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坦荡、清醒而有趣地活着。
一
在凤凰山下的双流城,鸡冠花是最不鲜见的了;山上、塬上、沟壑、垅背、公园的草坪、街道两旁香樟、银杏、枇杷、梧桐树下的空地儿、老城墙头上⋯⋯,随便一个地方都蓬蓬勃勃地生长着。秋天结出的花籽儿随风一扬,黑黝黝如撒了一把芝麻。但凡有一粒,那怕落在一颗枯树的枝枒或青石板路面的裂缝里都会生根发芽,来年就是一片红;所以,秋天的双流城就如同一座烈焰中的童话。
双流城的居民没有不喜爱花花草草的,家家门前都会摆上几盆姹紫嫣红的时令花草,牵牛花、、吊蓝儿、令箭、八角梅;名贵的郁金香、百合、兰花、康乃馨、鹤望兰也有,但从来不会把鸡冠花种植在门前的花圃或院子里的。或许是人们烦了它到处肆无忌惮的疯长和刺眼的腥红罢;如果发现门前或院子里野生了一株或几株,也一定会把它拨掉的。但梅溪是个例外,从小就喜欢鸡冠花,每年春天都会在院子里种的满满当当的,挤得那两株葡萄树连枝蔓都伸展不开。梅溪还会在秋末、霜降前挑一些茎叶壮硕的移栽到花盆里,伺弄到家中,把阳光最充足的地儿让给它们,花儿便一直红艳艳地开到来年的三、四月,正好接住第二年播种了。
马好龙自和梅溪结婚后也渐渐喜欢上了鸡冠花;春天在院子里撒籽儿、培土、浇灌,一直到秋末移栽到花盆里;梅溪反到成了局外人,最多也就是搭把手、指点一、二。就在马好龙自认为摸清了鸡冠花的脾性,已经是行家里手的时候发现其实全不是这样子的;凡被梅溪捯饬几下、剪几枝、舀几勺淘米水浇浇,甚至没来由挪几下花盆位置的,就会一冬天都不谢,红彤彤的亮眼,而马好龙花大力气精心伺弄的却即使没有早早凋谢,也是低眉耷拉眼,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几年来都是这个样子,马好龙便有些沮丧和泄气,踹一脚脚下蔫巴巴的鸡冠花,自嘲地和梅溪说,看看,这世道,尽是看人下菜的货,和我姥姥一个德行,现在连不招人待见的鸡冠花都这样,虚伪的东西!
马好龙的姥姥是一位北方小脚老太太。据马好龙说姥姥幼年天花打了脸,一脸浅浅的白麻子,二十岁了还嫁不出去,眼看要熬成老姑娘了,便嫁了个棺材瓤子,,给一个破落大户做了小。心气高的姥姥仗着年轻、姥爷的宠爱,一贯摆的是主子的派头,与正房抢名份,每天搞得鸡飞狗跳。姥爷死后,姥姥被正房一脚踢出门外,只分得几亩薄田和一处小院另过。孤儿寡母,坐吃山空,冷清潇瑟,好在唯一的闺女也到了婚配的年纪,招了隔壁马货郎家的儿子入赘,来年就生了马好龙。日子渐渐有了烟火气,只是人丁太兴旺,一年生一个,几年下来生了好几个,即使马好龙的爹放下锄头就挑起货郎担,十里八村的转,但针头线脑的小买卖,能挣几个,几张小嘴张的像小鸟的嘴一样嗷嗷待哺,日子过得巴巴的紧。不过,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让生活有了转机⋯⋯一年,姥姥突然莫名其妙地生了一场大病,全身炭烧一样的烫,几天滴水粒米不进,连裹尸的席子都准备好了,单等咽气。但有一天姥姥突然醒了,睁眼站起身从大水缸舀了两瓢冷井水'咕嘟、咕嘟'地喝净了,撩起衣襟擦擦嘴,夜猫子一样阴瘆瘆地干笑了几声,伸出干枯焦黄的手从货郎担子里摸出一只拨浪鼓;伴着‘嘭、嘭’的鼓声,姥姥连比划带哼唱、诡异地跳脚表演了一通如皮影戏一般的鬼舞,一家人以为诈尸了,四散逃窜。
姥姥自述大仙附身,要解救普天下人的苦难和病痛。从此姥姥开启了一生最精采的占卜跳大神之路。至此,姥姥大赚烟酒茶钱,全家的盐油米面也日渐丰盈,日子一天天见好。没多长时间,姥姥的脸就油光滑润起来,不细看都看不出细麻子了。当然,姥姥的神通只维持到解放前,解放后破‘四旧’、除‘四害’,姥姥的神通便没了市场。
当年每次跳大神的时候,姥姥抽纸烟,一支接一支;平时从来不喝酒此时端起酒碗仰头就大口大口的喝,但从没见醉过。问姥姥,姥姥说是仙家在喝,她咋会醉。当然,烟酒都是求神问卦人买来孝敬的。姥姥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前仰后合,嘴巴里唱着‘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显神灵;东搬财西搬财,五路财神听君令⋯⋯。‘姥姥的思绪似乎缥缈在一片灵空的境界,自有通神降妖的玄妙。
幼年的马好龙扒在炕沿下仔细观察,发现姥姥的心思全在桌子上,从眼缝里一直瞄着桌子上的糕点匣子和花花绿绿的钞票。
姥姥的眼睛真毒,可以瞬间把来人分成三六九等,把三六九等人的所想所求弄的明明白白,而迎以不同的脸色和言语,从无一丝一毫的差错。
记事以来,姥姥一直都端着架子,膝下放着一个大大的烟笸箩。除了扶乩跳大神时抽纸烟,从早到晚叨一杆大烟袋,天王老子也休想把那只红玛瑙烟嘴儿从她的嘴巴里拔下来。
姥姥一辈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全是马好龙的母亲高高低低的伺候着,但每天都会传出姥姥的责骂声,不是菜咸了就是端上的开水烫了嘴,要不就是点烟慢了,总之,让姥姥顺心的时候少。似乎眼前的闺女不是亲生的。马好龙从小不敢亲近她,决不止是害怕姥姥的烟熏。
梅溪第一次随马好龙回老家,姥姥破天荒收起了大烟袋,还送了梅溪一枚祖传的翡翠戒指,亲自下厨炒了菜,不停地往梅溪的碗里挟肉挟蛋,说,看着大城市有文化的女娃就心气顺,梅姑娘将来是要做大事的,没饭量怎么成。你要知道姥姥是从不喜欢别人多吃饭的,小时候如果那个孙子多挟了一个馒头,姥姥的筷子便精准而迅捷地打在他们的手上,说,贪吃的孩子长肉不长记性。
返程时姥姥踮着小脚送了一程又一程,千叮咛万嘱咐,希望梅溪一定抽空再回来,并且一定要把她问梅溪父母的好带到,感动的梅溪眼泪哗哗流,说马好龙你真没良心,这样好的姥姥,偏说是个老巫婆。
二
今年的天气一进四月雨便没完没了地下。马好龙原本睡觉就轻,一夜的雨,时紧时缓,淅淅沥沥,几乎彻夜未眠。睡不着就总有上厕所的冲动,又不敢弄出响动,甚至不敢太翻身,怕惊了梅溪的觉。眼瞅着窗外渐渐浮起亮,马好龙便蹑手蹑脚下了床,在卫生间滴滴答答滋了一泡尿,又用湿毛巾敷了敷干涩的眼睛。马好龙想这一夜的雨,院子里刚露头的鸡冠花恐怕全被淹死了。推开窗户,一股冷风带着雨腥气和蒿草味扑面而来,鼻子一痒,没忍住,脆生生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马好龙扭头朝那张暗红色的花梨木大床望去,见梅溪安静地睡在硕大木床的正中一动不动,像只熟睡的小猫,又像一张巨大棋盘上一枚纹丝不动的棋子,便放下心来。马好龙探头朝窗外天空望一眼,东方已有鱼肚白的意思,稀疏地闪烁着一些亮晶晶的星星,头顶上的云层很薄,向西疾驰;瘦瘦的月牙儿时隐时现,像被咬去一大半的鸭蛋,润润的黄,外面又镶一圈淡淡的青色晕环。院子里的积水反射出一汪汪清亮的冷光,那几颗石榴、桂花树上传来一些不知名鸟儿的“咕、咕”叫声,地面上却看不到一朵鸡冠花的影子,看来一春天的辛苦是白费了。伸出手,凉莹莹的潮湿,没有一丝雨落下来,看来雨真的停了。刚缩回头,就听床上传来梅溪哑着嗓子的问话,“雨停了?”又带些责备的口气,“大半夜,不好好睡觉,搞什么鬼!”不知梅溪是被那个响亮的喷嚏惊醒了还是原本就醒着。马好龙说,“停了,天上露着星星呢,或许明天是个凉快的晴天呢。”梅溪翻一个身说,“睡吧。”马好龙说,“好,睡吧!”马好龙关好窗户摸索着返身上床,挨着梅溪躺下,伸手顺势要搭梅溪的腰,梅溪却一裹被子翻到了床边,给了马好龙一个脊背。马好龙的手虚在半空,讪讪地缩了回去。马好龙轻轻吁一口气,感觉有些冷,往上扯扯被子,侧身蜷成刺猬状,两条胳膊抱住头,像投降一般。这样的睡姿从小就养成了,似乎只有这样才睡的安稳。小时候家里兄弟多,夏天,兄弟几个赤身裸体滚在一条铺了篾席的土炕上,横七竖八,难免头脚相撞,但也快乐的很,早晨起来互相展览各自身上压的篾席印,红红的印记,一排排菱形十字交叉,需要很长时间才会恢复原来的样子;冬天,一床炸了绵絮的薄被子,兄弟几个钻在下面,蜷缩成刺猬一样,这时须将胳膊拢住头,否则头就有被踹一脚的危险。后来条件好了,但习惯改不了了,被梅溪嘲讽了好多年,说睡觉也改不了土包子的作派,一副投降派的样子。
屋檐流下的雨水砸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格外清脆,“啪、啪、啪⋯⋯”,很急促的节奏。马好龙强迫自己赶紧睡,但脑子不受控制地随雨水的节奏数着数:“一、二、三⋯⋯”马好龙叹口气,似乎注定又要睁眼到天亮了。
马好龙的眼前是夜色朦胧中梅溪半裸的一片白晃晃的脊梁,闪着凝脂的光。马好龙的心里腾起一丝亢奋,嗓子眼儿有些发干,这是多年没有的感觉了,但马好龙不敢轻举妄动。
这些年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马好龙与梅溪似乎在所有的事情上较劲,包括床上的事情。譬如,梅溪心情好时,又或许就是想试试自己的魅力,在马好龙面前故作少女娇羞状,甚至有分寸地半遮半掩,而马好龙却故意摆出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继续干自己的事,有时甚至大义凛然地说,梅校长,请注意您为人师表的仪容,或者揶揄道原来梅校长也食人间烟火,可惜您这尊菩萨的样子摆久了,我的心早已不敢存半分邪念了哟;一次竟然还反问道,梅校长,您这是考验我还是拉我下水,您可是领导干部,您不自爱,我可得维护您的形象啊。面对马好龙的波澜不惊、顾左右而言他,或者冷嘲热讽的表现,梅溪一半心知肚明一半愤怒,归结为人老珠黄了,无论多么美好的东西永远抵不过岁月这把钝刀,想当初马好龙可不是这个样子,猴急的很呐。虽然梅溪被噎的无语,像一只鼓肚子的蛤蟆,但这样的事情总归是上不了台面的,不可与人言说,何况梅溪不仅是文化人而且身份不一般⋯⋯大学的校长,区别于街肆上宰鸡杀鱼的大婶,只能隐忍。当然,以梅溪睚眦必报的性格一定会找机会报复的,更何况邪火总是要有个出口的。好在机会总是会有的而且来的很快。正当马好龙以为梅溪早忘了这档子事儿,而碰巧马好龙是真有了那个意思,并且刻意酝酿出了一些氛围和情调。面对马好龙的示好,梅溪以猫戏老鼠的口气说,老马,尽义务?施舍我?你不是要我自爱吗?不维护我的形象了?有时正碰上心情极坏,梅溪更干脆,满脸厌恶,叱责道,恶心,滚!马好龙只好滚到床的另一边。也有时,记仇的梅溪以鄙夷不屑的口气说,老马,又有什么事情要求我,拨点经费?好让你领着那几个小妖精再去金皇后唱歌还是大红门喝酒?梅溪口中说的小妖精是老马手下的三位研究生,都是清一色的大龄女青年。老马确实曾经和这三位大龄女青年去歌厅和酒吧放松过。老马认为课题获奖了,大家出去放松放松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况还是AA制呢。当然,被梅溪发现后,吵闹了好长时间。梅溪说既然是正大光明的事儿为什么要说是在实验室加班作实验了,作实验怎么会满身酒气,是打翻了酒精灯吗?如果不是一个小妖精说漏了嘴⋯⋯‘马教授唱的真好哎、酒量真大哟‘,或许我至死也不知道的。总之,这几年在梅溪无框眼镜后那一双锐利眼睛的逼视下和义正严辞的无情斥责声中,马好龙像砧板上的一尾濒临咽气的大甲鱼,只敢小心翼翼地蹬蹬腿,不敢放肆蹦哒。时间久了,在梅溪面前,马好龙修炼成了一尊泥菩萨,低眉垂眼紧闭嘴角。
数着雨水敲打青石板的滴答声,亢奋并没持续多久,反倒一下子坠入了梦乡。梦里的马好龙欢畅自由,奔跑在满山遍野的鸡冠花丛中,腥红而怒放的鸡冠花在阳光下刺的睁不开眼睛,突然看见梅溪挥着双臂欢笑着迎面飞奔而来,还是梅溪年轻时的那张笑吟吟的脸,马好龙张臂一迎,梅溪‘咯咯’笑着反从肘下躲了,一拽,落了空,猛然惊醒,一睁眼,窗外大亮。
天真的放晴了,但屋子里的光线仍旧灰蒙蒙的暗。马好龙惊讶地看到梅溪已经起床,穿着素底兰花睡衣斜坐在梳妆台前那张深灰色法兰绒面的椅子上,翘着小指对着那面古董级的大圆镜子描眼线、打腮红,聚精会神的样子,头发湿漉漉地挽成一个马尾髻,看来梅溪已经晨浴过了。
家里这些老式华贵的椅子、花梨木大床、黄羊木梳妆台,包括这座空旷而阴沉的灰砖红瓦洋房都是梅溪的父母留给梅溪的遗产。本来老式洋房的窗户就小,这些家具又整日透着幽幽的暗光,让马好龙终日感觉到很压抑,特别是梅雨季节的黄昏,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马好龙便会找由头出去毫无目的地闲逛一气,也曾让梅溪怀疑马好龙不干什么好事,跟踪了几次才释然。当然,以梅校长的级别和马好龙的资历,早就可以有大面积高层福利房的待遇了,但梅溪舍不得这处独门独院的静谧,更何况每年秋天有满院怒放的鸡冠花、蟋蟀的彻夜鸣叫,许多不知名的鸟儿来筑巢,‘咕咕’地叫着,唤起许多少女时代的回忆;或许更多的也是对逝去时光的留恋与不舍罢。吵了几回,拗不过梅溪,马好龙从此偃旗息鼓了。
今天早晨这样的场景是大半年以来没有看到的了。大概自从半年来梅溪从校长的任上下来就很少看见了。当然,以前这样的场景并不鲜见,可以说天天准时上演。那时,马好龙早晨只要一睁眼,映入眼帘的便是梳妆台前的梅溪正对着那面被岁月的脚步浸蚀出斑斑印记的大圆镜子,认真地又勾又描,像美术学院的学生作素描功课。那时的梅溪像极了一枚将熟的青苹果,不仅闪闪发光,挂着晨曦下的露珠,而且透着雍容华贵的精致,一如丹麦画家艾科斯伯格笔下那幅最有名的油画。那幅油画叫什么名字来着?哦,马好龙一拍光秃秃的前额,想起来了,叫《镜前梳头的裸女》。画面上欧式风格的椭圆形大镜,一位身材丰腴的裸女抬著右臂,慵懒地抚摸着柔顺的金黄色发丝,流线蜿蜒的脊梁闪耀着成熟小麦的光泽,浑圆的臀部随意半遮一条浅灰色半透明浴巾,缥缈而朦胧。当然,受人尊敬的梅校长现在即使在家里也不会太露,更不可能全裸。除非,偶尔,还是在年轻时罢,肯定是在任校长以前很遥远的时候罢,谁还没有过年轻呢,况且当时还是在炎热的夏季。后来,当了校长的梅溪上班时总是一袭标准的正装,回家也是长裙裹身,即使捂得满身痱子。
这几年,梅溪被老马手下的那几位‘小妖精’们在背后称呼为‘装在套子里发霉的老太太’,而且并不避讳老马。老马曾经在一个轻松而随意的场合不小心说漏了嘴,梅溪听后反到没有生气,只是傲慢而鄙夷地说了句‘无聊’!昂首挺胸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走了;棕色牛皮靴子敲击着水泥路面,‘咔、咔’作响。当然,坚韧不拔的梅溪决不会因几个‘小妖精’背后的论调而改变自己的行为和装束,每日都着正装,似乎随时都要置身一个隆重而庄严的外交场合。此后,如果马好龙偶尔有意无意地提起年轻时的梅溪⋯⋯在家著着可有可无或者薄如蝉翼的睡衣,迸发着自由、青春、活泼的气息⋯⋯,流露出对美好过去的回忆,梅溪是决不容许的,即使在两人最私密和最亲密的时候。如果心情好时,梅溪便拉长音调甩出一句‘无聊’,如果心情坏时便叱啧道‘无耻’或者‘下流’。所以,即使在任何一个炎热夏天,看到梅校长在梳妆台前以优雅而慵懒的姿势作晨起的梳妆功课,并且以马好龙渊博的美学修养,联想起《镜前梳头的裸女》这副伟大的油画,也决不敢把心中的联想告诉梅溪⋯⋯把每一个美好早晨的梅溪与画中的一个裸女联系在一起,恐怕梅溪会责怪马好龙亵渎了她正派的形象。
今晨的梅溪依然在镜子前又勾又描,依然晨浴,似乎依旧丰神饱满,但在马好龙的眼中,这样的饱满似乎是扎了一枚尖钉的气球:颜色依旧,但是皱了许多。
“其实今天的梅溪是配不上油画中那位优雅而丰腴的女子的。”马好龙心中不可遏制地想,嘴角浮出一抹无法掩饰的幸灾乐祸的笑容。“丈夫并不希望妻子容颜艳美。”这真是一个奇怪而恶毒的想法,若让梅溪知道止不定会发怎样大的雷霆之火呢。
晨浴是梅溪从小的习惯,或许南方人都是这样罢。从马好龙认识梅溪起,只要在早晨,就会看到梅溪束着湿漉漉的头发,浑身散发着沐浴后的皂香,或迎着朝阳奔跑在操场或挟着书本匆匆走向教室、图书馆。当然,那时的梅溪不梳马尾髻,也不戴无框眼镜,一头浓黑的齐耳短发,额头光洁而明亮,额前的刘海整齐的像刀切过一样;漆一般黑的瞳仁,里面隐着鲜亮的棕色,眨眼的瞬间,那里面犹有孔雀开屏般绚烂,又似乎藏着许多秘密或是美好的憧憬,任何时候都欢快得像一匹健壮的小母羚羊。
马好龙看看天色,对依然在镜子前认真涂抹的梅溪说,为什么起这么早,又没什么事。说完之后便有些后悔,因为这半年来梅溪就比较懒床了,很少在八点以前起床,而且话少了许多。很忌讳别人说她不忙或者没什么事做之类的话,似乎与秃子忌讳别人说电灯泡一个道理,马好龙的心中一向是这样猜测的。
马好龙的话似乎并没有刺激到梅溪,梅溪依旧平静地继续描眉,往脸上喷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梅溪描出的眉漆黑而细长,单看,像一枚最好季节的弯弯柳叶,但配上整张稍显虚肿苍白的脸,没添灵秀之气,反倒平空多了几分尖刻,但马好龙懒得告诉梅溪,或许也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吧。
看着这半年来梅溪很少打理自己,近乎蓬头垢面,但频繁地往返学校图书馆借书、还书,伏案读书、记笔记,家常话更少了。马好龙很着急,认为是更年期作怪,咨询后说那有这样的更年期。马好龙说‘梅溪,你都退下了,又这个岁数了,如饥似渴地看什么书?不能正常一点吗?‘当然,梅溪只是翻翻白眼,从不做解释。马好龙便见缝插针地陪梅溪说一些有趣无趣的话,回忆一些过往的人和事,甚至有一次说起一位当年在学校风头很劲,无论在学习上还是学生会事务上总和梅溪较劲的那位校花。那位校花当年骄傲的像一匹被许多公鸡追逐的小母鸡,总昂着头,目不斜视,穿着与梅溪一样的棕色小牛皮鞋,敲击着青石板路面“咔,咔”作响。据说校花有些背景,她的继父在一个小县城作着一个中学的校长,母亲是一位很有才气而且颇洋化的英文教师,她不仅依托了继父的权势也继承了母亲的才气和洋气,说话时常带着很重的后鼻音,话语间经常蹦出一两个生僻的英文单词,似乎中国的词汇在她的嘴里是不够用的,抑或不用一两个英文单词是不足以表达明白自己深邃的思想的。马好龙以不屑的口气说,嘻,小姐身子丫鬟命,现在她仍憋在小县城吃粉笔沬子,过着孤苦伶仃的离异生活。马好龙原以为这样的话题会让梅溪喜欢,不料梅溪以锐利的眼神盯了马好龙好久,说,原来马好龙的心理很阴暗哟,幸灾乐祸吗?像一匹骄傲的小母鸡?亏你说的出口,还不是让你们给惯的,她一上球场你们男生就忘了自习,又递毛巾又递水,特别是你马好龙,自己都舍不得喝,没少给她买汽水吧。离异?离异有错吗?亏她当年擦亮了眼睛,不屑你献的殷勤,如果当初从了你,止不定还得离几次了,也就是我被你花言巧语、油蒙了心。再说了,县城有什么不好了,莫非你不是从山沟里爬出来的?才做了几天城市人就看不起县城了!原来你连秋裤、毛裤都分不清,我小瞧过你吗?你穿的第一条毛裤还不是我父母送你的吗?感动的你一塌糊涂。人呐,咋一离穷窝就瞧不起县城了?说到底还不是小人得志,何况你现在也并没有什么志可得的呢。一顿抢白,马好龙默然,因为梅溪说的都是事实,而且只要梅溪一说到岳父岳母老人家,马好龙便更不敢再争辩什么了。俩位老人是真的对他好。岳父岳母当年送毛裤的事,马好龙真的很感动。岳父岳母都是老派文化人,一向温和内敛。一天马好龙作家务碰破了腿,岳父责怪不该让一个男人做家务,何况是姑爷呢,老俩口赶紧找药棉球擦紫药水。撩起裤脚才发现这么冷的初冬天气马好龙竟然只穿了一条秋裤加一条薄外裤,当时老岳父就沉下了脸,责怪梅溪。老岳母赶紧把老岳父的毛裤从簿到厚拿出一叠,并再三向马好龙道歉,说是梅溪的错,怎么能让姑爷挨这样的冷。当然,至此,马好龙的衣食住行老俩口便各外上心了,再没让马好龙受过半点委屈。
马好龙见与梅溪话说不到一快儿,那就出去爬山散心吧,但一路也尽是不痛快。梅溪不是嫌马好龙走的快了就是嫌递过的水烫了嘴。梅溪气喘吁吁愤怒地说你这哪是陪我散心,纯粹是谋害,在家里递个水烫嘴出来还是这个样子。如果马好龙争辩说是不小心没留意,梅溪便说当年处朋友时咋没烫过一次。马好龙说那年代哪有保温杯,那有那么多开水,连冷水还不够喝呢。梅溪说马好龙你真会狡辩,现在的心思全在那几个小妖精身上了。马好龙只好闭嘴。闭嘴也不行,梅溪说,你心里就没有一点儿愧疚?良心没有一点儿发现?没话说了吧!如果马好龙苦笑,梅溪便说,又说到你心坎上了吧?又偷着乐?马好龙你真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总之,无论怎样都是不愉快,马好龙赌气说,就窝在家里吧,那里也不出去了。
今天看到梅溪难得的又精心地打扮,马好龙又问一句,是要出去吗?梅溪并没接马好龙的话茬,而是努起嘴巴问好看不好看。马好龙眯起眼睛,很认真地凑近了梅溪的脸看。一张像鸡冠花一样红艳的嘴唇带着肉的温暖捂了过来。马好龙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场景:一片艳红的鸡冠花在一个静谧的院子里怒放,一个齐耳短发的女孩儿,努着嘴问好看吗?不知是问鸡冠花好看还是问自己好看。一个腼腆青年说好看,不知是说女孩儿好看还是鸡冠花好看。当然齐耳短发的女孩儿是三十年前的梅溪,腼腆的青年是三十年前的马好龙。马好龙恍惚间有一股久违的温暖弥漫全身。
马好龙已经带了好几届研究生,每年都有很热门的课题可选。课题分配是不用马好龙操心的,自有分管科研的副校长关照着。有了好课题就等于有了源源不断的研究经费,也有了获奖的可能。只要拿了奖,出头露面的机会也就多了,连研究生们也跟着扬眉吐气、腰板硬挺。这几年马好龙的人气很旺,报考马好龙的研究生都挤破了头,都说只要做了老马的研究生,毕业后一准有好的去处,为什么?大家都心照不宣。
虽然背后小妖精们敢对着马好龙称梅校长是‘装在套子里发霉的老太太’,但没有哪个当面对梅校长大不敬,谁都知道,毕业后的去向掌握在梅校长的手里,谁敢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以致于这几个小妖精还会别出心裁地讨好梅校长。你看,在梅校长的办公室、走廊两侧,每年冬天都会有好几十多盆鸡冠花,只因有一次梅校长说了一句‘双流城的人没有不讨厌鸡冠花的,或许是因为它太普通了吧,可依我看,普通有什么不好,其实什么样的花儿在我心里也比不了鸡冠花,每年冬天都让老马栽几盆鸡冠花在家里,过年时节一片红,喜庆‘。莫菲便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并且付之以行动,实验室便成了鸡冠花的栽培基地,秋末挑好的一盆一盆摆到梅校长的办公室和走廊两边;过年时选最好的送到梅校长的家里。梅校长便很随意地问,小莫你毕业后想留校还是到哪个科研单位?其实留校也是不错的选择,女同志在学校工作比较容易出成绩,当然,如果有一线城市的选择会更有前途的。莫菲便高兴了几夜睡不好觉。大家都知道,莫菲梦寐以求一线城市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莫菲便特意到图书馆借回一摞关于花卉栽培的书籍,研究鸡冠花的兴趣更大了。晶珂就更夸张了,只要梅校长一踏进她们的办公室或者实验室,刚一露脸,无论晶珂的手上在作什么,那怕正端着一个熊熊燃烧的坩埚也立马起立,大喊‘梅师母好‘,第二句便是’欢迎梅校长光临,请梅校长指示‘。动静很大,有时候把正聚精会神看书或者作实验的老马惊的一愣,说,干嘛,又不是兵营,整这些动静,虚头巴脑的。但老马的话根本不管用,下次依然如故。谁让梅校长的小牛皮靴敲出‘咔、咔’的动静,传的远远的呢。何况梅校长似乎也很受用,因为没有拒绝就意味着鼓励。小妖精们都列队欢迎,马好龙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回家说你以后不要去我们办公室和实验室了,要去也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出去躲躲。梅溪便眯着眼睛瞧马好龙,说,心虚什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就数燕豇安静了,既不到图书馆借关于花卉种植的书又不会主动地像军人那样打立正。燕豇是大山沟里出来的,还带着大山的淳朴和厚道,知道梅校长爱吃青鱼,没少在宿舍用酒精炉鼓捣,像搞科研项目那般认真的研究;清蒸、红烧、抑或干炸,反复多次,终于捣鼓出了梅校长喜欢的滋味。你想,大山里头那有什么海鲜鱼类,说熬个棒子渣粥或者小米稀饭还内行,最多做顿豇豆包子就算复杂的了。做鱼?还不是现学,真是煞费一片苦心,好在能考上研究生的智商都不会差到哪儿。更让梅溪感动的是每个星期天燕豇都会自带干粮到梅家作家务,连梅溪的内衣都洗的干干净净叠的整整齐齐。曾几何时,梅校长都有了收她做干女儿的念头,但碍于组织纪律和老马的极力反对才做罢。老马说,一个大姑娘家每天在家里晃来晃去算什么,再说了,我回家想怎么脱就怎么脱,以后咋办?最后双方各让一步,梅溪将家中的一把钥匙交给了燕豇。有了这把钥匙,燕豇来的更勤了,当自家一样的随便。当然,这半年来燕豇还是有来的,只是不像以前那样的勤,稀少了很多。燕豇说‘每次来,梅师母都在伏案读书,怕打扰到了梅师母’。直到有一天梅溪看到家具蒙着很厚的灰尘、洗手间攒了一大盆要洗的内衣,说,燕豇好长时间没见了。老马默然。
三
马好龙做好早餐进卧室喊梅溪时,见梅溪一束正装站在屋中央,手上拎着过去上班时常拎的那只青灰色公文包,一副要出门参加一个重要会议或者接见某位重要人物的样子。老马说,早点做好了,汤在锅里热着,你吃吧,我走了。
早饭老马一直在研究生食堂吃,梅溪任校长的时候在行政楼后的小食堂吃。这半年梅溪早餐一直在家里吃,马好龙负责做,但只做梅溪一个人的,老马依旧到研究生食堂吃。在研究生食堂吃早餐,是老马多年的习惯,大家一边吃一边聊聊学术上的问题,有国内的也有国际的⋯⋯同一领域又有什么新观点了、新成果了,某位科学家又获得了什么奖了,我们的短板在那里,优势在那里等等。都是本领域顶尖的研究型学者,必须紧贴国际前沿,都有紧迫感和使命感。有时也唠唠家长里短,譬如,谁和谁结婚了、谁又离婚了,谁家的孩子又出国了等等。一般都是很轻松的话题,但也有让大家放下筷子认真倾听的时候。大家知道,大学只在开学典礼和毕业生庆典时才开大会,院、系、部门里的事情都开小会,在各院、系的餐厅、趁著早餐时的人多,三言两语,言简意赅,打打招呼。虽然表面看起来很民主和随意的样子,但这样的小会往往关系到老师或者学生的切身利益,大家都往往放下筷子认真聆听。所以,虽然只是一顿早餐的时间,但有时候信息量颇大,特别这半年,马好龙回家后多多少少与梅溪也有些谈资。老马不在家中吃早饭,还有两个原因,其一,老马没什么厨艺,也就是能把饭做熟的水平,谈不上色香味美,连自己都不愿下筷子;其二,这半年来梅溪只要一睁眼就逮住老马探讨一些学术上的问题,有时候问题太复杂,老马想回答好就要查好多资料,好几晚睡不好觉。老马不胜其烦,说‘梅溪哟,校长都不当了,不能过的轻松一点吗?你不轻松也就罢了,不能让我轻松轻松,放过吧!’老马便总找机会躲耳根清净。你想,老马怎会不去学校的餐厅吃早餐呢,如果不是怕梅溪被饿着,恨不得连午饭和晚饭也在外面吃,落得个清净省心。
梅溪说,今天不在家吃,你关了火吧,我们到研究生食堂吃吧。老马一怔,但马上说好,换换口味也好,顺便你也出去透透气,我把煤气关了咱们就走。
当老马与梅溪一起走进餐厅的时候,莫菲、晶珂、燕豇已经在那张固定的小餐桌旁聚齐。莫菲噘着嘴巴正对着打开的脂粉盒盖背面的小圆镜子认真地打口红。老马曾经多次说过,‘莫菲,你是作学问的,不该把心思放在打扮上,何况口红有毒,天天吃在嘴里,举着一张大红嘴巴看着让人心烦。‘可莫菲根本不怕老马,反驳道,’梅师母的嘴巴比我还红呢,你咋不烦呢,烦你也不敢说,校长的架子在那摆着呢。‘说完撇一眼老马,扭扭腰肢该干嘛干嘛去了。晶珂也不闲着,拿着一支圆珠笔在一份油渍麻花的校报上练签名,一笔成型,‘晶珂’两字像几个被大风吹着跑的车轱辘,又像一串拉过了头的弹簧。已经练了好几年,只要抓住一张随便什么样的纸,只要有空档。莫菲说,‘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晶珂同学有鸿鹄之志,苟富贵勿相忘。‘老马便说,‘我到希望你们都出息,都富贵,不做数典忘祖的事‘。燕豇便扑闪着毛绒绒的大眼睛问,’数典忘祖’是啥意思?莫菲说‘就是你有一天发大财了别翻着家谱找不到你爹的意思‘。晶珂说’燕豇爹现在还在山沟里种庄稼,咋会找不到呢,真是杞人忧天‘。燕豇绝不漏掉任何一点时间,拿着一本厚厚的英汉大词典、嘟嘟囔囔背着。大家都知道,燕豇来自山村,但似乎对山村并没有多少感情,心气很高,明里暗里都使劲,一心想出国。
桌上已摆好了四份热气腾腾的牛奶、豆浆、包子、馒头,还有一碟老马离不开的小咸菜。看来已成习惯了,单等老马一来就开吃。三位研究生惊讶地看见梅溪也来了,但并没有表现出几个月没见面应有的惊喜与热情。晶珂只是欠欠屁股,打个哈欠,如梦方醒一样,把旧校报和圆珠笔往餐桌上一拍,眯起眼睛说,哟,看昨晚一夜的雨,淋淋沥沥的烦人,现在好了,梅师母一露面,连老天爷也给面子,变晴了。随着话语,晶珂仰起脸,夸张地张开双臂,像拥抱天空又像要拥抱梅溪。
梅溪说,好长时间没见你们了,其实还挺想你们的。
莫菲撩起眼,抬起胳膊看一眼手表,对老马说,怪不得来这么晚,原来大清早陪梅师母轧马路了,难怪梅师母神清气爽、容光焕发的,不过没了专车接送,恐怕梅师母还不习惯吧。又说,我前心都贴后背了,燕豇你真没眼色,还不赶快给师母搬把椅子。
燕豇从另一张桌子旁拖过一把椅子安顿梅溪坐下来,又端来一碗蛋汤和一根油条放在梅溪的面前,说只剩蛋汤和油条了。老马一看,蛋汤已没有一丝热气,油条也像死蛇一样软了吧叽。
晶珂说,燕豇你真没眼力劲儿,做好人好事你不是最拿手吗,就不能把你的热豆浆换给师母吗,你这候补干女儿咋当的,不称职的很呐。
燕豇说,你们不都知道我不能吃凉饭吗?把你们的热豆浆给师母不行吗。
莫菲和晶珂二人挤眉弄眼、异口同声说,恐怕我们不够格!
老马喝叱道,快吃,吃完都回实验室去。老马把自己的一份推给梅溪。
梅溪面色平静地说,你们都别客气,我喜欢吃凉饭,你们忘了我在国外呆过,天天喝冰水吃三明治。
梅溪吃的很讲究,慢慢地品尝,表面平静,心情似乎根本没受到影响,马好龙放下心来。
莫菲、晶珂、燕豇三人低头胡胡啦啦猛吃,都不再说话。就在三人几乎同时放下碗筷要走的时候突然地看到罗校长迈着沉稳的步伐径直走了过来。她们知道罗校长有国外留学的背景,不仅学问过硬,而且半年前接替了梅校长的职务,现在既是成就斐然的科学家,又是这所大学的最高领导者。
罗校长和梅溪、老马打过招呼后说,各位老师、同学们,现在宣布一个任命,经过慎重研究、并报请省教育委员会的批准,现在任命梅溪同志为我校研究生管理委员会主任。梅溪同志辞去校长职务的初衷是希望放下行政职务的担子,专心带几届研究生,以不负初心,为国家多培养德才兼备的人才。梅溪同志热爱教育事业,有极强的管理能力和严谨的治学态度,学校还是想在梅溪同志带研究生的同时再加上这个担子。担任研究生管理委员会主任,梅溪同志数次推辞,但是我们认为她是最合适的。我相信大家一定会支持她的工作。
梅溪的表情很平静,并设有讲一句话,只是面对大家的热烈掌声点点头便和罗校长一起向食堂门外走去。老马到是很诧异,这么久,梅溪一点口风都没给自己露过,心里划过‘同床异梦’这个成语,但嘴角有抑制不住的一抹笑容,看来过去对梅溪卸职的一些担心都是多余的了。
所有的研究生都明白,研究生管理委员会主任那可是个了不得的角色;研究生的录取、研究生专业方向的选择、毕业论文答辩是否能够顺利通过以及分配的走向,都攥在主任的手里。
莫菲、晶珂、燕豇三个人面面相觑,恨不得自个儿打自个儿一记大耳光,肠子都悔青了的样子,步履拖沓地跟在老马的身后向实验室走去。莫菲悄悄对燕豇说,这个老太婆放着院长的位子不坐,偏又做什么研究生管理委员会的主任,这下有我们的好戏看了,又对晶珂埋怨道,你不是一见老太婆就打立正吗,今天怎么只是欠欠屁股,害得我们也没了礼数。晶珂说还不是一夜的雨闹的,早上起来脑子昏昏沉沉。燕豇懊悔地说,本来等等,还有热稀饭和现炸的油条上来,我图快、省事给师母上了凉饭。老马说别在背后嘀嘀咕咕,在学习上多花些心思不行吗。老马的胸挺得很直,一付神清气爽的样子。
梅溪和老马外出参加一个学说会议,来回半个月。说是开会,其实游玩的成份多。梅溪与老马拖着疲惫的脚步推开院门,映入眼帘的是满院子精神抖擞的鸡冠花,一看就是从其他地方移栽过来的;进家门,看到从地面到家俱收拾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家具散发着幽幽的亮光,床铺整洁的不忍心坐上去。梅溪走进卫生间,里面的脏衣服都已洗涤干净,在衣柜里叠的整整齐齐。
梅溪对老马说,这几年我太忙,委屈你了,我决定了,我不能太自私了,咱们住学校宿舍楼吧,面积小一点;这里空荡荡的,我们也都收拾不动了,捐给学校做个幼儿园吧,我们有时间也可以回来看看。
老马说好,我举双手赞成,宿舍楼同事多,人气旺,互相来往方便。
梅溪说,我明天就去学校办理捐赠手续,申请宿舍楼。
老马颇兴奋,早就盼着过窗户明亮宽敞有烟火气的生活了,说,好,越快越好,离学校近了,上班会节省不少时间,我好好学一下厨艺,我们每天家里吃饭。
第二天,马好龙一踏进实验室,地上摆满了花盆,每个花盆都栽着根粗茎壮绿油油的鸡冠花。这些有着无限发展势头的鸡冠花枝头上正绽放着一朵朵花蕾,犹如无数只含情脉脉的眼睛。
马好龙很别扭,身上像被无数枚尖针扎了一般,怔怔地盯着这些鸡冠花,感觉它们像虚头巴脑的讨好,又像挤眉弄眼的嘲笑。
马好龙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可怜!
文/曹建清 内蒙古商都县
定稿于2022.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