼,弯下腰,捡起散落在地上裂成几片的紫砂壶落荒而逃。身后传来二少奶奶的浪笑,骂道,一个呆货一个爬灰货,这一家上辈子可是积了大德了,稀罕货都聚齐了。

我们知道,惠大锣的这把紫砂壶是一件稀罕的宝贝,胎料选的是上好宜兴紫砂泥料,掺了暹逻国朝贡的风磨铜,西泠印社陈曼生的工,六瓣莲纹,行里称‘龙蛋莲纹曼生壶’。皮壳被手油和老茶养得通体油亮发紫,像一颗熟透了的紫茄子,即使在微光下也闪着幽幽的亮光。四字底款,‘阿曼陀室’,小篆,字口清晰,鲜艳莹润。壶身铭一首七绝:

远看青山云雨暗

老庵堂前吃苦茶

无弦古琴音依旧

残柳无心落梅花

飞刀以章草入书,遒劲飘逸,大气浑厚,禅意十足。

每当人们恭维这把紫砂壶的高妙时,惠大锣便炫耀地用手指弹弹壶身,伴着“嗡嗡”的金石音,再把铭文颂一遍,闭上眼,陶醉一样,似乎进入一种禅定的意境之中。一次大豁牙贼眉鼠眼看西洋景一样端详着惠大锣手里的这把紫砂壶,大脑灵光一闪,说,老爷,你看,远远看,咱这宝贝是不是像一匹发情儿马胯下的那坨货,油亮的就要胀开了。当然,毫无悬念,惠老爷放下紫砂壶,结结实实赏了大豁牙一个大嘴巴子。

当然,这把曼生壶自有奇妙,譬如,即使不放茶,烧开的泉水一浇,不消片刻工夫,斟到碗里,汤色依然通红透亮,莹润似翡翠的光泽,茶香四溢。此刻,七、八瓣残片罩在玻璃罩内,托在一个大红漆盘上,却依旧遮不住紫莹莹的宝光。

惠大锣沮丧着脸说,赵掌柜的,两条小黄鱼,老凤祥柜上的货,一条是工钱,一条是金锔钉的料钱。

两条小黄鱼静静地躺在殷红的大绒盒子里,金光灿灿,勾得人心发慌。

你爷爷真有风度,波澜不惊,瞅都没瞅一眼那两条小黄鱼,开口说,锔,可以,但宝器也是有脾气的,现在正是它怒发冲冠的时候,保不齐锔的时候再崩起一片釉来,我就没了招,这就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儿了,更何况过了腊月二十三,就算新年了,诸神上天,下界不宜弄出些响动,惊扰了仙界。

惠大锣的心被吊得高高的,忽忽悠悠,急问,咋办,咋办才能解了它的怒气,咳!正遇上个新年的节骨眼上。

你爷爷点一支老刀牌香烟,长长吸一口,缓缓吐出,慢慢悠悠地说,也难,也不难,全看惠老爷是要壶呢还是要脸呢。

惠大锣急问此话咋讲。

你爷爷又深深吸一口烟,长长吐出,烟气罩着脸朦朦胧胧,耷拉下眼皮不说话。

惠大锣急的像一匹腚眼儿里抹了一撮红辣椒的老猫,夹着刀棱一样的腚满地蹿。

你爷爷把烟屁股往鞋底板一搓,拍拍手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成,咱立马成交,不成,就当我没说,拍屁股走人,不伤和气不伤神,你的小黄鱼还在,我也回家过年。

惠大锣撑开一双霸王眼说,赵掌柜的,咱们的交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话就讲,难不成还要让我给你跪下,作势就要下跪。

你爷爷赶紧伸手虚扶,哎、哎,惠老爷,你这是折我寿呀。你爷爷咂咂嘴道,只是这话不好说出口呀,怕你为难,不说又怕你的宝贝玩儿完,既然你这么诚心,我就直说了,只怕你们大户人家规矩多,就只当我没说罢了。

夏大锣虚汗毛毛,催道,说,说,你说。

你爷爷故弄玄虚道,宝物都是有灵气的。自古道冤有头债有主,谁砸了它需谁陪着它、哄着它、供着它,它顺了心,软和了,我上手才顺溜了不是?这样,起死回生也就有了八成的把握了不是。

惠大锣的脸瞬间就阴了下来,咬着后牙槽道,赵掌柜的,你这不是要哑巴唱戏,聋子听三弦吗,你也是大江大浪上行走的人,女眷不能迈外宅,外人不该入内宅,你心中明镜似的,难不成让二少奶奶住了前院?这传出去⋯⋯我的脸?

你爷爷皮笑肉不笑,拿起一根小黄鱼吹吹,眯眼又瞧瞧,假装恋恋不舍的样子,小心搁到桌上,拍拍老母羊的肥腚说,咱是吃草的命,消受不起这金呀银呀的,回喽,过年!

惠大锣连忙双手虚摆道,哎、哎,赵掌柜,赵掌柜的,大过年,何必意气用事,规矩还不是人定的,你是捏住我软肋了,你知道的,我是一刻也离不开这宝贝,没有它,啥茶也喝不出个滋味来,你看这样行不,二少奶奶的西厢房还空着,我让下人收拾一下,你们住下,酒菜让厨房天天送进去,委屈你住几天厢房。也可巧了这几天,年底了,我有几家面子上的应酬,不能陪着你,不要多心啊。说完,惠大锣拱拱手,撩起门帘走了。

我偷眼看,惠大锣嘴巴说着客套话,但后牙槽一直咬着,眼里射出一缕阴沉沉的寒光。

你爷爷自以为这出戏演好了,露出了猫要戏耗子的喜悦。我和你爹气的牙痒痒。你爷爷被色气吹的忘了生死,连我们都能看破的西洋景,惯走江湖的惠大锣怎么会看不透这鬼把戏。

当天我们就住进了二少奶奶的西厢房。二傻见了我们欢喜的不得了,拿出一堆玻璃球和我们玩,不一会,二傻就没了兴趣,撵得老母羊满院跑,摁倒便咬老母羊的奶头吃,惊得老母羊像见了鬼一般‘咩咩’哀嚎。

晚饭,二少奶奶陪着你爷爷。二少奶奶翘着兰花指,把着细细的青花瓷酒壶往你爷爷嘴里灌。明明儿看见你爷爷的一只手贴在二少奶奶的肥腚上,不时掐一把,惹得二少奶奶‘咯咯’地浪笑。

夜里睡在火一般的炕上,望着窗外寒星浮云,听着呼呼的北风,我和你爹心里有说不出的烦躁和不安。你爹对我说,二马驹,咋了我的眼皮直跳?我说,我也跳。你爷爷睡得死猪一样,打呼噜说梦话。你爹恨恨地说,骚货,白天的戏演得真好,比十二红演得还好,这个家是要败在他的手里了。我们听到你爷爷打呼噜闭了气,你爹伸腿恨恨就是一脚踹。

第二天早上,天刚刚放亮,晨光映的灰尘满屋飞舞,只见你爷爷泥塑胎一样端坐在炕沿上,吓我们一跳,又在装什么神鬼。你爷爷抿着嘴角不说话,眼睛直直盯着那几片紫砂壶碎片,似乎要把每一片的茬口都印在脑子里。

太阳露了脸,二少奶奶又提了食盒和酒,你爷爷只留下食盒,把酒退了。你爷爷一改昨晚的放浪,一本正经地说,烦劳二少奶奶惦记,二少奶奶请回吧,不是喝酒的时候。把二少奶奶撵走了。

二少奶奶一转身,扭着腰肢丟下一句话,嘻,偷腥的猫,也装正经货。

你爷爷这顿饭吃的少,只捡素菜尝尝,乐得我和你爹大啃大嚼。中饭依然。晚饭你爷爷只喝了一碗鲜羊奶,睡觉前又泡了一碗老山参须汤。半夜起来撒尿,你爷爷把一碗参须汤连渣也不剩地喝了下去。一夜很踏实,也没打呼噜也没说梦话。

天刚露出鱼肚白,庄里公鸡稀稀拉拉打鸣时候,你爷爷便从工具箱的暗格里掏出一个百宝嵌匣子,从中取出一个牙黄色的盒子,开锁,翻盖儿。六个象牙格,每个格里是不同规格的金马钉,最大的麦粒大小,最小的麦芒一般,似乎一吹就要飞起来。又拿出一套极精致小巧的弓弦、钻头,七、八把各式样的精细小锤子。摊开场地,铺开羊毛毡子。

你爷爷把紫砂壶残片置于大红丝绒台面上,跪下,上三柱沉檀龙麝香,祷告说,二少奶奶已经给宝物赔罪了,宝物的怒气该消了,我不会让俗人再打扰宝物,望宝物顺心顺意,容我个脸儿,赏我口饭,我给宝物细细添彩增色。拜了三拜,仪式结束。

你爷爷用喷了老茶的的棉花撑住内膛,浸了鸡蛋清的丝线定了外形,调了香油灰,细细地抺了一遍缝儿,又细细选了一小笸箩麦麸皮,喷了老酒,把壶闷了起来。你爷爷说,闷一夜,壶便醉了,身段就柔顺了。

你爷爷这几天寸步不离西厢房,最多岀去滋泡尿。我们对他肃然起敬起来,因为他不仅把荤菜和酒都拒绝了,而且还撵走了二少奶奶,让我们相信他改邪归正了。

屋里的灯火亮了三宿,我和你爹陪着,眼睛熬的通红,但你爷爷喝着羊奶、参须汤精神却格外抖擞。

第五天,天麻麻亮,窗外飘着雪花,我被尿憋醒,打一个激灵,听得炕上你爷爷呼噜打得雷一般响。晕黄的月光映着雪色射进来,仿佛梦一样的朦胧,隐隐紫檀花架上一团金光迷离。撑灯,凑近,原来那幽幽的金光是从花架上玻璃罩子里面散发出来的,置于里面的紫砂壶像一只伫立在枝头上展翅欲飞的金鸟。现在这把曼生壶俨然已不是尘世间的凡物了。

这几天,你爷爷真是费尽了心机。紫沙壶的碎片被你爷爷按拼缝长短主次,以形状各异大小不等的金马钉锔成了一幅纷纷扬扬的垂柳图,近底部的几条小裂纹,也被麦芒一般的白金马钉勾勒出一间茅草屋和茅草屋前的一个弹琴品茗的老翁,银髯徐徐,似乎和垂柳一起随风摇曳。风磨铜的金星儿恰似点点秋雨,又像暗夜中星星的眼睛。

当晚,西厢房灯火通明,那把紫砂壶被高高地安置在紫檀花架上,雍容华贵,宝气外溢,像梧桐树上的一只金凤凰,受着众人的膜拜。

你爷爷被众星捧月般地请到上座。惠大锣也像掐着时辰、踩着点儿进了门。惠大锣从二少奶奶手上接过一条小黄鱼,双手捧给你爷爷,干巴巴的刀条脸挤出一丝笑,说,受累,赵掌柜的,经你这圣心祷告、妙手回春,这曼生壶已不是俗物了,现在它不仅价值连城,而且也成了我惠家的传世宝贝了,这条小黄鱼是额外的馈赠,你好好过个安泰康福的新年吧。

答谢酒宴热闹非凡。惠大锣难得眉眼舒展,频频劝酒,虽然你爷爷又喝得舌头都硬了,二少奶奶也在场,但你爷爷似乎视而不见,手规规矩矩,低眉端着酒碗喝。我,你爹,二傻,二少奶奶,我们掷骰子喝黄酒,散场时也眼神迷离,步态踉跄。天上大雪纷飞,乾坤混沌,但吸着甜丝丝的空气,心境一片澄明,原来酒真是个好东西。

第二天,我们听着迎新春的鞭炮声,踏着轻快的步伐,攥着兜里沉甸甸的小黄鱼回家。我们过了一个快活的肥年。每天有酒有肉,掷骰子,玩花钱。兴致来了,你爷爷把着酒碗侃大山,古今中外,天南海北,三教九流,鬼狐禅。讲老瓷怎么断代新瓷怎么作旧、江湖道上怎么行走,包括胡子的黑话梨园行的规矩,无所不谈。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正月十五刚刚过,惠大锣又传来了口信,说二少奶奶院子里的茶叶末釉大缸碎了,是二傻砸的。我们知道,二少奶奶的内宅院子里坐着一口单釉大缸,陪嫁来的,原是龚先生的心爱之物。

龚先生年轻时爱逛古董店,一天,逛到一处新开张的古董店,一眼就被立在店堂中央的这口大缸拽住了眼。它器形硕大,古朴肃穆。书于肩部朱文正楷六字边款:‘浮梁瓷局监造’,字迹清晰,色鲜如血。外口沿一圏青花大篆铭文,字体朴茂,色泽浓艳,辩识为一首七律:

青衣原本黄鳝精

浮游泥潭快乐行

一入深宫似幽魂

遍体虮虱不安生

浮梁高岭起烈焰

黄皮黑点塑大瓮

四月春雷迎荷日

肉身凡胎化螭龙

龚先生从没见过这么硕大敦实的瓷缸,放十余担水绰绰有余。唇口,沿厚,鼓腹,玉壁底。釉水肥厚,通身莹润,微黄偏绿,上面满布拳头大小凸起的淡褐色斑,似黄鳝老皮。

老板说,款识为‘浮梁瓷局监造’,应该是皇家御用,按釉色当为元代景德镇官窖茶叶末釉中极品,行里称其“鳝鱼黄”。问来路,老板溯源说是长安城护城河发大水冲出来的,倒了几道手,收上来一直后院扔着,货多了,占地儿,碍事。摆出来,小半年,看的人多,问的人少。小户人家没地儿放,大户人家或许识货的少,看着是个宝,弄不清个来路,枉费了银钱,一耽二搁就压在了手里。老板说,实在不行再掘个坑,埋吧,只可惜,不忍它又要不见天日了。龚先生说,是宝不是宝个头总是占着个先,养几尾红鱼浮几片荷叶总有些看头,我店铺后院宽敞,不差一个大缸的地儿,开个实价,我收了。其实店掌柜早认出了龚先生,知道龚先生的名望,也想日后结交,便按着收价出了货。龚先生拱手道个‘承让,谢了!’便招呼药铺八个伙计,肩扛绳抬搬回了家。一进门,汗还没擦一把,一声啼哭,龚太太临盆了,女儿出生了。龚先生大为惊讶,觉得此物有些灵性,便以缸沿下那首诗的开头两字‘青衣’做了女儿的名字。后来见证,此物确实不是凡胎,沾上了,生出许多离奇与蹊跷。

几年后,京城同仁堂一位老客来采买老参、狼毒、蛇衔草之类,到了药铺后院,见园圃中立着一口大缸,其上水气氤氲,缸身在夕阳映照下射出无数道熠熠金光,与七彩晚霞交相辉映。甚为惊异,反复观摩,仔细辩识,之后开口要花两条大黄鱼的价钱购买。龚先生大摇其头,说这口缸与他家有缘,是女儿青衣的心头肉,别看现在养着红鱼、浮着荷花,其实在女儿小的时候,是在这口大缸里泡大的,一日也不离。龚先生说,这口大缸还有很多的神奇。

老客道,一定有故事,愿闻其详。

龚先生说,这口大缸能预兆天象吉凶。一年冬天,滴水成冰的天气,缸身却日日有水珠从褐色凸斑沁出,像流泪一样聚成小溪,都奇怪,但都说不出个缘由。一天正午,晴朗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夜一般的黑。街面上有人喊了一嗓子,‘天狗食日喽‘。龚先生这才明白,大缸流泪应在了这事上。当时,龚先生是第一个跑上街,击鼓敲锣放鞭炮,一会儿,太阳渐渐露了脸。那年的匪患特别多,刀伤、枪伤特别多,龚先生的生意便日进斗金。又一年,大缸又天天流泪了,龚先生隐隐不安,果然半年后西边天空现出了扫帚星,长长的尾巴就要落在山顶上。那年闹蝗虫,旋风一样卷过来,庄户没收成,饿殍遍野,饥民一拨又一拨,龚先生设粥棚赈灾民,平日里积攒下的钱米粮油几乎罄尽。说到这里,龚先生用手一拍大缸,大缸发出了‘嗡嗡’的金石音,如狮吼山谷回音一般,振得耳膜生疼。龚先生说,如果要刮大风下大雨,大缸的釉色便提前一日暗了下来,隐隐发潮,有雾一样的水汽罩满缸身。若有喜庆的日子,或者遇上喜庆的事,比如正月初一、十五、中秋或者有贵客临门,它就会发出隐隐悦耳的丝竹音。若有难事,它就会发出“隆隆”刺耳的轰鸣声,一次是后院失火,一次是铺面进贼。

龚先生对老客说,既然老客肯舍这么大的银钱,想必知道它的来历?

老客道,既然这样,我就说几句吧。首先此物大有来头,是一件元朝皇家御用器。话说世祖忽必烈称帝,龙庭坐在元大都。世祖沙场征战大半生,骑马在草原上驰骋惯了,初登大宝,身上的硝烟还没有散尽,突然坐下来,心里便静的慌,总想寻些事情做,便咂摸起了中原文化,变得斯文了起来,首先一眼看中了御膳房里花花草草的杯碗盘碟子。世祖便御旨宫庭顶尖画师日夜设计画样儿,全国数得上名号窖口的火焰便熊熊燃烧了起来,无数釉色纷繁造型奇特的御瓷犹如过江鲫鱼,纷纷涌进长安城,让世祖眼花缭乱的欢喜。当然,最出名的还是景德镇窖口的元青花、斗彩、珐琅彩、正黄瓷、三釉瓷了。就说眼下这口大缸,釉叫“鳝鱼黄”,是茶叶末釉中的极品,最早始于唐,多见的是执壶、钵瓶、罐、盏之类的小器,这样硕大器形的也是到了大元一朝才有,草原上的汉子凡事喜欢个大。但这样大的缸烧成的也寥寥无几,此后朝代更迭便都不知所踪了。后人猜测说这口大缸是皇家园林养金鲤的,也有说是皇宫用作防火的,其实都不对。据元代皇家宫廷史记载,元世祖最喜欢的一个妃子叫右大斡耳朵,生了一位公主,名青衣。这青衣受世祖千般呵护万般宠爱,但青衣幼年体弱,患了体癣病,久治不愈,痛苦不堪,太医们一筹莫展。太医也杀了几个,但整个太医院仍旧束手无策,便张了皇榜。一天,一个跛脚癞头独眼道人揭了皇榜,入宫不消一刻,留下一张“偈子”便没了踪影。后经钦天监破译,说青衣公主的前身是黄鳝精,体癣是她的原身,要想脱胎换骨需要烧一口“鳝鱼黄”釉色的大缸坐浴。待春雷响动,荷花开时,鳝精化螭龙,一切大安。这种釉色、体量这么硕大的器物景德镇从没烧过,但宫中催的紧,工匠们便日夜赶工期。凡三个月,坏了无数胚,也没烧成一件,工期渐近,愁坏了督窖官。一天,窖口来了一个跛脚癞头独眼道人,疯疯癫癫,喃喃自语,独眼射着寒光,单手持一柄乌金禅杖,最奇特的是腰间系一条长而肥硕的黄鳝,长有8尺,擀面杖粗细,头尾拧成一个大大的活扣。黄鳝的嘴巴一张一合,滴着血,眼睛滴溜溜望着天,似乎在诉说着什么。那年大旱,整个夏季没见一滴雨,尘土飞扬。探出窖口的白色火焰舔着窖工裸露的腿脚,滚滚的白色火焰透着诡异的光。每个窖工全身都滚着密密麻麻黄豆大的汗珠,嘴上的燎泡浸着血水。窖口地面红的像烧红的铁鏊,站不住脚。窖工们似乎都没注意到这个怪异的道士,忙着垒砖,封窑。突然天上飘过一丝风,天空瞬间阴沉了下来,倾刻,一声劈雷炸响,狂风大作,瓢泼大雨倾下,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窖工们裸着的身子。窖工们仰头贪婪地喝着雨水。就在窖口即将封死的时候,突然癞头道士纵身一跃,瞬间被烈焰吞没。封窖烧了十天,狂风暴雨没有一天停息。窖口被大雨浇得一片泥泞,窖工们都不报希望了。开窖日,天空突然放晴,碧空万里,祥云缭绕,远近有丝竹笛音传来,隐隐花香飘拂。窖口一开,光华耀眼,宝气外溢,一口金光耀目的大缸呈现在了窖工们的面前。窖工们热泪盈眶,跪拜在大缸前。

老客对龚先生说,你看它那一个个高出釉面拳头般大小的褐斑,行里叫“堆花加彩”,民间叫“堆垛”,呼之欲出,是不是像油菜地里翻飞的大花蝴蝶。当时窖工们说这褐色的“堆垛”是道士乌精禅杖熔炼成的,否则那有这般耀眼,这流金溢彩的“鳝鱼黄”釉面是黄鳝的精血幻化成的,否则那有这样的活灵活现。

听完老客的一番话,龚先生恍然大悟,说终于解了这么多年的困惑。

那年青衣出嫁,嫁妆排了整整半条街,龚先生忍痛把这口大缸披红挂彩也做了嫁妆。

夜已很深,月牙儿挂在天上,蝈蝈的叫声各外清晰,老赵给老马科长又续上酒,斟上热茶,菜又热了一遍。

老马科长说,这口大缸,当年我和你爹随你爷爷走进二少奶奶内宅的第一眼就看到了。没见过这么大的玩意儿,敦实,厚重,像踞着的一条乌龙,压的人喘不过气来。贵气,深邃,在冬天午后的阳光下,发出神秘的宝光,似乎里边有无数双眼睛暗暗盯着你。你爷爷稀罕地上手一拍,“嗡嗡”撞耳,低沉悠扬的余音里带些伤感的情调。

你爷爷说,这辈子可算开眼了,粗瓷细器、大盆小碗,少说,过手的也万二八千件了,好货也见多了,可一比,都是些林子里的小鸟。我和你爹就问,哪,这个算啥。你爷爷说,高山峻岭的老虎,荒野丛林的狮子,深海古潭的蛟龙。我和你爹咂咂舌,心想,这货,又显摆卖弄,专捡好听的说给二少奶奶听。你爷爷又拍拍缸身说,这货,你们以后得离它远点儿,它可不是寻常人能降的住的,它要吃肉的。似乎是要验证你爷爷的话,话音刚落,二傻逗老母羊玩,一闪,羊犄角顶上了大缸,大缸发出一声沉闷的轰响,缸面只留下一个小白点,而老母羊的一个犄角却折了,淌着血,“咩咩”哀嚎。第二天,二少奶奶踢毽子,毽子掉进缸里了,喊你爹,大笊篱,取出来,给你两个冻梨吃。你爹两眼直勾勾盯着二少奶奶看,二少奶奶丰腴的身子撑得衣裳扣子都快裂了。二少奶奶嗔道,馋了?也是个小骚货,和你那个骚驴爹一个德性。你爹羞红了脸,爬进大缸扔出毽子,人却爬不出来,一滑,嘴巴磕在缸沿上,嘴唇裂了一条缝,两颗门牙挂在了嘴唇上,血里麻糊的。二少奶奶乐得“咯咯”笑,返身回屋,拿出一小笸箩焦黑的冻梨,说,吃吧,败火,止血。

正月十五后过来传话的是大豁牙。你爷爷很狐疑,详细问惠二奶奶的大缸是怎么碎的。大豁牙说,正月初二,二少奶奶要回娘家,刚把狗獾安顿在车上,我刚要吆喝辕马上路,二傻却从门外跑进来,说也要去,要去老丈人家吃酒席。二少奶奶不愿意,二傻便发飙拽住马缰,不让走。二少奶奶挠二傻,二傻冲二少奶奶吐唾沫,骂道,不让我去,我就不让我爹陪你玩,气死你。惠老爷听见,狠狠甩了二傻一把掌,二傻躲在墙角“呜呜”地哭,狗獾也哭。过了初八,二少奶奶回来,都还好好的,撑灯时分,二少奶奶跳脚骂出来,说二傻发混,用大锤砸了大缸。我们过去一看,大缸裂了好几瓣,二傻愣愣地笑着说好玩。问他为什么砸缸,他说是爹让砸的。我们知道二傻是不说假话的,可惠老爷为什么好好的大缸要二傻砸。我们也猜不透。只是惠老爷黑着脸,扠腰骂道,混帐,都学会说假话了,大过年的,先不理会,过年后再收拾你们。我们也不知道惠老爷是在骂二傻还是骂二少奶奶或者都骂。

大豁牙从筺里拿出一坛老酒和两只老母鸡说,老母鸡是吃龚先生药铺大补汤药渣长大的,肉筋道耐嚼;酒,泡了人参和虎骨,强筋骨,壮阳性,好几年了,惠老爷也没舍得喝,送赵掌柜了,算是个新年礼物,只是您择个日子,早点动身,惠老爷说了这锔大缸的活儿还非您老的手艺没人敢动。惠老爷说,大过年的,一地碎瓷,看着心烦,何况二少奶奶每天撵鸡打狗的不消停。

你爷爷沉思了好长时间,似乎拿不定主意,最后咬咬牙说,你回去,回惠老爷话,缸大,要多备料,开炉,化铜水,浇铜板,就二月二吧,总去。

大豁牙说好。又说,惠老爷特别吩咐,二傻最近老犯混,咬猪撵狗,别吓着了孩子们和您的老母羊,赵掌柜您就自己个儿来吧,我二月二准来接您,鲜羊奶给您备的足足的。惠老爷还说了,家里还有一枝老山参,到时给您熬汤,好好壮壮赵掌柜的腰身,工钱由您定。

二月二,你爷爷被大豁牙的一挂二套马车接走了。这一走,应了你爹以前的话,这个家算是败了。

老马科长从大炮台香烟盒里摸索出一支烟点上,看着烟盒上妖冶的半裸女郎,落寞地说,自古红颜祸水啊,千不该万不该,你爷爷不该动了歪心思,动了惠家的女人。

你爷爷走了刚过十天,一夜的大雪几乎封了门,天刚放亮,门被敲响。龚先生药铺的一个小伙计和大豁牙来敲门,说你爷爷得了急症,现在药铺,到是没性命之忧。大豁牙呈上一纸信函,是你爷爷的手迹,让把家里存下的二十条小黄鱼、一处外宅房契和城外二十亩水地的地契全带上,有话见面说。你奶奶惊慌失措,觉出事有蹊跷,但也不敢耽搁,用红布包了金条房契地契,坐上马车,直奔药行。龚先生迎出来,泪水溢眶,摇摇头摆摆手,让你奶奶和你爹进去。你爷爷的头已成血葫芦,一只眼睛用白洋布裹着。你爷爷伸手接过你奶奶递过的红布包,解开,二十条小黄鱼金灿灿地发着幽暗的光。昏暗的晨光下,二十亩水地的地契、外宅院的房契上,红色的印戳像流出的血。大豁牙一把夺过说,赵掌柜的,后悔了,晚了,兜不住两碗老参汤的货,惠老爷的人参虎骨酒是那么容易喝的?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留一条小命算是偏宜了你,回家烧一柱高香去吧。你爷爷的独泪流出血一般的泪。你爷爷知道,现在除了一处小院安身外,已身无长物了。龚先生拿出一包白洋布,告诉你奶奶清洗的方法。说已雇了一挂小毛驴,就在门外候着,并说每三天会上门换一次药。你爷爷向龚先生作了一个揖,说声多谢。起身时,一屋人才知道你爷爷的腰也折了。你爹,两个伙计合力把你爷爷抬上了小毛驴车。

半年后,你爷爷的身体渐渐复原,可以拄着拐杖晒太阳,慢慢说出了实情。原来,二月二,你爷爷进了惠大锣的宅子。中午,在上房正厅办了酒席,一直喝到太阳偏西,惠大锣陪你爷爷进了二少奶奶的内宅,撩开草苫子,露出碎了七、八瓣的大缸。二少奶奶扭着胯,一手扠着腰,一手把花手绢甩向你爷爷。一股香气迷了你爷爷的眼。二少奶奶翘着兰花指笑着说,赵掌柜的,你看看,失笑不,我们这个家,尽是烂货,只要你愿意,天天有你锔的。

天上稀疏的星星,眨着鬼眼,一片乌云飘过,遮得月牙儿半露脸。惠大锣露出被大烟土浸黑的牙齿,发出夜猫一样“咯咯”的笑声,阴森森地说,锔吧,锔吧,烂货就得锔。又对你的爷爷说,不锔可惜了你的好钻头。你爷爷早已醉昏了头,接话道,只要我上手,没有锔不了的货,再硬的货也把它钻得透透的,箍得死死的,再宽的缝儿也把它抹得匀匀儿的。院里腾起一片笑声,把树上的乌鸦惊的暗了半个天,“哇哇”聒噪。

你爷爷又住进了西厢房,大豁牙吃住全陪着。

第二天,你爷爷使出浑身解数,埋头干活。手头活儿不完,过了饭点儿也不上桌。二少奶奶不时端茶递烟,调笑几句,你爷爷也不失时机忙里偷闲腾出手,揩把油,惹得二少奶奶眼睛炸出火星,不停地扭着腰肢“咯咯”笑。大豁牙麻木地打着下手,脸上不显春秋,你爷爷便小看了他,与二少奶奶更肆无忌惮,眉来眼去。

第五天,大缸已被铜马钉箍得严丝合缝。龚先生也来了,提着鸡鱼烟酒。龚先生原是提着沮丧的心,闻听心爱的大缸碎了,度过了好几个不眠之夜。原也不指望,锔了能好到哪里去,可一进院门,看到大缸在冬日午后的阳光下,像卧着的一匹神兽,“鳝鱼黄”釉面依旧散发着神秘的幽光,三色铜马钉沿缸面上粗细长短的裂缝构勒出了一簇大雪中的腊梅,蓬勃而不狂野,艳丽而不媚俗。龚先生脸贴缸釉,抚摸着啜泣,如同拥抱着走失了多年的孩子。

龚先生说,赵掌柜的,你救了我半条老命,给了这口大缸一条鲜活的生命,如果说这口大缸过去是困在沙滩上的一条鱼精,现在你给了它一条大河。看,它游得多畅快,从没这么精神过,晚上,我得好好敬你一杯。

你爷爷锔大缸,大费心思,用红、黄、白三色铜马钉,以大裂小缝走势,煞费苦心地营造出了一幅‘寒雪腊梅图’,整个构图枝繁叶茂,奇崛苍茫。粗大的泥鳅背白铜马钉走出虬扎盘曲、古朴苍劲的主干,细小的鱼脊梁黄铜马钉勾勒出遒劲飘逸的侧枝,粟粒样的红铜马钉环绕,锔出一朵朵梅花,有的含苞待放,有的舒展着花骨朵儿,绽放出春天的气息;又以麦芒般的白铜马钉缀出一片白茫茫的雪世界。

你爷爷对龚先生说,别说我的手艺好,是你女婿二傻这锤砸得好,多一锤白瞎了这口大缸,少一锤不够味,你女婿真是造势的高手啊!只是这美中不足⋯⋯?你爷爷故意嘬起了牙花子。

龚先生的胃口被吊的高高的,急问,赵掌柜的,还有什么要添补的。

你爷爷抽一口烟,缓缓吐出,遮了龚先生的脸。你爷爷耸耸眉弓,故弄玄虚地说,一般残瓷老器,锔好了,最后洋灰勾缝,香油拌拌,最多加点胭脂粉料,可眼下这口大缸它不是凡品,一般的色料是配不上它的,坏了身价。

龚先生道,赵掌柜的,你说需要啥色料,只要能淘到的,别考虑银钱的事。

你爷爷说,可巧不是银钱的事,这东西可不是寻常人家可以有的。

龚先生说,啥?讲。

你爷爷讲,‘无根砂‘。

你爷爷原本想卖弄一下,在龚先生面前撑些门面,或许也有轻看大户人家的意思,不曾想却低估了龚先生的才学和家底儿。

龚先生马上起身,一拍大腿,高声说,现成的,真是巧不巧,我正带着呢。

你爷爷很狐疑,停了挟香烟的手,说龚先生多么好一个人,平时谦和的都不放嗓门说话,即使遇了最难缠的街流子,更不用提说谎了,就连药铺里的那几只鸡都知道,龚先生一年四季,即使大雪天、大雨天,喂食它们都从来都是按时按点儿的,一分钟不差的守信,所以一到辰时、申时,鸡们无论蹓跶到什么地方,也无论在干什么,即使平时总是以睥睨的神态傲视群鸡的那尾金翅大公鸡、那怕正在一只母鸡背上全神贯注地做着传宗接代的事情,也总会马上停下来,炸着翅膀赶回龚先生的诊堂门口的,当然,龚先生也从来没有一次失信于鸡,让鸡们失望过的。

你爷爷说,龚先生莫不是来的急,一身汗,风硬,顶回去发烧说胡话了。上手要摸龚先生的额头。

龚先生拨开你爷爷伸过来的手说,赵掌柜平时见惯了大场面,手里边好玩意不知撒出多少,以为身边奉承你的都是些贪图小便宜的闲汉或者只爱银钱的尖酸刻薄女子罢,都轻浮的盛不得两笊篱隔夜菜、三勺猪大油的人吧,小瞧我不是?龚先生嘻嘻笑问。你爷爷没了话,红了脸,讪讪地说,街趟子上那敢有小瞧您龚先生的,我只是心急,说漏了嘴不是。

龚先生说,过年时狗獾和他妈回来,狗獾总是夜哭,我特意让南方老客淘一方镇魇的石料,可巧今天刚刚到,我就顺手带来了。龚先生说这方灵石,色泽浓艳,堪比鸡血,那‘无根砂’的’红‘,在它面前就称不上个颜色了。今天,好钢用在了刀刃上了,只是要匀一半给狗獾才好。

你爷爷调笑道,啥石料还比“无根砂”金贵,这么玄乎,你这当姥爷的,狗獾还不如这口大缸金贵哩。

龚先生打哈哈道,惠家的种,只是借了咱家闺女的肚皮而已。

从这一刻起,你爷爷对龚先生的豁达温润与博学肃然起敬,说,早闻先生博古通今,乐善好施,谦谦君子,您说还有比“无根砂”更好的宝贝,愿闻其详。

你爷爷的话勾起了龚先生诲人不倦的心思,说,赵掌柜的,您是见惯场面的人,什么宝贝没见过,只是我今天带来的这方灵石与你所说的‘无根砂’虽说它们都是可以入色的,但身价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

龚先生继续说,那散落尘世的‘无根砂’与药铺的‘朱砂粉’,都叫‘辰砂’,但世人不知道的是,我今天拿来的这方灵石,溯本求源,它也是‘辰砂’中的一员,它就是世所罕有的‘鸡血石’。

龚先生说,‘朱砂粉‘,药铺寻常之物,镇惊安神、定志开窍,或者神汉巫婆在黄表纸上画道符写几句咒语也是它,虽百年也不褪色,却只是下品之物;‘无根砂’,系佛家念珠道家法器富贵人珠佩之材,逢凶化吉,禳灾祈福,中品之物;极品便是我今天带来的这方‘鸡血石’了,它又分昌化鸡血石、巴林鸡血石,犹以昌化为贵,今天正是一方昌化的。

龚先生继续说,一方上好的昌化,凝如脂玉,艳若鸡血,自古都是王公贵族所爱,皇家专供,是无价的镇宅之宝、镇殿之宝啊,寻常人家是消受不起的。古有一诗,赞美这灵石的浓艳之红、莹润之美、宝气之灵,诗云:

关公醉酒面朝日

后羿挽弓溅晚霞

饮刃雄鸡血染颈

映雪佳人脸摩挲

千年熔炼聚月华

百岁良缘觅辰砂

女娲补天五色石

青埂峰上开血花

龚先生说,今天宝物遇高手,咋用,由你,只是不要坏了它的仙灵之气才好。

你爷爷拱拱手道,先生果然有才情,受教了,我刚才说了,自古凡残瓷锔工,最后一道工序必要抹缝,一般洋灰香油拌拌,调色不拘胭红脂绿,柴草锅灰也是常有的,顺手便是了,但金贵的瓷器则不然,常以红玛瑙、紫碧玺、白车磲、青金石、绿松石、橄榄绿、血珊瑚研磨入色,也有大富人家,调金粉,撒银箔,更有那些有灵仙之气的传家老瓷,往往要掺镇魇避邪之物方可趁心,譬如,色如古血的“无根砂”便是常选。今天,以“鸡血石”入色倒还是第一次,开眼了。

你爷爷继续恭维道,原以为,“无根砂”也是难得的奇材好料了,已不是寻常人家有的了,谁知大户人家竟有如此的稀罕之物,真是大雁驮老牛,‘牛逼’上了天,老‘牛逼’了。

龚先生打哈哈摇摇手道,赵掌柜果然好口水,把个勾灰锔艺讲的明明白白,这方灵石交给你,我放心,宝刀赠英雄嘛,只等赵掌柜大显身手了。

龚先生呼大豁牙,取褡裢,亮宝。

只见一方石料,整整齐齐,足足二斤重,凝如一块羊脂,润若一方碧玉,殷比一坨鸡血。只见赵掌柜一番操作,车下一小半,细砂纸磨平,金钢砂打润,交于龚先生道,给狗獾镇魇。另一半,锤碎,入钵。杵细捣,过八目箩。细如烟,柔似粉。洒洋灰,淋香油。搅、拌、揉、搓、摁、搥、拧。一番倒腾,一块凝如现宰羊脂、色似割头老鸡的一汪血色之物,呈现在众人的眼前。你爷爷大汗淋漓,神色疲惫,似乎耗干了一宿的精气。于匣中,取一锈迹斑斑的青铜罍,捂之于罍。说,现今此物,阳燥生涩,虚火烧云,需去火滋阴,沾些女儿媚态,凡三日,阴阳平了,熟透了,方可上手。呼二少奶奶,如此这般叮嘱一番,方与龚先生饮酒去了。

三日后,公鸡打三遍鸣,天际鱼肚白,你爷爷敬一柱高香,笔沾朱砂,黄表画符,烧了。口中念念有词,于西方拜了三拜。轻启罍盖,盈盈一罍鲜物,如破士之灵芝一般,灿若红霞,润如婴肤,娇比处子酥胸,嫩赛含露鲜笋。满屋百果香,桂花味。此时的你爷爷,象牙耳勺翻转,白金牙剔勾画,眼到手到,眼花撩乱。细缝粗裂轻敷快抹。

傍晚时分,西天一抹血色霞光,大缸鳝黄吐信,雪点苍茫。怒放的梅花,主干遒劲殷红,血浸一般,侧枝莹润,蚯蚓样怒张。半院子血红,着了火一样。惠大锣啧啧称赞,说,果然高手,西厢房摆酒。

祸事就出在这天夜里。酒一直喝到午夜,你爷爷留着量,而惠大锣似乎灌凉水一般,碗碗满饮,舌头已经僵硬,说着应景话,恭维道,赵掌柜的,酒是英雄的翅膀,骏马的前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快意时须尽兴,不要残盏半饮的。

沉重的钟声在午夜时分响起,杯盘狼藉,惠大锣趔趔趄趄,满斟一碗酒,要敬你爷爷,突然脚下一滑,跌倒在了地上,没了气息。众人大惊,掐人中,灌参汤,一丝悠悠气才出,惠大锣含糊道,大豁牙,我怕是不行了,套车,进城,去龚先生的药铺。

一干人便一哄而散。霎时间,刚才还是人声鼎沸的大厅现在鬼一样的静。你爷爷醉眼朦胧,恍惚云雾里。突然,一只粉嫩的手臂搭在了你爷爷的肩上。随着“咔嗒”一声,二少奶奶把院门关紧,重重下了门栓。烈火浇豆油,分不清是火烈,还是油烹;是浪里白条,又是江中蛟龙。似乎一切都静了,时间永远停止了。待到火把通明,人仰马嘶,你爷爷和二少奶奶已经像一对褪了毛的鸡一样被捆成了肉棕子。

惠大锣像换了一个人,神情亢奋,在燃烧的火把噼啪声中,目光阴鸷,闪着寒光,偶尔扫过两个赤身裸体人的身上。一张早已写好的黄麻纸轻轻飘落在了你爷爷的眼前,似乎是不经意间被风吹过来似的。你爷爷扫眼一看,心便狂跳出腔,腮帮子一挫,硬生生咬断一颗后槽牙,喷出一股黑血。黄麻纸上的大概意思是:赵锔匠,酒后乱性,淫乱内宅,自愿赔付水田二十亩、宅院一处、小黄鱼二十条以示惩戒,双方慨不反悔。你爷爷明白,这一生的心血全完了,家业全没了。你爷爷汗水遮了眼睛,颤抖着手签了字、画了押,心有不甘,把笔一扔,张口骂道,惠大锣,我日你先人祖宗。惠大锣冷冷笑道,果然是条汉子,使一眼色。大豁牙手里小碗口粗的桃木棒凌空劈下,你爷爷的腰折了。惠大锣闪电般从罍中抠出鸡蛋大小一块油灰,摁进了你爷爷的一只眼睛。待你爷爷醒来,已经在龚先生的药行了。后来惠家招了匪,烧了宅子,人们才知道,二少奶奶的东厢房有机关,米瓮下一条暗道直通后山脚下的废谷仓。原为躲匪患,后来成了惠大锣监视二少奶奶的眼睛。从你爷爷迈进惠家大宅,二少奶奶迈进前院骚撩,惠大锣就看出了端倪。散了工,二少奶奶摔了紫砂壶,惠大锣明白,这是二少奶奶拽你爷爷的腿。你爷爷装神弄鬼,让二少奶奶给紫砂壶消气,住进了二少奶奶的西厢房,惠大锣就猜透了你爷爷的心思。那天,惠大锣说有应酬,背着褡裢出了门,其实,东厢房一直有一双阴冷的眼睛,瞅着西厢房的景儿。当时二少奶奶把壶,娇媚地笑,酒像小溪一样流进你爷爷的嘴巴,你爷爷的手像鱼儿一样在二少奶奶的身上游走,惠大锣看的真真的。从那时起,惠大锣就起了狠心,布了局。都说惠大锣有仇不隔夜,熬过了年就让二傻砸了大缸,二月二又请你爷爷进了门。今夜,一干人马,火把煊天,就是从暗道进来的。

你爷爷在炕上躺了整整一年,才从针关里把命拨出来,但元气大伤,一只眼瞎了,留下一个黑洞洞的窟窿,另一只眼睛也总是淌着混浊的分泌物。腰弯成一只大虾,拄著一根长长的柞木棒子。一条肩膀塌了,头艰难地歪斜向上仰着。不分季节,总是捂着一顶牛毛黄毡帽。袖头擦试鼻涕眼泪,油黑发亮。太阳好的时候便坐在门外的青石条上晒太阳,从不和邻居搭话,眯着独想心事。此时你爷爷像被遗忘在冬天旷野的一枚芋头,干瘪绉缩,落满尘土,再也没有人愿意瞧一眼。你爷爷的心像冬天屋檐下的冰溜子又被泼了一瓢老井深水,彻骨奇寒。如果说还有什么快乐,那你爷爷最大的快乐就是等待龚先生来。每次龚先生来总是不空手,应季的瓜果蔬菜,卤煮猪头肉、肚肠下水。那时,罗记熟肉铺的掌柜还是罗猪头的爷爷,实诚的买卖人,老汤老卤,你爷爷闻着味儿便知道龚先生来了,早早起身迎着。

那年,近年关,药铺的伙计推来一小独轮车的年货,米面鸡鸭鱼肉,炸果子、烧丸孑,红烧肉,干炸鲤鱼。

傍晚时分,龚先生来了,食盒盛着几样小菜,罗记的卤煮,一坛土烧,还有一个蓝花布包袱裹着的箱子。

你爷爷道,龚先生,我正愁这年该怎么过,您家的伙计早上就推来那么多年货,想得真周全,连炖肉的调料都备齐了,又能过个肥年了,您又买这么多熟食,亏欠您了,过去也没照应过您,现在您这样对我,该拿什么报答您呢。现如今我可是跌断了腿的骡子,驾不起辕了。

龚先生道,哎,人生无常,不以成败论,人,一生难得遇上个能说到一起的,遇见赵掌柜,也是个躲不开的缘,不要说谁亏欠谁。又说,赵掌柜的,不瞒你说,过去我从没把锔匠这行当看成个气候,至少也没高过铁匠木匠泥瓦匠,看来,姚黄魏紫,确实行行有翘楚。锔大缸,我见识了赵掌柜眼里的春秋胸中的江湖。人呐,这一生,就如出窖后的一件瓷器,磕磕绊绊,指不定遇上什么。活着,就是个锔活儿,锔好了,光彩夺目,锔坏了,一地碎片。都指望活出个流光溢彩的模样,可流光溢彩的往往大都是别人。龚先生自斟自饮一杯,继续说,人这一生,遇不到个好景致,再好也好不到那去,如同再名贵的瓷器,遇不上个好锔匠,也得被祸害了。

你爷爷慢饮着,品着龚先生的话。

龚先生吃一口酒,说,这几年发生的事情,编故事的也编不出来。你也知道,进了惠大锣的门,我家闺女青衣算是掉进了火坑,不过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回不了头的,何况又有了狗獾。现如今她又作下了这档子事,恁是神仙也难洗清了。

你爷爷听龚先生说到这儿,羞的抬不起头,以为龚先生怪怨自己。接口道,全怪我,怨不得青衣,打、罚我都认。

龚先生摆摆手说,如果怪你,我还登你家的门吗?我的女儿我知道,各人的错揽不到别人身上。我也知道这几年青衣心里苦。

龚先生说,你们出事后的第五天,惠大锣一驾马车把青衣给我送了回来,写了休书,让我画押。青衣舍不下狗獾,哭倒在我脚下。我明白,画了押,青衣退回了娘家,名声坏了我到不怕,只是青衣没了狗獾只有死路一条了。我对惠大锣说,还有回旋地儿没。惠大锣说,出了这样的事,他丢不起这人,原想暗了,可咽不下这口气。又放下狠话说,休了你家闺女,要看看你龚先生以后还怎么有脸在人前站,一副耍光棍的嘴脸。我说你开价吧。惠大锣要了三十条小黄鱼、城外的二十亩水地,药铺的红利每年要分七成。我认了,惠大锣把药铺的帐房辞了,换成了他的人,这下我的家底儿也没多少了,也省得操心了。撕了休书,青衣又随马车回了惠家大宅,我也成了惠大锣的伙计。惠大锣每月都来铺面瞧帐簿,查流水,拿一些银钱回去,每次摆着掌柜的架子,甩脸子,训斥伙计。每次吃饱喝足,抽舒服了大烟,惠大锣才打道回府。我不生气,或许是前世的孽业,今生该还的。今年入秋的一天傍晚,天色阴沉的厉害,我早早上了门板,打烊了。刚刚端起饭碗,门被急促地敲响,打开门,一个血人跌进来。我查了伤势,枪伤。两枪都在胳膊上,救人要紧。正忙着,门外又传来嘈杂的人喊马嘶,沿街传来擂鼓般的砸门声。这人从腰间拔出了盒子炮,大腿上一擦,机头大张。我情知不妙,把血衣收拾妥当,把人移到了地窖。刚刚好,一伙强人涌进,问有个遭枪打的人来过没。我说来过,门缝看一个血人,没敢开门,向街口方向跑了。领头的问我药铺掌柜的是谁。我说惠大锣。这伙人恍然大悟的样子,哄堂大笑,似乎他们知道我家里发生的事。为首的汉子拱了拱手道,大先生,叨扰了,若有这贼人消息,不要惊动他,敢紧告诉你亲家惠大锣,或者直接上南山,不会亏待你的。又让一个喽啰从马上解下十多只“咯咯”乱叫的肥母鸡,扔到我脚下,一拍马,一伙人瞬间旋风般消失在老街口。铺面安静下来后,我又开始救人。夜静时分,病人嚷嚷,口渴的厉害,我知道这是失血过多了,让伙计端过早就熬好了的一大锅稀米汤,放足了盐,不停地让他喝。又宰了两只老母鸡慢火煨了汤。后半夜,病人有了尿,手脚也温热了,呻唤开了,我知道这人有救了。天放亮,我刚眯了一会儿,听有动静,一看,病人打摆子,牙齿紧咬,汗流如雨,我一摸,不烧,猜想这是犯大烟瘾了,赶紧把惠大锣的大烟枪支上。这人抽了几泡烟,定住神,抹一把虚汗,说,大先生,我这次遭了暗算,受了枪伤,是专门寻你来的,这条命交给你了,山上的绺子都知道,你骨伤、枪伤手艺好,又侠肝义胆。我说你就安心养病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这样信得过我,我不会怠慢你的。过后,我问他名字,他让我叫他鬼剃头,说,他还有个妹妹叫栀子,他小时候也算衣食无忧,爹是私塾先生,可死得早,七岁时娘又殁了,叔婶贪他家产,收留了他和妹妹。吃了几年闲饭,婶婶不乐意了,他只好领着妹妹开始吃百家饭,住荒野睡破庙,头上长满疥疮,一片一片脱,人们就叫他鬼剃头,原来的名字反到渐渐忘了。栀子十八岁时,被一个无赖屠夫糟蹋了,鬼剃头杀了屠夫,解了恨,可是,也成了官家、仇家追杀的人,鬼剃头只好上山入了伙,做起了舔刀头的营生,只是从不欺负穷人,这次遭难也是不愿给大当家抢亲,反水被追杀。龚先生吹去茶沫,摇摇头说,人这一生,一切,或许真是天命安排好的吧。茶苦,龚先生绉眉,说,鬼剃头一天天见好了,我怕药铺人多眼杂,把他安顿在了后院内宅里,告诉他轻易别露脸,支一个心腹伙计侍候着他,给他置办了新衣裳、大烟枪。鬼剃头烟瘾酒瘾都大,但凡有空,我就陪他喝一壶。也该当出事,一天,天还没黑透,鬼剃头想喝酒,大大咧咧寻进药铺,门帘一撩,正碰上惠大锣看帐簿,嫌帐上钱少,训斥我。都是道上混的,惠大锣一抬眼就看出了鬼剃头的匪气,习惯地把手伸向了腰间。鬼剃头看着惠大锣摸向腰间盒子炮的手,若无其事对我说,大先生,我姐夫心窝疼好多了,还想让您再过去瞧瞧,再抓几副药。并顺手放下两枚袁大头说,这是上次赊您药的钱,剩下的算我孝敬您老的酒钱了,我先回去等您,您不忙时就过来。鬼剃头转身撩门帘走了,惠大锣松了一口气。惠大锣拿起袁大头,吹一口气,放耳朵上听听,瞭起眼,似乎不经意地问,这人是谁。我说东街车马店蓝掌柜外室的弟弟,算小舅子,吃喝嫖赌全占,不过是个懂事的人。惠大锣说这人眼睛有杀气,少来往。我没好气地说,来的都是爷,管他是抬轿的坐轿的杀人的放火的,推开了挣谁的钱,不过亲家您老的眼睛还真毒,听说这人过去是走镖的,挣了些钱,也结了不少梁子,辞了镖局,现在到是消停了,帮他姐夫蓝掌柜打理车马店。我原本想吓一吓惠大锣,不成想惠大锣把两枚袁大头扔给大豁牙,说,过两天去蓝掌柜那儿咂摸咂摸这人的路数,套车,回家。我惊出一身冷汗,湿透了脊梁。送走惠大锣,我一溜烟赶回家,桌上已摆好了酒菜,鬼剃头正用一块红布擦试着盒子炮,往匣子里顶子弹,作瞄中状,问,那人是你亲家惠大锣吧,我在山上见过他一面,看出来他在疑惑我,迟早会想起我是谁的,我恐怕不能在龚先生家呆了。又说你们亲家之间的事,山上早传开了,他讹了你多少?那个赵锔匠也被榨干了吧。赵锔匠耍不了把戏,走不了江湖,还敢偷腥,彻底玩完了吧。我如实地把他问的话告诉了鬼剃头,并说惠大锣暂时是没有认出你,我瞒他说你是车马店蓝掌柜的小舅子,过去是走镖的。不过,过几天他要找蓝掌柜对茬口,恐怕要穿帮露馅。鬼剃头嘻嘻笑道,大先生也编瞎话,这个世道真没几个敢相信的人了。我说过几天大豁牙要到车马店打探,咋办。鬼剃头笑笑说,大先生瞎编,敢情把自己个儿编进去了不是,害怕了不是?喝酒,喝酒,不说这些了,车到山前船到桥的事,睡一觉,什么事也没了。喝一会儿酒,散了,各自睡了。半夜我被后院马廊里黄膘马的嘶鸣声惊醒,以为是黄鼠狼又偷鸡,没理会又睡着。第二天早晨,我的眼睛跳的厉害,心神不宁,到马厩一看,不见了黄膘马,厢房一看,鬼剃头也不见了,被褥叠的整整齐齐,撂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大先生,大恩不言谢。昨夜去了一趟惠家大宅,惠大锣恶贯满盈,该当天谴。今奉上小黄鱼一百条,其中三十条送赵锔匠过活,余下是大先生的。后会有期,知名不具。床铺下搁一蓝布包袱,打开,一个小箱子里排着一百条小黄鱼,整整齐齐,金光灿灿,还有一大包大烟土。我把这些藏在地窖里,担心着惠家。

过午时分,药铺的门被撞响。二傻和青衣从马车上扶下两个血人。惠大锣显然受了惊吓,头发像过电一样炸成了刺猬,一只眼晴成了血窟窿,另一只眼睛透着惊恐,双手在空中乱舞,嘴巴哆嗦,听不清说什么,似乎在控诉着什么。大豁牙耷拉着一条胳膊,瘸着一条腿,显然中了枪。

事后,大豁牙慢慢还原了过程:那天夜里的风邪乎的很,飞沙走石,马厩里的牲口不停地嘶鸣,扰得人不能安睡。惠大锣让大豁牙陪着,心事重重地抽着大烟,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闲话儿。惠大锣对后晌药铺见得那个人起了疑,忧心忡忡,对大豁牙说,赶明儿天亮了,到蓝家车行,弄弄清楚,觉得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哪儿照过面,一直心不宁。说曹操,曹操到。话音刚落,来人提着盒子炮踹门闯了进来,一句话没说,抬手两枪打断了我的胳膊和腿。说,你们大概没明天了,惦记老子的人都被阎王爷请去喝酒了。惠大锣冲枕头下抽枪的功夫,贼人又扣了板机,真是命大,枪卡壳了,这贼人连顿都没顿真接把枪管插进了惠大锣的眼睛。大豁牙说我是真没见过天底下有这么凶神恶煞的人啊。贼人收拾了能拿走的细软,包括一百条小黄鱼和五十两大烟土,临了点了一把火,风大,除了二少奶奶的后宅没烧透,其余全成了灰。

惠大锣、大豁牙、青衣一家在我这儿住了整整三个月,临年才回去。我前几天去惠家大宅给他们送一些年货,满眼一片废墟,黑魆魆吓人。惠大锣是彻底疯了,经常赤身往街面上跑,大豁牙和二傻打里照外支撑着。

龚先生说着,打开蓝布包袱,三十条小黄鱼刺人眼睛。

你爷爷像听说书一样,恍如梦中,推辞道,这是好汉提脑袋挣下的,我怎能收下了,再说了,无功不受䘵,即使收,也该你龚先生,轮不到我。

龚先生对你爷爷说,拿上吧,我是好汉的意思,我能昧下吗,你若不收就是要把我推到不仁不义的地步,拿着,别露富,也不要再置田买地购宅院了,兵荒马乱的,仔细点花,也够你一家下半辈子过活了。

公鸡已经开始打鸣,窗户渐渐亮起,老马科长对老赵说,嘿,看咱爷俩,唠了一宿,咱们眯一会儿,天要亮了,赶个暖和的好日子,我们去一趟惠庄,看看惠二奶奶,一晃四十多年了,踢毽子的年纪一眨眼都到了走不动的老相了。

老赵说,好,我爷爷死了,我爹也死了,如果不死,你们是该有说不完的话,赶个好天气,我陪你去一趟。

临近新年,老赵准备了两份年货,一份送老马科长,一份备着,准备探望惠二奶奶。

老马科长不在家里住,一个人冷清,常年借宿在文管科。文管科设在城西半山腰的一座庵里,叫簸箕庵。

多年前,这是一座几近荒芜的娘娘庵,不住尼姑住和尚。大殿供奉碧霞元君、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左右还有托塔李天王、二郎神、哪吒三太子、韦驮、十八罗汉⋯⋯,满满荡荡。小城镇,在一座庙宇里安排诸多神位是常有的事,风神、雨神、云神、财神、雷公电母娘娘关帝爷爷共居一个屋檐下,小地方的人是从不以为怪的,见神位就拜,磕头敬香烛,唯恐漏了那一位,遭神祇怪罪。

在老马科长搬进簸箕庵以前,神像布满灰尘,脱漆掉彩,有的少了一条腿,有的缺了一支胳膊,露出内膛的白膏泥胎和柴草。还有两处偏殿,一边是观音殿,一边是地藏菩萨殿,一样挂满蜘蛛网,窗牖破败不堪,脱漆裂缝,门枢腐朽,已经没有了遮风避雨的功能。院内荒草凄凄,是小动物们的乐园。

簸箕庵在很早以前可不是这样,香火鼎盛时,总有十多个和尚,颂经念佛,木鱼声声,所有的神像彩绘鲜艳,法相庄严。南来北往挂单的也多,善男信女们捐钱捐物,每隔三、五年就要给神像加一次彩。每年的四月,庵堂照例做法事,长号雄浑,香烛缭绕。庵前搭台唱大戏,杂耍说书唱莲花落,耍蛇吹糖人拿大顶,沿街搭灶烹煮小吃,爻卦占卜算命,就连乞丐们也兴高采烈地聚在一起,享用庵前粥棚施舍的热饭。来簸箕庵求财求子求功名的多,功德箱里的钱总是满满的。求子嗣的在庵上捐了银钱,便用红线绳拴一个泥娃娃回家供起来。肚里怀上的要还愿,怀不上的也只会认命,以为心还不够诚,会再捐出更多的银钱,直到没有希望了,也不怪怨神灵,反会疑心自己或者夫家做了亏心事或是冲撞了神灵,落得个没有香火传递的下场。

几年前,簸箕庵只剩下马好龙一个和尚了。那时,落单的马好龙每天只盘算怎么把肚皮填饱,心思并不在做法事上,偶尔有求子求财的来,马好龙也往往会把香客的意思弄反了:求子嗣的送了财神爷的牌位,求财的反送了泥娃娃,求功名的抽了下下签。功德箱里的香火钱便一直零零落落,日子也就过得半饥半饱,勉强支撑着簸箕庵的一丝香火。

马好龙不是本城人,父母殁的早,十二岁便被嫂嫂托远房亲戚送进了簸箕庵。马好龙在庙里做个小沙弥,打杂兼侍奉老方丈,打坐颂经与他无干。马好龙的师父绰号左小脸,名头大,大户人家给老太爷作寿要请他颂无量寿经,富贵人家生了儿子要请他念弥陀佛经,为过世的老太爷过冥寿要请他颂大悲咒,为往生者作法事找师父放焰口的也多,确是没有过多的时间照应马好龙。大师兄可怜他,在老方丈圆寂后给了他一本《金刚经》,教了几句大悲咒,受了沙弥戒。香火头点的戒疤还没好利索,戒牒在怀里还没来得及捂热,解放了。新中国提倡破除迷信,香客渐渐少了,还俗了几个师兄弟,庵上租出去的田产也渐渐荒芜了,不出一年,剩下的师兄弟们也都作鸟兽散,马好龙只好穿着僧衣还了俗,又回到了嫂嫂家。马好龙摸着脑袋上的两排戒疤,愤愤地对嫂嫂骂道,逼你妈妈的祖宗,白白烧了几个疤,刚吃了几顿饱饭就散了伙,且不如当初学个劁猪的也强似这身打扮,舍不得置办一副柳叶勾刀,逼妈妈的害苦了人。当时就被嫂嫂一脚踹出了门,把僧衣僧帽、一卷破行李一股脑儿扔到了街上。

马好龙作了十多年的和尚,懒惯了,做不得田地锄不得草,每天除了敲三声磐念几句阿弥陀佛,啥用相也没有,无处安身,便又折返回了簸箕庵。此时的簸箕庵风雨飘摇,残垣断壁,好在大殿偏室总是个避风处,强似屋檐下过夜。也不寂寞,每天有黄鼠狼、野鸡夜猫子来拜访,夜深人静时‘叽叽喳喳、吱吱哇哇’吵闹不休,马好龙也懒得管,反正也没有隔夜粮。

一年,眼看就要进四月,一年的香火钱也就指望着四月。马好龙不敢怠慢,几乎忙了整整大半个三月,打扫灰尘,清洁神像,修缮法器、门窗。用硬纸片糊了一个功德箱,写上了“有求必应,万事皆顺”的吉祥语。拉回一小独轮车的红泥土,所有的窗台都晒满了红泥娃娃。

马好龙每天很劳累,但也很兴奋,似乎看到功德箱里已经堆满了花花绿绿的钞票。没想到夜里一场大雨,大殿的一角被雨水浇塌了,正好砸碎了碧霞元君的神像。马好龙看着一地支离破碎的神像,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双手合十,口呼‘罪过、罪过’。

没了神像,香火钱要泡汤。马好龙万分着急,下山借了一辆自行车直奔县城。先到了文教科,文教科一个戴眼镜的小青年说他们只管学校的事,寺庙的事该宗教科管。到了宗教科,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头挡在了面前,旁边妇联一位老女人探出头说,宗教科缺人缺钱早把牌子摘了,问和尚找宗教科有什么事。马好龙说簸箕庵的大殿塌了,砸碎了碧霞元君神像,做不了法事。老女人说,新社会了,破除迷信,大家都在热火朝天干革命,哪有功夫修理庙宇管和尚的事,年纪轻轻不多快好省干革命,作什么和尚,立什么霞呀君呀的神像,娶个老婆本分过日子才是正事。不过看马好龙面黄饥瘦,僧衣褴褛,生出怜悯心,告诉马好龙说,我知道簸箕庵有些年头了,随便拆个门窗都可能是文物,你去文管科,去试试,找老马科长或许有用。马好龙调转车头,顶着正午的日头,忍着咕咕的饥肠,经路人指点,直奔文管科。

马好龙推门进了一个杂草丛生的院落,惊起一群野鸽子。推开里屋的门,适应一下昏暗的光线,看到一张破桌子旁一个花白头发的老汉,正埋头吃饭。

马好龙迟疑地打了一个稽首道,敢问施主是老马科长吗,弟子是城西簸箕庵的住持马好龙,昨晚大雨,大殿坏了一角,砸碎了碧霞元君的神像,马上要进四月,法事不能做,众生的善心没法表达;普渡众生是佛门的宗旨,施舍是功德无量的事情,万望施主慈悲,以解燃眉之急。

老马科长逆着光线看清来人是一个秃头和尚,乞丐一样的打扮,‘扑哧’一声笑出声说,以为我不认得你马和尚?只有一个和尚的破庵,还好意思称“‘住持’?化缘找错门了吧,这里是文管科。

马好龙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脑门沁出一层密密的汗珠,解释道是妇联的一位女施主让来找的。

老马科长说,马和尚还没吃饭吧,我去掏碗米,你先填饱肚子再说吧。

马好龙好几天没吃上一顿正经饭,一连吃了五、六碗才细细品出滋味,问米饭拌了甚,咋这么香。

老马科长抽一口烟,说掺了昨晚炖野鸽子的汤。

马好龙‘呸呸’唾出饭渣道,罪过,罪过,出家人不沾荤腥,老马科长害死我了。

老马科长笑嘻嘻地说,装,好好地装,以为我啥也不知道,当年你师父左小脸,不是求子最灵么,开枝散叶了多少?这么多年,街面上尽是小脸人。

马好龙羞红了脸,便又吃了一碗。

老马科长说,马和尚你还不是惦记那点香火钱才塑菩萨像?打着普渡众生的幌子,渡不了自己还想渡众生。今天晚了,就在我这儿住一宿,明天早上一起去庵上看看,别耽搁了你一年的柴米油盐钱才是正事。马好龙愁苦的脸上有了笑意。

第二天早晨,很好的天气。红红的太阳一露脸,西山便笼罩在一片氲氤之中。远远山下望去,雾气中的一道彩虹正好悬挂在簸箕庵的头顶。空气中弥漫着香甜清冽的青草味儿,各种清丽的鸟儿鸣叫使西山显得更加幽静而安谧。

三月下旬的天,树枝开始抽芽,一团一团的绿。杏花梨花桃花似乎一夜间都开全了,红的、粉的、白的,一团一团的晃眼。整个西山在一场雨后新鲜而明媚。让马好龙颇感惊讶,平时怎么没感觉到,总是晦暗的心情。

进了禅房,老马科长差点被地上的杂物绊倒。

马好龙扶稳老马科长趔趄的身子说,老马科长,施主拜佛进大殿,头磕的不是地方。

老马科长说,磕头不如馒头实在,求佛不如求己,你天天拜佛,咋还离饿死不远了。

马好龙双手合十,口呼佛前妄言,大不敬,罪过,罪过。

马好龙生活的窘迫超过了老马科长的预想。老马科长在大殿、偏殿的角角落落转悠了一番,瞅瞅满地碎裂成好几瓣的神像,蹲下身子往一起拼凑了一番,站起身,拍拍手说,马和尚,神像得重塑,箍不到一块儿了,你现在有多少钱。

马好龙苦着脸,说已经快揭不开锅了,就墙角下半袋米。

老马科长笑笑说,依我看,塑胎、上彩,外带庵里庵外清理粉刷,连工带料少说也得百八十块钱。

马好龙连忙说不用那么麻烦,把碧霞元君的神像立起来,求子嗣的来了有个磕头的地方就成,十几块钱的事。山下有个塑泥胎神像的老手艺人,管两顿饭的事情,不会要工钱的,白膏土和油彩钱也可以赊欠,过一些时间,只要有了功德钱再还,现眼下只需十几块钱的米面烟酒钱支应就成。

老马科长说,马和尚,你这气量还是小了么,钱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往回赊果品香烛,招呼山下锔匠老赵、老赵的的儿子斧头,熟肉铺罗猪头的儿子棍子来帮忙,把塑泥胎神像的老汉、修理门窗的木匠、漆匠、修理镲钹鼓瑟笙箫的师傅们,都招呼来。告诉他们,工钱、料钱完工就结清。

马好龙说,老马科长,就半袋米的家底,我还要吃到月底,你这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不是你耍戏法儿就是我碰上了仙人跳。

老马科长说佛前勿打诳语,马和尚的怀疑让我很生气。

马好龙掏了两碗米,可劲地到了两股胡麻油,拌了香椿,笼屉上蒸了。

老马科长在庙前地里摘了一把野山葱和几只野山椒,撒一把盐,泡一罐野山椒。

老马科长说和尚的日子很清苦。

马好龙说我师父左小脸的日子就很滋润。

老马科长说,说说,等饭熟,闲着也是闲着。

马好龙说,好,说说就说说。说,我师父左小脸除诸佛圣诞、出家、涅槃日外,不吃斋饭,牛羊猪肉就不用说了,最喜欢狗肉,斤鸡六狗最好吃。每次在庵前河边,一手提起一只五、六斤的土狗,不管土狗怎么哀嚎,我师父念一段“往生咒”,神情很庄重:‘一切胎生、卵生、地生,来从虚空来,去从虚空去,往生再世,皆当欢喜,南无阿弥陀佛。‘煮狗肉就在大殿前的石板上,陶罐挂起来,干木柴只需一火镰打,“咕嘟咕嘟”满院生香,一把芫荽,几片生姜,两颗大葱,大半碗蒜泥醋,一大碗土烧。不消半个时辰,连狗肉汤都吃的干干净净,从不避人。

有时候师父身体不舒服了,我便说,出家人不吃斋饭吃狗肉,佛祖怪罪下来了不是。我师父便说花和尚鲁智生也吃狗肉也吃老酒,还醉打山门,佛祖咋不怪罪,还坐化成佛了,反倒过来怪我,偏偏和我过不去,看来佛祖也偏心。我说,阿弥陀佛,不可背后说佛祖的坏话。师父便默然,说,来、来,咱们一起诵一柱香的戒吧。燃起一柱香,我们盘膝住在蒲团上闭目诵戒,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师父已酣声如雷了。若是山下谁家死了人,我师父去苦主家作法事,念大悲咒、往生咒,便戒几天口,不沾大葱大蒜芫荽之类的荤物,口腔吐出的气息清清爽爽。和尚出风头就像戏班子的好角儿一样,凭得是一把好嗓子,吹拉弹唱样样要出彩。在不是很悲伤的佛事时,一群看客便怂恿,大师父,来一段。我师父便卖力地拉丝弦、吹管笛、对笙箫。看客不耐烦了,催道,“咿咿呀呀”,黑魆魆不畅亮,亮一嗓子。我师父便“嗷”地亮一嗓子,像挨了一刀的猪,惊得鸟儿们扑棱棱窜向天空。我师父嗓子亮,穿破云天,顶的星星忽明忽暗。大家又鼓噪,大师父唱一个,唱一个。我师父清清嗓子唱道:

六月天栀子花开哎

芦苇荡里船开来哎

船到桥头桨荡开哎

一头钻进柳荫头哎

大伙齐喊,不过瘾,不过瘾,重来,重来,荤一些,荤一些。

我师父定定调,细声细气唱:

哥哥崽哟

为什么你那么心狠哎

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哎

妹妹崽哟

为什么她没有咿咿呀呀地哭哎

为什么没有咿咿呀呀地哭哎

大伙儿哄地笑起来,一齐接应唱道:

为什么她又哭了哎哟

为什么她又哭了哎哟?

便又有人接住唱:

因为刀子拔不出来哎哟,拔不出来哎哟,哎哟、哎哟!

我师父便翻翻白眼,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道,死者为大,施主们不悲也罢,又说唱些油脂粉面的曲调,往生路上的亡灵有牵挂,再返回来也未可知,你们今晚睡觉该当心。

一个后生悄声道,这个是老女人,返回来先让着大师父,以后有俊俏的该轮我。我师父便作势要用戒尺打那后生的头。

做法事,念往生咒、大悲咒是要钱的,而且不赊帐。我师父左小脸自有说道:超渡亡灵是需要上下打点的,佛神鬼道和人道一个理儿,那个不需要打点?

我师父说,不想花钱?不想花钱请什么和尚。和尚不挣钱?和尚不挣钱当什么和尚。

我师父左小脸挣了钱是很会花的。散了场,庄上总会有几个小媳妇儿大姑娘走丢的,待我师父的钱花的差不多时,失踪的女人自然也就回来了。小地方,街面上都是厚道的正经人,见惯不怪,没有闲言碎语的流传。女人嘛,该嫁的嫁;男人们该娶也得娶。我师父决不像老辈儿和尚们在人们眼中的形象:油腻、黑胖、多毛、坦胸露腹,提一柄沉甸甸的乌金禅杖,当然这是武和尚;文和尚是手持钵盂敲木鱼、法相庄严地颂一些经文,甚至学问大的是需要配置一付眼镜的。我师父文武兼备。我师父虽然脸小但满身腱子肉,有棱有角的硬,何况又挟一副茶色无框白铜脚的大圆眼镜,遮半个脸,如果不是穿了一身灰布僧衣,和街面巷口摆摊爻卦摸骨相的算命先生是没什么两样的,最多缺一顶黑缎面瓜皮帽。我师父的涵养和手艺很全面,一般的场面都能把控好,最多扔几句‘逼妈妈的鸟货‘之类与新生活运动相左的话,不真发火。但惹翻了,不爆恶口,只打仗,敢下狠手,硬气霸道的很,所以一般人不太敢惹他生气,逗乐的分寸,点到为止。搓麻将、斗纸牌、推牌九,我师父样样精通。大把的筹码往桌上一拍,亮一嗓子道,逼妈妈的,把相好婆姨买雪花膏、扯花布的钱都摆出来。一桌人便“哗啦哗啦”洗牌。可是如果有女人在身边,我师父往往发错了牌,便骂道,逼妈妈的,又输了,不玩了,不玩了。便打火镰抽水烟,“呼噜、呼噜”响,把剩下的筹码“哗啦”推到桌上。男人抢女人也抢;牌桌上一片混乱,吵吵嚷嚷。我师父满面油光,笑呵呵地大声嚷嚷道,嘻嘻,见钱眼开,都是一群逼妈妈的鸟货。男人都愿意和我师父交朋友,女人都想怀上他的孩子。

吃完油拌饭,老马科长抽完一支烟,从观音殿搬来一张供桌,掸去灰尘,从怀里揣出一沓收据,搓开上下联,衬上红油印纸,一份儿一份儿写:牌坊壹座,计壹拾元整。石狮壹对,计壹拾元整,经幢壹座,计壹拾元整。香炉、宝鼎、云板、石灯、祭台、幡杆各壹件,总计壹百元整。经幡、长明灯、供养台、供具、钟鼓、木鱼、磬、烛檠、蒲团若干,计伍拾元整。一沓收据推到马好龙面前,说,不零不整一百八,签个字。

马好龙变颜失色道,灰猴老马科长,一十三省撵出的杂狸猫,果然是仙人跳,你这不是修庙,你是拆庙了,可惜了两碗油拌饭。

老马科长慈眉善目笑嘻嘻地说,瞧瞧你这匹大马猴,马蜂蛰了腚沟。

马好龙说不是马蜂蛰了腚沟,是刀子捅了心窝,你把庙产都收了吧,我卷铺盖走,再睡屋檐下。

老马科长收住笑说,马和尚到底嫩了些,比你师父左小脸差的不是一脊梁的尺寸。你师父给个脸盆能划船,借根胡须能作拴马桩,马和尚搂个金盆子却接不住一泡热尿汤,活该冬天睡觉搂生铁,一条蚊子大腿包饺子过大年。

马好龙说,老马科长你说个仔细听听。

老马科长说,簸箕庵聚着西山的宝气,前瞭弥陀河,后依虎跳坪,左跨元宝山,右傍公鸡岭。古木参天,香樟翠柏。晨曦香露撒玉珠,晚霞紫气射牛斗。百鸟朝凤、万物勃发之地。重振山门,再造香火就落在你马和尚的身上了。

马好龙被鼓噪的热血沸腾,说,老马科长果然好口水,是要扶我过师父左小脸的快活日子?只是庙产归了你,空壳一个。唱戏不搽胭脂粉,哪个听你十五贯。马好龙又说,不要卖玄关,老马科长还没说到点子上,油灯不挑不亮,话不说透不明。

老马科长说,马和尚原来并不呆,只是没遇见好师父,实话告诉你马和尚,庙产原地一件也不动,哪个说要你的牌坊旌旗?不走个帐,咋能套出一百八。没有这个钱咋请工匠,咋塑泥神像,没神位咋接香供,功德箱里的钱谁给。

马好龙说,老马科长要犯经济错误,要有被打老虎的危险。

老马科长说,马和尚该还俗,作个纠察队,现在只差一块红袖章。又说,一张纸戳破,告诉你马和尚,我的文管科借住在窄人巷,你也看见道场逼仄腾挪不开,坛坛罐罐灰头土脸露不了脸,借你宝刹一用,文管科搬过来。观音殿挂一块牌:“文物保护单位”,西偏厢房挂一块牌:“文物管理科”,地藏菩萨殿宽敞,辟出一隅展览区,坛坛罐罐可以露个脸。大雄宝殿还是你的道场,白天你当和尚收你的香火钱、我当科长摆弄我的灰秦砖黑汉瓦,黑夜我们打头睡,强似你冬天搂生铁。

马好龙说,老马科长原来是瞅上了我的地盘,都说野猫子进宅没好事,老马科长不例外。不过老马科长庵里住,马和尚少了清冷省了炭火钱,明天老马科长就搬家,我们天天吃油拌饭。我在收据上签个字,免得老马科长被打成贪污犯。

马好龙又掰起手指头细细算:老马科长是国家的人,法器、庙产是文物,花钱收文物,老马科长替国家办事情,没毛病,老马科长不是贪污犯。老马科长花钱买下簸箕庵,簸箕庵就是文管科的了,老马科长就成了簸箕庵不穿僧衣不剃度不烧戒疤的主持,我借文管科的簸箕庵作道场,老马科长就是我的上司了,老马科长又把我绕成了小沙弥。不过,嘻嘻,支应簸箕庵门面的还是我,我为善男信女求子嗣,红线绳拴个泥娃娃,还挣我的功德香火线,和原来当主持也没区别。不过我马好龙不是师父左小脸,不违佛门仪轨不违祖制不违法,只是这样看,现在的老马科长很牛气,既吃官饭又分一份儿功德钱,嗯,老马科长有脑筋,明年再拨一笔修缮费,油拌饭可以再加一盘油大一点的下饭菜。

老马科长说,马和尚你别乱说,我不是财神殿的财神爷,违法的事我不干,国家的钱有规矩,不是能瞎花的,不信你问问锔匠老赵,收他的老货我多给过他一分钱?老马科长啥时候坐地分过赃。

老马科长从皮夹里点出一百八十元,放在马好龙的抽屉里。说,这些钱你也搂着点儿花,别都攘了,才让我好放心。

四月一开,桃花杏花梨花很发旺,庵前庵后尽是一片花团锦簇、草长莺飞。草坡油绿,开满红花紫花粉花。通往庵堂的小路尽是觅食的小鸟,快活的蹦蹦跳跳,并不惧人。杜鹃、织布鸟快活地在空中鸣叫,红隼箭一样射向天空。

寺庙不杀生,燕子、斑鸠们一开春便忙着衔泥在庵里的任何一个地方筑巢,大殿飞檐下挂的尽是油篓般的鸟巢。檐下墙角的石条路上尽是斑斑点点的鸟屎,鸟屎也经常射在马好龙的僧衣上。马好龙现在抽屉里躺着一百八十元,很神气,很讲究,脏了鞋,脏了僧衣,颇生气,寻一支长木棍子要捅鸟巢。

老马科长探出头,看看探出鸟巢外、黑眼珠滴溜溜转、“叽叽喳喳”的小鸟说,“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望母归”,捅鸟窝,会害眼病的,马和尚眼中有佛,心中无佛。

马好龙羞赧,红了脸,扔了棍子,去米袋中挖一碗米撒了。

庙前敞坪上聚集着卖大力丸唱大戏和耍玩意儿的。街面上流传‘今年彩虹罩在簸箕庵,观音娘娘显神灵。‘香客排在山门外,格外的热闹。

庙里庙外一片喜庆。老赵每天早早就上山来,不说话,闷头照料灯火香烛,不停地往回挑后山的泉水,撒两把嫩芽茶叶,烧滚烫的茶水,凉在青石板搭起的台桌上,香客们随便舀一碗喝,蜜汁一样的甜。一盆一盆、放了艾叶、郁金香、麝蓝的山泉水清冽透亮,搭几条干净的兰花毛巾。捧一掬擦把脸,汗流浃背的香客顿时满身溢香,心旷神怡。

山门前一背篓一背篓的高香:紫奇楠香,老山檀香,大藏香,一排排整齐摆放着。一盏一盏降红底座大红蜡烛的莲花供灯排在山墙边,都标了价,旁边放几只笸箩。香客自己挑选,自己把钱搁在笸箩里,香客搁下的钱往往高过标价。

斧头领一群小伙伴,大的七、八岁,小的五、六岁,全剃了光头,锃亮反光,眉心点了朱丹,都穿着小小的僧衣,长短不一,有的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念佛。念一句“阿弥陀佛”,敲三声木鱼,老马科长教的。有的口中呢呢喃喃念着佛,身子却摇摇晃晃要睏觉。有的疯跑打闹,穿梭在香客身边。香客们看到胖嘟嘟可爱的小和尚,求子的心更迫切,拜佛更虔诚,原本捐一角钱的功德加倍成两角、三角。马好龙喜的合不拢嘴,眼睛不时瞟向功徳箱。

罗猪头的儿子棍子这几天颇兴奋,他塑的红泥娃娃各外喜庆,比得马好龙的泥娃娃受了冷落,大家争抢着棍子的红泥娃娃,用红线绳拴回家。老马科长很欣赏棍子,总是爱怜地拍拍他的头,棍子倍受鼓舞。

每隔几天,棍子就会在太阳将落山,晚霞烧云时,沐浴着柔柔的春风,心情畅快地骑着马好龙的自行车悄悄下一趟山,躲着他爹罗猪头包一大油纸包的卤煮:猪蹄、猪耳朵、猪大肠,还不忘从柜上取几角钱沽一壶上好的烧刀子,再气喘吁吁骑回庵里,正好不误饭点儿。

棍子说孝敬老马科长的。

老马科长说棍子有孝心,有福要同享,招呼马和尚和所有的小同学一起共进晚餐。老马科长呡一口酒,细细地把卤大肠一截一截分开,添到斧头一干小同学的嘴里。小同学们的嘴角都淌着油水,一个个十分幸福的样子。

一个月的日子,快乐的一晃就过去了。功德箱里的票子塞的满满的,一清点,正好八百元,赶上过去庵里香火鼎盛时两年的功德。

马好龙点出一百八十元,推给老马科长,拉开抽屉,取出收据撕了。说簸箕庵本来就是国家的,老马是国家的人,国家的人咋能拿国家的钱再买国家的簸箕庵,其实道理讲不通。

老马科长没推辞,收了钱,取出帐薄,平了帐。说马和尚有爱国心,是爱国宗教人士的杰出代表。不贪财,还怕我犯贪污罪,是个好同志。

马好龙把余下的六百二十元推给老马科长。说,我估算了一下,一切工料开支一百元,斧头棍子小同学们很辛苦,也安排一百元。过几天再从容地把观音殿地藏菩萨殿、西厢房捯饬一下,簸箕庵的主持兼文管科科长老马同志办公睡觉的地方不能太寒碜,让人笑话。再修整两间寮房,现在簸箕庵名气大,或许有云游和尚来挂单,总的有吃饭睡觉的地方吧。余下的钱听凭老马科长安排。

老马科长说马和尚进步快,有远大理想,是个有为青年。又说,财务应该归会计管,现在任命马和尚为簸箕庵的财务总会计,领导管钱容易被打老虎。老马科长又把钱推给马好龙。

老赵成了簸箕庵的常客,从不空手来。老马科长喜欢,马好龙也欢迎。马好龙打了野雉、野兔、野鸽子,总会下山请老赵上山来。老赵从不客气,何况老赵来时总会打一壶上好的烧刀子,卤煮也时常有。

马好龙现在很阔气,有了一辆专属自己的锃光瓦亮的自行车。马和尚骑自行车很招摇亮眼,一蹁腿像大雁单展翅,勾得大姑娘小媳妇丢了魂。老赵很低调,坐在车后总是躬着身,说,马和尚,别学你师父左小脸,贼眼乱瞅,快蹬、快蹬。马好龙问,我比我师父谁更牛。

公历十二月的最后一天,老赵借了马好龙的自行车,载着老马科长直奔惠庄。“叮铃铃”的铃声引来小孩子们的追逐。不用小孩子们带路,老马科长凭印象进了惠家大宅的废墟。大片坍塌墙壁上火烧的印迹依旧,荒草凄凄。只有一处院落还比较整齐地矗立在废墟上,依稀记得是二少奶奶的内宅,但已不复当年雕梁画栋的模样。在风中凌乱飘飞的褪色春联,“呼啦啦”地告诉人们这里还住着人。上联依稀看见写着“劳动致富光荣”下联“勤俭持家永久”,横批“社会主义好”。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眯着眼睛晒太阳,擎着一杆大烟袋,表情茫然地看着面前来来去去疯玩的孩子们。

老马科长俯下身子问,您老是惠家的二少奶奶吧。

老奶奶眯着眼睛裂开没有一颗牙齿的嘴笑了,说,是二马驹哇,这么多年了,你终于来了,是啥风把你吹来的,你身上的味儿一点儿也没变。又说这里没有什么二少奶奶了,只有一个老不死的。

老马科长把老赵拽过来说,二少奶奶,这是大笊篱的儿子,你叫他赵锔匠就成,我们给您老送年货了。

惠二奶奶说,嘿,他爷爷才叫赵锔匠,大笊篱的儿子该叫小笊篱。小笊篱哎,你往年一进村,吼一嗓子’钉盘碗儿哎,锔盆锔锅锔大缸的钉哎!细瓷茶壶掸瓶的钉哎!‘我就听出你是赵锔匠的后代,错不了的,和你爷爷一个模子拓出来的声音,肾气足着呐。

惠二奶奶漏风的嘴居然还能有模有样地学出老赵进村的吆喝,逗得老马科长哈哈大笑。

老马科长说,二少奶奶并不老,又让我想起你年轻时的模样了,满身的肉香。

惠二奶奶说,现在我满身只剩下一把皮,糠得兜不住心肝肺,现在半瞎了,看啥都是重影子,怪得只有耳朵各外灵,这些年别说小笊篱一进村吆喝,就是脚步声我都辨得出来,每一脚都踩在我的心上。

老马科长笑嘻嘻地说,这还不是二少奶奶想小笊篱的爷爷了么,赵锔匠真有福,该着有人惦记。

惠二奶奶说,二马驹不要胡沁,你是知道的,赵锔匠的一只眼睛让狗獾的爷爷摁瞎了,腰让大豁牙打折了,前世造的孽,躲不开,怨不得别人。只是大人造孽,祸在儿孙。听说大笊篱受了他爹的惊吓,身子骨一直弱了下去,媳妇生下娃娃不久,他就殁了,留下个小笊篱,孤儿寡母悽惶度日子,红火的日子一下全瞎了。赵锔匠多好的媳妇,出事后,没一句怨言,可怨气和苦全窝在了心里,没多久也随她的儿子走了。都是女人,女人的心思我咋能不明白呢。一个好端端的家就彻底散了。我听说,后来小笊篱娶媳妇还是二马驹你给张罗的。

惠二奶奶指着老赵说,小笊篱,常言道,“好人不常命,灰货活千年”,你那风流爷爷果然命硬的很,居然活到解放后,房无一间,地无一垅,一穷二白,摇身一变成了城市贫民,大红大紫了好久,站在台上控诉我公公惠大锣是十恶不赦的恶霸大地主,勾结土匪,戳瞎了他的眼睛打折了他的腰,声泪俱下。控诉黑暗的旧社会是如何剥削压迫和凌辱他,他又是如何英勇无畏地反压迫反剥削,心中一直充满着对光明的渴望,把对旧社会、恶霸大地主的仇恨牢记在心中,斗智斗勇,在一个月黑天高风大的夜晚火烧了惠家大宅,为贫苦的被剥削阶级兄弟们报了仇雪了恨。英雄般的壮举让台下的小学生们满怀崇敬、心潮澎湃,把小手都拍红了。老骚货把火烧惠家大宅的主角儿安在了自己的头上,巡回演讲了好几次,连他自己都深信不疑了,坚信自己是一个身负改天换地重任的大英雄。每次演讲时腰似乎也直棱了,一只独眼炯炯有神。

惠二奶奶“呼噜呼噜”抽几口水烟说,我的眼睛早早不中用了,报应啊。说着用手仔细摸着老赵的脸说,小笊篱,和你爷爷一个模子拓出来的,口阔鼻通印堂高,只是要学你爷爷的手艺,别学他的风骚。可惜你爹大笊篱死的太早了,多么仁义厚道的一个孩子。那年我踢毽子,毽了掉进了大缸,你爹进去取,把牙磕掉两个,血淋淋挂在嘴唇上,我给了你爹一小笸箩的冻梨,我说‘败火止血,吃吧。’你爹不吃独食,叫二马驹一块吃,两个人不顾天冷,生铁一样啃。那年月可怜呐。这些事像昨天发生的一样。好在二马驹现在还在,要不你也不会来见我。你以前一进村,我一听见你的吆喝心就揪的疼,你一天不走我一天心神不宁。不是我想你那个风流爷爷,是后悔把你们后辈们祸害的不浅。多少年想见你,却又怕见。今天你们来了,和你们说说心里话,也了了我多年的心愿。

老马科长说,二少奶奶别自责,多少年前的事了,谁还没年轻过,只是不知道二少奶奶这些年咋过来的。

惠二奶奶叹口气,抽一袋水烟陷入了沉思。半晌,说,那年惠家大宅被烧了,狗獾的爷爷疯了,好在二傻反变的明白起来,撑起了家业的门面,和大豁牙拼命耕地种菜养鸡养鸭,再有我父亲龚先生帮衬,日子勉强饿不死。

狗獾的爷爷瞅个空儿就脱光衣裳疯跑,老往西沿河跑,想吃西沿河的鱼。狗獾一天天长大,也可以照料他爷爷了。而且只有狗獾才能拽住他,他也似乎只有看见了狗獾才能安稳一些,常搂着狗獾“呜呜”地哭。其实家财散尽也是个好事,救了他一命。解放后只给他定了个破落地主。政府宽大,不和一个疯子计较,若不然以他的恶名不被政府枪毙也会被村民们的唾沫星子淹死。

一年冬天,雪大的吓人,冻得连狗都不出窝,人们都早早睡了,早起一看,老家伙没了踪影。大半个村的人找了两天也没有结果。第二年开春消了雪,才在西沿河的冰面上找见,人和河面上的冰早就融在了一起。二傻和大豁牙刨了半天才起出来。狗獾哭的死去活来。二傻说他爹只定是想吃西沿河的鱼,半夜跑出来,雪大,迷了路回不了家。大豁牙说老爷仇家多,恐怕被掘坟,就在后山一处叫香光坡的地方挖了个坑埋了,平了坟头。

香光坡向阳,坡前有西沿河的支流流过。河中滋生一种血红色的鲤鱼,当地人叫它红毛锦鲤。在波光粼粼的河里一群一群地游嬉,染的河水一片一片的红,远远望去犹如滚过的一团团火焰。红毛锦鲤长相怪异,两只灯笼一样的凸眼睛与小喇叭一样的脑袋很不匹配,不像普通鲤鱼那样的大肚子,而像织布梭子的细长,泥鳅一般。口阔须红,通体透明的红,连肚子里的肠子都看的清清楚楚。总喜欢成群裹在一起,速度快极了,箭一般。水浅处,一伸手,瞬间散的无影无踪。似乎会捉住几条,展开手掌却只有几根绿莹莹的水草叶。红毛锦鲤大不及两,刺少肉嫩有异香,做鱼冻下酒最好。我公公惠大锣活着的时候最喜欢这一口。当年惠家鼎盛时,夏天用网罩,一网罩上个一二斤也是常有的。即使冬天,大豁牙也常用冰錾子凿几个洞,支几柄六钩、八钩鱼杆,鱼儿换气,争先恐后上钩,一袋烟功夫就钓小半桶。我公公惠大锣除了抽大烟就最喜欢捣鼓这些鱼了。放一盆清水,宽宽绰绰,撒几把大青盐粒,放数十尾进去,鱼儿欢快地游着,盐水灌的足足的,不消两个时辰,肚子鼓胀起来,蔫了,游不动了。再换一盆宽宽展展的清水,不消一刻,鱼儿便又活泛了起来,大口的吞吐,肚里的脏物一股脑儿全吐出来。大凡三次,肠肚便干干净净的了。早就备好子一大盆拌了姜粉花椒粉辣椒粉料酒的腌水,不开肠不豁肚,活鱼倒进去。鱼儿受了调料的刺激翻腾的开了锅,浪花飞溅,只一会儿的功夫便都吃足了调料水,皮实不动了。而后清水入锅,放两块冰凉的嫩豆腐快火燎着。鱼儿受热,都头冲里忙着往冰凉的嫩豆腐里面钻,不消一个时辰锅里只见热腾腾的豆腐不见了鱼儿。清锅,豆腐沥干,切半分宽的条儿,刀面儿全是圆肚子的鱼影儿,一圈一圈儿,肚脐眼一样。葱姜辣丝宽油炝锅,大火翻炒,嫩豆腐焦黄油亮,一坨一坨的鱼身炝成了虾红。撒一把刚从园子中扯回的鲜芫荽,亮的抢眼。这道菜,狗獾的爷爷叫雪埋金钱豹。豆腐嫩的入口即化,鱼肉劲道弹牙。

鱼冻的作法要简单的多,吐净脏物的鱼儿直接清水下锅,不搁任何佐料。温火煨两个时辰,大火收汤,阴凉处放一夜,第二天一反扣,一坨鱼冻亮晶晶的反光刺眼,一拍,颤巍巍的劲道,切条。一碗加葱姜辣丝蒜泥黄芥末的老陈醋蘸料一泼。通七窍过五脏。三伏天一碗下肚,霎时全身过火,又霎时落了汗。佐一樽酒,一天都逍遥。

还有一种作法,狗獾的爷爷乐此不疲,做好了给狗獾作零食吃。狗獾的爷爷选最大最肥的,仔细地一条一条的选。沥干水份,放花椒大料五香粉腌制。三天后,笼屉里蒸了。用箩子罩住,置阴凉处晾晒,待半韧了再撒少许细盐胡椒粉。最后用细线串在屋檐下,五条一串,风铃一样摇摆。我问狗獾的爷爷为什么不直接挂起来,狗獾爷爷自豪地说手艺全在这里了,少了阴凉处慢慢脱水这个过程,直接挂起来风干,锁不住鱼身里原有的汁味,鱼儿彻底柴了,没了原有的鲜味,嚼劲和弹牙的感觉就差远了,他孙子狗獾就不喜欢了。狗獾饿了,嚷着要,狗獾爷爷抱着狗獾探一两串,狗獾扯一条自己吃,再扯一条送到他爷爷嘴里,别人要,狗獾少有给的时候。

大豁牙给狗獾爷爷的坟头铲平了,撒一把草籽,栽一颗桑树作记号。

狗獾偷个空儿便跑到后山,哭他爷爷。二傻拽不回,爷儿俩抱头一起哭。大豁牙劝不动,说,哭球啥了,都别哭了,老家伙活的时候阴的很,死了连个坟头都不敢立,报应啊。狗獾追着打,也就一路打回了家。

那一年,天气暖的早,刚进三月后半截,栀子花开的满山遍野,熏得人醉。二傻和大豁牙被派到大山湾修水库,半个月回家拿一次干粮。秋粮早吃完了,树皮刚刚绿都剥光了,野菜露个芽也就被薅着吃了。搬石头推土的活儿,饿的人前心贴后背。二傻还好,人们都拿他当开心的玩意儿,他也真真假假配合着逗大伙乐。

大伙问二傻,狗獾是谁的种。他答,反正不是你爹的种。又问,你媳妇每天夜里和谁睏觉。答,反正不和你爹睏觉。人们哄堂大笑,说,那是和你爹睏觉了?二傻便拿石头撵着打。

工地食堂的饭菜清汤寡水照人影,二傻溜进去喝一碗也没人管。过去惠家伙房的大厨贵祥拿铁勺敲着锅沿说,嘿,世道轮回,谁还能想到惠家的少爷会可怜到这个地步,过去二少爷吃炒面都拌红糖,那年月红糖可是坐月子女人的稀罕物啊。贵祥偷偷把大灶上的面笸箩敲一敲,震出一小撮麸面,收起来掺到二傻的碗里,二傻几口就灌进了肚子,伙房去的更勤了。

贵祥说惠家鼎盛时二傻也从不欺负人,还偷他爹的水烟给他抽,偷二少奶奶的冰糖葫芦、冻梨给下人们吃,有时在厨房玩的晚了就和下人们一个被窝睡,见下人们手上有冻疮就找二少奶奶要金枪膏。下人们从不把二傻当少爷看,亲兄弟一样的不见外,似乎一天不见他都想得慌,也不见外二少奶奶。二少奶奶也从不端主人的架子,常接过下人们递上的旱烟袋,用袖口擦一下烟袋嘴儿上的口水,就‘吧嗒吧嗒’抽起来,说旱烟劲冲,抽的过瘾,还让二傻拿她的仙女牌香烟给大伙儿撒,赵锔匠送的一个法国铜壳汽油打火机,二少奶奶也让我们‘咔嗒、咔嗒’痛快地玩儿,从来不小气;有时喝了酒,便‘咿咿呀呀’唱一段越戏,唱《西厢记》的时候多。大伙儿听不懂,但都拍手,说唱的好。其实大伙儿都知道二少奶奶心里苦。如果惠老爷看见了,便沉下脸,说主子不像主子的样儿,下人不守下人的本份,有失体统,从二少奶奶手中扯过旱烟袋,冲地下扔了,大伙便做鸟兽散,惠二奶奶便落寞地走了。二傻总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绕着他爹惠大锣的身影悄悄走开。

此时缺牙的贵祥吮着他那杆箭竹杆儿的旱烟袋,看看已经被口水浸磨的光溜溜的烟杆嘴儿,似乎想起年轻时的二少奶奶也曾吮过,沉静在一片美好的怀念里。

水库工地从壕欠公社小学下派来一个干部,绰号吴拿糕。一开始大家都尊敬地喊一声吴老师,后来就一直喊吴拿糕了。吴拿糕油头粉面,架子颇大,喜欢往女人堆里钻,一辆掉了漆的自行车擦的锃亮,蹬上自行车一阵风,像马戏团里戴小红帽的,上了舞台便控制不住自己,挥手致意像一张红桃K,很喧哗的样子。

据壕欠公社小学一位有考证癖的赵姓民办临时代课老师说,“拿糕”是北方的一种家常饭。灶下大火,凉水烧开,将预先备好的一碗莜面、或者荞麦面缓缓倒入,擎一双筷子或者细擀面杖快速搅拌,使之与开水混匀。这一步最关键,若是搅得不到位,则出锅的“拿糕”尽是干面小疙瘩,便有了生莜面和沙粒感,入口的滋味就差了许多。中火煮至冒泡,听到密集的“啪啪”声响,上锅盖,温火闷一小会儿至粘稠即可。出锅前再用锅铲顺着一个方向快速搅抹、揉拧。这也是个技术活儿,筋道不筋道全看这一手。出锅装盘的“拿糕”亮晶晶颤巍巍。切几刀时令蔬菜,调成蘸水便是了。黄瓜、水萝卜、秋菠菜最相宜。讲究的可以往蘸水里添一小勺红辣椒油、花椒油(选红褐色饱满的花椒粒置于一小碗,滚热的胡麻油倾下,“哧啦”一声,花椒粒炸微黑,煸出满屋的香气)、一撮葱花、一把芫荽,端起醋壶,到入一股山西老陈醋。挟一筷“拿糕”,蘸水里正反一沾,入口不用咀嚼,直接咽下。若是寒酸困顿的人家,一撮大青盐粒,加一勺冷开水(俗称‘生化盐汤‘)便是蘸水了,也无葱花也无酸醋,扯一头紫皮大蒜也一样可以吃到满头冒汗。在冬季,北方是没法与南方比的,随便园子里就可以扯一把新鲜蔬菜下饭。就舀一勺咸菜瓮里的老腌水,撇去浮沫,淋一股生麻油,切一棵生葱,剁几刀老腌菜疙瘩,一样吃到肚皮滚圆。光棍汉们裸着脊梁骨躺在冬日正午阳光下的火炕上,惬意地拍拍肚皮,说早也“拿糕”午也“拿糕”早午“拿糕”晚又“拿糕”,“拿糕”的肚子赛过活神仙,照着冬天玻璃下的阳婆好比搂大鹅,马万梁(解放前当地的一个大财主,开赌场、大烟馆兼放印子钱)家的骡子也不过如此罢。

壕欠公社小学民办临时代课的赵老师总结说,“拿糕”,这道面食的特点是:一,制作简易,费时极短。从烧开水到端上桌,前后也就十几分钟的事情,一泡尿水刚滋完,还没来得及净手,就可以上桌开吃了,故称光棍饭。上一顿吃不了,下一顿端上桌又是一餐,冷“拿糕”照样吃得饱。孤家寡人,省柴省火,烟囱冒烟的时候少。二,“拿糕”一般熟不透,俗称“十拿九生”。若称呼某人为“拿糕”或者“生莜面”,一般比喻该人做人做事走极端,不近情理,不可理喻。或黏黏糊糊如“拿糕”,或不粘边不靠谱如“生莜面”。但无论是“拿糕”还是“生莜面”者,其共同特点是平日里以吹牛、耍天桥把式过活,或者纯粹就是一匹尥蹶子的毛驴。

故而,概全以上两点,壕欠公社小学民办临时代课的赵老师说,吴老师以“拿糕”绰名,完全有资格,并且绰绰有余。

吴拿糕从学校被下派到水库工地,有些人说是吴拿糕要求进步,自愿上第一线,将来回学校谋求个食堂管理员之类的肥缺。况且食堂总归是不缺女人的,就这一点,也让人们坚信吴拿糕下工地是有预谋的自愿。但大多数知情人士说,嘻,才不是这样子的,吴拿糕是被撵出去的;学校食堂早被民办临时代课赵老师的小舅子一统天下了,否则赵老师家里的那一窝猪崽吃啥,校长过年桌上的红烧猪肉找谁要。当然你会很疑惑,一个民办临时的代课老师咋有这么大的运作能量?这就是你没见过世面的大惊小怪了吧,那你就该问问现任乡长的妹妹是谁了,一定会有作风正派的人士不屑于你的孤陋寡闻而告诉你,难道赵师母就当不得乡长的妹妹了?所以,虽然赵老师也是油光光的大背头,也赶时髦别两支钢笔,文化自然是比不了吴拿糕的,至少没有念过冬春扫盲夜校的,但也并不妨碍赵老师教国文,也让学生知道,家里的耗子,城里人管叫老鼠的知识,也不妨碍小朋友们排队放学,见了乡长的妹妹都脱帽鞠一躬,喊一声,赵师母好!所以赵老师以民办临时代课的身份在场面上混的风生水起,没有人敢当面不尊他一声‘赵老师’也就不足为怪了吧。这也大概就是‘吴拿糕寻肥缺,心思急躁、露了盘底,被发配‘这样的流言基本被坐实了的缘故吧。

本来协助管理工地工程的工作,应该在工地一线办公,但吴拿糕坚持把办公的地点搬进了食堂,并且自告奋勇捎带管理食堂的米面粮油进出。其实也就是几麻袋土豆几箩筐过冬的大白菜,一小罐胡麻油,一罐猪大油,两大笸箩带麸皮的莜面、荞麦面小米黄豆之类,再没有更多的项目了。大麦面极少,基本专供吴拿糕开小灶。

吴拿糕解放后断断续续念过两季扫盲班的冬春夜校,自称文化人,上衣口袋总挂两支钢笔,每天拿两本帐簿查流水,可是帐面总是一塌糊涂的说不清楚。

吴拿糕的大背头总是油光滑亮的,并不比赵老师的逊色,这一点倒是受到全校师生的一致公认。当然,以赵老师胸怀的宽阔,并不和他计较,并不把不屑总挂在在脸面上。只是据与赵老师相交过密的同事称,赵老师总在背后观察吴拿糕,就是和吴拿糕走在迎面,也似乎不经意地瞟一眼,而后对着镜子抿头发,有时会突然问同一个办公室的女老师一句,头发怎么才能亮起来?像吴拿糕那样,用唾沫可以吗?女老师总是笑而不答。问得急了女老师便说,据我奶奶说,把老奶奶们的裹脚布拿来缠头是可以的,在夜里缠,不影响第二天出门的。但需是老的裹脚布,越老越有味道功效越好,得有了包浆才行,如百年老瓷那样子的包浆罢。后来据说,赵老师一见上了年纪的老师们就问,你妈妈还健在不,奶奶呢?被问的老师感动的泪水涟涟。

工作的便利,每次炝锅放胡麻油,吴拿糕总会亲自掌油壶,小心翼翼地往锅里到出一股,马上收手,而后伸长舌头,旋着油壶嘴儿吸溜一圈,啧啧嘴,再用一只手,反手攥着油壶嘴儿仔细擦一遍,此时的油壶嘴儿已经比洗过的还要干净。吴拿糕双手一搓,顺势将一双油手往后一捋,大背头便光亮的能滑断苍蝇的腿。如果猪大油炝锅,吴拿糕总会伸长舌头,把撬猪大油的锅铲子舔的干干净净,即使被热锅铲烫的吸吸溜溜跳脚。一套程序下来,吴拿糕似乎疲惫了起来,坐上他那把专用的、似乎随时都要散架的老藤摇椅,抖着腿,抽一支梅花牌香烟,面朝顶棚吐出一串烟圈,眯起眼睛,满足的样子,也似乎又在心里规划着什么远大的宏伟蓝图罢。

吴拿糕只要一见二傻蹑手蹑脚踅摸进伙房就发脾气,骂狗崽子滚出去。骂贵祥是地主的狗腿子,阶级立场不坚定,是蠢货。贵祥总是护着二傻,骂吴拿糕才是蠢货。

贵祥断定吴拿糕很危险,再努力加把劲儿,有吃牢饭的机会。果然,若干年后吴拿糕犯了男女作风问题,开除了公职,吃了两年牢饭,出来在城西街口的桥头卖了艺,耍流星拿大顶,唱莲花落;还学了几段单口相声,荤段子一天比一天接近裤裆里的事儿,围观的人也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可看的人虽多,给钱的却并不多,断炊的时候就多。吴拿糕曾挽起袖子到医院卖过两次血。医生很奇怪,咦,怎么抽出的血只是淡淡的红,像羼了水。原来吴拿糕每次卖血前总会足足灌下两大暖壶放了大青盐的开水,而且憋住膀胱不放尿。以此看来,吴拿糕其实在有些事情上并不蠢,至少在为活命而努力的这件事情上。当然,贵祥的话也有不准的时候,譬如骂‘吴拿糕才是蠢货’,这似乎被吴拿糕有时并不蠢而不攻自破了。

卖了艺的吴拿糕但凡兜里有几角钱就会沽上半斤土烧,从罗记熟肉铺盘一根猪大肠,也不回家,就坐在西街桥头墩上,喝一口酒吃一口猪大肠,咬一头大蒜,满嘴流油,惬意而满足的样子。吴拿糕从不做无理且无喱头的事情,不回家,是有原因的,因为媳妇领着刚会喊爹的女儿,早跟一个卖大力丸的拳师跑了,故而不回家,错不在吴拿糕。

吴拿糕在城西街口桥头上初出道时,一班坐地乞丐总是找他的茬,让他开心不起来。当然,吴拿糕是有优点的,在为活命而操碎了心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来的。现在的吴拿糕已今非昔比了,俨然是西街桥头一带的风云人物。他用烧酒、猪大肠和拳头打下了一片天地,许多乞丐都臣伏于他,各路乞丐都是他的朋友。乞丐们现在都尊他一声“吴大拿”或“吴班主”。吴拿糕的日子便又滋润了好长一段时间。

修水库时的大豁牙可就惨了,长得丑,丑相里带着凶相,不招人待见。歇工时在库坝上陪斗。几个成份高的站前面,他站后面,腰弯成大虾,头顶着前面人的屁股,自己抽自己大嘴巴子,说我是大地主惠大锣的狗腿子,惠大锣欺男霸女都有我一份。

村民们并不买帐,说,说仔细点儿,云山雾罩哄鬼哩。问问你,赵锔匠的腰是咋断的。胡子下山抢鸡抢鸭抢猪,准知道谁家的猪肥谁家的鸭多,谁报的信领的路,大豁牙你不养猪不养鸭却每年都有肥猪肉肥鸭肉吃,咋弄到手的。惠大锣种大烟土自己抽就不说了,还卖出去毒害村民邻里,谁出去卖的,往大烟土里掺麸皮,谁干的。大豁牙你喝足烧酒半夜不睡觉,鬼一样在街上游荡,女人们吓的都早早关门上床,连出院撒泡尿都得男人们跟着,你怀得是啥坏心。这样一控诉,大家就觉得大豁牙连土匪的秋风都敢打、惠大锣都敢坑,实在坏的很,罪大恶极,十恶不赦。女人们一拥而上,挠的大豁牙身上就没有一块好皮肉。大豁牙实在熬不住了,瞅机会跳了大井,捞上来又被狠狠揍一顿。从此便疯疯癫癫起来,像狗獾的爷爷一样人来疯,见人就要脱裤子。男人们耍猴一样看,女人们见了就跑。大豁牙乐的哈哈大笑,拍大腿跳脚骂,逼姥姥的龟儿子们,大烟土不掺麸皮吃死你,我吃肥猪肥鸭咋了,土匪吃了你们就舒心了,我半夜不睡觉碍你啥事了,咋不说我还爬灰偷人了。大豁牙拿腔拿调的和我公公惠大锣的声音一样样的。大伙儿便说这龟儿子撞了客,惠大锣的鬼魂附身了,晦气的很。女人们便“呸呸”唾口水,像躲鬼一样的跑。至此大豁牙再不用上工地干苦力也不用陪斗了,只在伙房扫地洗碗涮锅。但落入在食堂办公的吴拿糕手里,大豁牙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悲惨生活。

吴拿糕摆出一副首长的架势,指挥的大豁牙脚不沾地。让大豁牙给他端洗脚水,把脚搭在椅背上让大豁牙使劲地揉搓。大豁牙每天除给吴拿糕点烟倒茶盛饭,还外带洗吴拿糕的那条大花裤衩。吴拿糕总喜欢在没人的时候从猪大油罐里抠一指头猪大油吮在嘴里,抠的狠了便老窜稀。空地上的晾衣裳绳一挂出吴拿糕的大花裤衩,工地上的人就知道吴拿糕又偷吃猪大油了,裤裆又该空的兜风了。吴拿糕上茅房,大豁牙便拿着草纸在茅房门口候着。吴拿糕哼一声,大豁牙像过电的老鼠,跳着脚快速地把草纸递进去。偶尔大豁牙分了神,送迟了,吴拿糕便赏一巴掌给他。吴拿糕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原不是在学校时候的无趣和遭同一办公室的其他老师的白眼可比的,特别是离开了赵老师的视野,看不见赵老师鄙夷的白眼和沾满唾沫星子的冷嘲热讽,便有了如沐春风般的感觉。有一次,吴拿糕开小灶,让贵祥炒了一碗病猪崽的下水,也或许是油水太大了,不住气地窜稀,不停地往茅房跑。苦了大豁牙,随着吴拿糕的窜稀,不停地穿梭在伙房与茅房之间。大豁牙蹲麻了腿脚,依在茅房门口低声愤愤骂道,逼姥姥的吴拿糕,比惠大锣的谱摆的还大,要是旧社会早就抽大烟逛窖子去了,迟早吃牢饭,临老了鬼吹灯,得羊角疯。吴拿糕听见,提着裤子攥着石头撵着打。大豁牙一边跑一边脱裤子对骂,逼姥姥的吴拿糕,说老子是地主的狗腿子,老子认了,可你比惠大锣还狠毒,克扣公粮,开小灶,撒酒疯,追老娘们儿,迟早被雷公爷劈脑壳。吴拿糕听了便讪讪地放下手中的石头,骂一句,不和一条疯狗一般见识。此后大豁牙便开始到处蹓跶磨洋工,一疯癫便找吴拿糕的麻烦,拿吴拿糕的大花裤衩把伙房里的磨刀石擦得照人影儿;取吴拿糕的梅花牌香烟,抽出几支,把里边的烟丝揉出一些,往里逐一仔细地塞一粒大青烟进去,再把揉出来的烟丝揉回去复了原,大青烟遇火就炸,吴拿糕的嘴皮子没少血淋淋的。偶尔没来由地疯骂一场,并趁吴拿糕不注意,从笸箩里挖两碗莜面倒入清汤寡水的锅里。吃饭时人们就会说,咦,今天吴拿糕开恩了,这样稠的粥。

若干年后,吴拿糕真的吃了牢饭,又在西街桥头卖了艺,又曾在罗记熟肉铺门口,抢吃过一次罗猪头给他那匹看门大狗煮的米猪大肠,染了囊虫病,时不时发一次羊角疯,临了卖艺场上,往高空扔石锁,脑脉管迸裂,偏瘫成了半个人,半年人就没了。

人们都说大豁牙的嘴真毒。

但是赵老师是最有善心肠的人。当年,几乎没有一个老师为吴拿糕送最后一程的,当然赵老师是例外,不仅送了,而且哭得直不起身来,悲痛欲绝到几乎晕厥,涕泪涟涟,说着贤兄你为什么扔下这样多的好兄弟就忍心走了,不要走的太远,常回来看看之类的伤心话。还是吴拿糕的那些丐帮朋友们看不下眼了,心急吃白事席上的酒,吼一嗓子说,球尿性的姥姥,假装哭几声就好了,还哭成真的了,快、快,扶起赵老师,一起吃酒去,一起去!赵老师才无可奈何地不情愿地起了身。当然,在吴拿糕白事酒席上,赵老师并不因自己身份的尊贵而鄙视任何一位客人,礼贤下士地几乎与在座的每一位宾客敬了酒,让所有到场的吴拿糕的朋友们感动,羡慕吴拿糕生前还有如此体面的朋友,这辈子值了,没白活。

赵老师放开肚皮痛痛快快地喝了个饱,打着饱嗝剔着牙,摇摇晃晃回学校上课去了。几个小丐在酒席桌上很敬仰赵老师的人品和折服赵老师的口才,估摸以后或许能攀赵老师个高枝儿,殷勤地要送送赵老师,赵老师头也不回,往后摆摆手说,下次罢,你们继续喝。

一天半夜,没有月亮,黑乎乎的天,咋呼呼的风。大豁牙从水库工地上跑回来,气还没喘匀,从怀里掏出两张油烙饼,递给狗獾时还热乎着。说吴拿糕夜里开小灶,烙油烙饼,贵祥把面剂做小了,偷偷匀了两张给大豁牙。大豁牙舍不得吃,藏下给狗獾送了回来。说完又连夜回了工地。惠二奶奶便知道大豁牙是在装疯卖傻。

又一年底。一家人可以聚在一起了。难得的一个丰年,口粮足足几大瓮。狗獾再也不喊饿了,酸菜肉粉条也吃了几顿。西沿河的红毛锦鲤又泛了起来,大豁牙凿冰捞了几次,只是再也做不出我公公惠大锣的味道了。

狗獾一看到屋檐下干瘪瘪的鱼串就掉眼泪,说大豁牙做的鱼干儿像他奶奶的小脚,又臭又酸,不像他爷爷做的。

大豁牙问,你爷爷做的像什么。

狗獾说像我妈的奶,又香又甜。二傻便拿笤帚追着打。

狗獾一边跑一边向我问,我说的不对吗?为啥爹打我。

茶饭好了,一家人的脸色也都红润了起来。大豁牙有讲不完的故事,半年不重样。我们嗑着瓜子儿,围着火盆听。一直讲到该睏觉了大豁牙才回西厢房,狗獾大多随大豁牙到西厢房睏觉。一天,撑灯时分,天飘起了雪花。我们刚刚吃完饭,狗獾喊快看。我们看向窗外。小路上影影绰绰一个人影,艰难地蹒跚,摇摇晃晃要摔倒的样子。这样冷的天是会死人的,二傻和大豁牙赶忙跑了出去。不消一刻钟搀回一个女人,看不出年纪,或许三十出头,蜡黄脸贴金,瘦得只显出两只大眼珠子和两个大颧骨,布满蜘蛛网样的血丝。挺着大肚子,看是快要临盆了。说是南庄过来的,叫栀子,一直在婶婶家住,显了怀,婶婶不乐意了,说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又怀上了野种,丟人。撵了几次,栀子没地儿去,哀求几次又住下,眼看要临盆,婶婶狠下心把她的行李扔出门外,人也推了出去,关死了门。叔叔是个软柿子,一声不敢吭,眼睁睁看着栀子流落在风雪街头。栀子哭到无泪,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天,不知不觉进了惠庄。一家人赶紧烧水做热汤面。栀子吃的泪流满面,要下跪,哀求收留,否则死路一条。惠二奶奶给大豁牙使个眼色,说,栀子妹妹,天下那有见死不救的,大冬天一个快临盆的女人,推出去就是个死,可是大姑娘生孩子总是个忌讳。栀子说只要给口饭吃给条生路你们就是再生父母,做牛做马都成。惠二奶奶说,不用做牛马,眼下就有一条生路走,不知栀子妹妹愿不愿意,愿意了,抬举你好吃好喝当亲人,不愿意也不咋,不会撵你走,一样请接生婆伺候你。栀子说我早早没了爹娘,一个哥哥下落不明,你们就是我的亲人。惠二奶奶指着大豁牙说这是我的大兄弟,叫大豁牙,老是老了一点,但也是个正经人,别看长的贼眉鼠眼,但心肠好,会疼人,耕地养鸡样样行,你跟了他不会吃亏的,女人这一辈子不就是寻个吃饭睏觉的地儿吗,再说了大姑娘生孩子,总得给孩子寻个爹吧,否则名不正言不顺了不是,将来你苦还好说,孩子咋在人前站。栀子跪下就磕头,说我这样的身子还有啥敢挑剔的,有人收留就是造化了,姐姐说咋办就咋办。惠二奶奶说咱们明天就向队里打个招呼,扯张结婚纸,摆两桌酒席,喜事就办了。一个月后栀子生下一个闺女,取名叫雪花儿。

大豁牙当了爹,幸福的满街乱串,见人就递烟撒糖。

男人们抽着大豁牙递过的香烟,说大豁牙不费劲就当了爹,真是拾粪踩狗屎,运气咋这么好呢。后街一个寡妇嘴巴里含着糖块酸溜溜地说,啧啧,大豁牙贼眉鼠眼耗子精转世,栀子两眼灯笼乌贼鱼托身,真真儿的天仙配。另一个女人撇嘴道,栀子说死了丈夫,鬼才信,说不定就是个暗门子,色衰皮松,没人待见了,找吃饭的地儿了,雪花儿就是个鬼也难断清的野种,这样的人家,以后少理罢。

大豁牙愤愤地骂,逼妈妈的姥姥,雷公爷劈脑壳的货,糖块儿烟卷都叫狗叼了,不说人话的老绝户,你也怀个野种让我瞧瞧,多少年了,咋连个蚂蚱也怀不上。一街人便讪讪地散了。

狗獾有了妹妹整天不错眼地看着,稀罕成了宝贝。

当然,谁也想不到,十八年后雪花儿做了狗獾的媳妇,给惠家生了一堆子孙,惠家有了传香火的根儿。

后来慢慢地,栀子说,爹娘殁的早,留下栀子兄妹二人,一开始被叔叔婶婶收留,待家产全被叔婶占去后就被赶出了家门。哥哥每天领着栀子满街找吃的。哥哥头上长满疥疮,头发一片一片的掉,街坊四邻都叫他鬼剃头,慢慢就把原名忘了。无论多可怜,哥哥每天把栀子打扮的干干净净的,那怕讨到一口吃的也先让着栀子,过新年无论多难也要给栀子讨一碗肉吃,做一身新花衣裳。一天栀子在野地挖野菜时被一个醉酒屠夫糟蹋了,哥哥气不过杀了人,仇家提刀寻的紧,哥哥便上山落草为寇了,自此断了音讯。栀子只好硬着头皮又回到叔叔家,伺候一家人吃喝。今年初栀子又被街面上一个花心男人诱骗失了身,栀子也不敢说。显了怀,遮不住了,直到被婶婶赶出家门。

栀子的遭遇让大豁牙涕泗滂沱,发誓一辈子对她好,只是怕家穷委屈了栀子。栀子说我爹是私塾先生,教我宁为贫家妇,不为贵人妾,一辈子跟定了你,不管你多老多穷,只要对我们娘俩好就是了。可是谁也没想到,后来却是大豁牙撇下娘儿俩先走了。

惠二奶奶讲到这儿,说,二马驹、小笊篱,难得你们来一回,二傻、栀子、狗獾、雪花儿领着孩子们上县城办年货去了,天黑前总回,几代人的交情,总是要见一面的,亲戚常走动才是正理。老马科长和老赵连声说在理在理,住一宿也是可以的。两人忙把带来的熟食摆上,给惠二奶奶斟满酒,听二奶奶继续叙旧。

惠二奶奶喝一杯酒说,人的一生有时候真比唱戏还巧。有一年刚入秋季,我爹龚先生急匆匆地来,拿着一叠白色黑色玄色的布料。说一个过命的兄弟犯了事,私藏大烟土现在关在大牢里,判了死刑,离上刑场没有几天的日子了,让做几身寿衣,监狱给的尺寸都写在纸上了。

新社会,死刑犯不受虐待,该享受的权利都享受。狱警问他近亲有谁,想见谁最后一面。他说爹娘早殁了,一个妹妹下落不明,只有一个朋友,在本街开药铺,都称他龚先生,街面上的人没有不认识他的,烦劳你们告诉龚先生,说鬼剃头想见他,他准来。狱警认识我爹,直奔门上来,说一个私藏大烟土的死刑犯,叫鬼剃头,自称和龚先生是过命的朋友,想见龚先生最后一面。

我爹的药铺工私合营后办了一所骨伤医院,我爹任私方院长,街面上口碑很好,他忙,很少来,狗獾爷爷下葬时来过一次。想狗獾了,就捎话让大豁牙送去住几天。我从没听说过我爹有江湖上的朋友,但看我爹悲伤的表情就知道交情不一般。我十指不沾阳春水,啥忙也帮不了,栀子手脚利索,按尺寸连夜做了全套的寿衣。一身白色的内衣裤,两身黑色的棉衣,一袭玄色的斗篷,一双黑色的棉鞋。

隔日我们坐上我爹接我们的马车直奔县城。一路上栀子心事重重,一声不吭。狗獾也老实地坐在车上不敢顽皮。雪花儿被大人们凝重的表情感染,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紧紧地偎在大豁牙的怀里。二傻大声地吆喝着辕马,嫌跑的慢。

惠二奶奶又喝一杯酒,面容悲戚地对老赵说,小笊篱,别看每天人们看日出日落,东家进西家出,活的像白开水一样寡淡,可进了监牢,一切由不得自己了,才明白像鸡一样蹓跶是多么开心的事情,人们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惜福的人难长久呐。

漫长的路,似乎永远走不到头,中午时分马车终于停在了监狱的门口。

阴沉沉的天空。正午的阳光都隐藏在了黑色的云朵里,静悄悄的,似乎连鸟也不愿意飞过来,不时有大风卷过来。黑色的云朵越聚越多,压在头顶,沉闷的雷声,轰隆隆地从远处传来,似乎在酝酿一场少见的大雨。

我爹龚先生和你爷爷早就到了,只等会齐了一起见人。

你爷爷早已没了往日的轻狂,佝偻着腰,蔫的像霜打的秋树,诺大的骨架单薄成一具秋天打麦场上的稻草人,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跑。你爷爷瞅我一眼,蹲在墙角低头抽烟,不说一句话。

不一会儿,铁链声由远而近传来。来人的头发、胡须纷乱的像披着一块毡子,看不清眉眼,但分明见嘴角挂着一丝笑。

我爹龚先生只一眼便抱住了来人,说,鬼剃头,真的是你吗?这么多年你到那里去了呢,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呢?你是真蠢啊。

鬼剃头撩一把头发说,龚先生这不是见了嘛,快给我上一袋烟,嘴寡淡出鸟了。烟袋刚刚点上,栀子干嚎一声,说,原来真的是哥哥你啊,做寿衣眼跳的慌,没来由就按你的身样儿做,驱也驱不走的心思。鬼剃头惊的把烟袋掉在地上,怔怔看着,梦里一样,说,嘿,真是妹妹哎,我不放心的就是你,今天见了你,地下也有脸见爹娘了。俩人抱头痛哭。满屋的人既惊讶又心酸,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都啜泣不已。

栀子拉过大豁牙说,哥哥,这是你妹夫。

鬼剃头说见鬼了,问龚先生,这不是大豁牙吗,当年被我拿枪打折了腿和胳膊,咋成了我妹夫。

我爹龚先生说,大豁牙当年是被你打折了腿和胳膊,惠大锣也瞎了一只眼,他们在我的药铺住了三个月才好。

我接口对栀子的哥哥说,那年冬天,能冻死人的日子,栀子孤身来到了惠庄,我收留了栀子,时间长了,有了感情,栀子嫁给了大豁牙,明媒正娶,办了酒席,我爹龚先生也来喝了喜酒,大豁牙对你妹妹的好大家都是看见的。

鬼剃头笑嘻嘻地对我说,你是惠家的二少奶奶吧,当年我就少烧了一把火,知道你是龚先生的独苗,看来做对了,要不是缘分你咋会救栀子呢。又对大豁牙说,早知你娶我妹妹,当年就该崩了你,你又老又丑,可惜了我妹妹一朵花。

大豁牙说大舅哥打妹夫也不丢脸,只是当年打的有些狠。

大豁牙又说我家老爷让你戮瞎一只眼,受了惊吓,疯了,冬天跑出去又给冻死了。

鬼剃头说这老家伙大火没烧死,又冻死了,总归没福死在枕头上。

大豁牙拉过二傻说,这是惠家的二少爷,我们都叫他二傻,二奶奶的当家人,当年救栀子也有他,冲这,你也不该幸灾乐祸惠老爷。

鬼剃头挠挠头说这关系有点乱,仇家、恩人搅成一锅粥了,不想费脑筋梳理了。

我爹龚先生拉过你爷爷,对鬼剃头说,这是赵锔匠,当年被我亲家惠大锣用油灰摁瞎了眼睛,没你当年的帮衬或许他也活不到今天。

鬼剃头说,嘿,赵锔匠,一照面就知道你是谁,男人长花眼,十个九花心,还剩一个夜夜不落空,没有偷天换日的本事还敢偷腥,管不住裤带,不戮瞎你的眼睛戮谁的眼睛,惠大锣现在死球了,都卯平了。

你爷爷红了脸,说,栀子他哥,你是一条好汉,恩怨分明,我仗着一点儿手艺,挣几个活泛钱,到处招摇,到底败在了花事上,不该啊,祸害了后代,早有你这么个好兄弟提耳根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下场。

鬼剃头接过话头说,今天咋了,花儿有开的时候就有枯的时候,天下那有长青树,你有过勾魂的过往,也不枉此生了,不像我,赤条条来,又赤条条的去。枪真他妈不是好东西,盒子炮杀人,裤裆炮伤心,大烟枪要了命。说完,鬼剃头自己到笑的缓不过气来。

栀子抱起雪花儿说叫舅舅。狗獾和雪花儿一起抢着叫舅舅。

鬼剃头摸着两个孩子的头说,我也有外甥了,引魂幡有人扛了。

二傻拉着鬼剃头的手说,大兄弟,我带来了推子剪子,给你净个面吧,让你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上路,我爹就是我给他老人家剃头净面上的路,我的手艺保准让你满意。

我沉下脸,说二傻你个愣球,不会说话就一边儿哑着。

鬼剃头说二少奶奶别给二傻兄弟摔脸子,二傻兄弟是大福之人,心善,长寿相,有佛缘,二傻兄弟并不傻,心明镜似的,将来的后代都会受他余荫的庇佑。二傻兄弟给我剃上路头,小鬼见了也不敢难为我。来吧,剃!鬼剃头又说,我精光着身子来精光着身子去,吃过喝过抽过,这一辈子值得。不过这辈子,我从没欺负过穷人,没巴结过富人,更没惧怕过恶人。

只一阵工夫,二傻麻溜地给鬼剃头剃光了头发和胡须,一瞅和栀子一个模子拓出来的一样。

鬼剃头换上了寿衣。你爷爷从食盒端出几碗熟食和一壶酒,说是罗记肉铺刚出锅的卤煮,趁热吃,昨晚上就上罗记熟肉铺嘱托了罗猪头,说明年的今天是好汉的祭日,一定要选好的佐料、食材下锅。罗猪头今儿早早地开了炉灶,早了一个时辰,免得迟了,好汉匆忙吃的不尽兴。罗猪头说,好汉当年就爱吃他家的卤煮,龚先生常来给好汉买,好汉也来买过,每次往下多扔银角,一看就是一条好汉的作派。罗猪头很伤心,说什么也不要钱,又打了一壶上好的烧刀子相送。罗猪头说,他本来也想来送送好汉,可是最近身子骨弱,好长时间了,一闭眼就听到无数的猪拱门、嘶吼,扰的他心烦意乱,或许是这几年杀业太重,死去的猪儿们寻仇来了,想让好汉在法场上替他喊一嗓子,告诉猪儿们,再不要来纠缠。

鬼剃头问,喊啥?

你爷爷说,罗猪头让喊‘猪儿猪儿莫要怨,猪儿本就一道菜,杀你非我愿,我不杀,别人也要杀,反正都要杀,记球啥仇哩,早死早托生,来年让猪儿转成人。‘

鬼剃头说,这么多鬼话,我记不了,只怕喝了烧刀子便忘了,可惜了罗猪头的心意。

鬼剃头又呵呵笑着说,罗猪头杀猪杀的手软了,金盆洗手去簸箕庵当和尚算球了。只是罗猪头日哄猪儿下辈子转成人,也没问问猪儿愿不愿意。

鬼剃头又正色道,造孽总是要还的,收刀入鞘,回头是岸才是正经。

一壶酒,几碗熟食,风卷残云。鬼剃头朝大家拱拱手道,就此别过,阳世缘已尽,来生再续吧。残骸一具,随便挖个坑丢进去就是了,死的不光彩,千万别堆坟头别立碑。

惠二奶奶抹一把泪,满㨄一樽酒对老赵说,小笊篱,你爷爷还是重情重义的人,用早年为他自己准备的一口柏木棺材殓了栀子的哥哥。

埋哪儿呢?大豁牙说就葬香光坡吧,让大舅哥挨着老爷,逢年过节祭奠也方便。

二傻说我爹和你大舅哥有仇,离的近再在地下打起来咋办,何况我爹老了没气力,天天挨揍咋办。

我爹龚先生说二傻你别操心,你爹是个明白人,要不是鬼剃头一把火烧了你家大宅,解放后成了破落地主,你爹早被枪毙十回了,保不齐连你也没命了,狗獾也不知被刮到什么地方了,早熄了你家的烟火了,感谢还来不及呢,你爹虽然没死在枕头上,可到底强似砍脑壳。

二傻说还是岳父大人有学问,句句说在了理上,那就让他们在地下一块儿喝烧酒一快儿抽大烟吧,强似一个人孤单。

我们把栀子哥哥葬在了香光坡我公公惠大锣的身旁。大豁牙平了坟头,撒一把草籽,又栽一颗桑树。

狗獾扛着引魂幡,雪花儿披麻戴孝,栀子哭倒在地上。

惠二奶奶对老赵说,小笊篱你也喝一点酒吧,你爷爷年轻时酒量惊人,连我公公惠大锣都不是他的对手,不过你爷爷只要接了细活儿是滴酒不沾的,他的心不坏,坏就坏在长了一双勾魂的花眼。

惠二奶奶又说,小笊篱,当年谁也没想到,埋了栀子哥哥半年后你爷爷也成了他们的邻居。

其实你爷爷很早就开始咯血了,只是不告诉别人,自己知道是害了肺痨,躲着人,探监是他最后一次见那么多人,后来我们才明白他为啥总是离我们远远的,当时我还以为是因为落魄害羞了呢。这些事你们都是知道的了,是小笊篱你给我爹龚先生报的丧。我爹龚先生买了一口白茬棺木,涂了一层红漆。那年月破‘四旧’,有钱也买不上好棺木。招呼大豁牙、二傻把你爷爷也埋在了香光坡。后来大豁牙从坟上回来说赵锔匠死前给他孙子小笊篱留了话,死后埋在鬼剃头坟旁,不挨我公公惠大锣,看来他还忌恨着狗獾的爷爷,又留下话说一生不光彩,不立坟头不竖碑,撒一把草籽种一颗桑树。我们照着你爷爷的话不立坟头不竖墓碑,撒一把草籽栽一颗桑树。

谁又会想到仅隔一年不到的时间大豁牙也走了,丢下了我们和栀子、雪花儿。

事情真的很蹊跷,那年清明节,西沿河刚刚开河,大豁牙、二傻、栀子,我们领着狗獾、雪花儿上香光坡上坟,供了祭品点了香烛清理了坟地的杂草,我们一起早早下了山过了河回了家。大豁牙却找出了鱼网,说看见河里一团一团的红毛锦鲤,开河鲤肥,捞一桶回来给两个孩子做鱼串吃,狗獾要一起去,大豁牙死活不肯,平日可不是这样,大豁牙无论去哪儿总喜欢带着狗獾和雪花儿,何况网鱼,瞅空儿就会教狗獾几手。当时我还奇怪这次为什么不带着狗獾呢。

大豁牙出门时天气还好好的,不长的功夫,突然乌云翻滚,电闪雷鸣,下起了一阵急雨,也没见有多长时间,就听坝上传来‘轰隆轰隆’的声音。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发山水啦!往年这个时候哪会下雨,更别说发山水。待山水息停了,我们惦记着大豁牙,跑到河边找,那有踪影,一直往下游找了两天也没见个影子,自此我们的日子里没有了大豁牙的身影,但心里一刻也没放下过他,似乎他就是出了一趟远门,止不定啥时候突然就回来了。早起一推门似乎就看见他在院子里忙碌着,喂鸡喂鸭或者拾掇耕地的犁耙,晚上灯影一晃,又看见他往火盆里添木碳,笑嘻嘻问,想听啥故事。揉眼一看又啥也没有了。狗獾再见不得风干的鱼,见一次哭一次。半年后栀子说没希望了,建个衣冠冢吧,留个念想,总有个祭拜处。我说成。也不用商量,在香光坡紧贴我公公惠大锣的墓旁起了一个坑,夜里二傻领着狗獾进山里放到一颗枯树,拉回来连夜钉个一个小棺材,刷了大漆,放进大豁牙的一顶帽子、一件夹袄和一双露大脚趾的旧鞋。在一块青石板上用朱砂写了大豁牙的名讳和生卒年月,一同埋在了坑里。也没堆坟头没立墓碑,撒一把草籽种一颗桑树。栀子、雪花儿、狗獾哭的直不起身。我念着他这几年的好,止不住悲伤流泪。二傻说,哭球啥了,这次我爹和鬼剃头支两杆大烟枪,抽足了,加上赵锔匠、大豁牙,四个人正好凑一桌麻将,快活着呢,只是鬼剃头和大豁牙是大舅哥和妹夫的关系,只怕赢多输少罢,我们得多给我爹和赵锔匠烧些纸钱。

大豁牙死后,一家人的活计全压在了二傻和栀子的身上。二傻两头不见太阳扑下身子干活,挣队里最高的工分。村里谁家有忙他都去帮,杀猪、起屋盖房、娶儿聘妇都有他的身影,扫地洗碗抹桌子,烧火切菜端水递烟,凡是他能看见的活儿都抢着干,别人上桌子吃席,他转桌子给客人添水点烟,临了最多吃一碗冷饭。主家过意不去,总会给他打包一些肉菜,说回家给孩子们打牙祭。他欢天喜地的带回家,抽一袋旱烟、慈爱地看着狗獾和雪花儿欢快地吃,似乎困乏一天的身子得到了回报。家里的一切活计都归了栀子,栀子偷空儿还教狗獾、雪花儿描红、仿影,对对子。

我爹龚先生也开始常来,给我们送一些粮食和钱,日子过得就松闲了一些,孩子们平时穿的整整齐齐,时常有零嘴吃。渐渐地我们都从悲伤中走了出来,家里又有了笑声。可是好日子并没有延续多久,我爹龚先生病了。夜晚总是盗汗、咳嗽,日渐消瘦,我爹猜到是肺痨,便闭门不再见人,待我们知道,再见我爹时已经是形削骨立。咯了几天血人便没了。他活着的时候嘱咐二傻也把他葬在香光坡,说有赵锔匠和鬼剃头陪着,不寂寞。

我爹的葬礼很隆重,院方的职工、街上受他恩惠的百姓都送他一程。我们收了好多帛金奠仪和挽联。挽联上尽是好听的话。譬如:

先生妙手,丹心可鉴日月

明通岐黄,慈爱无愧苍生

一生行好事,千古留芳名

高风传乡里,亮节昭后人

大雁好音留阳间

松柏垂泪洒黄泉

狗獾也给他姥爷写了一付挽联:

音容宛在,幽魂渐远

恩情犹存,归去来兮

坟茔建的很气派,庄重肃穆。是罗猪头的儿子棍子设计的。棍子已经是省艺术学院大二年级的学生了,当然是靠自己的本事,不是砚江递了条子。

墓地用青石条铺了甬路,甬路两侧的空地栽了月季、槐花、芍药、夜来香。

坟头高大,满砌青砖,洋灰勾缝。葡萄紫花岗岩墓碑,汉白玉须弥式基座,基座饰乳钉纹缠枝莲花,碑两侧双勾兰花卷草纹,顶盖满饰宝珠荷叶纹。中间刻了我爹龚先生的名讳和生卒年月。

墓园其实也把我公公惠大锣、栀子的哥哥、赵锔匠、大豁牙的墓穴都围了进去,外人看不出来,我们按桑树的形状都可以辩认出的。不是祭祀的日子,也常常有人来,或许是因为我爹龚先生在世时的善心,总有烟酒瓜果供品,当然,葬在一起的其他人也就沾光了。看来我爹常挂在嘴边的‘诸恶莫做,众善奉行,你有仁爱,我赠玫瑰’的话是对的。

罗猪头提一些卤煮熟食、果蔬水酒等供品也来参加我爹龚先生的葬礼,敬了香,跪下磕了三头,站起身来,拍着他儿子棍子的脑袋兴奋地说,龚先生死了,你到出了大名,人们都问墓地是谁勾画出的,好看的很。我说是我儿子棍子勾画出的。他们都啧啧羡慕,说死了能睡一块你勾画出的墓地也不枉人世间走一遭了。我说我儿子的手艺贵着咧。儿子啊,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死人了,这手艺多会儿也荒不了,该着你将来吃香的喝辣的。周围几个女人听了便‘呸呸’地吐唾沫,骂道,罗猪头,到底猪嘴里吐不出象牙。

惠二奶奶望着窗外满天绚烂的晚霞,说,人这一辈子,走着走着就丢了,像这彩霞,看似鲜活,其实一阵风就吹没了,离天黑也就不远了。人这一辈子都想成个角儿,在台上‘咚咚锵锵’地比划,‘咿咿呀呀’地唱,其实有几个能成了角儿的,大都是台下的看客。曲尽人散,角儿又能咋样,不也得卸装回家,看客也都消失在村头巷尾,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戏台和台下乱纷纷的场子。人哎,不就是这么回事么,打过来打过去,转头一堆土丘就是永久的归宿了。我们都附合说对,惠二奶奶说的是这么个理儿。

天傍黑,二傻、栀子、狗獾、雪花儿每人身后背着一捆花花绿绿的年货进了门。生猪头生猪蹄,黑枣红枣柿饼子,糖果鞭炮香烛蜡烛,碎花布新棉花。三个挨肩岁数的半大孩子欢天喜地扑进门,喊着奶奶,叫着好冷,往惠二奶奶怀里钻。

二傻已经完全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佝偻着腰身,罗锅更凸显,脸上布满沟壑,头发灰白,眼球混浊,像一匹落满灰尘的苍老骡子,过度的磨难在他的身上显现的淋漓尽致。二傻见了老马科长、老赵各外的欢喜,笑嘻嘻地说,早上出门枝头上的喜鹊就‘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早知道二马驹来我就不出门,候着,二马驹现在是吃官家饭的人了,儿子又在省城做着大官,阔的很咧,远不是四十年前给赵锔匠提酒壶倒尿壶受气小媳妇的样了,小笊篱也是方圆百里的大名人了,手艺好,舍得接济穷人,有名气的大善人,这些到随了你爷爷,可你是规矩人,不像你爷爷的张扬。今天咋想起我们了,是啥样的顺风,把你们吹来了,真是稀罕哎。

二傻叫过狗獾、雪花儿见过面。狗獾已是风雪沧桑的中年汉子,粗大的关节,满身的男人味。

二傻回过头对狗獾和雪花儿说,你们两口子听着,不管交情多深,来往少了,慢慢就生分了,你们以后进城,一定要找你二马驹叔叔或者赵家哥哥,歇脚吃饭是小事儿,捎些地里的芋头红薯给他们尝鲜,城里人啥也讲究个新鲜,经常来往、多说说话儿便显得亲了。

狗獾给雪花儿揉搓着冻的通红的手说,爹说的有道理,等过完年开春,我们领上孩子们也上一次省城,让孩子们见见世面,带些雪里蕻,再到西沿河挂几网开河的红毛锦鲤,给砚江大哥尝鲜,只是要二马驹叔叔相跟上才好,小时候见过几面,现在砚江大哥官做大了,不认穷亲戚也是可能的。

惠二奶奶说,过年你们都去城里,开开眼界,让二马驹领上,小笊篱都去,别管官大官小,再大的官也当不在家里,砚江穿开裆裤的时候我都见过,何况穷亲戚又不是一点用相都没有了,我还有宝贝给他呢。

二傻说,这个老妖婆又炫耀她的大缸了,总嚷着要是砚江还认她,对她好,她就拿出来献给国家,说砚江管着全省的文化,他爹又是县里文管科的科长,她献宝也是给你们长脸面,其实我看那大缸也就是个邪性的灾星,别人躲还来不及呢,不提它罢。又招呼道,栀子嫂嫂,今天劳累你了,上炕陪客人吧,明天三个孩子的新衣裳又得忙你几天了。

狗獾、雪花儿生火做饭。先从一个小口陶罐里捞出一碗雪里蕻,猪大油炝锅炒了,出锅前往里摔两枚鸡蛋,大火一收,铲出几块红绿相间的菜饼子,透着油星,弥漫着酸爽的菜香。小炒猪里脊,小火沥油,大火翻炒,出锅前大料花椒姜丝葱丝一搁,撒一把去年冬天的霉干菜收了油。摊两块鸡蛋饼,切细条,葱花儿姜汁芫荽红辣椒勾蒜泥醋一浇,滋起一股淡淡的酸香。火炉上炖了一锅红毛锦鲤,狗獾昨天凿冰钓上来的,放一颗酸白菜,‘咕嘟咕嘟’的热闹。一盘腌毛豆拌了块嫩豆腐,淋了红辣椒油。一盆酸辣粉丝汤,鸡蛋清勾了茨,喝一口头上便冒出毛毛汗。烫了一壶老酒。海棠、木兰、螃蟹三个孙子忙着端菜、筛酒。通红的火炉映得满屋生辉,家里顿时热闹了起来。

惠二奶奶喝一口酒说,多少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那几年不断的死人,只有哭声,现在好了,雪花儿自入洞房,隔两、三年就生一个娃,现在肚里又怀上了,才显怀,眼下肚子尖的像个斗笠,保不准和螃蟹一样又是个带把儿的,二傻的爹在坟头里也会笑出声的。

喝着老酒唠着家常,悲伤一会儿欢喜一会儿。抬头,晕黄的月牙儿已经挂在半空中,稀疏的星星眨着眼,远处偶尔传来斑鸠的咕咕叫声。

夜已很深。老马科长、老赵、二傻、狗獾,男人们住一个屋,惠二奶奶、栀子领着孩子们住另一个屋。

惠二奶奶说明天是新年第一天,大吉的日子,早早起来,一块儿起大缸,让宝贝重见天日。

新年第一天,太阳刚刚越出地面,东边天际的朝霞铺满天空。一朵一朵漂浮着的红云犹如沐浴着彩虹的羊群。头顶湛蓝的天空澄澈灵空,鸽哨从遥远的天空传来,鸟儿们都醒来了,在枯草丛中、枝头上,“叽叽喳喳”叫得欢。

惠二奶奶情绪高涨,激动的像一尾寻窝下蛋的老母鸡,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在院子里东瞧瞧西瞅瞅,似乎怕惊动了左邻右舍,或者害怕被偷窥。最后惠二奶奶站在倒塌的东厢房前,拐杖一指,说,挖!

老赵、狗獾便开始清理小山一样的破砖烂瓦。中午时分逐渐裸露出了一个谷仓样的洞穴,洞穴口覆盖着尚透着绿意的枯干的青草垛,拨开厚厚的草垛,弥漫升腾起眯眼的灰尘与草屑,又揭去十多层草苫子,一口灰头土脸的大缸显了身影。

惠二奶奶下到坑里,脸贴在缸沿上,抚摸着缸身,啜泣道,四十年了,委屈你了,眼下世道安稳了,你也该见个亮了。

老马科长让狗獾找来一大块兰花棉布,仔细地擦拭着。大缸的釉面逐渐现出了幽幽的光泽。

无论称“茶叶末”也好,“鳝鱼黄”也罢,总之,釉色深邃的像荒野峡谷里的一口古潭老井,深不见底,遥远神秘,让人不由的心驰神往、浮想联翩。红、黄、白三色锔钉被擦试的熠熠生辉,光华耀目。用三色形状各异大小不同的锔钉构勒出的‘寒雪腊梅图’浩瀚而苍茫,辽阔而悲壮。恰时,天空落雪飞花。人在天地间,又仿佛进了画里面。

老赵啧啧称奇道,千年一遇,人间罕见。吟道:‘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此物一见,不枉此生了。无论老赵引用的这句诗文在这里是否贴切,但都频频点头,有佩服老赵的意思。认为老赵果然配得上衣兜里的两支钢笔。只有二傻说,识几个字就爱瞎嚼,酸了腮帮子,不就是个破大瓮,值当神叨嘛。当年我爹悄悄对我说,傻儿,试试,砸两锤,看看缸硬还是人硬。我“咣咣”两锤,大缸便躺下了。我爹说还是人硬。爹说完便扬长而去。晚饭时狗獾妈看见大缸碎了一地,跳脚大骂,撵着挠我。我说是爹让砸的。问为什么爹让砸。我说爹让试试是缸硬还是人硬。狗獾妈拉着我又骂到爹的上房。可我爹更凶,堵在门口,青筋暴裂吼道,都学会作假了,过了年再算帐。我不明白,是爹让砸的,为什么又不想承认,反说我们学会作假了,生那么大的气。平白无故我为什么要砸大缸,我知道大缸是狗獾姥爷的心头肉,也是狗獾妈的宝贝,但我还是得听我爹的话。不过赵锔匠的手艺真好,锔得比原来还好。后来听说赵锔匠让我爹弄瞎了一只眼睛打折了腰,挺好一个人,可惜又死了。

惠二奶奶裂开黑洞洞没有一颗牙齿的嘴,笑呵呵地说,二傻哎,不了咋说你爹阴毒呐,设下砸缸的圈套让我和赵锔匠往里钻,要了赵锔匠的家产和半条命,收了我爹的铺子,临了儿自个儿又把自个儿算计进去了,人呐!

狗獾说,多少年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又重提,没人要听。多好的日子,多好的大缸,咱们总得赶紧给它找个安稳的地儿吧。

惠二奶奶对大伙儿说,那些年,日本人惦记过它,土匪惦记过,官府的人也惦记过,我怕漏了风声,背着二傻,和大豁牙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推倒了东厢房,扩大了暗道,挖出大坑,一点一点把大缸挪了进去,盖上草苫子,垒上青草垛,又用破砖烂瓦堆成一个小山。大豁牙又在上面撒了一把草籽。第二年草长得那叫一个旺,冬天草枯了,又烧一把火,来年草长的更旺了。一年一年过去了,没人知道这是倒塌了的东厢房了,只以为是一座荒土丘。夏天草旺,小鸟筑巢老鼠打洞,小孩子们爬上爬下疯玩,连我也都快忘了它下面的秘密。趁我还活着,或许哪一天突然闭了眼,止不定它又得在地下多少年,几百年也未可知。现眼下是太平盛世,该让它重见天日了。二马驹,给你儿子摇个电话去,叫砚江来,说我要献大缸,老了,也算给国家做一点贡献。

刚刚过了农历二月二,老话儿龙抬头的日子,老马科长的儿子砚江从省城回来了,陪同两位白发苍苍的文物专家。

砚江把从省城带来的礼品放到惠二奶奶的炕桌上:恩施的老红糖、安化的黑茶、襄城的烟叶、辽河的烧刀子。花花绿绿一大片,还有陕西的大红枣,归化城的油锅盔。

砚江说,二奶奶哎,我们来看您老了,您老身子骨还好?

惠二奶奶说,老了,托共产党的福,还活着,可是不中用了,没人待见了,你拿这么多东西,我消受不起啊。你现在是大首长了,这么老远从省城回来,能来瞧大缸,不易啊,喝碗水,咱们就去瞅瞅吧。

惠二奶奶又对相跟来的斧头、棍子说,让客人们先喝碗水,你们且让海棠、木兰、螃蟹领着,把草苫子取开,好好擦亮大缸,让客人们瞅瞅,若是个宝贝呢,就献给国家,看不上眼,等我死了就拿它殓我吧。

砚江敢忙说,是宝,是宝!我爹早年就和我絮叨过,没看也知道是个宝,您老这么多年护宝有功。

惠二奶奶的脸笑的像一颗皱缩的老核桃,说砚江这娃官当大了可话说的还是那么顺耳,到底是读过大书的人。又对老赵说,小笊篱,你也本该是念大书的料,只是早早挑起了养家的担子,不过做锔匠也好,走街串巷,子承父业,人品好,口碑好,将来一定差不了哪,只是你们都发达了,千万别和我们断了往来,几代人的交情,不易啊。

砚江赶忙说,二奶奶,我们兄弟俩以后会常来看您的,希望您老高寿,我们有机会孝敬您老。

老赵连声附和道,砚江大哥说的对,说的对,我们会常来看您老的。

两位专家拿着放大镜,对大缸仔细研究考证一番后说,按器形,纹饰、胎土,釉色,特别是底足题款、口沿下的字识,结论是此缸并非出自元朝本年景德镇窖口的大瓷缸,更不存在惠二奶奶讲述的离奇故事。

惠二奶奶忙问,听专家尽说“非”和“不”,那这口缸是个啥?

一个专家解释说,这是一口出自介休民窖窖口的茶叶末釉大瓷缸。底款署的‘浮梁瓷局监造’就是一款明民窖仿元官窖的‘寄托款’,亦称‘伪托款’。

惠二奶奶脸色大变,听专家说这大缸既非官窖又不存在南方老客曾经渲染的公主、鳝鱼精和跳进窖口癞头跛脚独眼道人的传奇故事。何况专家又说什么‘寄托款’、‘伪托款’,惠二奶奶便羞红了脸。

惠二奶奶说,’寄托‘还好听一些,好像‘寄托’了美好的希望的意思,而’伪托’不就是个‘假托’嘛,不是个好词儿,惠二奶奶一辈子没作假,临老了这跟头栽大了。

砚江看到二奶奶落寂羞愧的样子说,二奶奶,别急,再听听。

专家说,‘伪托款’也好、‘寄托款’也罢,并不是字面上理解的造假,也不是完全的复古,而是一种本朝对前朝艺术、包括工艺上的传承,一般又叠加或是揉合了本朝的特点,以各种具像的的器物为载体,属于创新中的传承,传承中的创新。

专家又例证说,在清朝御瓷历史上就曾出现过一大批御窖高仿前朝官窖的上品瓷器,上推清高仿明、元、五代、宋、唐。都署着寄托款,但基本上,专业人员都是可以辨识出来的。

连本朝御窖都仿前朝官办瓷品,那民窖仿官窖就是很普遍的事情了。历史上的一些著名民窖不泛制瓷的顶尖高手,创造了中国瓷界的传奇。眼下这口介休民窖的茶叶末釉‘鳝鱼黄’大瓷缸就是民窖顶尖作品中的杰出代表。它不仅表现了大国工匠的超高技艺,而且反映了劳动人民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迸发出无限的不可遏制的卓越的创作才华。

专家说,这口大瓷缸难能可贵的地方有很多方面。以厚重、规整、精致、典雅等等这些大凡上品瓷器都有的特征我们就不说了,它的闪光点在于,一、明代的的制瓷匠人继承了元代的风格,高度再现了元代官窖的风彩,而又烙上了本朝的文化特色,并以其器形硕大而抢眼。这样大的胎体,无论对高岭土料的选取,火焰温度的掌控,还是对窖口形制、窖工的技艺要求,都是超高的考验。稍有一点闪失,便前功尽弃了,所以现存世量罕见。以我们的见识,这大半辈子也只是在国家民俗博物馆见到过类似的一口清早期柴窖口的大瓷缸,但其大小、型制、纹饰、釉色、窑口、年代显然逊色了许多,是没法与眼前的这口大瓷缸相比的。但就是这样的一口缸还被专家一致定级为国家三级文物。二、釉色奇特。这口大缸仰仗介休洪山泉水之清澈凛冽,卧龙峰下高岭土之绵润细腻,使洁白的高岭胎土在烈焰高温下产生了这种独特而玄妙的神釆和魅力。我们知道介休窑口的瓷器,装饰图案和色彩都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常见之物。很多都是路边、山坡上的野花,枝头上、屋檐下的麻雀,展翅欲飞的鸟羽,河里游动的虾虫鳝鱼。眼下这口大缸的釉色图案看似简单,实则大有玄机。茶叶末釉并不罕见,但窑变成‘鳝鱼黄’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一半在工,一半在缘,而且这种‘堆花加彩’的工艺极其繁复,成功率极低,有时候非人力可为。三、虽然经历过大的破坏,但器形依然完整,难能可贵的是经过民间锔匠高手的妙手回春,二次加工,更是锦上添花,一幅‘寒雪腊梅图’意境高远,风姿绰约,彰显了民间艺人的超高技艺和审美取向,反映了劳动人民朴素的审美情趣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只有这种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博大胸怀,才可以创造出属于劳动人民自己喜爱的历久弥新的作品。历经五百多年的沧桑,包括惠二奶奶在内的爱国民众,特别在那段民族危难存亡之际,奋不顾身的保卫民族瑰宝的精神,催人泪下,可歌可泣。

说到动情处,专家握住惠二奶奶的手,动情地说,您老护宝有功,今天献宝更有功啊。

惠二奶奶支棱着耳朵,听的热血沸腾,说,这专家真玄乎,说话像过山车,一阵落入崖底,一会儿又游上了天,我这把老骨头,受不了这眩晕,您老还是先给大缸估摸个等级吧。

专家说,这口大缸,有确切的时代信息,在文化、艺术、工艺上又有特别重要的价值。造型、纹饰、釉色反映了时代风格,有浓郁的民族色彩,虽为民窖,但是介休窖口的杰出代表作品。二次加工,更赋予了它不凡的神釆。比对国家民俗博物馆的那口大缸,这口大缸有资格定为国家二级文物。老专家转头问,砚江局长您看呢?

砚江满面春风地说,技术上的事我不提意见,听专家的。我只说一个意思,我的这些乡亲们护宝有功,献宝有功,该大力宣传和表彰。

一个月后的一天上午,鞭炮声、锣鼓声响彻惠庄的上空。省人民政府、省文物管理局一行人给惠家授匾了,紫黄羊木框、红水曲柳木底、黄铜金字的两块大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散发出灼目的光芒。一块写着“护宝有功”,一块写着“献宝有功”。两块匾都系着大大的红绸结成的大红花,抬头均署着龚先生、惠二奶奶、赵锔匠、大豁牙的官名讳,下面署着省人民政府、省文物管理局的名号,铭著的两方大大的官印,一方省人民政府红泥印,一方省文物管理局红泥印,鲜红耀眼。

惠二奶奶喜欢的合不拢嘴,胸前挽着一朵大红花,包括二傻在内的一家三代老小都穿着新年的衣服,胸前都别着红花。

下午,砚江一行人又去香光坡龚先生的墓园献了花圈,读了省政府对龚先生、赵锔匠、大豁牙护宝有功的祭文。

人们说,龚先生是当得起这份荣誉的,慧眼识宝。惠二奶奶也受之无愧,这么多年,守宝不易,献宝更显出高尚的情操。赵锔匠锔缸有功,二次创作,保护了大缸的完整性,也担得起这份荣誉,虽然赵锔匠借锔缸之名动过歪心思,不过功劳还是第一位的,错误第二位,何况为私情也差点儿要了命,也算报应了。大豁牙的争异最大。一些人说,嘿,也就半个月的活儿,挖了几锹土,堆个土丘的事,何况解放前还耀武扬威过,不批判就算了,当不得再有荣誉。另一些人说,推屋挖坑移大缸,惠二奶奶一个小脚女人能做甚,全仗大豁牙一个人的劲道儿,还得背着二傻,半夜起来悄悄干,多不易,何况日本人、土匪、官家瞅的那么紧,连二傻都背着,怕泄了出去,大豁牙宁是坚持守密盼到解放,为国护宝,不易啊,该有这份荣誉。

砚江讲话了,说,龚先生是中华民族优秀文人的典范,热爱祖国的文化和艺术,追求文明进步,乐善好施,不仅是医界翘楚,,更是杰出的艺术鉴赏家,为国识宝有功,护宝有功。即使一个人一生只发掘和保护了这么一口国宝级的大缸,也将名留后世。至于对大豁牙是否当得起这份荣誉,我们认为,虽然功过是不能相抵的,但一个人,只要对国家、民族、人民做过好事,那怕只有一件,国家和人民也不会忘记他的。曾经有错,只要不是罪大恶极,改了就好。政府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态度,决不一棒子打死,容许犯错误,也容许改正错误。大豁牙的功过也昭示后人,做人要做好人,做有益于国家、民族、人民的人。

台下掌声一片,大家都朝栀子看,把掌声送给了她。栀子激动的都要哭出声来,雪花儿、狗獾幸福自豪的样子。

砚江又说,赵锔匠,一代超高的民间艺人,一生致力于传承和发展民族文化与传统艺术,体现了大国工匠的魅力。世界的就是民族的,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让民族锔艺走向世界,让世界了解中国。以艺术和文明作为桥梁,传播和平与友谊的种子,让中国的文化、文明在全世界开花结果。愿所有的民族艺术后继有人。

掌声雷动。砚江把热切的目光送给老赵。大伙们一起也把最热烈的掌声转向了老赵。老赵热血沸腾激情澎湃。

这时,又有人说惠大锣教唆二傻砸缸,破坏文物,该批判他破坏文物的犯罪行为,也该送他一块匾,上面写‘破坏文物有罪’。人们一片哄笑声,都说,惠大锣是当得起这个‘荣誉’的,找一块榆木板,让棍子给写上。有人问,往哪挂。有人答,桑树上。又一片哄笑。但二傻、狗獾面色凝重、伤心的样子。

砚江笑容满面地说,破坏文物,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是犯罪行为,但毕竟有历史的局限性和主客观的恶意程度,何况人已作古,追诉已经成为不可能。但告诫人们,任何一件文物都是属于国家的,是人民的共同财富,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和追求文明进步的象征,凝聚着劳动人民无限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的美好向往。保护文物光荣,破坏文物可耻。

又是一片掌声。大家把钦佩的目光送给了砚江,把羡慕的目光送给了老马科长。

惠二奶奶对老马科长说,二马驹,你这辈子值了,看看砚江侄儿的水平,不得了啊,国家有这样多的人材,何愁不富余,何愁不强大。

老马科长说,二奶奶哎,献了大缸没几天的工夫,您老这进步也太快了,满口新社会的词儿,了不得啊。

惠二奶奶说,新社会了,天也变得蓝格莹莹的喜人,何况人呢。我们共同进步,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我现在的心蜜一样的甜,让我们的后代子子孙孙念共产党的好,跟共产党走!

老赵对砚江说,有砚江大哥这番话,我以后一定把锔活儿做的更好,以前,收老货、做锔匠就是个养家糊口的营生,没曾想到还有这么好的意义,我也要像龚先生那样做个识宝之人,像二奶奶那样做个护宝之人,为祖国的文化遗产尽一份心、出一份力。

老马科长恍然大悟地对老赵说,我一直看你身上有一个人的影子,今天看出了,你身上有龚先生的善良、豁达也有龚先生身上文化人的清高和正派,好好走吧,路正长着呢。

砚江接话,对老赵说道,你有大国工匠非比寻常的超高的审美价值观,又有一个有良知艺人的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的精神。你的锔艺一定要传承下去,不要把民族的东西弄丢了,让斧头好好念书,不仅传承,还要创新,传承的创新才有发展。新社会为你搭建了广阔的舞台,你尽情地施展你的才华吧,未来大有可为。

老赵兴奋的频频点头,说我决不辜负你们对我的信任和期望,做好人办好事,如果斧头将来继承我这点手艺,我们就是四代锔家了。

砚江说你一定能做好,我们都相信你,往前走吧!

此时,太阳钻出云头,天高云淡,楚天极目,百鸟争鸣,一派祥和。香光坡有史以来从没有过这样的庄严和喜庆,似乎山更高了、天更蓝了、鸟儿的鸣叫更清脆了。

几天后又传来一个令人喜庆而感动的消息,省人民政府、省文物管理局决定,大缸永久保留在献宝之地,让当地的人民群众随时都能享受到国宝带给人们的的喜悦和幸福。人民的艺术属于人民,人民的艺术人民享有。

最后决定,大缸移到簸箕庵,在正殿开辟一块地方,供永久开放观瞻,世代子孙永宝之。

大缸安放仪式定在农历四月十五日,这天是礼拜天,又恰恰遇上了佛陀成道吉祥日,大殿内外张灯结彩,鼓乐齐鸣,共同祈愿德智福慧俱足。

马好龙喜欢的不得了,把大缸上下摸了个遍,半夜起夜也要撑灯到大殿看上一会儿,只看还解不得心头爱,上手一巴掌,大缸发出沉闷的“嗡嗡”声,绕梁不绝,惊了老马科长的觉。老马科长说,马和尚,丢不了,贼不敢惦记它。

老马科长让棍子用隶书在红地儿洒金桂枝荷叶纹的老宣纸上书写了两篇长文。一篇如实地把大缸的纪年断代、工艺特点、文化内涵、艺术品味、专家的评语和国家文物局定级的结果写的规规矩矩四平八稳。另外一篇按照京城老客讲述的那个故事添枝加叶再次加工,把个大缸的来历渲染的云山雾罩、玄妙离奇。故事里面的人物按出场顺序有:爱上中原文化的元世祖,世祖最宠爱的第一妃子右大斡耳朵,备受世宗宠爱却患了体癣的青衣公主,揭了皇榜写下偈语手持乌金禅杖腰缠大黄鳝的跛脚癞头独眼道人,看天像知运势的钦天监,尽心尽责为烧造大缸而心急如焚的督窖官,手艺顶尖的塑胎匠人,裸身挣扎在生死一线上的众窖工等等;又把大缸冬天流泪成溪、预兆天像占卜凶吉的神话编排的活灵活现。惊得周围看棍子提笔写故事的人魂飞魄散。

老赵看了说写的好,小时候墙上的诗没白写,假话编的比真话还让人信,怪不得当年何寡妇总抛媚眼给他爹罗猪头。

老赵又说,看来一代超一代的老话儿有道理,罗猪头望子成龙的心愿已实现。棍子的境界、才学比他爹罗猪头高的可不止十倍八倍,自己考学进了省城,不用递条子,给他爹省下了何止两只大肥猪肘子一付猪下水。罗猪头说假话连猪都日哄不了,当年往肉板裂缝藏卤猪耳朵条,好像我没看见。

棍子把大缸缸沿下的那八句诗文用金粉题写成条幅,悬挂在了大缸的背后,肃穆庄严,熠熠生辉,给大缸增色许多。棍子写的性起收不住笔,建议把龚先生怎样识宝买大缸、大缸进门龚太太临盆,青衣出嫁,大缸披红挂彩做嫁妆、二傻砸大缸、赵锔匠又以怎样高超的技艺锔大缸,以及锔完大缸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包括赵锔匠与惠二奶奶偷情被惠大锣摁瞎了眼睛被大豁牙打折了腰、龚先生的铺面被惠大锣强占、鬼剃头火烧惠家大宅、栀子与鬼剃头兄妹相认,再写惠二奶奶与大豁牙怎么藏宝护宝,直写到惠二奶奶献宝为止。一定会抒发的荡气回肠。

老马科长沉思片刻,望着缕缕缭绕的香烟,摇头说不妥。说,这些历史的回顾,可民间言传也可野史记之,但张贴于大庭广众之下,煽情渲染,不仅与前三幅作品不相匹配,而且会让当事人以及当事人的后代蒙羞。又说,棍子你真是嫩如葱白,清如坛水,或许就是想显摆卖弄一下自己的小才华罢,若按你的意思写了、张贴了,以后你怎有脸见惠二奶奶?老赵怎么看待你?又说,想写,也行,打好底稿,一份如实叙述事情的经过,送县志办做历史文献的留存,一份,要变通着写,而且要一句一句的让马好龙背下来,讲给香客听,但决不能写赵锔匠和惠二奶奶的私情。棍子说,妥,但说不通赵锔匠为啥被惠大锣摁瞎了眼睛,为啥被大豁牙打折了腰。老马科长说,嘿,连个故事也编不了,要是你爹罗猪头,说这样的假话和说真话一样的麻溜。反正惠大锣也死了,死无对证,坏名声也留下了,再加点儿坏佐料也无妨,就说惠大锣想赖赵锔匠锔大缸的工料钱,设局陷害,留了赵锔匠一条命但坏了他一只眼不就成了。棍子对老马科长说,人心叵测,看来您老比我爹还坏,至少在说假话上。

让马好龙意想不到的是香客给诸神位敬过香后都要过来观赏一番大缸,看到大缸庄重肃穆的样子,又读了介绍大缸的文字,欣赏了金粉题写的八句诗文,特别是倾听了马好龙眉飞色舞、唾沫星乱溅地讲述关于大缸离奇的故事和它那不凡的经历,悠然生出许多崇敬与膜拜,往大缸扔硬币的声音,‘叮叮当当’不绝于耳。

马好龙躲在帐后擦一把汗,埋怨说,老马科长虽然是把搂钱的好耙子,但也不该让棍子显摆,把个几句话就能啦呱完的故事编排的那么长,背了三天三夜不睡觉,耗费脑髓只怕两只猪蹄膀也补不上,害我换不过气的讲。

帐前又传来往大缸扔硬币的“叮叮当当”声音。有香客嚷嚷,马和尚躲哪去了,开讲、开讲。

马好龙帐后整整灰布僧衣,伸手抹一把脸,神色庄严地转出来,双手合十道,众施主稍安勿躁,弟子开讲。便闭上眼晴似乎沉静在遥远的历史尘烟中,唾沫星飞溅地开了讲。

老马科长、老赵、棍子都在帐后仔细听马好龙讲述,以便发现不足晚上好及时纠正,但还真没找出毛病。

老马科长说,马和尚小时候二年的私私塾没白念,他苦命的爷爷有功劳。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老赵说马和尚也是个苦命人,碰上了新社会才享了福。

棍子说,马大哥很聪明,我念一遍,其实他早看明白了,倒背如流了。现在估计马大哥嘴巴里讲故事其实耳朵只听大缸里面钢币的‘叮叮当当’声音吧,嘻嘻,和尚也财迷。

转天马好龙下山央求鲁记铁匠铺的鲁金柯给打一把带弯钩的长柄铲子,画了影儿标了尺寸。准备做持久的从大缸钩纸币铲硬币的买卖。

鲁铁匠是讲规矩的手艺人,从不给来路不明的人做刀斧之类的煞器,也不打造那些离奇古怪的玩意儿,无论多少钱也不做。鲁铁匠说的很明白,煞器或图财或害命,做了这样的东西,睡觉也不安稳,想想都造孽。防身?好人谁防身。至于离奇古怪的玩意儿,铲子还带弯钩?从没听说过,又吞吞吐吐讲不出派什么用场,做贼一样,鲁铁匠很生气,鄙夷不屑地说,千百年传下的犁耙锹锄、镰刀铁铲、铁犁铧,最多加上细巧一些的铁门栓子、铁合叶儿,打捞水井里木桶的铁勾子,管够用的了,还弄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老祖宗也会耻笑的,不信问问西沟村的熊太祖奶奶,一百岁整整的,如果连她老人家也认不出的东西,那还算个什么东西。

马和尚气的跳脚,从兜里“啪”地拍出这几天从大缸里勾出的硬币。撒了一地的硬币也没打动鲁铁匠的心。鲁铁匠黑着脸系着大蓝布围裙,看都不看一眼,“叮叮当当”火星四溅,全不理蹲在灶前的马好龙。

马好龙一咬牙,嘬着牙花子、牙疼似裂着嘴巴,捋下小拇上的那枚素面翡翠戒指,海水般的汪汪绿。翡翠戒指是老赵下乡收老货收上来的,花了大价钱。马好龙见了喜欢的不得了,便戴在了左手小拇指上舍不得脱下来。马好龙也就一直欠着老赵的一份情。平时在庵里做法事不戴,下山办事时才戴,经常夸张地一扬左手,一道绿光炫人眼睛,无论办什么事,马好龙的底气便足了许多。

一汪海水般的绿在鲁铁匠眼前一晃,鲁金柯的眼睛霎时就亮了。

马好龙说,没有女人不喜欢的,何寡妇也是女人。何寡妇是鲁铁匠的老相好,尽人皆知。何寡妇这几年尽倒贴了,鲁铁匠正想着个法子回报。鲁铁匠拿过戒指,吹一吹,正要顺嘴里咬一下,马好龙连忙“哎哎”喊停,说你以为只有金子才值钱,真是个乡巴佬,打不打?

鲁铁匠小心翼翼地把这枚绿汪汪的翡翠戒指捏起来,放在另一只笸箩般大的手掌心,问,玻璃的?

马好龙露出鄙夷不屑的眼神,说,还熊太祖奶奶没见过的就不是个东西,拿去问问熊太祖奶奶罢。翡翠!知道不?翡翠!

鲁铁匠裂开嘴笑了,说逗你玩呢,马和尚,嫁我奶奶的时候我就见过,我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人,鸽蛋大的珍珠、驴伙粗的麝香,翡翠镶金板指也见的多了。吹吹灰尘,藏进身上存钱的暗兜里,压一压,说,打!怎么能不打。马和尚的营生,总是和佛神仙道有些瓜葛的,为仙家办事,求还求不来呢,昨天刚刚收上几块铜皮炮弹壳,少见的纯色厚实,现在就熔了。

一番操作,只三几个时辰,一把金灿灿晃瞎眼的长柄带钩子的铜铲立在了马好龙的面前,和马好龙画的影儿一模一样,更别说尺寸了。

马好龙说,行,就这个意思,好手艺,晚上去何寡妇家时别忘了带一些罗猪头家的卤煮下酒,鲁铁匠的手艺很全面嘛。

鲁铁匠说,等等一起去,马和尚,我们一起喝一杯,听说现在簸箕庵阔气的很,请了一口大缸挣了不少钱,马和尚还有了一辆锃光瓦亮的自行车。

马好龙推门,倒提带钩铜铲,掉转自行车把,一蹁腿忘了凤凰单展翅的动作,险些跌倒。马好龙愤愤地说,驴一样的耳朵,啥也能听到,可惜了我的翡翠戒指,迟早让罗猪头从何寡妇那儿再哄回来,且叫你这眼浅的鲁铁匠空欢喜一场罢。

仅香客每日往大缸扔银钱这一项的收入,管够老马科长和马好龙俩人一天的伙食开销,或者绰绰有盈余。

马好龙欢喜,说明年再买辆自行车,省得老赵走街串巷费脚力,也正好还回老赵的一份人情。想着,心里又隐隐地疼起来,可惜了那枚翡翠戒指,不知罗猪头的手艺行不行,是否像平时吹的那样次次都让何寡妇心花怒放、百依百顺。

老赵把高兴挂在眉梢,说马和尚还俗一定是个知情知性的好青年,总想着别人的恩情。不贪财的马和尚,良心好,自然不是他的那个恨心的亲嫂嫂可以比的,只是爱憎分明也不该骂嫂嫂‘日你妈妈的祖宗、逼妈妈’,好青年不贪财,但也不该骂脏话。

马好龙说,老赵你说话真轻巧,遇上这样的黑心嫂嫂你也会骂,或许骂的更是翻了辈儿,把“日你姥姥的祖宗、逼姥姥”总挂在嘴上的,只是老赵诲人不倦,该当先生不该做锔匠。

老赵说,马和尚现在阔得很,孺子难教了,‘天有风要下雨,人一阔便翻脸’,似乎是个理儿。

马好龙很委屈,说你们都说吴拿糕坏,只是没落在我嫂嫂的手里罢了,吴拿糕的坏和我嫂嫂比起来只算个老母猪的幺崽。我五岁成了孤儿,爷爷接手养我三年,供我念了两年私塾,每天爷爷都到先生门口接我,爷爷上山打柴抵先生的学费,爷爷但凡有几文钱便给我买一串冰糖葫芦,爷爷一颗也舍不得吃,看着我吃,爷爷上山打柴有时领着我,编鸟笼捉山鸡。爷爷老的吃不下饭了,拉着我的手,翻了三座山寻到了哥哥家。哥哥十年前到邻镇作了上门女婿。嫂嫂当时就摔了脸子,说一家八张嘴受死还填不了半饱,那有闲饭养闲人,那来那去。爷爷蹲在地上不作声,我伏在爷爷的怀里不敢看眼睛里炸出火星的嫂嫂。爷爷对哥哥说,我快死呀,管不了你弟弟了,你们不要他,那就让你弟弟和我回去,我死了他做个要饭的,只是到了地下我咋和你爹娘交待?爷爷站起身拉我要走。作了上门女婿的哥哥嚅嗫地对嫂嫂说,四丫、五丫、六丫莫如让好龙每日领着,强似每天拴门框。嫂嫂扔下一句‘都是赔钱的货’,把六丫往我怀里一摔,扭身出了门。爷爷连口水也没喝,看我一眼返身走了。后来知道,爷爷行夜路,半路掉崖下死了。我留在了哥哥家,每天哄四丫、五丫、六丫,打柴洗衣裳,嫂嫂出去打牌还要送饭。每天遭大楞、二楞、三楞的打,嫂嫂不高兴了、输了钱,也打,下手不比三个楞打的轻。吃软饭的哥哥到不如他的几个儿子硬气,不敢给我作主。熬了三、四年,四、五、六丫,大的可以下地耙地,小的可以抱几颗麦苗了,我的饭量出奇地大了起来,逮什么都往嘴里填,每天饿的两眼冒金星,看见生铁都香。嫂嫂嫌弃,撵我走。我说没地儿去,但凡给口洗锅水就成。嫂嫂说洗锅水还喂猪呢。我说送我学个毡匠皮毛匠箩匠篾匠都行。嫂嫂说拜师傅过年还得摆酒席,年节还要送礼,那个有钱给你摆场面。但转头就给三楞拜了鼓匠做师傳,在鼓匠班吹了唢呐。我说送我学劁猪吧,只给备一把柳叶斜口刀、柳叶带勾就成,过年师傅的酒席我打柴自己挣。嫂嫂说,不用那么多麻烦,现在就有个现成的好去处,不用送师傅烟酒也不用请吃酒席,我远方婶婶的姑表亲正有个门路,送你到个管吃管喝还能住高屋又不下大田的地儿。有衣裳穿有饭吃住高屋,又不用下大田,土地爷又能阔到那里去,我高兴地答应了。嫂嫂的远方亲戚领着我又翻了三座山来到了簸箕庵,我便成了簸箕庵的一个小沙弥。我侍奉老方丈,同时侍奉我的师父左小脸。老方丈话少,只盘膝在蒲团上打坐,闭眼不看尘世的样子,最后终于圆寂在了蒲团上。我师父左小脸到是潇洒的很,庵里庵外很活泼,挣回的银子大家都可以花,下几次山,我们的斋饭便丰盛起来,但唯一的条件是我们对他斋戒日以外吃啥要装作啥也看不见,而绝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管得宽。我对我师父其实很佩服,师父很辛苦,山下大户人家给老太爷祝大寿,要他颂无量寿佛经、地藏菩萨经、金刚经。老太爷过冥寿,他要念往生经、大悲咒。是绝对不能念反了的,有心细的,听出来遭打的。虽然师父很硬气,错了便只能认,做不得声。作法事,放焰口最费时费力,但也最挣钱。只要师父很晚很疲惫地往禅床上一躺,“哗啦”银子撒一床,我们就知师父肯定又放焰口去了。要是师父满脸喜气,脸喝的通红,一定是有人家给满月的儿子庆生,请师父去念弥陀佛经去了。师父只管挣钱,没时间管徒弟们颂经打坐的事,这些归大师兄。对我最好的是大师兄,老方丈圆寂后开始教我念大悲咒、金刚经、地藏经,但我需要管理庵里的所有香烛灯火,都要擦试的干干净净,闲时帮厨,除此之外师兄们的僧衣僧裤袜子的洗涮都归我管。倒是有吃有穿住了高屋,可是过的是个啥光景不用我细说罢。

老赵说,和尚再苦,也不该骂“逼妈妈”。和尚七戒五毒,马和尚七戒未犯五毒占一半,贪、痴未见,嗔、怨、恨样样全,还需浸水过火修炼一番。

马好龙说老赵说的是有一些道理,我还需要修炼,只是罗猪头家的卤煮太香忍不住。差过了话题,大家又喜笑颜开。

老赵说有错能改还是个好同志。只是这次下山,小拇指上的翡翠戒指不见了,是否走小路了送了哪家小媳妇儿?要犯七戒的第三戒吗,这个事情让我真的很心烦。马好龙低头看手指,空空不见戒指。叹气说,明珠暗投了。马好龙把长柄带钩铲的来龙去脉说了一番。老赵抬眼看见金光闪闪的长柄带钩铲子立在大缸旁,便高兴了起来,说,有机会再给你弄一枚,只是不要学你师父左小脸就好。

好日子过的快,烦脑也来的快。年底,老马科长下山进了一趟县城,带回一油纸包罗记卤煮、一壶烧刀子,也带回一个好消息。但这个好消息却让马好龙食不甘味夜不能寐。老马科长饮一樽酒,撕一截卤肠子扔进嘴里说,马和尚,明儿给大缸量个尺寸,左右前后各延一米,上高延二米,尺寸送省城。

马好龙停了吧咂油手指的嘴巴说,让我逛省城,也开开洋荤,让棍子领我进趟省政府,见见砚江大首长?好歹胡乱海吃一顿罢。只是量尺寸要干嘛。

老马科长说,马好龙你是和尚你敢在省城胡吃海吃去丟人,逐出山门让你和尚当不成,再转回你黑心的嫂嫂手里学门手艺,做个不能传宗接代的劁猪人。

老马科长说,省文物管理局决定,国家二级以上文物都要扣玻璃罩,安全保护做到位。早送尺寸早回来。

马好龙闻言两眼发直,吐出嘴里的半截卤肠子没了滋味。

老马科长说,咋,马和尚又吃斋呀,没听说今天是什么佛道日啊。

马好龙磨磨蹭蹭好几天。老马科长说,马和尚以往办事很积极,原定今年的先进就你了,为啥现在量个尺寸这样难。

马好龙说,老马科长真是老糊涂还是装聋作哑巴,大缸罩起来,香客扔不进大铜板,伙食费哪里来,老赵的自行车谁给买。不行找砚江大哥托个关系降个等级好不好。

老马科长哈哈笑,马和尚要退步,气的你师父左小脸从土堆里爬起来。难不成罩住的大缸不气派,显不出珍贵的样子让人小瞧了?罩住的大缸云山雾罩更神秘,原来香客扔一角,现在肯定要捐三角。原来是扔,现在要敬。不知马和尚能否听明白,只是你的长柄带钩铜铲要靠边站,白瞎了一只翡翠戒指。

马好龙一拍脑袋喜上眉梢说,马和尚听老马科长的,晚饭多加两个油水大些的菜,我明天就上省城走一趟,不找砚江大首长,不打扰棍子,不胡吃海吃好不好。

半月后省城的工人运来了有机玻璃罩,地面铺了大红柏木硬地板。木工师傅顺手给做了一个大大的功德箱,写了‘有求必应,诸事顺达’的吉祥语。

马好龙在玻璃罩前面安置了功德箱,摆一个香炉几个蒲团。第二天便有了收获,功德箱里的钱是原来的两、三倍。香客不仅要上三柱香烛,而且神情更虔诚。香烛销量也大了不止一两倍。从功德箱里取钱也方便。长柄带钩铜铲立在墙角落了灰尘。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赵依旧走街串巷,锔瓷收老货代笔写信。砚江的那一番话让老赵从心底里生出许多自豪和责任,每收一件老货或者锔一件残器都分外上心,心想,这不单单是收购或者锔一件老货残器,而是在做着保护国家、民族的文化遗产的事情,有着宏大的意义。

老赵的日子便很忙了起来。惠庄、簸箕庵常去,省城也随老马科长陪惠二奶奶一家去了两趟。砚江代表省政府、省文物管理局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一行,并陪同参观了省城的博物馆、名胜古迹,让老赵一行更加感受到了祖国的伟大和民族源远流长的历史犹如滚滚不息的长河。棍子也全程陪同,棍子俨然已经是城市人了,领他们逛公园、吃冰棍、坐有轨电车,讲解城市的变化、容貌和新社会的新人新事。

老赵似乎从来没有如此的充实而自信。每天把笑吟吟的欢喜挂在眉梢,遇见任何人都是笑吟吟的谦和与热情。十里八乡的街面传出老赵的吆喝声:钉盘碗儿哎,锔盆锔锅锔大缸的有哎,有老旧细瓷茶壶掸瓶的收哎!日转星移,鸽子们也似乎熟悉了老赵的吆喝,伴随着老赵的吆喝,在老赵头顶的天空划出美丽的弧线,鸽哨悠扬!

2022.9.21日定稿于内蒙古商都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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