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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建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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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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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魂草

题记:谨以此文献给我的那些失了灵魂的“至爱亲朋”。希望有的人,如果有来生,要有一个好的灵魂。

我的一位理学朋友,嘱我,为文,一定要谨慎。平铺直叙流于媚俗,化犬为虎是为欺世;一味好话陷于谄媚,骂大街又露了怯。左右为难,扬抑不欢,更时有对号入座者喋喋。故,烦惮好事之徒登子们的闲言,以春秋笔法,移时光于百年前,地点、人物、事件更是无从考究,落个消闲省心罢。

这几天司马婴宅前那两颗老槐树上的花喜鹊们颇为亢奋,时不时像箭一样穿向天空,不待回巢的功夫,又受新一轮喧哗袭来,便箭一样又冲向更高空。

这几天棍子也颇兴奋,每天早早从关帝庙来到司马婴宅前,仰头专心观望这些亢奋的花喜鹊们,猜不透这几天何以如此反常,冷清了好久的老司马家门前又车水马龙。

秋天的老槐树,枝如龙盘、叶似伞盖,树荫下的棍子流着口水穿着七拼八凑零乱的衣裳,像极了一具胡乱涂了许多颜料的木偶,孤独而滑稽。

棍子算是一个比较虔诚的动物爱好者了,把所有长翅膀的都视为朋友,没长翅膀的除人之外基本也都心存欢喜,不怀戒意。

平日里,棍子是没有什么朋友的,如果有,也不超过一个巴掌的数儿,至少棍子自己是这样认为的。每天很晚,棍子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老槐树,而天刚放亮便早早地爬起身,从关帝庙匆匆来到司马婴的宅前。所以无论老司马起的多么早,也无论刮风下雨都会在第一眼看到盘桓在老槐树下的棍子,似乎棍子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里。

看着痴迷观望飞翔在天空中花喜鹊的棍子,老司马便想起了小水。一想到小水,老司马就很生气,小水不仅每天吃的饱穿的暖,而且还有许多平常人家的小孩没有的糖果和玩具,可是小水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干什么事情都拖拖拉拉,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对学习更不上心,敷衍了事。老司马训斥过几次,小水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最近小水还逃课,是史霓裳老师背后悄悄告诉老司马的。

史霓裳老师不待见小水,巴不得小水天天挨揍。老司马心里清楚,史霓裳老师是个记仇的人。

司马婴的老婆告小水的帐,说,老司马,你也得管管了,小水太不像话,每天惊吓我,你们都想要我早死吗?

原来,小水还时不时不知从什么地方淘弄回几只小刺猬、几条小青花蛇,三、五只蹦蹦跳跳双目炯炯的小青蛙等等,吓的老司马的胖老婆一惊一乍,扭着肥大的屁股向屋里逃去,样子像遇见了鬼。

老司马感叹同是父母生的孩子,有的身在福中不知福,有的苦寒无依无人问。像棍子这样的孤儿,看似呆痴,又似乎心里什么也都明白,脏兮兮的小脸,刺猬一样纷乱的头发,看的让人心酸。

棍子,做我的干儿子好吗?天天吃油条大饼。老司马一半认真一半戏谑地问道。

鬼才做你的干儿子,做你的干儿子就要天天看你那个大屁股老太婆的脸色,每天听她唾沫星乱溅骂街。再说了,吃油条是要喝豆浆蛋花汤的,鬼才又吃油条又吃大饼,你真是个大傻瓜。棍子不屑地回怼道。

听棍子发一通脾气,老司马浑身熨贴的像打了一趟太极拳,笑的脸上的皱纹都抹平了,说,棍子,你真像个阔少爷,懂得真不少,今晚有酒局,你晚一点回庙里,我带一些剩菜给你。

棍子听了两眼放光,说,好,只是不要太晚,太晚花庙祝又唠叨。另外,也不是我挑肥拣瘦,最好多一些荤菜,别尽是一些寡汤淡水的东西,最好搞一点酒来,花庙祝好长时间没沾酒了。

老司马荡起慈爱的眼神,说,酒局一散我一总往回赶,不让你等的心焦,尽量给你挑些荤菜,只是酒不敢保证,花庙祝又娶老婆又放印子钱,庙里的香火全让他贪了,还缺酒钱,是你巴结他吧。

天底下好像只有你才是好人,放印子钱又不坏,总不是抢人吧,至少花庙祝是娶老婆又不是乱搞女人。棍子对老司马这样评价花庙祝很反感。

老司马听到棍子说出“乱搞女人”的话,面皮沉了沉:小孩子说话也要有分寸,管不好舌头,做不得自己皮肉的主。晚上耐心等着,酒菜都给你备齐,你愿巴结谁就巴结谁去。

嘻,谁敢全信酒鬼的话,说不定喝大了把所有的事都忘爪哇国去了,只惦着和你那鸟操的史密斯小姐轧马路了。

老司马立刻正色道,棍子,你不许撒野,更不要给别人起绰号,特别是对有学问的小姐、太太们,记住噢。

什么鸟操的学问,还不是靠一张骚狐脸。

老司马无奈地摇摇头,从兜里掏出两颗奶油球牛轧糖递到棍子脏兮兮的小手上,说,这年月靠脸吃饭不丢人,棍子你还小,不懂这些。

史密斯小姐天生一双勾子眼,整天像一条发情的骚狐狸,一会儿嗲声嗲气,一会儿甩胯扭腚,晃的人心乱乱的。不论在课堂还是操场,只要她一出现,准把所有男老师的目光都吸引住。当然,也给为数不少的女老师提供了课下评头论足与鄙夷不屑的素材。

史密斯小姐还有一套让全天下男人都无法招架的暗器秘籍……装乳婴状……奶声奶气,斜垂长发、袅袅娜娜、柔弱无依,似乎一阵轻风就可以吹倒的样子,勾起男人们想要保护与怜爱她的冲动与欲望;装嫩……一双努力装扮的天真无邪的眼睛盯着你,似乎一切犹如水晶般的纯洁,你呼出的空气都会污染了她。总之,雌性的阴柔与心机在史密斯小姐的身上没有浪费半点。

老司马一想到史密斯小姐两只带钩子的眼睛和一对硬挺挺的奶子,就有一股热浪从心底升起,抓挠出迫切想见的心情。

老司马从上衣口袋掏出怀表看看,把提在手上的公文包挟在掖下,整整衣冠,捏捏棍子的脏脸蛋,神情气爽地向鹅城中学走去。

棍子口中的史密斯小姐正是告小水黑状的史霓裳老师。

史霓裳老师喜穿色彩鲜艳的长披风,配白底小碎花波浪纹束臀裙,足蹬矮筒小牛皮靴,在不同的场合走出不同的步态和呈现出不同的面孔。

史霓裳老师在男人们面前袅袅娜娜,嗲声嗲气,一付柔软无骨娇羞无比的小女人状,一张口便是“哎呀呀,昨晚的觉睡得很糟糕,床硬的像河床,硌的腰眼太不舒服了。”说完不忘反手捶捶腰眼处。当然,善推拿、男人气十足且乐善好施的贺老师当仁不让,便把史霓裳老师放倒在拼凑起来的两张学生桌子上推拿按摩了起来。从上到下几个回合下来,史霓裳老师舒服了,而贺老师早已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

站在讲台上的史霓裳老师是另一付神态:洋人派头,一耸肩一摊手,张口一句:hello!似乎中国语言的词汇量不足以表达她深邃的思想,话语间不蹦出几个英文单词是一件最乏味的事情。譬如,一低眉眼:哎,你这个学生很不要face矣!又满脸桃花:现在的学生哎,都colors的很哟!pcos?seks?懂不懂,懂不懂?诸如此类的语言很多。说者无比的罗曼蒂克,听者一头雾水。这在一个闭塞的北方小镇是非常罕见和深高莫测的。

小水给史霓裳老师起了个“史密斯小姐”的洋绰号,很快在全校流传开来,原名反被渐渐淡忘了。

史霓裳老师原本不在编的,学校临时聘用的音、体、美老师,也不是主课,现在却大不同了,不仅在编,而且升任了全年级课目组的大主任,全校上下统称其为史大主任。不管你是教算术、语文还是地理、历史,也不管你有四十年教龄、还是文化名流,全都在史大主任的管辖范围内。

史大主任现在有了充分表演的机会和舞台,或在上司面前低眉敛目娓娓道来、或在同事们的仰视下眉飞色舞、侃侃而谈,或目光如炬气势如虹,或盛气凌人咄咄逼人,其面部表情之丰富、肢体动作之协调,是任何一位当代表演艺术家所不能比拟的。当然,在校董们、校长、司马总督学的面前,史霓裳老师又回到了一个纯粹小女人的状态,女人味十足,嗲声嗲气,东风欲倾,甚或在密室之中喃喃般吐字不清、故做婴儿可爱状。

落魄而多话的宁老师曾经愤愤骂道,真他妈一条变色龙,迟早砍脚筋。

史大主任听到这样恶毒的诅咒,寻一个茬,指着宁老师的鼻子大骂,变色龙?来,来呀,变呀,你也变一个呀,变不了了?砍脚筋?先砍你的脑壳,我要开了你!

宁老师被惊吓的便溺在了裤子里。

史大主任嘴里说的“开了你”是绝对管用的,意味着你马上就会收到校董事会的一份劝退通知书,拿最后一份薪水,卷铺盖走人。

此时恰好一位校董走过,问,怎么了,史大主任,生这么大的气?

刚刚还杏眼怒睁、睚眦欲裂的史大主任马上换一个脸色:艳若桃花灿若晚霞,飞一个媚眼,递上一个羞涩的巧笑,说,我们正在排练一出很恐怖的折子戏呢,没吓着您吧?

校董连声说,哪里、哪里,辛苦、辛苦,你们继续,继续,打扰了。

倒霉的宁老师闻听此言,瞠目结舌,气的七窍生烟:逼妈妈,起早了什么鬼都能遇上。

你问我为什么当时不向校董戳穿她?管用吗?逼妈妈,史大主任一转脸就给了我一个恶鬼的眼神,画皮一样,凝视的我有口难张。

以善写白话诗而名闻全校的新文化领军人物玉老师以此为素材,写了一首短诗:

啊,我是多么幸福

又是那么的悲哀

落入深渊

告别了这个世界

请记住,我的遗言

肯请,幽灵般的你

哪怕,多一层虚假的面纱

给后来者,以虚幻的安慰!

倒霉的宁老师则以夸张的口吻接道:

啊,我的天堂

我的幸福

我的快乐

一不留神

撞在了史密斯小姐的枪口上

众人大喊:

全泡汤!

哄堂大笑,大家的笑声中含着淡淡别离的忧伤。

女人看女人都火眼金睛,正派的女人都嫉恶如仇。说史霓裳老师一肚子心机与阴招,最拿手攀高枝,一路攀上来。

小罗老师说,最可恨的是她能把所有的阴招全用尽、所有的便宜都占全,还要装出一付天真无邪纯洁的天使模样。

小青老师说,在校董事大会上,史霓裳老师表白:我们要清白做人,老实做事,不计得失,砥砺前行,不负韶华,不负苍生。把台下的我和其他知情人的牙都酸倒了。

更有心直口快、高大肥胖的小任老师大声嚷嚷,还不是都怨男人们犯贱,不就一快肉吗,至于嘛,有那么香?操他奶奶个腿儿!

卖?谁不会!我也卖一个给你们看。

试试?大伙怂恿。

小任老师弯腰撅腚作势要脱,肥大的臀部把裤缝都要撑开,引的大伙儿前仰后合,哈哈大笑,过节一般热闹。

你卖?谁会要你的,嗓门比天高,走路震地颤,也不照镜子看看,如果也装个小女人的娇滴滴样或许有戏。来,再奶声奶气点儿,说话嗲一些罢,装一个婴儿的吐字不清样,再娇羞一些,把头偏一些,好,头发再斜垂一些罢。我考考你,小巧玲珑的小孟老师又调侃。又招一阵前仰后合的轰笑。

心细的秀老师说,其实她真的算不上漂亮,驴脸一样长,乌鸡嘴唇紫,头发稀疏、囟门超大,如果不是一绺头发遮挡,秃头尼姑一般,最多是和尚的一道菜罢,只是会妖精一些罢了。

你头发到是稠,稠的一把都薅不透,有个卵用,嗓子直戳戳,连个“哼哼”都不会,赶不上一头好母猪,白瞎了一付好身架,可惜了这件阴丹士林蓝旗袍了。小孟老师对秀老师又是一顿怼。

嚷嚷间,上课的大铁钟敲响,这群女老师挟着课本作鸟兽散。

当然,在女老师们面前,史大主任是不需要遮掩或表演的,也知道无论怎样的遮掩和表演也逃不出同为女人的毒辣的眼睛。索性一挺胸,说,你到是也去攀呀,去卖呀,看看有人买吗?你还得有那个资本!胯一甩扭着屁股走了。撒下一阵幽香、一串“囔、囔、囔”的小牛皮靴声。

如果恰好有男老师在场,特别是聚一些场面上的人士,史霓裳老师便敛目垂发,梨花带雨,一脸天真、纯洁、无助、羞答答的神态,楚楚动人,引起全场男士、先生们的注目。

史霓裳老师傍老司马的大腿有好多年了,这是个尽人皆知的秘密。但史霓裳老师具有超强的定力,可以对一些好事之徒的指指戳戳做到完美的视而不见,或者以冰冷而纯粹的眼神正告对方:“你们这些卖不岀去的酸葡萄,多么的可怜又不幸呐。

“什么?攀高枝儿?真是卑鄙下流的想法,可想你们的内心深处是多么的阴暗而下流!”

只有玉老师的诗歌表达了对史大主任深邃思想精华的理解:

哦,可怜的人哪

无知的你

如果我不要脸

打的就是你的脸

你们这些

道貌岸然的

伪君子们!

“看看,”受过史大主任数次训斥的秋老师说,“做鸡的和偷鸡的都是新生活运动的表率,我们守着自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反到成了伪君子,人心不古啊。”

史大主任现在有了和校董、校长、司马婴总督学一样独立的办公室,每天有更夫、校工、杂役轻手轻脚,躬身敲门⋯⋯送报纸、水,清洁卫生,虽然送到的报纸往往成了旧新闻,但确实是一种待遇,或者说是一个身份的象征。更有伙房管事也常来献殷勤,一样躬着腰身,嘘寒问暖,送来时令果蔬,精选一些带花纹的手纸、喷上香水奉上。甚至连校董事办的那些搽油抹粉从不拿正眼瞧人的小姐、太太们见了史大主任,也会停下骄傲的脚步、垂下高傲的头颅,恭维夸赞一番:哟,史大主任,今天气色真好,打扮的真香艳,连开屏的孔雀都要嫉妒你哟。

史大主任为今天奋斗来的生活感到无比的幸福和自豪。幸福的像一尾被刚刚踩过蛋的小母鸡,常常沉醉在美好的回味之中;自豪的又像一只被无数雄性追逐、求偶的斑雉鸟,无时无刻不在展露着华丽的羽翼。

现在,走在街上,史霓裳老师的这张狐媚而高傲的脸蛋就是鹅城中学的一张耀眼名片,或者像一张有着无限增值前景、抢手的渣打银行的银票,似乎谁傍住了史大主任的这条大粗腿,谁便拥有了可以风光而招摇地向外人炫耀的资本:我的朋友……史密斯小姐,哦、不!⋯⋯史大主任!

县衙总督学老司马,应该有太多可以犯错误的资本和条件了,可这么多年来,老司马恪守正派,喝杯花酒也是少有的,唯独遇见史密斯小姐后便情有独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惜放下身价与脸面为史密斯小姐的所有欲求上下打点。

老司马的儿子小水告诉棍子,有一天,雨后的黄昏,老司马和史密斯小姐酒足饭饱,手挽手在一条昏暗的小巷子里轧马路,跟踪已久的小水向他们扔出一块仇恨的石头,泥水溅了史密斯小姐一屁股,白裙子绘出了丹青水墨。当然,没过两天老司马便找个借口打得小水杀猪般嗷嗷乱叫。

天气好的时候,棍子玩累了就会靠着老槐树打个盹儿,时常会被放学回来的小水捅咕醒,一起玩一会弹珠子、拍画片,冬天多是抽陀螺。跳皮筋儿须是礼拜天,并且要有好的太阳和小女生。

小女生们早早提了一大团皮筋来到老槐树下,总是小水和棍子摇大绳。

棍子总盼着过礼拜天,但又不喜欢总是摇大绳,摇的久了,胳膊会半夜疼醒。可是不摇大绳小女生们便会很快地散去了。

小女生们其实都很文明,从来没有嫌弃过棍子,还教棍子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叽叽喳喳的像一群花喜鹊。

当然,棍子还是最喜欢和小水呆在一起的,小水会讲许多故事给棍子听,包括讲半夜里老司马和妈妈吵架。

老司马骂“挤什么挤,这么大的炕。”小水妈妈说炕头太烫,躺不住。老司马吼,又不是烧什么大餐,一锅粥的火,烧多少柴?败家的娘们儿。小水妈妈也开骂,我败家只是多烧了些柴火,你到好,破鞋身上花多少,别以为我啥也不知道,让我遇着了挠你们个血花脸。老司马便偃旗息鼓了。

小水的妈妈搂了小水,给老司马一个脊背,好几天都不说话,脸阴沉的像下雨的天,说事都要小水传话。

去问问那个老不要脸的,吃面条还是喝米粥?

妈妈问你吃面条还是喝米粥?

老司马故意板着脸不说话。问的急了,大声嚷嚷,想吃烧金枪鱼,问你妈,有吗,会吗?

妈妈,爸爸说想吃烧金枪鱼,问你有吗,会吗?

小水妈妈提了烧火棍站在院子里大骂,想吃烧金枪鱼?先把你裤档里那杆害人的鸟枪烧了吧,没用的东西,吃你娘的洗脚水去吧。熄了火,拉了小水,直奔南门外关帝庙旁马回回的熟肉铺,称一斤牛头肉一斤牛杂,小水妈专挑肉大的吃,牛拱嘴牛舌头、筋大的给小水,两人的腮帮子鼓的圆圆的,满嘴流香。再到米老板的杂货铺称两斤草子糕,讨一缸浓茶水,放在门外青石板上,大嚼大吃。

米老板问,司马先生又吃酒席去了?

吃他奶奶个腿,找破鞋逛窖子去了。吃完气鼓鼓拉小水回家。

小水说,一馋牛头肉、牛杂就盼他们吵架。

小水的玩具棍子是可以随便玩的,小水的糖果也会和棍子一起分享,两人躺在老槐树下,嘴巴里巴咂着奶油球牛轧糖,仰头望着海蓝天空中翻飞的花喜鹊。

沉默很久,小水说,做个花喜鹊就好了。

棍子说你不是花喜鹊不知道花喜鹊的烦心事,冬天没有草籽吃也可怜。

小水说那就做个猫吧,有吃有喝,也不用写作业。

棍子说你有爹有娘还不知足,况且你爹有那么多人巴结。

小水说大人们的烦心事更多,别看我爹油头粉面挟个皮包,可最近回家常唉声叹气,和我妈常吵架。

是因为那个狐狸精吗?棍子问。

小水沉默不语。棍子也沉默不语,觉得做花喜鹊其实也挺好的。

大多的时候都是棍子一个人玩,太阳一晃就挂在了西山顶上,这时棍子的肚子一定会“咕咕”乱叫,棍子便急匆匆地向隆盛街十字街口的玉和春酒楼奔去。

玉和春酒楼坐落在隆盛街的十字路口上,它的前身是玉和春药铺。

当年的玉和春药铺迎街两层五开间门面,朱阁纱窗,正门上悬朱底鎏金匾。

几十年的老字号,老掌柜朱先生脉道好,亲自坐堂把脉。蜜炙膏丹丸散,下料足,不欺客,生意红红火火,鼎盛时铺面里有十多位药工伙计。

街面乡党都尊老掌柜一声大先生。大先生早年丧妻,膝下只有一个独生闺女怜莲。

怜莲十八岁时,招了蹬药碾子伙计史有余做上门女婿。第二年开春,怜莲一上饭桌就犯恶心,见不得油腥,大先生一把脉,喜脉。大先生高兴的胡须直翘,当时就排出两块大洋请所有伙计们吃了一顿喜,又雇一老妈子专侍候怜莲,小伙房新开一锅灶,香油细菜单供。

看到闺女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喜食酸菜老醋,大先生睡觉都要笑出声来。多少年了,深宅里就再没听到过小孩子的哭闹声。恐诺大的家业无人承接,一直是大先生的一块心病,现在看来后继有人了。

大先生开始把入赘的女婿史有余当儿子一样看待,让其读《黄帝内经》、《金匮要略》、《伤寒论》,背汤头歌,十八反十九畏、四气五味升降沉浮等等。

大先生对女婿说,有余啊,好好用功,为医之道,辩症识脉最要紧,施方、炮炙、正骨、针灸才是真功夫,拉药斗子、蹬药辗子总归是伙计的营生。开药铺最要紧的是坐堂先生,自己坐堂做先生才顶得住门户,腰板才硬气。延聘坐堂先生也不是不行,只是那坐堂先生若空有花架子,生意自然好不到那里,赔的是东家,若那先生望、闻、问、切功夫亮堂,眼睛也就按在脑门上了,便要生出许多傲气,做东家的凡事就要小心伺候着,大小夹板气都要忍着,明着是东家掌勺,暗里做着小媳妇的差事。

大先生又说,看着你就要当爹了,身上的担子自然要重一些,银钱上的事你不用在意,只分出些心思在家里就好了。自古入赘的女婿就当儿了,我自然不会亏待你,花销柜上支就行了。按老理儿讲,入赘女婿,生下的孩子要随女家姓,可我思来想去,你都是我儿了,还讲究那些干什么,将来孩子还随你史家的姓,也让你在本家人面前抬的起头来。

史有余听老丈人一席话感动的几乎落泪,说,爹,我都听您的,用功学习,撑起门面,将来给您养老送终。

秋草将枯的时候怜莲足月临盆,生下一个女娃儿,大先生遗憾之中仍有无限的期盼,想闺女还年轻,将来止不定还要生出多少个娃儿来呐。可不料想,娃儿还没吃上一口奶水,闺女却得了产后风,三、五天便殁了。大先生悲伤至极,哀叹老天不公,大半生救人无数却救不了自己的闺女。看着嗷嗷待哺的外孙女,只得强忍着悲伤,打起精神支撑着,但基本也只剩下半条老命了。

大先生把一腔的爱都给了外孙女,给外孙女取名心莲,让外孙女心中记得母亲,另一层意思,明白丧母的孩子如黄莲。

心莲五岁进私塾,十岁能填词,十二岁弹的一手好古筝,十四岁背得出全套汤头歌,十六岁便能像模像样地把脉开方子,当归汤、地黄汤、大秦艽汤、八珍散结汤辩的明明白白,迎来送往、人情往来更是安排的妥妥贴贴。

大先生看心莲悟性好、心气高、便有心让心莲把家业承下来,便对心莲说,现在只有你是我的血脉至亲了,我老了,干不动了,你要好好用功,这么大的铺面将来是要你支撑的,将来好好选个女婿,生下一男半女,我也可以放心地闭眼了。这话传到了史有余的耳朵,史有余心生恨意,开始离心离德起来,挥霍柜上的钱,养了外室,对伙计们没个好脸色。如果那位伙计遇见了没尊一声“当家的”,他便指桑骂槐:都是吃里扒外的货,慌慌张张又干啥去呀,见不得人呀?如果伙计毕恭毕敬问一句“当家的好”,他便又说:好什么好,一边去,猫哭老鼠假慈悲,止不定心里又泛什么坏水,咒我早死哪。

大先生看在眼里说他几句:这些柜上的老人跟了我大半辈子,都是有功之臣,亲的像一家人一样,你怎么可以这样横挑鼻子竖挑眼呢?

史有余表面唯唯诺诺,暗地里更加变本加厉。伙计们只暗暗盼大先生多活几年、心莲用心学习承下这份家业,否则将来谁都没好茶饭吃。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大先生转年突然得一个急症,不明不白,不到三、两天就走了。

史有余得了老掌柜的家业,名正言顺做起了大掌柜,没多久就把柜上的老人都一个个都挤走了,招一些狐朋狗友支撑门面,自己拿着大把的银子吃花酒逛窖子,这样的生意哪见得好。见生意渐渐衰败,又招几个神汉巫医作道场,药铺便乌烟瘴气了起来。史有余仍嫌银子来的慢,开始明里售膏丹丸散酒露汤锭,暗地里做起了大烟膏、堕胎药的勾当,没多久,漏了风声,被官家封了铺子。史有余施展浑身解数上下打点,家财散尽,却是蜻蜓点水使不上劲的样子,便把主意打在心莲的身上,欲把心莲嫁给林氏正骨堂的傻儿子小呆,聚些钱财。心莲不从,史有余心生恶念,往心莲常年吃的陈皮桂花酒里下了蒙汗药,麻翻后,雇一顶小轿,卖到了乌县独马桥的怡红院。最终,花出去的钱还是都打了水漂,史有余还是坐了水牢。

几年来,玉和春药铺贴了官府的封条,人去楼空、挂满灰尘,一付颓败景象。人们嫌晦气,绕着走。

一天黄昏时分,鹅城隆盛街头突然出现了一位神秘的人物。

据算命瞎子老莫后来对老司马说,“司马先生,你是知道的,我是最不信怪力乱神的,只是端着这碗饭,不敢在明面上说,谁会傻到自己砸自己的饭辙?可是那天的眼皮跳的就是怪,没来由的心慌,果然后来发生了那么多邪乎的事。

司马先生,你也知道,眼下不信因果信鬼神的多,问官运,求财路,就连走失个猪羊鸡也要问个方向,我要知道这些畜牲跑到了哪儿,何苦守这么个寡淡摊子,不是天天有肉吃了么?好在寻不回来他们也不会找我的后帐,当然找后帐,我也自有一番说辞的。

嘻嘻,扯远了,还说那天黄昏的事儿,你也知道,真是奇怪,本是一个好好的大晴天,落在西边的太阳还露着半个脸,晚霞正好看着呢,突然一朵黑云从西山根升起来,慢慢压了过来,霎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一道亮瞎眼的闪电斜刺劈下,劈在街口那颗老榆树上,半截树干轰隆隆塌了下来,树洞里蹿出一只火球,吱吱喳喳凄残尖叫,有人说是一只狐狸,有人说是貉子,更有高学问者说是一匹犰狳,《山海经》里有过记载的。总之,满街弥漫着的肉香大家都是闻着的。咔嚓”一声闷雷又在头顶炸响,黑压压的乌云像布帘子一样散开,遮了天空,人们惊慌失措、四散逃散。我的眼皮跳的更紧,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匆忙收拾摊子。这时候,牛街的吴老丈却远远地走了过来。

吴老丈每年都在这个点上来,说这是一年中阴阳相争最狠的时辰,也是最后达成平和的一刻,这个时辰问卦是最灵的,万万错不得的。他来是为他儿子大牛占吉凶的。

五年前,大牛媳妇胭脂说大牛去江北贩驴马去了,可五年来不见大牛一丝音讯,吴老丈哭的快瞎了眼睛,怕临死也见不到大牛了。

我还是依例问大牛的生辰八字、出门时辰与方向。其实这些年我都倒背如流了。

吴老丈背书般说大牛平时不隔一天都要来家的,不单是照个面问候一声,还要把水瓮挑满,院子扫干净,唠一阵家常才走,有五、六天不见大牛的面,吴老丈不放心,老太婆让去敲大牛的家门。儿媳妇胭脂开的门,香气熏人,说大牛去江北贩驴马去了。和谁去的?反正不是猫七就是狗八,牛街哪有个好货色!啥时回?谁说的准!不待再问,胭脂扭扭屁股,转身关门,“咔嗒”下了门栓,身后甩出一句不耐烦的话,你是县太老爷审案子来了吗!

吴老丈哆哆嗦嗦从卦筒抽出一支签,高高捧在手心,像捧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卦象曰:一轮明月照水中,只见影儿不见踪,忽然一阵风吹过,影儿变得乱纷纷。

吴老丈几乎每年从卦筒里抽的都是这样的签,惊的众人目瞪口呆,你说怪不怪。

我说老丈再抽一支吧。

“哗啦啦”又蹦出一支签。

卦象曰:明珠土埋日久深,无光无亮到如今,忽然大风吹土去,自然显露有重新。

我的心一沉,模棱两可地说,莫担心啦,老丈,明年春暖花开时大牛兄弟就会有音讯了。

吴老丈没有听出我的弦外话音,放下卦金欢喜的去了。我收了卦金却喜欢不起来,看来,或许……大牛早就不在人世了。满大街谁不知道大牛媳妇胭脂是个烂货,又馋又懒,每日描眉画眼和牛街的屠夫们厮混在一起……吴拿糕、袁大小、崔破天、刘须子……这些年又传言和笸箩寺大师父左小脸、衙门里的叶捕头、马师爷、吴仵作……都有些瓜葛,反正都是狠角色。都说胭脂的相好多的能满满坐一桌酒席,多少年来只瞒着大牛一个人。

我掂着铜板心乱如麻,这卦金收的心里不安,不过,……谎言或许能让吴老丈有些盼头罢,让吴老丈带着一些盼头进坟墓也是一件功德,难不成让吴老丈去报官?

刚才说了,正收摊、寻思找个吃饭的地儿,喝碗酒压压惊,被吴老丈耽搁了一阵子,这时天上又炸开了响雷,冷风嗖嗖。

忽然,仿佛天上飞过一只大鸟,落在地上的影子一暗,一个铁骨精瘦的人杵在了面前。怎样打扮?玄衣宽裤细腰,大烟鬼青灰面色,一口黑牙,深凹的眼睛贼亮。一看就是吃蛇胆嚼槟郎的南蛮子。

你问我,一个瞎子怎会看得这么清,真瞎假瞎?

“我小时侯害了眼病,城隍庙里求了香灰,端午节的雄黄酒,喝一半,洗一半,把眼睛洗了一层灰皮,这灰皮也怪,天明时乌漆一片,天暗时反到看的清楚,大伙都叫我莫灰皮,自打支起了卦摊子、扛了这算命的幌子,混一副大墨镜,街上的人就改口叫我莫瞎子了。其实人若眼不明心反到亮了,这些年,看这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和事,没有我看不明白的。

杵在我眼前的南蛮子侉声侉气地说,半仙儿,瞅你半天了,生意宽展的很咯,刚才那位老丈明明抽了个死签,你到解出个活路来,心肠不坏嘛,我请半仙儿喝一杯,对门二荤铺,烧刀子真带劲咯,小黄牛肉炖的也稀烂。

我们这儿常有南蛮子往来,贩牛马、药材、山货、丝绸、烟叶酒品,还有专做人牙子生意的。

我说,素昧平生,一个走街串巷的算命瞎子,怕辱没了您的身份。

鸡巴个身份,今天遇见就是缘啦,再说,卜筮相术占星家自古封侯拜相不在少数,袁天罡、刘伯温就不用说了,连陈抟老祖也是皇帝老儿家的客,我看先生也差不到哪里去。走,收起罗盖伞,喝一杯去。

我坚辞,说,无功不受禄,不敢叨扰。

他说,那就起一卦吧,卦金吃酒,不就有了吃酒的由头了嘛。

我说这到是个好主意,便问是抽签还是测字,求官运还是问财路?

他变戏法一样手中托出三枚黑漆古老钱,说麻钱占卦,五帝钱最灵验。

我一看都是包浆纯厚的乾隆通宝。

自家带着家伙什?

三枚通宝在他手掌心里“哗啦、哗啦”作响。

“我一看这手法是遇上同行了,难不成是来抢饭碗砸场子的,嘴上却说,幸会、幸会,都是鬼谷子的后代。

南蛮子说自己只是喜欢五帝钱,随身带着避个邪,千万别误会。仰天哈哈大笑,露一口槟榔牙,凹眼贼亮,闪着灯笼鬼火一样的光。

不求官运不说财路,就问个七亲六缘吧。

他将三枚通宝合于双手掌心,虔诚默念:假尔泰筮有常,葛某今以七亲六缘之事祷告问天,今生后代有否、人丁旺否?未知可否。爰质所疑于神之灵,吉凶、得失、悔吝、忧虞,惟尔有神,尚明告之。

南蛮子喃喃过后,我接过三枚黑漆古乾隆通宝高高掷起。

凡六次,以六爻占卦。

他用树枝在地上自下而上记卦爻。

结果一看却是一个六冲卦。

他从卦摊取过那本皮损污渍的《周易》翻开,对卦辞,曰:六亲缘薄,伤克子女,子嗣单薄,命宫阴暗。

“还真准,可不我无家无室无儿无女嘛。”他说,“半仙儿,我信神鬼知因果,只是这么大一个家业,一蹬腿,交给谁承接?帮帮我,我得后继有人咯。”

我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一切皆可遂愿。”

“半仙儿真会说话,估摸着过去我阴损事做多了,孽障太深,以后该积些阴德了。不过,今天先生不收这卦金,这卦便不准,但钱不能省下了,走啦,喝一杯去咯。”南蛮子露出两颗大龅牙,几道刀疤在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雨天,二荤铺烟雾缭绕,闹哄哄的,酒客多是苦力,站着喝,酒保的酒提子高高提上来,晃晃悠悠,一提一两,一碗二两,一、两口喝尽,抹嘴走人;也有自己备着一块老咸菜,倚着曲尺型柜台,喝一口,皱眉头,很痛苦的样子,撕一点老咸菜嚼嚼,又是痛快悠闲的样子;也有央伙计到后厨讨一粒大青盐下酒的。似乎坐下点一碟霉豆腐、青红方是少数人的一件很奢侈的事了,我们便是这少数奢侈人中的罢。

选一面临街口的桌子,看着阴沉沉的天气,点了卤猪蹄、烀小黄牛肉、皮冻、花生米,几碟时令蔬菜,桌子小,也就摆的满满的了。

喝酒中,南蛮子自称老葛,来自湘西,贩丝绸、药材兼做皮毛生意。

老葛说,湘西出土匪,打打杀杀、颠簸了很多年,也走了很多地方,看你们鹅城是个聚财的地方,人情开化漕运发达,物产丰富贸易繁华,自己手里恰好有些散碎银子,盘一间店铺坐地做个省心的买卖,半仙儿人脉宽广,还望帮衬一、二。

我这才明白老葛请我吃酒的用心了。

我说四海之内皆我兄弟也,只要有需要,老葛兄弟,你吱一声,街面上还没有谁不给我老莫面子的。三杯五盏,你来我往,二人的舌头都喝大了。

老葛说,这些年南北到处逛,南方的丝稠香料,北方的山货皮毛,什么买卖赚钱就干什么,大把的银子赚着,大把的银子撒着,吃人参鹿茸像啃萝卜,喝鹿血海马酒像灌白开水,天天过着血脉贲张、纸醉金迷的生活,听折子戏逛青楼更是常有的事,江湖朋友多的像鞋匠口袋里的碎银子。

老莫洗耳恭听,露出无比羡慕的眼神。

老葛往老街上一站,善于捕风捉影的鹅城人就看出这是个有故事的老男人。

老葛扭着水蛇腰到处转悠,见人就打招呼,热情的像一团火,还不时吼一嗓子……“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的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我也曾差人去打听,打听的司马领兵往西行……”

这时候的老葛像极了一匹发了情的、不时仰脖子嚎两声的种公驴。

老葛出手很阔绰,进饭铺一瞄便知道酒客中那位有身份有来头,提前就把这不相干酒客的酒钱结了。待到酒客站在柜台前结帐,老板说已经有人给大爷结了。

酒客问哪位爷给结的?

老板一努嘴,酒客便来到老葛面前拱手道“素不相识,如此抬爱,不胜惶恐。”

老葛慢条斯理地掸掸烟灰,再悠悠吸一口烟,缓缓吐出几个烟圈,“区区几文,不足挂齿,见面就是缘分,小二,再烫一壶,布几样菜品过来,我与这位大爷好好掰扯掰扯。”

跑堂的见老葛是位可以揽住的客,只稍稍上些小盘小碟鸭头鱼尾。

老葛喊“咿呀呀,伊真是个三麻雀,搞事嘛,逮些么子菜?”

跑堂赶紧换大盘鸡鸭鱼肉来。

于是乎这场酒席或许得喝到夜深。出门时两人亲密的已经分不清谁搂着谁了。

如果街边道上看到有女人怀里抱着娃娃的,老葛准会顺手从货郎的稻草绑子上摘几串殷红透亮的糖葫芦送上,并迅速掏出几张纸票子塞到那货郎的手里,只多没少。

没几日,老葛便得到街肆、酒馆、男女老少的交口称赞,走到哪儿都有人凑过来奉称。

老葛迅速结交了庙前搭土台子唱文戏武戏的角儿和满身刺青龙扔大石锁子的汉子、变戏法儿卖大力丸的花脸角儿。

一些找饭辙的混混爷们儿、乞丐、货郎都和老葛都混的脸熟。闲来无事,老葛身后总相随着一些陪客。

老莫说,老葛现在阔的很,天天有哼哈二将相陪。

老葛说,说么卵子瞎话,奉承我嘛,王朝、马汉,张龙、赵虎都是弟兄。又叹口气说,这年头不好搞事,都是逮口饭吃的傻宝儿。这些幽默的语言和不一样的气派,无不表现出老葛是经见过大场面的人。

县衙的叶捕快、马师爷、吴仵作和老葛拜了把子。

海龙客栈的滑掌柜、杂货铺的米老板、米店的梅老板、熟肉铺的马回回、掮客罗瘸子也都成了老葛酒桌上的常客。

街上人发现老葛经常在玉和春药铺周围转悠,并打听一些阵年旧事,似乎对这爿铺面很感兴趣。街面上的人得了老葛的好,一股脑儿把关于药铺的陈年旧事说给他听。

海龙客栈滑掌柜年轻时走恰克图做过刀客,不过现在滑掌柜是个病秧子了,大长脸铁青,髯须满颊,腰弯的像只大青虾,“咔咔”咳嗽一通,直起腰来“呼噜、呼噜”狠狠吸两口水烟,箭一般射一口浓痰,溅出几朵土花,说,葛大当家的,虽然你印堂闪亮是个吉相,可也别沾这家铺子的边儿,晦气的很呐。

老葛拱拱手,向周围人打出一排老刀牌香烟,颇有兴趣地说,说个仔细,听听。

滑掌柜接了香烟,衔在嘴上,手却抖的连洋火也擦不着,颤颤地指向罗瘸子。

罗瘸子皱眉道,满鹅城的人谁不知道,这铺子原也是红火的,可没多少年就败了,败在了入赘女婿史有余的手里。先是老掌柜的闺女怜莲产后风死了,后来老掌柜一个急症也死了,女婿史有余便开始作妖,把铺里的老人全辞了,请些神汉巫医作道场,乌烟瘴气了有几年,嫌钱来的慢,贩大烟土,犯在了官家的手里。史有余上下打点,很需要些银钱,那时的铺面已经败了,柜上的钱四分五散,史有余打了女儿心莲的主意,把心莲卖到了乌县独马桥的窖子里了。

杂货铺米老板挺着一个酒糟红的大鼻子,揩一把鼻涕在鞋底,颇忧心地问,这么多年心莲就没个消息吗?

吴仵作翻翻烂红的眼皮,习惯地用食指向空中虚划一个圈说,凡事都逃不出个圈套,史有余死在水牢,我验的尸,罗瘸子、几个要饭的卷草席殓的。官银,罗瘸子分得大头,但也就是几分薄银,剩下的几文,几个老乞丐也算替丧主吃了一顿豆腐宴,却也是一件功德的事情。不过心莲的事情大概也只有罗瘸子知道一、二了吧?

大家唏嘘不已。

老莫伸出焦黄细瘦的手指掸掸已经脏的分辨不出原色的贡布呢礼帽上的灰尘,又张大嘴巴往大墨镜片上哈一口气,撩起衣襟擦擦,叹气道,当年的老掌柜可是个善人呐,都毁在了这个女婿手上,有道是虎毒不食子,自己的女儿都能卖到窖子里,也该他横死牢狱。

老葛说,万事皆有因果咯,你们信不信我不知道,我和老莫是信的。

罗瘸子面露讪讪的表情。

老葛在一次酒后悄悄对老莫说,他来鹅城盘铺子并非偶然起意,实在是为了一桩久搁的心事。

老葛说这些年逛窖子吃花酒都是逢场做戏,撒银子买乐,但自从在乌县独马桥的怡红院见了一个窖姐儿便拌住了腿,挪不动脚了。

老莫问:乌县的窖姐儿和鹅城盘铺子有甚么相干?

老葛说,这个窖姐儿并非贫家婢女,原是鹅城玉和春药铺老掌柜朱先生的外孙女心莲。

心莲把家事详细说给老葛听,说她爹史有余当年忌恨老掌柜,连心莲也不放过,老掌柜死后便断了心莲的供。饿的急了,心莲便常到玉和春药铺斜对门的林氏正骨堂蹭吃喝。

林氏正骨堂林老板有祖传的正骨手艺,小到跌打损伤,大到错位接骨都不在话下,林老板还对妇人的月事调理、口眼歪斜的瘀症、痹症也有专长。林老板膝下只有一独子,唤作小呆,先天愚痴,但心地纯厚善良。心莲便打起了小呆的主意。渐渐开了窍的小呆便离不开心莲的身子了。那几年,心莲的吃穿用度全是林家打点张落,心莲也过上了皮不疼肉不痒的悠闲日子。但也有明眼人说,心莲心气高野性大,小呆怎能拴住?明明是赚吃赚喝等机会。可是林家不忍伤了小呆的心,一直拿大把的银子供着心莲,直到心莲的爹爹史有余犯了官司。

史有余犯了官事,需要上下打点。史有余找心莲商量,让心莲早早嫁进林家的门。林家有的是银钱,聘礼自然少不了。心莲却恨恨地说,做窖姐儿也不会嫁一个呆子。史有余说,这么多年吃林家的喝林家的,到头来一场空,四邻也会戳你脊梁骨的,何况小呆这么待见你,呆人都有一根筋,将来寻死觅活,有个好孬怎交待。心莲说,卖肉蹭吃穿,两不相欠,我现在和婊子没区别,你还好意思说“交待”二字。不记的有句话,“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吗?”我管哪么多!你的死活更与我无关,姥爷死的不明不白,你早就不是我爹了,也早该死了。

史有余一咬牙一跺脚放下狠话,说,绝情无义的话全让你说了,那就不要怪爹心黑了。

一个月黑风高天,蒙汗药麻翻了的心莲被一条口袋蒙了头,一顶小轿抬到乌县独马桥的怡红院,罗瘸子做的中人。罗瘸子抽佣金,就对着心莲的面。

心莲真真假假寻了几次死,慢慢就磨平了性子,安下心做起了窖姐儿了。老鸨给心莲改了名字,叫史霓裳,希望心莲像彩虹一样缥缈迷人,但不会专属于任何一个男人。

后来的史霓裳一直寻思找个有钱有身份背景的主,一则少受些委屈,再则或许赎身从良。

几年来史霓裳刻意操练技艺,弹筝奏笛、吟唱小曲;打麻将、推牌九,押牌宝也是高手;更稀罕的是能写一笔簪花小楷,吟几首小诗,在当地立了名头,成了怡红院的头牌窖姐儿。

有了名气的史霓裳架子颇大,她看上的也会曲意逢迎缠绵几日,看不上的不是闭门谢客就是敷衍弹一曲了事,但也给老鸨子徐虔婆挣的盆满钵满。

老葛全身心迷恋史霓裳,不惜血本⋯⋯虫草人参,香脂水粉,金链子银项圈,买得史霓裳与老鸨子徐虔婆的欢心,过了一段卖油郎独占花魁女的火热日子。二人鸾凤颠倒了一段光阴,老葛又折了一万大洋,赎了史霓裳的身子。

“一万大洋呐!”惊得老莫眼睛瞪得有鹅蛋大。“老莫我做梦也没敢做过一万大洋的梦,为一个女人砸一万大洋,这该是个什么样子的疯子做的事呐,真是个败家货。”

老葛说,老莫,不是说你个三麻雀、婆婆客,花她身上的银子何止一万。

老莫学老葛半生的湘西话说,你个砍脑壳子的龟儿子,锈透了咯,野卵日烧的咯。

老葛说,赎了身的史霓裳现在寄居在乌县的教会,跟洋教士学唱《赞美诗》。史霓裳的心愿是回鹅城,盘回她姥爷的铺面;再呢,自己喜欢到学校当个教书先生。

老葛说他一定要圆了心莲的这两个心愿。这也是老葛突然现身鹅城的缘由了。

玉和春药铺查封后落在了邓团练的手上,如何处置,全凭邓团练一句话。

邓团练胡匪出身,祖上打过长毛鬼子,一身好武艺。常年挎一把弓箭、背一箭袋,搭箭弯弓射飞鹰、走兔从不用第二箭。绰号邓一箭。

入冬时节,老葛通过叶捕快、马师爷的关系,请邓团练到乌县散了几次心。史霓裳陪着打了几夜的麻将,邓团练的手气各外的好,不一小会儿,赢的钞票连箭袋都填满了。

邓团练说,乌县真是个好地方,运势好的拦不住,以前没注意,以后要常来。

邓团练自然又成了老葛的朋友,二人就在乌县的关帝庙焚香拜了把子。

邓团练说,不就是一间铺面嘛,闲着也是闲着,你老葛眼睛里有兄弟,心里惦着的事,我怎能让它沤烂了。咋办?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就如一家人的事办呗。

老葛以极低的价钱从邓团练的手中盘下了玉和春药铺,改了格局,做了酒楼。

这笔交易按常理本应有掮客罗瘸子的参与,但罗瘸子一点边儿也没沾上,连打一次牙祭的机会也没捞着。

罗瘸子嚷嚷,什么低价盘药铺,什么和叶捕快、马师爷关系铁,邓团练多精的一个老色鬼,不喂一块肥肉哪会吐出这么大一块骨头来。

土匪出身的邓团练懒得和罗瘸子计较,啐一口浓痰,说,不吃肉的团练还当个㞗团练?告诉罗瘸子,想去林氏正骨堂松松筋骨就吱一声,龟儿子想造反,还轮不着他,小秋虫唱大戏,只配给小雀雀听。

罗瘸子噤了声,只是人们发现邓团练去乌县去的更勤了。

老葛很会省事,抠下匾上“药铺”两字,嵌上“酒楼”两字,“玉和春药铺”便成了“玉和春酒楼”。

酒楼的生意很红火,叶捕快、马师爷、吴仵作、海龙客栈的滑掌柜、杂货铺的米老板、米店的梅老板、熟肉铺的马回回、算命的莫瞎子、掮客罗瘸子都是常客,大多坐二楼的包间。多是滑掌柜、米老板、梅老板、马回回轮流坐庄,老葛肯定是要给打折的,并且挂帐,一月一结或两、三个月结一次。

邓团练很少来,邓团练抽大烟,不喜人杂,在海龙客栈有包房,滑掌柜伺侯着。

罗瘸子偶尔也请一次客,却像犯了牙疼病,直嘬牙花子。老葛不给打折也不挂帐,还趁机宰他一刀,说,老罗你真好的运气,刚刚进的新鲜鲫鱼、刀鱼、娃娃鱼、大白鲢,来个鲫鱼豆腐汤?蛤蜊油煎肥刀鱼?酸菜汆白鲢丸子?清蒸条娃娃鱼嘛,这么好的菜,开一坛十年的五峰醉呗。

罗瘸子便大声嚷嚷,活不到天明了?要撑死吃吗?娃娃鱼哭的像小孩儿,你们也下得去筷子?

大伙儿开心大笑,须臾一桌海鲜上了桌。

莫瞎子下筷挟一条最肥的煎刀鱼,说,快吃、快吃,趁热,凉了便腥了。

罗瘸子骂道,莫瞎子的眼睛贼亮,烫死你。

吴仵作熟练地用自备的银筷子剖开了娃娃鱼的肚膛,攥出一块雪白的嫰肉,放到马师爷面前的盘里,说师爷您老尝尝。

马师爷似乎很不情愿地把娃娃鱼肉搁嘴里,慢条斯理地嚼了,捋捋长髯缓缓地说,是没过夜的大鲵,都尝尝。

大伙儿见马师爷放话了,一哄而上,筷头乱戳,霎时盘里只剩一个鱼骨架了。

老司马后来也成了玉和春酒楼的常客。第一次是以马师爷的名义请的客,引见老葛认识。场面很热闹,几家店铺的老板都来陪衬,众星捧月般恭维着老司马,特别是老葛,抖起了十二分精神,说,我老葛是个粗人,但我最喜欢文化人,司马先生是鹅城的总督学,是鹅城最有学问的人,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能和文曲星喝一杯,祖坟也要冒清烟了,今年清明祭祖,我一定要对我那一辈子没伸直过腰的爹娘老子说,爹啊、娘啊,儿子现在阔的很咯,和文曲星一桌吃过酒咯,啊哈哈。老葛说的声情并茂,涕泪滂沱。

老司马被众人的恭维和陈年的五峰醉烧的两颊红扑扑的,飘飘欲仙的样子。

老司马一向自视清高,不愿与卖浆贩夫走卒之流交往,可这次不愿拂了马师爷的脸面,又档不住老莫在一旁的串掇。不想今日一聚,原是恁般的快意,全不像以往与同窗、同道先生们相聚那般的牙酸和小心眼儿。

老司马享受了有生以来最隆重的招待和奉称,自以为孔子曰“书中自有黃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是人世间最千古颠扑不破的真理,只有老莫心明如镜,洞若观火。

老莫看到马师爷请客不仅没有付钱或者挂帐,而且在散席时老葛又往马师爷的袖筒里塞了几块大洋。

老莫心想,这都是老葛为心莲回鹅城打点铺路,这南蛮子是个有心人呐。

当然,人算不如天算。老葛撒一把米出去,本想金丝笼里养一只独享的鸟儿。不成想最后却失了米又飞了鸟儿……原来的心莲……后来的史霓裳老师,不仅很快投入了老司马的怀抱,给老葛的头上种了一圈绿油油的青草。其实种草人何止老司马一个。更让老葛万万没想到的是后来差点要了一条老命。

满桌的剩菜被罗瘸子打包了,恨的老司马牙痒痒,老司马想到棍子一双脏兮兮的小手和一张干瘪瘪的嘴巴,也想到脾气暴躁的胖老婆也好长时间没打牙祭了。

一想到胖老婆的暴躁,老司马就很头疼。胖老婆脾气暴躁也就是最近一、二年的事情。林老板诊脉说,肾气渐衰,天癸渐竭,断了月事的缘故。开了逍遥散、血府逐瘀丸,全不奏效。胖老婆却说没了月事更省心,可老司马每天被没了月事的胖老婆搞得焦头烂额。过去一看到背阴处挂出那条黑不溜秋的蛇一样的布条子,老司马便直嚷嚷晦气,现在却盼着看见,却总是失望。

这时,老葛过来,手提一只剔红食盒和一个大果匣子,对老司马说,新烹的大鲵,给嫂嫂尝个鲜,几样时令果蔬,算孝敬大少爷的,容以后上门拜访。随手把食盒和果匣子递到罗瘸子手上,说,老罗提着,真没个眼力劲儿,这样的小事也要司马总督学操心吗?给文曲心做跟班是你的造化。

这话说的老司马心花怒放,心想,尘土之中有明珠,这朋友交定了。

有了这层非凡难忘的交情,老司马已经对玉和春酒楼情有独钟,特别对老葛产生了不一样的感情,如果不是碍于身份,真想认老葛为异姓兄弟、在关帝爷面前义结金兰。

后来每年年底的学校聚餐,老司马一定撺掇熊校长把席面安排在玉和春酒楼,做最好的席面,不仅博的老师们的欢心,也让老葛揩一些油水。

后来,老葛对老司马年有年贡季有季赠,时令果蔬生日宴请次次不落空,而且经常登门拜访,自然也就熟络了盘桓在老司马宅前老槐树下的棍子。

现在棍子可以荣幸地隔三差五到玉和春酒楼蹭碗残羹冷炙,也有了让小水羡慕的资本。

如果说二楼包间讲的是排场论的是交际,那一楼的大厅就只剩下交情和喧闹了。戏子、闲汉、混混儿,街痞子、苦力、耍把戏卖艺的,但凡有几文钱都要聚在一起,划拳、掷骰子、棒打老虎鸡吃虫,喧哗的可以把屋顶掀起来。就连笸箩寺的左师父,关帝庙的花庙祝也常结伴来吃酒。

一些闲汉围着看左师父吃酒。

左师父吃酒异于常人,总要高举酒壶一次满酙三碗,一样高低深浅,两指捏起浅笠酒碗,顺序而饮,凡三次,九只碗摞的冒尖尖高。

左师父抹抹嘴角的残酒开始撕扯盘中的蒸肥鹅,先用筷子一旋,攥下鹅皮吃了,再啃鹅大腿,再食鹅脯大肉;剔鹅翅,左右一捋,骨刺如篦;一颗鹅头放入口中,“咔嚓、咔嚓”脑骨髓四溅,两嘴叉子流出的清油一直挂到卷曲的络腮胡子上。不一会儿,十余斤的大肥鹅就只剩下骨头架子了,那骨头如水洗般干净。凡三次,又九碗,饮水一般。

众人大呼厉害,说大师父真是花罗汉再世啊,十八碗过景阳冈的武二郎也不过如此。

也有醉汉说武二郎坐怀不乱杀了嫂嫂,大师父吃肉喝酒做的什么和尚!

左师父提起禅杖怒目而视,说不吃肉不喝酒还做的个什么和尚,不杀嫂嫂难道杀不了你这鸟人。

众人轰堂大笑,说大师父放焰口时须不动荤腥,喝酒误了事,反叫饿鬼上了身。

左师父一捋长髯,呵呵大笑,饿鬼也馋酒,洒家还怕了他不成。

花庙祝眉间一块白,像戏里的奸臣,又像落魄书生,低头不语,捏着酒壶自斟自饮,几粒五香花生米,几筷子青虾拌菠菜,冷冰冰的样子,似乎所有的热闹都与他无关,只有一壶烧酒才能温热他的心。

左师父与花庙祝轮流坐庄,总是左师父掏钱利索,轮花庙祝总是计算的仔细:依例上大鹅上烧酒、两盘素菜,左师父看邻桌有油焖大青虾,喊酒保。

花庙祝桌下踢左师父,悄声说只带二十个铜元,吃过了头须回不去庙。

花庙祝护住左师父要起的身,对酒保说大师父口喝的紧,先上一壶茶来,酽酽的。

左师父恼怒:恁个鸟人,沾了女人就小气死了,没娶老婆时也不是这样,快快回去休了,免得以后吃酒不痛快。

左师父抓了浅笠酒碗依次喝尽,桌上冒尖尖摞九只空碗。

刚刚撕了大鹅,酒保过来,说,两位师父的帐由东家结清了。

帐后转出一身素衣的史霓裳,屈膝道一个万福:左师父,今天是姥爷五周年祭日,五年前姥爷去世,大师父做的焰口,大师父卖力真辛苦。又对花庙祝道一个万福,说,庙祝也慈悲,姥爷过世三天,土地庙前过,庙祝当街跪拜烧冥钱祭,没齿不忘,一桌薄酒当谢了。

老葛又送上一壶热酒续了,说,大师父们慢用,俗人不敢叨扰佛家弟子,拉史霓裳退了。

左师父用筷头点花庙祝脑门:唉,让你点虾你不点,到嘴的大青虾飞了。

花庙祝说谁知道唱的哪一出,早知这样除大青虾还该再要一只大肥鹅,媳妇和棍子都没尝过。

邻桌,牛街的吴拿糕、袁大小、崔破天、刘须子听了笑成一片。

刘须子说胭脂最馋大肥鹅,今晚大师父提一只,胭脂须给留着门,免得又是霸王硬上弓。

吴拿糕说,花庙祝成不得大气候,靠关帝爷的香火娶一房媳妇,怕的要紧,连一碗青虾的主也做不的。

崔破天说,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刀在他的头上悬着,能不怕吗,像咱,怕谁。

刘须子说,要的、要的,咱谁也不怕,吃完喝完都去胭脂家,掷骰子,赢个困觉的钱。

袁大小一推酒碗,扔一粒花生米到嘴里,说,我不掷骰子,我手拿红矛枪给你们放哨。一付雄赳赳的样子。

吴拿糕说“去、去、去,你不偷吃就算好的了,明事暗做,哪像大师父,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不跳墙。

袁大小说,那就不站岗,还怕那死鬼大牛兄弟吗?

吴拿糕阴沉下脸,袁大小噤了声。

玉和春酒楼的生意日渐红火,但并没有让老葛开心,老葛的心头一直沉甸甸地压着一块石头。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葛自今膝下无子,这让他心底发虚。

钱柜里的现洋银票越多,老葛的心情反而变得越差。似乎这些白花花的银锭也在嘲笑他:你为谁起早贪黑?为谁绞尽脑汁?

老葛曾经娶过两次亲,先室甄氏是湘西二龙山大当家甄麻子的大小姐,老葛当年是入赘的姑爷。日子过了两年,甄氏殁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继室巧莲是瘸子卫老三的女儿,父女俩在上八里城南门外开一爿水豆腐坊,后来巧莲丢下老葛跟草台班戏子老淘跑了。

两房媳妇都没有给老葛留下一男半女。

老葛后来和史霓尚纠缠了一、两年的光景,也总不见肚皮大起来。

老葛是劁猪世家,往上推不知多少代。到老葛这一辈,老葛的手艺最厉害,柳叶刀头一旋,弯钩一挑,小猪崽裆下一对红彤彤的小肉球便捏在了手指间。乡邻不再称呼老葛的本名,起一绰号“葛卵子”,原名葛小球渐渐没人知晓了。

山乡水寨有趣的事情少,只要听到小猪崽嚎叫,就知道劁猪匠葛卵子又来了。围观一大群,有小孩猛往前蹿,大人就吼,再挤,再挤把你的卵子也骟了。有顽皮的小孩子便撩起一条腿,开裆裤露出一嘟噜黑葡萄,说,骟,来骟吧。场地便腾起一阵笑声。那小孩子的爹便笑骂,操,要绝老子的后吗?让你下辈子也像葛卵子做个劁猪匠。

那时的老葛年轻俏皮精干,手艺好,来钱快,日子过的风流潇洒。

老客们说,葛家阉下的猪卵子比沱河沙滩上的沙粒还多。义宁、下水、永福、柳寨,远到福田、上八里、下八里过慈安寺的猪卵子全被葛家的柳叶刀取了,该着老葛家断子绝孙。

老葛家住上八里,一个不大不小的古镇,四周砌城墙,墙高两丈八,宽可并头跑快马,东南西北开四个城门。

城南有条水,叫沱水,是沱河最大的支流。既是上八里的天然屏障也养育了沿河两岸无数的生灵。

沱水浩浩淼淼,蜿蜒流淌,数百年来不竭不息。两岸分布了数几十个山乡水寨,成千上万的人都靠这一条好水讨生活。放排、赶圩、做买卖、人情往来全靠水上飞驰的轮渡和船运。当地人说要是没了这条水,砍脑壳上吊都来不及。

上游的凤凰、保靖、古丈、永顺、龙山一带的落叶杉、红豆杉、珙桐毛竹靠沱水放运到各地。浩浩汤汤,雾气朦胧。竿子一撑,顺流而下。

岸上的人看到的是风景和豪迈,只有放排人自己知道,险滩危礁,漩涡湍流,在龙王爷口中讨生活,生死全在一念之间。

夏秋水丰天热,船运更繁忙。满载土布、姜糖、血粑鸭、蜈蚣、芙蓉烤烟、古丈毛尖的大船小筏川流不息,如过江鲫鱼。枝江大曲、邵阳老白干、武陵散、泉州白、浏阳醉、酒鬼酒的竹篓码成垛,山一样高,扬起帆头浩浩荡荡。

在放排龙的季节,聚集在圩坝上歇脚的放排客、坐在石阶上等装货卸货的商贾散客、各寨背藤篓赶圩的山民、抽板烟操黑话互通消息的胡匪,全都混在一起,吵吵嚷嚷,一派繁荣的景象。

沿坝渠胡乱摆放着的装满鸡鸭鱼鹅的藤条竹篓,一堆一堆摊在地上的山菇蕨菜野味,似乎总也卖不完。

坝脚下的牲畜围场闹哄哄地乱,经纪、牲口贩子像苍蝇一样到处乱窜。袖筒里捏手指,动作快的像耍杂技,脸上表情丰富的像唱哑戏。都想买卖个好价钱,把心机用到极致。旁观看热闹的比买卖双方还紧张。有帮腔的,有装腔的,有作势要撬墙角的,有捂耳嘀咕的。总之,拉媒保纤一般热烈而执著。到不是乡下人贪财心眼儿小,只是时局动荡,来钱太不容易,生活太苦寒。

树荫下插着草标的小孩子们,一排一排坐在树荫下或者零星地彼此依偎着,男孩女孩都有。人贩子或一些来路不明的人,满眼的不屑与挑剔,掰开嘴巴看牙口,像挑牲口一样,挑选合适中意的。孩子们都光着脊梁,裸露出一条一条凸出的肋骨,瞪着空洞而茫然的眼睛。

打发无聊时间的人们大多聚在坝顶的青石板上,吹着习习的凉风,并不放过任何一次可以寻找到的快乐。多是一起掷骰子、推排九,也押牌宝。一堆一堆地蹲着,围成一圈,人头攒动沸反盈天。

呼啦啦宝盒子一开,有的欢呼,有的骂娘,怀里的银角铜板快速地拢进来、掷出去,叮当乱响。

赢家大笑,野卵日的,终于让老子逮一回咯。输的跺脚拍大腿,这坨卵儿,押个幺却开个大,押个大却又出个幺,败兴死咯,不玩了、不玩了,喝酒去、喝酒去。

太阳爬树高,雾气散尽,葛卵子已经走过七宫八寨,几十头小猪崽的卵子已经像肥皂泡泡一样在葛卵子的手上烟消云散了。葛卵子的荷包涨的鼓鼓的。先进城西龙记米粉店,一碗宽宽酸辣汤米粉线下肚,斗笠碗现开封酡红的陈年米酒润的喉咙婉啭,一碟红透刀剁朝天椒呷的满身大汗,江风一吹,吹到圩坝。

葛卵子很喜欢押牌宝,是牌宝场常客,只为痛快,不婆婆妈妈。押牌宝的喧嚣与叫骂声远比小猪崽的嚎叫更刺激神经。

葛卵子的押头很准,只要葛卵子一露脸,后面准一大堆跟风的。

庄家谢老八一见葛卵子过来便护住牌局直嚷嚷,这坨卵儿,摸卵子的手,别坏了老子的彩头咯,夹卵滚、夹卵滚!

开宝盒的帮腔,葛卵子,大姑娘生的咯,摸奶子去咯。

看场子的也吼,生卵子货色,押牌宝不在行咯,乱搞咯。

葛卵子便说,你个悖时砍脑壳的,黑我嘛!青龙四百我不押,三吊六百我押幺。

再说一遍,押大押小?

“啪!”,押幺红。

大家伙儿都信葛卵子,一片跟风押幺红,七手八脚往上撒铜元银角。

众人直嚷嚷,葛卵子劁卵子摸大姑娘的奶,硬气的很,再随五吊、八吊都稳赢不赔!

果然满堂彩,庄家输红了眼球。

葛卵子赢了钱,见好就收,佯装肚饥,“人死卵朝天,一碗米粉搞出两泡尿水,肚里咕咕叽叽乱叫咯,逮饭去咯。”

一溜烟真的直奔城南罗凤楼。

看牌场的人说葛卵子是个精杆子,钱全让这个野卵日的卷走了,我们懒的烧蛇吃啦,全是生化子、蠢炸兜。

一壶古丈毛尖碧绿,一坛武陵散酒花稠密,一碗红烧鸟丸,一碗水蒸土鲍,一碗嫰白蛇羮,最后加一碗舂粉粑,撒一层酸笋、旱葱花,还打了一勺猪肝粉肠。

罗凤楼老板凤姐儿见葛卵子满满点一桌菜,满心欢喜:葛卵子今儿又嫌大了,割了多少个卵子?怪不得满街猪崽子嚎叫。

卵头!妈妈的痛快,割了谢八爷的卵,让这野卵日的嚣叫,眼睛长在脑门顶上。

哦,赢了谢八爷的局,他会让你走?

不走?不走谢八爷这野卵日的就得光腚回家。

凤姐儿穿阴丹士林水蓝旗袍,高开衩,肥腚裹得紧紧实实圆圆,腰身细细肩膀窄窄,一头细碎小卷儿长发,像极了从老毛子地界儿赶过来的小羯子羊。

葛卵子的眼睛看的直。说,露两奶子,披薄薄的纱,凤姐儿今天就比得过画片儿上跨洋电驴子搽血红口红的摩登女郎了。

凤姐儿取一枝仙女牌香烟,桌上墩墩,衔在口红洇染的翘唇嘴巴上。

“咔嚓”,葛卵子手急眼快,从自家怀里掏出洋玩意儿打火机点上。

火苗蹿老高,差点烧了凤姐儿长长的睫毛。凤姐儿敲一个脑门儿崩给葛卵子,徐徐吐一串烟圈,飘在葛卵子的脸上。

袅袅升起的烟雾遮了葛卵子的眼睛,模糊了凤姐儿的脸庞。

葛卵子看的发了呆,张大嘴,忘了一粒花生米碎屑咽下,一只绿头苍蝇硬生生叼一粒花生米碎屑绕嘴里一圈又飞了出来。

看什么看,葛卵子。一串烟圈散去,凤姐丢一媚眼,翘起兰花指,看涂满丹蒄紫的指甲,吹一口香气,胭脂脸吊起丹凤眼的翘脚,说,葛卵子,该找个女人了,免得公狗一样乱蹿,骚气难闻咯。

哪去找?像凤姐儿这般野卵日的货。

“啪”一条筷子敲在葛卵子的脑壳上。埋头吃你的砍脑壳饭,贼眼乱闪,胡沁八道,扯破嘴咯!

“啪”一巴掌拍在凤姐儿的肥腚上。

扯破嘴也喜欢,明天还来吃酒,只要谢老八还开局。赢了那野卵日的谢老八,交了凤姐儿你这双摸卵子的手,你俩扯平了,只我赚一席好酒菜吃咯。葛卵子为自己绝妙的逻辑逗得笑的喘不过气来。

酡红了凤姐儿的脸,像朵鸡冠花,追着打。听得门外人笑的直不起腰来。

葛卵子吃完饭就跑到南门口榕树底听草台班唱彩调,高兴时还扯起声嗓对唱几段。周围喝彩如雷,都说葛卵子卵子也劁得彩调也唱得。

葛卵子是四月二十八庙会,草台班打擂台,被二龙山大当家甄麻子绑的票。

“葛卵子被绑票了!”随着甄麻子的马队掠过,炸了戏场,踢翻了鸡鸭鹅笼,人喊马嘶。

湘西出土匪,圩坝时常有胡匪混迹人流。盯梢,踩盘子,绺子之间相互传递消息等等。或许蹲在圩坝边头遮一顶破斗笠,吆喝着卖烤烟山货野味的便是个老胡匪,甚至是腰间别着硬梆梆家伙的“四梁八柱”里的大人物。

“四梁八柱”是绺子里除大当家之外顶门立户的人物。顶天梁、转角梁、迎门梁、狠心梁;扫清柱、狠心柱、白玉柱、扶保柱、插千柱、递信柱、房外柱、房门柱。还有若干离奇古怪的职位:稽奇、挂线、懂局、传号、总催、水相、马号、帐房等等,各司其职。其中的“转角梁”专司通信、占卜、外交,决策绑票、肉票价码等等事宜。

甄麻子的“转角梁”栾老七,五十不到的年纪,瘦削脸颊,三角眼,戴一顶瓜皮帽,缺一条腿的茶色水晶眼镜遮半张脸,一杆镶银象牙烟嘴不离嘴巴,满口黑黄牙齿,下颌一绺鼠尾胡须。如果穿长衫挟一架紫珠算盘,错以为管事的帐房先生。

胡匪所有的生意里,绑票自然是最喜欢干的事,风险小收益高。这时候也往往是“转角梁”大显身手的时候。

葛老爹是在牌场上知道葛卵子被绑票消息的,但并不着急,依旧衔着旱烟管,慢条斯理打出一张牌,瞄定下家,看他的牌路。原因是湘西常绑票,撕票的极少。绑了票,认霉运,备足银两听信儿便可以了。

常见“转角梁”和肉票的家人在老茶馆一坐,呷碗老茶摆龙门,谈谈天气杀杀价码,风淡云轻,一团和气。远看到像多年未见面的表亲在叙旧。

肉票往往寄在大山深处或一个人迹罕至的礁滩上。肉票可以消闲地在山上或礁滩上溜达,如果不是身后跟着一、两个持长枪的喽啰,和郊游踏青没两样。

肉票每日有鱼有肉有酒招待着,可以点菜、告诉伙房有什么戒口,甚至可以和“四梁八柱”的人物一起划拳行酒令。当然一切花销自然有帐目,一笔笔记下来的。

肉票的任何娱乐都不受限制,甚至受到鼓励。肉票可以唤窖姐儿伺寝、随意参与任何一局掷骰子、押牌宝、推牌九。有些肉票赢了钱,忘乎所以,甚至忘记身在何处,但大多是输。胡匪出老千根本不用使眼色,小拇指扣个鼻屎,弹个烟灰,或许就是啐一口浓痰,同道儿便明白了意思,打出正合适的骰子或对方需要的牌面。有时肉票在滩上输的比赎金还要多,冬天的裘皮大衣、夏天的真丝衣衫被脱的光光溜溜的并不鲜见。赌钱也是钱,一样认,家人来赎票时一起结清,赖不掉的。大枪戳在脑后,没有不要命的。也有玩高兴了,流连忘返,不愿回家的。但绺子自有绺子的规矩,有撕票的少有留票的,除非你有卓越的才华,譬如:飞马掳人、反手开枪、蹭物知宝、千里盯梢等等。下药拍婆子、无事生非、胡搅蛮缠、霸王硬上弓等等并不在此列。江湖自有规矩,也是人情,并非总是打打杀杀。

葛老爹不着急,葛卵子娘哭。葛老爹大声斥责,背时货,卵事不懂,死人啦,绝户啦,哭个卵子㞗。甄麻子差火的很,眼睛被野灰雀啄了,放着大户不吃,劁卵子人家有几多油水。

葛老爹现在殚精竭虑想的是怎样才能把赎金降到最低,虽然家里趁一些钱,但不杀杀价似乎坏了脸面,让甄麻子轻看了。

葛老爹说圩上买卖一头肥猪还袖筒里揣捏几个回合,何况十宫八寨出名的葛家老爹呢。

让葛老爹奇怪的是十多天不见甄麻子手下的“转角梁”栾老七上门,甚至连一柄缠红布头插门梁的信使短刀也不见。葛老爹真有些沉不住气了。

葛老爹托几拨关系打探不到有价值的消息,只说栾老七去年“马上风”已经废了,现在每天在沙滩上流着哈喇子晒太阳,现任的“转角梁”已换作栾老七的小儿子栾叫驴了,这让葛老爹很怵头。

几年前,葛老爹在圩上与栾老七打过照面。路窄人稠,背一篓烤烟的葛老爹拱手借道,说着“承让、承让”的谦恭话语。只有帐房先生模样的栾老七闪身一边,并扶正了葛老爹背上的竹篓,并叮嘱“太公看脚下,走路细咯。”错身后,有人问葛老爹,让道扶竹篓的是哪位,知道咯?葛老爹说或许是哪个山寨大户人家的管帐先生咯。告曰:二龙山甄麻子的“转角梁”栾老七是也。葛老爹惊的掉眼珠子,连说胡匪原也这般斯文。

栾老七确实一副洁身自好的模样,不抽大烟不刮地皮不尅扣弟兄们的钱财,讲话和风细雨、不笑不开口,从不以大压小;这么多年以来,以其一惯的摆事实讲道理、公正客观的处事原则,赢得了绺子内部上下的一致拥戴以及肉票、家属的好评。

譬如,前年绑了古丈洪爷小妾玉儿的票,惹得洪爷大发脾气。

洪爷确实有大发脾气的资格,洪爷是上八里、下八里、古丈、永顺、义宁、永昌哥老会的总舵把子,开山门立香堂,门徒遍布城里城外。九寨十八宫喊一嗓子,蚂蚁般的聚集。大多是铁板烙、滚刀肉的角色,闹起事来,州府县衙也惧三分。

这事一出,让洪爷的颜面尽失,香堂内立马聚满了袍哥弟兄,架起刀枪斧戟,摩拳擦掌,誓要铲平二龙山。

洪爷摆摆手,说,去年甄麻子与二郎滩独眼龙爷掐架,颈后金疮迸裂,过古丈,小住我洪府,延请下八里同泰堂的邬先生来诊了几次。金疮愈后,甄麻子拜了香堂,送两块大烟土和上好的一串大溪黑珍珠给我,我送他五只乌鸡、两块黑茶、一坛雪白的猪大油补身子骨,怎么乌鸡骨头还没全屙出,就搞出这挡子卵事了?莫非甄麻子吃乌鸡把自己个儿的心也搞黑了,砸鸟窝掏卵蛋的作派嘛!若是另有隐情,有奸诈小人唆使还罢,若是甄麻子这个胡卵日的诈尸般的搞事,就是与我哥老会所有的袍哥弟兄为敌。

不待洪爷披挂整齐,栾老七下山了,往洪府递了描金笺的大红拜见帖子。

一阵寒暄过后,栾老七说,我要借用《诗经》的一首诗表达我的来意:“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说毕,恭毕敬奉上一尊手提青龙偃月刀、跨下赤兔马的关二爷武神立像。作揖道:关二爷面前不打诳语,若有半句虚假,关二爷手中的青龙偃月刀砍下……。

栾老七坐下,呡一口香茶:一切都是误会、误会啊,如夫人头上没刻个“洪”字,踏青游玩高兴过了头,花花绿绿闯了二龙山,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万幸的是小的们要动粗,连裤腰带都解了,被甄大当家的看出些端倪,拦了下来,否则只不定闯出多大的祸了,再给您洪老爷送回,还要吗?再说了,甄大当家的是拜过洪门香堂、敬过三把半香的,一向敬重您洪爷的人品与威名,如果闹将起来,还不是亲者痛仇者快,趁了官府的心。您老的好,甄大当家的都记得了,疗伤请邬先生,养病送乌鸡。乌鸡一只都没舍得吃,不是怕染黑了自己的心,只为留个念想,时刻不忘您的好;否则也不会让‘四梁八柱’的大爷们天天陪着如夫人喝转龙液、海马酒,那些酒都贵气的很呐,放开肚皮天天喝,烂醉如泥,给谁能舍得?还不全是仰仗洪爷您老的脸面吗?误会已铸成,疙瘩总要解开,洪爷是讲究人,知道规矩是最要紧的。江湖说道多,绑票总要开个价码的,不能坏了千年的规程。我也很为难哟,开的低了,怕洪爷的脸皮没处搁;高了,显得生分,坏了情份,又招甄大当家的骂,揽了个左右难办的卵㞗事哟。只是有一点,洪爷别担心,如夫人山上吃的喝的玩的,都有当家们陪着,吃的香睡的香玩的开心,大概又长了肉,衣裳都小了一圈,露白花花半截腰身,惹得几个没规矩的小辈们贼眼乱闪。山上不比城里,风硬,回时,捎几件衣裳给如夫人。我很忙,没个章法的胡卵日的忙,前儿绑了馒头庵的一个秃头姑子,几家寺院凑了个整数,送过来一百两银票,今天是交割的日子,我得回去写个回执、摁个手印,做人做事总要有头有尾有诚信不是。

栾老七起身要告辞:我不敢给洪爷开价码,您老自己定,多少也就是个意思。

洪爷起身拦下,说,既然栾爷的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和甄大当家的给足了我面子,卵日㞗的我莫非连个好歹也不晓得了?难道我的如夫人还比不上一个秃头姑子?一百两?我的脸面往哪搁,我的徒子徒孙们的脸往哪搁!笑话,让颂经的和尚都笑出声来。

喊帐房,支叁百两银票给栾爷带走。

第二天一顶小轿吹吹打打地把玉儿送下了山,还放了鞭炮,放出风口说洪爷惜爱如夫人狠得很,舍得折出五百两银票。

足足虚夸了两百两,惹得玉儿门还没关就和洪爷搂在了一起。

事后,洪爷夸赞栾老七真会办事。瞅一机会,力劝栾老七下山,说,正好香堂缺个圣贤二爷。

栾老七推辞说,小才不堪大用,山上的野风刮不进高雅的圣堂,再说了,关帝爷面前与甄大当家的有过三叩九拜之谊。以后道上常碰面,何愁情谊无处安放。

洪爷抽一口大烟,对玉儿说,安排几个菜,我与栾兄弟扯谈、扯谈,你也该敬一碗酒的,难怪甄麻子硬气,有栾兄弟这般义气卵劲的人物,不硬气才怪。一副钦慕不已的样子。

栾老七确实没什么毛病可挑,如果宁要鸡蛋里边挑骨头,大慨只好把属于栾老七自己的一个区区不足挂齿的龙阳之癖算上罢。

去年开春,山下杏花、桃花、梨花开的正旺,栾老七劫了一顶花轿。正当赶脚力的人们为新娘捏一把汗时,新娘却被哭哭啼啼地赶下了花轿,反而是骑一匹大白马的新郎被摁进了花轿,一溜烟抬上了山。

骑大白马的新郎是山下剃头匠姚老八的小儿子姚美玉;长的葱白粉嫩,明眸皓齿,水蛇腰扭起来、背后看就是一个鲜活肉嫩的大闺女。

栾老七理发净面常绕道光顾姚老八的剃头摊子,早注意了姚美玉,但苦于没有下手的机会。

二月二剃龙头,彼时,仰在藤条靠背椅上,栾老七剃的精光的脑袋,刮的溜净的面皮像极了一颗褪了毛的驴头,被一块湿热的大毛巾捂着,享受着猪胰子的香气和半窒息的昏昏欲睡,更何况还有一只幽凉滑爽的妙手托着栾老七的下巴颌,另一只手端着一柄银质耳勺在栾老七的两只耳朵眼里来回挖着。

栾老七情不自禁喃喃,舒坦哟,舒坦哟,给个卵㞗县长也不当。

姚老八说,栾爷您老下次来,美玉就伺候不上您老了。

栾老七惊得直起了身。咋㞗个卵事体咯?

美玉开春就要娶亲了,是葫芦庙驼铁匠的女儿巧姐,定了日子咯;驼铁匠只这一个女儿,婚后美玉就去葫芦庙承接老丈人的铁匠摊子了。

“葫芦庙驼铁匠是老熟人了,手艺没的说,山寨的马掌、铁器全是驼铁匠的活儿。”

栾老七起身问清了娶亲的日子,扔一块大洋,说,“恭喜咯,提前随礼咯!”

喜得姚老八直作揖,说,“栾七爷走好!”

探出了美玉的婚期,更喜出望外的是迎亲的队伍一定会走二龙山脚下。这怎能不让栾老七动心呢。

其实甄麻子多年前就立过规矩,只打富户劫官银,不可骚扰贫家贱户,对修脚、剃头、搓背、戏子、娼妓、吹鼓、爻卦的决不可敲诈勒索,更不可绑票凌辱,甚至还要给予资助,对那些手脚干净且灵活机智的尽可能发展为线人。

这次劫道,不是栾老七对美玉爱到骨髓里是决不会发生的。一想到俊美清秀、一尘不染的美玉将在挂满灰尘、烈焰熊熊的铁匠铺“叮叮当当”终老一生,栾老七的心像被刀子扎了一样的疼。

“栾老七是最见不得别人受苦了!”

甄大麻子就曾经对着肉票或者来赎票的家人们、满含深情和赞美地说,“看,来我山寨才几天,都胖成什么卵㞗样了,轿子压塌、马都压断腰。栾老七半夜起来卵㞗瞎折腾,黑灯瞎火送卵㞗面食汤水,生怕饿着了你们这些个娇生惯养的卵㞗货。栾老七天生的慈悲心肠,要我,天天给你们这些肥头大耳货们一顿皮鞭侍候,兜脸大嘴巴子扇就是蹭痒痒。”

得了美玉的栾老七精神焕发,恨不得把美玉宠到天上去,要星星不给月亮,要月亮架梯子;含在嘴巴里怕化了,捧到手里怕摔了;日日宠幸,夜夜不落,搞得美玉走路扠着腿,远看像沙滩上一尾蹦跶不了的大龙虾。

兄弟们夸赞:老栾金枪不倒,雄风不减当年。

栾老七满面春风,受着八方夸赞。

忽一日,爬在美玉身上的栾老七不动了身子。众人扶马背上颠了一阵,才缓上一口气。

快马请来下八里同泰堂的邬先生。

邬先诊脉,曰:栾老七猝发了“马上风”,死活未可知。

邬先生从宝篾箱中捏出一根三寸长的三棱钢针,“咔嚓”刺入了栾老七的尾骨。

一袋烟的功夫,栾老七长吁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茫然地搜寻着什么。

甄麻子问,美玉何在?

已哭成泪人的美玉爬在栾老七的身上痛哭,说,老七唉,可不能丟下了孤家咯。

栾老七缓过了劲,但嗓子眼儿总是“咯咯”作响,落下个嘴歪脖子斜,哈喇子不停流的毛病。迈一步,甩一下脚,外撇带划拉;一臂平端横行,像打冲锋的样子。

废了的栾老七嗓子眼儿总发出“咯咯”的声音,惹人侧目,每每在好汉厅里聚餐遭到嫌弃,只好与美玉躲在墙角独食,但依旧有些往日的余威,虽然口不能言,愤怒时,依然骡子一样“噢噢、啊啊”吼几嗓子。

栾老七“嗯啊~、嗯啊~”,学了两声驴叫,又用力戳了戳自己的胸口。甄麻子马上明白了,栾老七这是放心不下小儿子栾叫驴。

甄麻子说,这也是人之常情嘛,父子情深。

甄麻子一纸手令,把原来只是位列“马号”职位的栾叫驴越级提拨成了“转角梁”。

栾叫驴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栾老七用尚能支配的一只手向甄麻子作了一个尽可能规范的揖,低垂头颅表达了感恩之心。二人伤感地流下了惜别的眼泪。

两人共事多年,征战南北,配合默契,现在聚下了泼天大的财富却不能共享,怎能不让人寸断肝肠。

甄麻子说: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毀我栾兄如砍我一臂,我与栾兄现在虽不是阴阳相隔,却也只能渐行渐远了。

甄麻子望着搀扶着栾老七渐渐远去的姚美玉窈窕水蛇般的身姿,说,娈人毀我,痛哉、痛哉。又说,可恶至极、可恶至极,损我左膀右臂者当夷族。

不几天,姚老八不明不白死在了剃头摊子上。噩耗传到山寨,美玉更是哭得梨花带雨、撕心裂肺、寻死觅活。不几日,果然在深水洼嶕石下见了溺水而亡的姚美玉,只见下体被利器捣的稀烂。

当然,应栾老七的哀泣,甄麻子命“迎门梁”燕江写了一篇深情并茂的祭文。祭文曰:

又是一年桃花开,蛰伏碉楼,满眼伤心泪。曾约暮春葬花处,斜阳又坠青山外。

最怕夜深清薄酒,蜘蛛倦网,谁人知我心?掩了七分涕泣泪,惊散细雨弄芭蕉。

泪眼婆娑,影里人,肌如雪、颜如玉,盖过一片早春色。可惜了,病柳折枝,红颜福浅。虽是娈情,也是真爱。香消玉碎,败草又枯絮,葬了一腔相思。

呜呼哀哉,尚飨!

永失我爱,痛彻心扉。

美玉,永远想你的栾老七含泪致祭。

嶕石前摆了果品香烛,嶕石上錾了“葬花吟”三字,以两片枯蕉叶纹饰之。至此以后,瘫子栾老七的身影常在此出现,抚摸着两片枯蕉叶纹怆然而悌泣。

栾老七的小儿子栾叫驴黑铁塔一般,不仅性事上没有随乃父之好,其余也一无相似之处,犹如过继抱养的一般。只喜纵马驰骋或深渊探蛟。

栾叫驴当年白马绿袍征战沱江两岸,一箭伤目,血流遮面,栾叫驴以手抠目送入口中大嚼,敌酋震撼,惊呼真乃神人也,潮水般退去。

栾叫驴以独眼单骑长戟长驱掩杀,势如破竹。时有“绿蜻蜓过沱江,活赛黑老鹰”之美誉。

栾叫驴雷公脸,箍一黑眼罩,活阎王脾气,一言不合就掏枪,热辣辣抡两大嘴巴子那是最稀松平常的事情。

使双枪骑快马的栾叫驴劫道、绑票、掳物,来去一阵风,儿戏一般,都是杯酒盏茶功夫的事情。更厉害的是裆下一杆枪,直戳戳无人能及,进窖子,撵得窖姐鸡飞狗跳,连老鸨子都讨饶。司“马号”时,有人亲眼看,驮脚的母驴见了也怕,两股战战不稳,尾巴后能滋出好几股浑水。当仁不让、赢得了一个响当当的江湖浑名……栾叫驴。

正当葛老爹被老太婆吵的心烦的时候,上八里城南门大开,锣鼓喧天,唢呐声声,一队披红挂彩的行亲队伍开进来了。

马队齐整,彩带飘舞,一对新人坐八抬大轿晃晃颠颠而来。

一马当先的栾叫驴头戴阔檐大红礼帽,帽顶斜插一尾鲜艳的野鸡花鸰,大红披风迎风飘拂;足蹬高筒马靴,马刺银光耀眼,腰间别两支红穗头过膝的盒子炮。

“栾叫驴进城了!”街上呼喊声盖过嘈杂的鸡鸭鹅叫,狗们的尾巴挟在股沟里惶惶乱蹿。

行亲的队伍一直开进葛老爹的家门口。

爆竹喧天,礼炮轰鸣,鼓镲笙箫齐奏,礼宾司仪登场。惊的树上的鸟儿冲上天,唬的葛老爹出一身冷汗。

葛老爹定睛一看,轿子下来了胸佩大红花一身刺绣龙凤鸳鸯婚装的葛卵子。葛卵子搀扶头披红纱盖头的新娘子,一路袅袅踏上了家门前的大红地毡。

大红地毡源源不断地往家门里铺,几个模样周正满脸喜气的小喽啰从花车上搬下花篮、座椅、八仙桌。瓜果蔬菜、烟酒糖茶果匣子诸般整齐。

看热闹的小孩子、乡党邻里,人山人海,潮水般涌来;扔出的糖果伸手一接便是一捧。

栾叫驴双手抱拳向四邻作拱手礼。

大伙儿借喜气胆子暴涨,齐喊,恭喜、恭喜!

栾叫驴回礼道,同喜、同喜!

大伙喊,栾叫驴好风采,露一手!

栾叫驴并不怯场,头一低,野鸡花鸰斜刺一抖,躬身“呼啦啦”一个扫蹚腿,掠过的风吹的桌上的红烛火苗齐抖,又燕子单展翅、轻松打一个旋子立定。双枪的红穗头抡圆扫过,拂得大伙后仰一片。赢来一片鼓掌,惊呼,栾叫驴果然好身手!

司仪安排葛老爹夫妇正堂八仙桌两边坐下。大红地毡上葛卵子与新娘三叩首,献上一碗娘亲老头儿见面改口酒。

葛老爹老俩口惊的目瞪口呆,不明就里。

栾叫驴说,原是绑票,不料卵人有卵福,葛大公子被甄大当家的大小姐银凤看中了,做了甄家的乘龙快婿,三天前已在山寨的神仙洞府拜了天地。今天新贵人来认娘亲老头儿。从今往后,葛大公子荣华富贵,大碗喝酒大秤分金,强似做个皇帝家的卵泡驸马爷。葛老爹今后你也不用再劁猪卵子了,攀上甄大当家的做亲家公,做个甩手省心的老太公罢,打打牌、听听戏文,摆摆龙门,活神仙咯。

听闻此言,惊的葛老爹眼珠子都要掉地上了,嚷嚷道,栾叫驴你胡吣㞗个卵子,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难不成要做胡子吗,辱没先人,我宁愿绑票交赎金咯。

这坨卵儿,尊你一声葛老爹,不知道老子的厉害,癞蛤蟆吊大秤,不知道斤两了,信不信一枪嘣了你个野卵日的。栾叫驴把两支盒子炮拍在了八仙桌,震的红烛台晃晃悠悠。

老妈逼,喊人捶你一坨子,谁免了你个野卵日的赎金?姑爷归姑爷,赎金归赎金,卵包翻天,想坏了道上的规矩不成?拿三百大洋来。

葛老爹看着凶神恶煞的栾叫驴,噤了声,哆哆嗦嗦从腰间取了钥匙,开柜取钱。

栾叫驴又换一副嘴脸:葛老爹,莫害怕,你野卵日的攀了甄大当家的做亲家,巴掌落不到你的脸上,也不坏你劁卵子的辛苦钱,但样子总要做给外人看的,免得以后有人说三道四。

司仪高喊,开银柜!

霎时三个银柜搬到堂屋,打开箱盖,白花花大洋晃瞎眼睛。

司仪喊,聘礼大洋三万。

葛老爹双手乱摆:错了、错了,弄得啥卵子㞗事,我葛家娶媳妇该我家下聘礼,反收聘礼,于礼不合、于礼不合,九宫十八寨的人笑掉大牙。

司仪道,葛老爹你有所不知,葛大少爷是入赘的姑爷,甄家下聘礼,于礼正合,于礼正合咯。

葛老爹抢天呼地,涕泪横流,大呼,舔卵子了,我家五代单传,做胡子就做胡子,还要做别人家的上门女婿,难不成葛家真要绝后了吗?要我老命咯,没脸见地下的先人咯!

栾叫驴道,莫子卵?你家劁的卵子比沱河的沙子还多,你家不绝后谁家绝后,现而今做了甄大当家的上门女婿,换了风水,指不定人丁兴旺起来呢,今后生下的崽儿姓甄姓葛都是卵㞗事,总归是要喊你老头儿一声爷的。葛老爹,快快招呼三邻五舍吃酒席,越多越好,酒肉管够,天黑前一对新人早回山寨洞府安息。

葛老爹两眼一黑,昏倒在了银柜上。

直到三年后,葛老爹才再见到了灰头土脸的葛卵子。

葛卵子告诉爹,自上山,除喝酒、唱几句戏文,卵事也做不得,看肉票连人带枪看丢了,司“马号”丢失了马匹骡驹,白白折了许多银钱,惹的甄麻子不耐烦。去年秋天闹瘟疫,本来好好的,可银凤怀着双身子,气血弱,最终没躲过,殁了。甄麻子更不待见葛卵子了。

胡子不养猪,葛卵子的手艺无处施展,撵葛卵子下山也不是没有道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娘去年也殁了,正好我一个人孤单,三万大洋的聘礼我一分没敢动,正好你做个正经买卖。

去年娘殁了,传上山的话收到了,只是麻子老丈人截了一笔官饷,官府剿的紧,我也下不得山。

这几年日子过得去,你上山后,猪卵子我也不劁了,每日圩上喝碗老酒、摆摆龙门听几段彩调,人们都尊我一声“葛老爹”。酒保也不敢拿羼水的酒给我,酒提子总是满满的不乱晃。这么多年,这么多现大洋搁家里,原也害怕被贼人惦着,其实有你老丈人甄麻子罩着,没什么人敢上门的。果敢山、二郎滩、卧佛寺的胡子来圩上逛集采买,见我总要打声招呼:葛老爹,见了你亲家公甄麻子问个好啊!早早把我的酒钱也给结了。现在你这一下山恐怕有些妨碍。

葛老爹装一袋烤烟,火燫打着,叹气道,可怜我那苦命儿媳妇银凤,也没留下一枝半叶,以后你也该留意一些,有中意的也得找,往后生了娃,送一个给甄麻子,这些年没少沾他老人家的光。

上八里城南门外有株千年古榕树,树冠伞盖,老藤缠绕,覆荫逾亩。榕树洞奇幽宽敞,摆四、五张酒桌。营盘寨蒋老爹开一爿小酒馆,烧几尾鲜活鱼,沽几坛老酒。一块剖平的老榆木凿了横匾,点了红漆。曰:“仙人洞酒家”,每天迎来送往四方的宾客。

树荫下常年有草台班唱彩调,聚着九宫十八寨的赶圩人。买卖土布、鸡鸭鱼鹅、老酒、烤烟、山货、野味,一片繁忙的景象。青石板上的赌局也未曾有一日断过,整天烟气缭绕人声鼎沸,聚着十分的人气。

古榕树旁有口古井,曰:“古龙泉”,水花翻滚,亘古不竭,酷暑清凉,严冬绵柔。当地人称“先有古龙泉,后有上八里”。

借着一井好水,旁边支一水豆腐摊,曰:古龙泉水豆腐坊。

水豆腐、豆腐羮、豆腐脑、油豆腐、豆腐干齐整,摊主是油鸡圩的瘸子卫老三,看摊的是他的女儿巧莲。

瘸子卫老三年轻时在一亩滩入伙做过一阵胡子,折腿后便洗手不干了,有祖传做水豆腐的手艺,便在古龙泉旁搭一茅棚,支起了水豆腐摊子,生意做的风生水起。

巧莲十八九岁,唇红齿白,腰粗臀大,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辫子上结一朵红绸蝴蝶,每天忙里忙外像一只飞舞的蝴蝶。三勺水豆腐在碗里旋转,白的像刚开苞的荷莲,铺一层芫荽葱花儿,浇一勺尖红辣油,颤颤滑嫰,一股冷醋浇上,黄花木耳芥末洒匀。吸溜一口,清凉,两口,鼻尖冒汗珠,三口已是全身清爽酥麻。巧莲手艺超过卫老三,吃水豆腐的人专挑巧莲。

这几年,卫老三手里积几个闲钱,常舀一勺水豆腐、煎几条油豆腐干,半碗梅干菜,提一壶老酒,树荫下自斟自饮;或一壶老茶,蒲团一摇,半睡半醒听彩调;也下场赌,几文钱的输赢。水豆腐摊其实是巧莲一个人打理。

草台班轮番登场,彩调翻来覆去总是那几出:《栖凤凰》、《王二嫁妻》、《芙蓉记》、《十月花》、《王寡妇上坟》等。

卫老三最爱听《栖凤凰》和《小寡妇上坟》。

《栖凤凰》扮相华美,看的舒服,唱腔勾魂,听的爽气:

凤凰也有落难时

落难凤凰浑如鸡

鸡追凤凰展双翅

想与凤凰比翼飞

“凤凰是凤凰鸡是鸡,落难的凤凰还是凤凰,戴凤冠、攀高枝儿的鸡总究是一只鸡,扯什么卵子㞗咯。”卫老三嗤之以鼻,一口浓痰射向蒋老爹脚下的鹅卵石。蒋老爹深以为然。

《王寡妇上坟》腔调最酥麻婉转,王寡妇唱:

我与王郎情意浓

王郎忍心把西行

冤家呀,让未亡人孤苦伶仃下半生。

王郎在坟包里唱:

新坟土未干,新寡素妆两腮红,可怜山盟海誓一片心。

王寡妇唱:

我与王郎情意浓

冤家呀,你放心

我守孤坟到老终

不枉一世恩爱情

卫老三在台下吼一嗓子:

王寡妇真骚情哎

两片骚肉湿洇洇

不等坟头新土干

嘴又吹来扇子扇……

蒋老爹端一茶缸酽酽的热茶,芭蕉扇一摇,说,莫乱吼,老三,胡吣卵子舌根,王寡妇守不守妇道,闲你的卵疼,坏了彩调的韵味,巧莲一个人都忙不过摊子了。

巧莲忙不过摊子,也不爱热闹,只有老淘上场,巧莲才放慢了调羮的手,眼睛离了水豆腐碗,不是油辣子放重了,就是加多了芥末,让食客嚏喷、涕泪交加。最早是蒋老爹看出了端倪,背后点卫老三脑门,鸟大要离窝,女大要新郎,巧莲有心思,老三你也该把把关。

卫老三扔一颗花生米到嘴里:我家巧莲眼界高到树梢头咯,九宫十八寨还没有她瞧上眼的人。

老淘和巧莲熟识,大家都知道,老淘下了台总要到巧莲的摊前吃一碗水豆腐,吃完并不走,抽一袋烟说说闲话,并顺手把杂七杂八的活计拾掇了,从井里吊几桶水上来。巧莲各外的欢喜,辫梢上的蝴蝶结像飞起来一样,麻油辣子放的足足的,看到老淘吃的汗流浃背便会悄悄用手指轻轻地擦拭一下,老淘像中了电一激灵。有时遇到下雨,收摊晚了些,老淘就说,巧莲,我送你一程。每次巧莲都说,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可以赶回家。但每一次老淘都会一直送到油鸡圩坝口,才返回。

老淘其实是个二十出头的后生,身板硬挺赛一株白杨,粗手大脚,行走一阵风,有主心骨,大伙儿有事都愿意找拿个主意章法,但没事时又顽皮淘气,上树淘雀下河摸鱼,彩调唱的独一份,上下游都叫他老淘。

老淘做过几年放排客,竹杆一撑,嗓子一吼,彩调唱的一天也不重样,两岸尽是喝彩声。

一次发大水,搁滩礁上不了岸,三天三夜在漩涡中打转,浪头高过山,老淘吓破了胆,索性上岸入了草台班。

来捧场的不只是两岸九宫十八寨的大姑娘小媳妇,葛老爹、卫老三、蒋老爹都是常客,连葛卵子也喜欢。

葛卵子自从山上下来卵事没的做,手上趁银子,天天闲逛,城南大门外榕树下的草台班自然是流连忘返的地方,何况随便下几注又总是赢,吃上一碗蒋老爹的老酒和巧莲调的水豆腐浑身既燥热又顺溜滑爽。

葛卵子最早注意到的是老淘,而不是巧莲。

葛卵子喜欢彩调,吼几嗓子都在行,在老淘唱到高潮时顺着鼓点儿接唱词儿。

葛卵子往台上扔几枚铜元,老淘往台下扔一束花。

偶尔喝高了,一时兴起,葛卵子往台上扔一、两枚大洋的时候也有,博的台上台下一片喝彩。

老淘很淘气,但凡看到葛卵子在场便各外用心打扮,鲜亮的彩服,扎一把朝天抓髻,脸上的彩粉也打的浓艳,嗓子亮的把鸟儿惊的四散,草棚子上的尘土籁籁地落。老淘预先准备一、两束满天星、杜鹃花,甚至矮牵牛、孔雀草,用红线绳拴了,在场面最热烈的时候投向台下的葛卵子的怀里。周围人眼红、葛卵子脸上有光彩。

葛卵子喜欢女人,但只喜欢凤姐儿那般妖艳的,巧莲并不是葛卵子喜欢的类型;只是巧莲的水豆腐做的好,葛卵子便成了水豆腐坊的老客,多看巧莲几眼。

时间长了,葛卵子看笑嘻嘻的巧莲总是不停地忙碌,没有一丝偷闲的功夫,无论多么刁钻的食客面前都有一份耐心的对待,从没见有打情骂俏的轻浮,和过去葛卵子见的女人有天壤之别,便有了莫名的感动。何况老头儿说腰粗腚大的女子好生娃,以后找老婆就找腰粗腚大的。

葛卵子认真地看,看扭着腰肢、不停息干活计的巧莲的肥腚,研究了几次,认定巧莲就是老头儿口中说的的腰粗腚大好生娃的女子,便害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单相思。

葛卵子一会儿面露喜色,一会儿喃喃自语,一会儿蒙头大睡,一会儿歌舞翩跹。一天看不到巧莲就到了茶不香饭不思的地步。

葛老爹有经验,说,猪发情乱颠、人发情痴迷,看来我家葛卵子是遇上动心人了。

巧莲黑油油的大辫子、沉坠坠的大奶子,似乎掐一把就能流油的大肥腚在葛卵子的脑壳里魂牵梦绕,把一阵风就可以吹飞的凤姐儿早忘到爪哇国了,罗凤楼渐渐去的稀少,直到一次也看不到葛卵子的影子。甚至连谢老八的牌宝局也没了葛卵子的身影。直到有一天,牌友们惊讶地说,咦,葛卵子哪去咯,许多日子不见这个三麻雀咯,害得老子总是输。谢老八一把撸过场子上所有的铜元银角,说,通吃、通吃!葛卵子现在卵㞗用相也没有了,魂儿被瘸子卫老三的女儿巧莲勾去了,每天只往卫老三的水豆腐坊送银角,哪顾得上你输赢咯,连凤姐都拽不住这个胡卵日的,真该请卫老三呷碗老酒,让我欢欢儿的省心,省心咯。

葛卵子每天泡在水豆腐坊摊上,让蒋老爹送一壶烧刀子过来。一份水煮大白鲢一碟腌酸黄瓜条几头大蒜是必不可少的。一碗红透剁椒的水豆腐,一盘油豆腐干,再舀几碗老陈米酒,从日头升喝到日头落,眼光随着巧莲扭动的腰臀转。有时候遇到老淘来,便说老淘你赶紧吃,吃完上台去,磨蹭个卵㞗。

老淘对巧莲有意思,葛卵子心知肚明,也很烦心,但葛卵子有三万大洋的底气,自然没把老淘放在眼里。

葛卵子走迂回路线,常请卫老三喝烧刀子,二人喝到高兴处,葛卵子吼一声:

天王盖地虎。

卫老三应一声:

宝塔镇河妖。

为什么脸红了?

卫老三应:

精神焕发。

为什么又黄了?

防冷涂的蜡。

晒哒晒哒?

卫老三满饮一碗酒,抹一把嘴角残酒,仰天豪言壮语,应答道:

一座玲珑塔,面向青寨背靠沙!

江胡黑话对答如流。两人哈哈大笑一通,一碗烧刀子一饮而进。巧莲看了只是捂嘴笑一笑,觉得卫老三结了新知,只要快活就好咯。

两人都做过胡子,有相似的经历,这让两人有说不完的江湖掌故。

卫老三说,葛卵子,恭喜你又要换丈母娘了。

葛卵子大惊,莫非这个酒卵子看出我心思了。说,我有哪么厉害咯?刚刚殁了婆姨,总归要过一、两年罢。

卫老三哈哈大笑,不是你厉害,是你老丈人甄麻子厉害,甄麻子又要娶小婆姨了。

又说道,小婆姨是彭家湾彭癞头的小女儿翠姐儿,才十六岁,水灵灵的可人。说起来彭癞头还要喊我一声亲娘舅嘞,甄麻子以后要喊我一声舅爷喽,葛卵子你个胡卵日的足足差了我三辈儿,该喊我太公爷咯……

最近一亩滩、二龙山、卧龙岗、观音山的大当家们都蠢卵了,娶小婆姨一阵风,攀着比岁数大小,花轿都忙不过来,赶集一般吃喜酒……

唯独卧佛寺大当家柳八爷吃斋念佛不近女色,消停一些,但也劫了下八里团练凌老爷的花轿。人是放回了,可变的痴痴呆呆起来,凌老爷发脾气,把新娘子退回了娘家才消一些气……

最可笑的是二郎滩独眼龙爷,就是前年和你老丈人甄麻子掐架的那位龙爷。龙爷一向死缠烂打的脾气,掐架掐的你老丈人脖颈上金疮迸裂,不是下八里邬先生手艺好,早翘卵子了,今天我这舅爷也当不成咯……

龙爷也来凑热闹,明媒正娶了一房压寨夫人。原是宛城凤凰大舞台唱青衣的旦角,艺名十二红……

龙爷有龙阳之好,这本不是什么新闻,平时大家都避着这个话题。龙爷是个敏感好面子的人咯。事情就出在你老丈人甄麻子的身上,壮着贺仪多,掐架又占过上风头,喝高了海马鹿血酒,上手就冲十二红的裆里摸,攥住了还大喊,有家伙,还恁般大。惹得龙爷动了肝火。

十二红唱青衣,唱腔、扮相都好。《铡美案》中扮秦香莲,《二进宫》中扮李艳妃。

一曲秦香莲唱词唱哭了多少人:

骂强人你太狠心

贪图富贵忘双亲

我母子为找你把苦受尽

讲王法用宝剑唬吓谁人

妻室儿郎你都不认

你比豺狼狠十分

枉读诗书忘根本

快快随我回转家门……

凄凄切切惨惨,下面女人泪溅成花,男人骂声不绝。阔太太娇小姐争先恐后,香帕擦着眼泪、香汗,戒指耳环项链,不拘什么,趁手就往台上扔。

正是英姿勃发的年纪,手里趁着雪花般的银钱,十二红做了所有当红旦角都逃不过也喜欢的靡靡生活,和大舞台头牌坤生筱小笙好在了一起。这在伶界本不算什么,一个德行咯。梨园大佬梅老板和孟老板还不是在’名定兼祧’的遮掩下起了另室,还传为美谈呢。坏就坏在这位筱小笙是宛城洪门大佬林贵祥捧红的角,更是林贵祥包养的外室咯……

动了大佬的女人,该浸猪笼,幸的是念情分的筱小笙托人求告在了龙爷的门下。也恰好龙爷有拜访大佬林贵祥府第的身份……

见了十二红,龙爷爱慕不已,抚摸着满脸伤痕、泪眼婆娑的十二红,连称可惜,排出两千大洋要留十二红的一条命。

林贵祥和龙爷年轻时在关二爷武神像面前磕过头换过贴子,是过命的把兄弟,后来虽各自走了不一样的道,但感情还是有的。

林贵祥知道龙爷有龙阳之癖,念兄弟情份,过几日,收了银票,写一封“龙阳之情、断䄂之爱,永结同心、百年好合”的喜帖,一顶花轿把打折了一条腿的十二红送到了龙爷的山寨门前……

各山寨大当家的都来贺喜,本是张灯结彩的喜庆,可甄麻子一顿骚弄,诺大的喜筵当时就炸了锅。大家说,原来龙爷娶了一个带卵子的做压寨夫人……

大婚的日子,让原本脸皮就薄的龙爷颇为尴尬,恐十二红轻看了自己。

为红颜怒,自家兄弟的气忍了,可憋在心窝里的邪火总得发发。

龙爷耐到婚宴一散,连洞房也没入,带着兄弟们连夜下了山。打了义宁,捎带着福田也遭殃。

义宁劫了数百锭福寿膏,起了一银窖的银锭,还绑了义宁知县文老爷的儿子文葫芦的票。

龙爷说,奶奶的卵㞗,一个文知县,赶上十个山寨大当家的油水了,满银窖白花花的银子,晃瞎眼咯。以后生了龟儿子,卖娘操也要做几日胡卵日的知县。

龙爷最得意的杰作,也是让各山寨的弟兄们无比钦佩、到处传颂的义举是绑了文知县儿子文葫芦的票,不但没收赎金,更没撕票,而是收文葫芦做了义子。

龙爷手把手、毫无保留地把做胡匪的全套手段向文葫芦教了个遍。文葫芦既然做了二郎滩大当家龙爷的义子,哪有不努力学习进步的理由。

文葫芦出身高贵、天姿丰雅,熟读经书、悟性高超,应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古话,不过一、两年的功夫就具备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吃喝嫖赌坑蒙拐骗的手段;更绝的是使一把长柄鬼头大刀,柄长六尺,刀锋断金,重三十余斤,背脊处钻七孔,每孔扣三枚精钢铁环,使将起来,“哐啷啷”振的人头皮发麻,嗡嗡作响,砍脑壳如切葫芦般的爽利。心狠手辣的文葫芦,一时风头无二,江湖送一个浑名⋯⋯索命白无常文葫芦。沱河两岸,成了谈虎色变的狠角色。小孩子夜哭,妈妈说一句“索命白无常文葫芦来啦!”娃娃马上噤了口。

若干年后,龙爷曾邀文知县上山作客,安排父子二人相见,不料二人视如仇寇。

龙爷问,文知县,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的儿子会打洞,这千古之言谬否?对否?

文知县笑的比哭还难看。

后半夜,身着婚装的龙爷,驮着义宁银窖起来的银锭,乘兴杀进了福田。

前半夜的福田见义宁大火烧了半边天,猜想患了匪灾,官家抱印签跑路,富户带细软上山,只有穷人过年一样站街头看热闹。

满城水洗一般干净的福田见不到一分银子。

龙爷搞不到银钱,颇生气,大喊福田人太没良心咯,鸟人一样的奸滑,不搞一下子不知道龙王爷长几只眼睛咯。手一挥,砸了城隍、河神两庙,火烧了城隍老爷、河伯水神的泥胎塑像。当然,惹得第二年开春,福田段沱水溃坝,冲了数百间民房,毁了许多田亩,插草签卖儿卖女的又多了许多。

卫老三以景仰的口吻说,龙爷其实是满慈悲的,对穷人苦力从不声色俱厉,曾经有被卖上山的穷人家的孩子回来述说,山上天天雪白的大馒头整碗的炖大鱼,家里过年也比不上,即使是枯水季节也不亏他们。

卫老三叹口气说,劫官银是要昭告四方的,恐怕年前圩上是很难见到他老人家的面了。有一年,圩上见老人家一面,我向他老人家拱了手,说,龙爷吉祥!他老人家到是满和气的,瞪着独眼回一句“哦?”只是跟班的喽啰少调教,差点赏我一顿皮马鞭。

卫老三的一番话让巧莲捂嘴巴笑,葛卵子也莫名其妙跟着笑。似乎是其乐融融一家人的样子。

葛老爹托了上八里最有名的媒婆麻七婆作媒,两块大洋让麻七婆的脸笑的皱缩成一朵干菊花,踮着小脚直奔水豆腐坊。一把掌拍在卫老三干瘪的腰胯上,哟,卫瘸子,卵能耐没有,下种到日能咯,日出个水光滑溜的闺女,今日有一桩天大的好事来了,还不快让巧莲给老身欢欢调一碗水豆腐来。

卫老三说,今天树上尽乌鸦,聒噪的心烦,原来是你这个天狗吃日的麻七婆上门了,蹭吃蹭喝蹭痒痒的卵货,一碗水豆腐还是送的起你的。

哟,还没做老泰山,嘴就刁成了驴戳的鏊子,这要是做了老泰山,许是要变成蟒钻的窟窿了。麻七婆竖起食指,戳向卫老三的秃脑壳,说,一户冒尖尖的人家看上咱家巧莲了,快舍了这寡汤淡水的摊子,以后宽宽地做个省心的老泰山罢。

说说看,卫老三来了兴趣。

葛卵子?惦上我家巧莲咯?卫老三惊掉下巴:葛卵子做胡子不说,还一个劁猪卵子的,亏你麻七婆能说出口,呸,一碗水豆腐不如扬了西风去。去、去、去,别挡了生意。

麻七婆直直伸出一根手指头,眼前晃晃,说,聘礼这个数。

卫老三说,去、去、去,我卫老三眼皮不浅,不卖闺女,一百大洋就能晃瞎我的眼?当年老子绑票,恁多的钱没见过,让我闺女做劁卵子人家的媳妇,九宫十八寨的人笑死我。

麻七婆的一根手指头仍没放下,在卫老三的眼前又晃晃。

莫非一千?卫老三倒吸一口凉气,够我水豆腐摊十年的挣头了,看来这葛卵子是真心看上我家巧莲了,这胡子没白当,见过一些世面咯。

麻七婆悠悠地说,亏你入过绺子扛过枪,卵皮一样薄的眼浅,一万!一万大洋,排起来能过慈安寺。别说九宫十八寨,就是这五百里沱水你也稳稳地坐第一把交椅咯。巧莲一过门就做当家的阔太太,怕是钥匙多的要坠腰,葛家的家底儿还不都在你这卵孙子的眼皮下了吗?

卫老三在条凳上坐不住,大喊,巧莲,老子腿抽筋,快来揉揉;给麻七婆快快再上碗水豆腐,足足放些辣椒油,蒋老爹处打壶酒来吃。

没几日葛卵子便做了卫老三的姑爷,卫老三成了葛卵子的老丈人。二人依旧一起喝老酒,挽起裤角到大腿根处。喝到高兴处葛卵子“啪、啪”拍大腿,惊的苍蝇呼啦啦飞一片。卫老三害癣疾,沾辣酒奇痒难耐,“咔嚓、咔嚓”挠,腾起一片白雾。卫老三挠得狠,“咔嚓、咔嚓”不解痒,葛卵子大腿处疼的紧,原来卫老三挠错了人。

巧莲哭了三天,麻七婆劝:巧莲你看你这脸相身材,圆润富态,腰粗臀大,正是穿旗袍、烫卷发、挽贵妇髻、挎玲珑包的命相。前二十年珍珠丢在土里了,该是见光的时候了。

卫老三说,哭㞗咯,爹死了,娘嫁了?臭水沟钻出的耗子,上不得筵席。葛卵子有什么不好,香也吃得、辣也喝得,恁么大的场面没见过咯,连谢老八都惧他三分咯。二婚头?二婚头有什么不好咯?老淘到是个没见过荤素的小鸡仔儿,能胡卵日出个㞗咯。老子卖女儿?老子没送你进窖子做婊子就不算卖咯。

拗不过卫老三和麻七婆的劝,巧莲只提一个条件,水豆腐坊不关张,照样开,否则就去馒头庵做姑子,再不行就跳河上吊抹脖子。

老淘依旧唱彩调,只是声调儿有改变,一阵儿忧伤,一阵儿苍凉。忧伤时如诉如泣,江河呜咽;苍凉时悲壮如歌,烽火连天。树上的鸟儿泼喇喇穿向天空,台下的人眼酸心疼。

巧莲的眼神日渐暗淡,常常驻足走神,眼睛不敢正视台上的老淘。

老淘和巧莲的故事发生在三年后一个小雨濛濛的黄昏。

那天,葛卵子赌赢一大串铜钱,半路买只卤肥鹅,回水豆腐摊吆喝卫老三。雨天客少,正好收摊与老丈人醉一场。

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的水花晶莹透亮。摊上只见醉卧在条凳上的卫老三,坦着蛤蟆一样的肚子,死猪一样打呼噜。盘碗筷碟、红辣油、绿芥末整整齐齐,地面也干净的水洗过一般。只是不见巧莲的身影。

“原以为上茅房的样子,或者去圩坝买个针头线脑,过去常有的事情,一袋烟的功夫,谁知有恁般的野心。”这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卫老三逢人就说的一段话。

找了一夜,连路边的塘都捞了一遍,每一个放排客都问个遍。

直到有一天人们突然听不到老淘唱彩调的声音。听不到老淘唱彩调的时间恰好是巧莲走失的时辰,才恍然明白了什么。

这个故事一直流传到现在,有放排客说在沱水头见过老淘和巧莲,有的人说在沱水尾也见过,老淘依然搭草台班唱彩调,巧莲在台下支一个水豆腐摊,老淘的彩调又回到了快乐和明亮,巧莲还是腰粗臀肥,风风火火的样子。二人恩爱的样子让周围人羡慕。

还有人说,老淘又做了放排客,竹杆一撑,彩调高亢。排上生火做饭的女子是巧莲,剪了短发,眼睛依旧乌黑明亮,腰粗臀大,甩一把汗珠,映出七彩光芒。

十一

葛卵子自从失了巧莲就红了眼晴,像极了一匹无家可归的野狗,到处搅局。竟然光天化日之下抢了谢八爷宝牌局场子上的钱,昨天又一溜烟儿跑到罗凤楼大嚼一顿,砸了酒楼财神爷的牌位,说酒里羼水,寡淡的不如巧莲拉出的尿水。

凤姐儿躲着不见,像躲着一只瘟病虫。可谢八爷不是个怕事的人,也不是一个大肚量的人,两手叉腰堵到了水豆腐坊。

葛卵子瞄见谢八爷的影儿,一溜烟儿从蒋老爹仙人洞府后的藤条缝儿窜向后街坝上的倚翠楼,躲在翠红姑娘的香帐里偷着乐。

卫老三说已经和葛卵子划清了界限,断水抽刀,葛卵子胡日㞗么事也找不到自己的头上。一付闭门谢客的样子。

谢老八从腰间抽出一柄尖刀拍在卫老三脸上,说,耍滚刀肉咯?你卫瘸子和麻七婆玩仙人跳,骗葛家一万大洋,躲过了上八里所有人的眼睛,休想躲过谢八爷我的法眼。谢八爷我狼牙錾子上赤脚走过,红铁烙子上滚过。我玩仙人跳、滚刀肉的时候,卫瘸子你个大姑娘养的还在你娘的裤裆口晃悠咯。递一个诉讼帖子给汪知事,告你个私藏胡匪诈骗良民罪,搞断你一条腿儿是小锤子敲卵子,不用晃悠的事咯。

卫老三瞬间就怂了胆,递条凳,调一碗水豆腐,从蒋老爹的仙人洞府打一壶老酒,向谢八爷陪罪。

谢八爷从卫老三手里撸过两枚闪闪发亮的大洋,吹口气、掂掂分量,换一付脸色,喜滋滋地说,卫瘸子,告诉你家姑爷葛卵子,我谢八爷不是记仇的人,他当胡匪闲我卵子疼,只求他多去搅几次局,照顾我们这些夹卵子无用相人的饭口咯,莫怕咯,有钱人搞什么鬼都莫卵子事的咯。

谢八爷胡乱地拍着卫老三瘦骨嶙峋的身子骨说,卫瘸子咯,拨你一根毳毛都比我们腰粗,甄大麻子又凶神恶煞,谁敢碰你们姑爷一个手指头咯⋯⋯

谢八爷顺势扯卫老三头上几根头发,仰天吹了。说:卵上长㞗毛,谁也有手头不方便的时候咯,缺钱花就让葛卵子随便拿,我也懒得天天来,手下的兄弟们记个流水,咱一月一结咯。

卫老三大骂麻七婆,不是让我做个省心的老泰山咯?葛家的家底不是都在我眼皮子底咯?害死我了,害死我了。折了一条腿,这条也让谢八爷瞅上了,用不了多长时间咯。胡卵日的麻七婆,不得好死咯!

麻七婆说,正好来给你递个话儿,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巧莲跑了,你卫老三还活着,葛家不能人财两空,一万大洋你也捂了一阵子了,别让山上的胡子惦记了。盐从那咸醋从那酸,你总归是知道的,归根到底是甄麻子出的血,别以为甄麻子是好惹的。要甄大当家的亲自来给你递个话儿、赏个脸咯?

卫老三跪地大哭,巧莲咯,害死你爹咯。老淘咯,你这个挨千刀万刮的龟儿子咯,掉河滩喂鳖咯。

麻七婆扭着小脚丢下一句“贪吃的鳖都要被烂泥憋死”的话,摇摇摆摆地走了,身后留一串“咯咯”的笑声,像夜猫子。

后来,发了财、来到鹅城的老葛把自己的这些个曲里拐弯的故事说给算命瞎子老莫听。

老莫说:乖汉瞒痴汉,痴汉永不知,乖汉做驴子,却被痴汉骑。

老葛想一想,不知谁是乖汉谁是痴汉,似乎和自己的故事风马牛不相及。

老葛又把自己的这些个曲里拐弯的故事说与老司马听。

老司马说,有一幅《三驼图》的老画儿,画的是三个矮驼子街面上相遇的故事。钱允治题了一首诗在上面。你听听:张驼提盒去探亲,李驼遇见问缘因。赵驼拍手哈哈笑,世上原来无直人。

老葛似乎听明白一些,又似乎什么也没明白。

在玉和春酒楼等饭吃的棍子听了说,哪里有那么多的驼子,我活这么大,只见过一个驼子奎二,世上还是直人多。

老司马说,棍子,你才活几岁,有什么见识,身驼不要紧,心驼害杀人。

棍子说,身驼不驼在那儿摆着呢,心驼不驼谁看的清,老司马喝了酒和酒鬼驼子奎二一样胡话连篇。

十二

棍子每天看花喜鹊在空中翻飞、蚂蚁往树上爬。羡慕花喜鹊们自由的生活。感叹蚂蚁们真的好神奇,从不打架,配合默契、分工明确,步调一致搬运对它们来说如山一样大的其他昆虫的尸体,并且很快就能把这些尸体消灭的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掮客罗瘸子说,棍子活在这个世上就如同一只蚂蚁,没有谁会太再意,如果消失了,或许连闲人们饭后的谈资都够不上。但酒鬼奎二和他的矮脚金毛狗却不这么认为,棍子为他们提供了少有的自信、温暖和欢乐。

驼子奎二,后脊梁背一口锅,压的头总是冲着地,看人需要翻上脸,脸像一只大鸭梨,人称三寸钉耙梨,在牛街开一小门面熟肉铺,每日煮一锅白水猪头、肘子、蹄子和下水,摆两张桌子的生意。是牛街的屠夫、牲畜贩子、牛马经纪人打平伙喝烧刀子最好的去处,花钱不多,实惠。

奎二的生意不差,虽然比不上隔壁苏记的卤煮,但日子过的有滋有味,和秦寡妇搭伙过日子,供秦寡妇每天有酒喝有肉吃。

熟肉铺分“红柜”、“白柜”。奎二的白水猪头、肘子、蹄子和下水归“白柜”,一碗蒜泥一勺米醋的蘸料,最多撒一把芫荽、葱末。地上埋半截大酒缸,酒提子就挂在墙上。一掀门帘,满屋子陈年酒香弥漫,酒虫子就从人们的嗓子眼儿钻了出来。喝完酒,肚子里还要溜溜缝儿,那就外叫。外叫白魁的馄饨、温三的烧饼、大茶壶。他们下半夜才打烊。

白魁的馄饨皮上只抹一窄竹板头的鲜羊肉馅,汤是羊骨棒熬的,“咕嘟咕嘟”滚花,舀一勺,透亮,撒一撮葱花紫菜虾米皮儿,掐几片绿绿的冬菜叶,必须有胡椒粉,喜欢辣的再加一调羮红辣油。嘴一吹,拂开葱花紫菜虾米皮儿冬菜叶,馄饨如浮在汤水里的小元宝一样白鼓鼓的可人,几汤匙下肚便大汗淋漓的畅快。

烧饼就简单多了,一般是随手提一壶滚沸的的老茶,解腻。如果白水猪头肘子还没吃过瘾,对面二合居外叫一海碗羊杂,烧饼掰碎,豆粒一般均匀,需要耐心,心浮气躁的人做不得的。撒羊杂汤里,大油红辣浸透,“呼噜呼噜”往下咽,甚至都看不见喉结活动。

苏记熟肉铺是鹅城最出名的“红柜”。品种多到十几种:坛子肉、熏鸡、熏鹅、酱驴香、酱板鸭、高汤马板肠、秘制驴钱等等。拿大的还是卤煮,“咕嘟咕嘟”,香气扑鼻,汤色红亮。鸡、鸭、鹅,猪、牛、羊,头蹄肠肚下水板筋,牛腩、驼蹄、驼肚皆可入卤。

坛子肉最受欢迎,驴钱肉最稀罕。

坛子肉选猪里脊,带皮五花肉,四四方方切一寸见方,香叶、肉桂、肉蔻、八角、花椒水腌一宿,冰糖打底色,装坛大火煮八成熟,小火收汤,出坛皮红肉亮,肥而不腻,腴而不粘,搭一头亮莹莹的大头蒜,最解馋。

行有行规,道有道义,熟客有密语,悄悄一比划,做一个擀面杖样子的动作,

有吗?问苏掌柜。

苏掌柜默不做声,耷拉下眼皮,用胸前的大蓝布围巾擦擦手,从盛熟肉的大木盘最底层提溜出一截黑红粗状油亮的驴器,放熟肉板,比齐,斜切,片片极薄均匀。一片儿一片儿薄薄码一平盘,浇头一淋,透亮晶莹,拈一片,细细嚼慢慢品,弹牙筋道。

这只是对熟客的待遇,遇上生客,大声嚷嚷,有驴那玩意儿吗?上盘大的!往往遭白眼。这是对苏掌柜的蔑视,也是对美味的大不敬。只有老江湖才会小心翼翼说,钱子肉,有吗?苏掌柜,您老受累。

当然,那几位吆三喝四的生葫芦,除了没吃上一个稀罕,连外叫的二合居端过来的杂碎也是嚼不烂咬不动。

都说会吃的吃“白柜”,爱吃的吃“红柜”。其实吃什么或许并不重要,和谁在一起吃大概才是人们最看重的吧。

若干年的一个礼拜天,鹅城中学的楚副校长陪着史霓裳老师悄悄来奎二的小酒馆吃过一回,苏记熟肉铺外叫了秘制驴钱肉。

奎二从来没有接待过这样整齐雅致的客人,喜欢的不得了,觉得有面子,自酙了两大杯,醉醺醺地说,只要常来,什么猪头肘子肠肚下水、苏记的驴钱肉、二合居的杂碎,逼妈妈的秦寡妇吃不着也得管你们个够。

那日史霓裳老师一改往日的裙装风格,罩一件过膝的银灰色网眼宽衫,近看像披了一件陈年的破鱼网,远看又似一只黑夜里的蝙蝠;阔腿裤长得拖到地面;一双厚底鞋,比小日本妇人的木屐还高;更绝的是还挽了一高髻。

崔破天说,后背背件小枕头、小褥子,活脱脱是北海道鱼寮里跑出来个艺伎,寻地儿就能躺下睡。

你千万不要以为这是史霓裳老师匆忙随意的行头,更不能理解为懒惰与邋遢,其实大有玄机在里面。

一则,貌似随意而慵懒的女人才招男人欢喜,男人最喜雾里看花;再则,一双朦胧的睡眼,松松垮垮的模样,再伸个懒腰、挺挺酥胸,或者迈着娇喘嘘嘘、拖不动的步态,难道不让人浮想联翩吗?

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爬起来以前呢?香艳的绫罗被、胭脂味?再往下想?

也许只有小说家才能联想许多吧,你想都不敢再往下想了呗!

这就是打扮精致的女人反而败在了史霓裳老师看似随意实则老辣的原因了吧。

“心计!心计才是女人的魅力与灵魂所在。说到底,有钱的男人还是喜欢有内涵的女人,喜欢你才舍得往你身上撒大钱,才会狗一样舔着被你玩死!外表只是玩玩而已哎。”一次醉酒后,醉眼朦胧的史霓裳老师泄露了天机,座中的小姐太太们无不为这样精辟的论调而折服。

天下的女人只有少数参破了这一玄机,史霓裳老师算一个,也是从男人堆里摸爬滚打十几年才得来的宝贵经验。

史霓裳老师以不屑的语气对那些呆头呆脑的阔家小姐太太们语重心长地说:“所以呀,女人们呀,于其往脸上涂呀抹呀的浪费,不如丰富其内涵;品位固然重要,但装嫰是最狠的一招,弱不禁风才是真功夫,奶声奶气最有味儿,不信男人不往你兜里塞票子、不为你舍命。”

这不,此刻,史霓裳老师柔软无骨地依在楚副院长的身上,仰一张梨花带雨、微张干渴嘴巴的俏脸,如果不是在闹混混的牛街,以楚副校长饱满的荷尔蒙催化下,何止亲一嘴的简单。

当然,驴钱肉是大有功效的,不仅阴阳双补,而且造型颇具情趣,故而楚副校长和史霓裳老师不可能只来一次。

又一次也是在酷暑夏日的一个黄昏。这次史霓裳老师的风格大变,不经意间透出了精致:上身著高领紧身滚红缎边的短衣,隐约可见腰身处一弯韭菜叶宽窄的白白的皮肉;阔喇叭袖,短到肘弯处,往里眊一眼,崔破天说,瞧见一对温热而颤颤的大白肉球。不迈步总以为是一件长裙,一挪步,才知是裤脚极阔的短裤,最精妙之处是图案:古铜色打底,深红浅绿月牙儿黄,彼此相间,涡着波浪的水草纹,细碎花苔点缀其中,鱼儿在其间游曳;又戴一顶纯白阔檐巴拿马草织帽,帽顶斜插一尾色彩斑斓的野鸡硬鸰,手提一只荆草编的小花篮,花篮里放一本鸳鸯蝴蝶派作家张恨水的《啼笑姻缘》。

曾去南蛮之地贩过驴马的崔破天以见过世面的派头说,西双版纳,绝对掺了西双版纳的灵魂!

刘须子附和说,对,湘西有赶尸的,一定是诈尸跑出的魂儿,被老葛带回,窜到这婆姨身上了。

吴拿糕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呢,西双版纳和湘西差的不是一脊背的远,以后不要乱说,特别是对有学问的小姐、太太们噢!

袅娜摇曳,刮起一阵香风,熏的奎二摇摇晃晃站不稳。

以后,只要牛街有人喊一嗓子,“西双版纳来了!”大家就知道总是楚副校长和史霓裳老师又来吃奎二的猪头下水、苏记的驴钱肉了。

楚副校长原以为牛街鱼龙混杂,没人认识他们,其实眼尖的崔破天从他们一踏上牛街就认出了。悄悄告诉吴拿糕、袁大小、刘须子,说,嘿,学校里搞破鞋的来啦!“哗啦啦”一齐挤到奎二小酒馆外,隔着玻璃窗往里瞧。

玻璃窗又小又脏,屋里烟气缭绕,楚副校长和史霓裳老师根本不知道被看了西洋景。

吴拿糕一行人乐了好几天。

崔破天扭扭捏捏模仿史霓裳老师:杏眼流盼、撩一下斜垂的披发,翘兰花指,托腮皱眉道,“肥矣、腻矣!”一付害了喜的样子。

刘须子马上学楚副校长的样子:两手指虚捏一物递过去,“驴钱肉、驴钱肉,大补,滑嫩爽口,金贵着呢!”

崔破天抬手一甩,像极了史霓裳老师甩一条碎花手帕的样子,接口道,“好恶心哎,恶心死了,什么玩意儿,圆圆的、还长一只小眼睛哎,心里好怕怕哎……。”

袁大小说,怕个㞗,楚副校长裆里的家伙比驴的还要大,咋不怕!给老子,老子不怕,老子正馋着呢!

吴拿糕说,有的人就比驴货大,给你你也怕。你馋?馋也是白馋,轮不上你!

袁大小说,㞗!舍不得银钱,舍得一样上手,你不看楚副校长一出门撒尿,那狐狸精捉起猪头啃的样子,比饿鬼还厉害!

奶奶个腿儿,会装呗!刘须子轻描淡写地说。

大伙说,袁大小,你行,我们给你凑个数,试试?

试试就试试,保证日爬下……。

看奎二人孤力薄,一些不长眼的痞子不知道牛街屠夫们的厉害,来吃白食的事也曾发生过。

一日,鹅城最著名的痞子刺毛虫姚头九与肉里蛆楞三宝领几个混混儿来吃白食。从奎二早上摘门板一直喝到日头将落,酒缸的酒都见底了,两桌造的七荤八素,外叫不停地往过送,馄饨、烧饼、大壶茶;苏记的坛子肉、牛肚、板筋、驼蹄都送三趟了。

苏掌柜咂摸出了味道,早早上了门板打烊了。

奎二忙了一天,腰更弯了,满脸的汗直淌,以为总是生意,再说了,听这些混混们讲一些离奇古怪的江湖掌故,夜里再说给秦寡妇听,自己的形象或许也高大些。平日里奎二是从来都编不了故事的。

饭饱酒足,刺毛虫姚头九把早已准备好的两只苍蝇,准准地扔在了白水煮大肠的盘子里,斜眼瞅瞅肉里蛆楞三宝。

楞三宝一把揪过奎二,把奎二的头都要戳到猪大肠的盘子里,吼道,看看,看看,小看爷们不是,原以为是些炒糊了的花椒,恶心老子们不是?

周围的混混儿们一齐抠嗓子吐了起来,花红柳绿满桌满地。

正当奎二讨绕的功夫,踢开门的吴拿糕领着崔破天、刘须子、袁大小闯了进来,都提着明晃晃的杀猪刀。

吴拿糕用刀尖从盘子里挑起一只苍蝇看看,问,这盘猪大肠是谁的?

奎二指着刺毛虫姚头九,答,这位爷的。

姚头九连忙点头说,是、是、是。

吴拿糕说,爷找两天了,原来淹死在了这位爷的猪大肠盘子里了。爷的这两只宝蝇原是慈禧老佛爷养在乐寿堂掐丝珐琅琉璃宝鼎里的,老佛爷归西后归了袁大人,袁大人没了,爷一万两银子接了手,供养在三宝殿金丝嵌银鎏金宝瓶里的,昨日打了一个盹,不成想这两宝贝便没了影踪。闲话少说,冤有头债有主,爷的宝蝇淹死在了你的猪大肠盘子里,总要有个说道吧。

一把刀摁在刺毛虫姚头九的心窝子口,姚头九指着肉里蛆楞三宝说,好汉的宝蝇是他从茅坑里抓来的,死活该问他去的。已经是一副哭腔了。

吴拿糕的刀尖用用力,“爷的宝蝇会在茅坑?真是不会讲话,爷教教你。”刀尖挑起苍蝇喂了姚头九的嘴。问,“好吃不?”

姚头九点头,“好吃,好吃!”

刘须子、袁大小、崔破天哄堂大笑。

吴拿糕向围观的人群说,老少爷们看清了,这位爷吃了我的宝蝇,原是慈禧老佛爷的宝贝,大清完蛋了,可民国还在,这宝贝袁大人也喜欢,到了爷的手里,贱了,可五十块袁大头值得不值得?

大伙齐声喊,值得,值得!

痞子混混儿身上哪有恁多的钱财,扣了姚头九、楞三宝两宿,其余混混儿回去求爷告奶带了二十块大洋来做了个了断。

两块大洋给奎二,也算没白忙活,结清了外叫的钱款,留一块又沽满了大酒缸。

十八块大洋让吴拿糕一行快话了好长时间。

吴拿糕是奎二的撑腰人,连胭脂来了都硬气,白挑几样白煮,还不自已带走,说,奎驼子,老娘还要逛逛街,到日头正午时,送我家门口来,再舀上一壶烧刀子……,临出门还不忘踢矮脚金毛狗一脚。

奎二很辛苦,但每日也苦中作乐,三顿酒顿顿不落,总是醉醺醺的样子,身后的矮脚金毛狗寸步不落地跟着。只要有剩下的头蹄下水,奎二总会用草纸包一包送给老槐树下的棍子。

奎二总是先把熟肉藏在怀里,佯装两手空空。跌跌撞撞醉模样,追着棍子绕老槐树转两圈嬉闹,把棍子的头发揉搓成刺猬状,矮脚金毛狗也会上蹿下跳,半真半假地撕咬棍子一番。

棍子见奎二来,总知道奎二怀里有熟肉,也佯装不知道,扮生气的样子,配合着戏耍一番。

热闹过后,看着大口大口撕咬猪头肉的棍子,奎二总是一脸满足的表情,抽一袋烟,望着天空中翻飞的花喜鹊想想心事。也想不多远,最多是秦寡妇家的米面多不多了、该给秦寡妇扯一件花布衫之类的鸟事吧。

奎二对棍子好,棍子也救过奎二的命。一个冬天的夜里,大雪迷眼,醉了的奎二跌跌撞撞,倒在了老槐树下,呼呼大睡。矮脚金毛狗撕咬不醒,一溜烟儿跑到关帝庙,咬醒了睡梦中的棍子,救了奎二的命。

第二天,棍子在老槐树下的雪地里发现了一包熟猪头肉,问奎二,奎二说,棍子和矮脚金毛狗都不是什么好鸟,好不容易梦见一回史霓裳老师,蝉翼一般薄的纱衣在云头上飞,两腋生出一双老鹰翅膀的楚副校长在后面追,云端头跌下的史霓裳老师正扑进怀里,热的正要脱了衣裤,被你们吵醒,坏了好事。猪头肉?做梦去吧,谁会大雪天给你送猪头肉,下回喂狗也不给你吃,气死人了!

棍子平时也被秦寡妇扯住耳朵,手心里拍一枚铜子儿,打一瓶醋或者买两个烧饼,当然总会给棍子留少许一点余钱,买一撮酸梅粉或者一块山楂糕,用舌头尖舔着慢慢吃。

最友好的朋友还是小水,无论是放学还是逃学,回来后总在老槐树下或者任何一个犄角旮旯寻找到棍子,和棍子分享一段故事、一颗奶油球牛轧糖,或者一把挟了石子儿的弹弓。

如果问陪伴棍子时间最长的,当然是这几尾花喜鹊了,因为冬天的蚂蚁是很难见到的,它们一定藏在了深深的温暖的洞穴中去了。

花喜鹊在寂寞的天空中盘旋,棍子矮小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如果恰好驼子奎二和他的矮脚金毛狗也在,这样的景象,更让人们感到无比的寂廖和忧伤。

每晚回关帝庙,花喜鹊们总会陪棍子飞一程。当红色斑驳的庙门在棍子身后缓缓关闭,棍子的身影掩没在暮色的杂草中,花喜鹊们才旋一个大大而优美的弧线飞回鸟巢。当然,花喜鹊们也并不是总待见棍子,多年的交情已经生不出更多新鲜的刺激,相伴相随或许仅仅是积年的习惯罢。

大多阴霾而潮湿的天气里,花喜鹊们总是懒洋洋地不挪地儿,无论棍子怎么轰赶,甚至用竹竿,它们也不愿展翅向天空表演一番,有时竟敢集体叼抢棍子手中奎二给的猪头肉或者秦寡妇拿来的杂面锅贴。

鸟们的行为让棍子很生气。其实不抢,棍子也不会吃独食,总会分享一些给它们的。

十三

这几天,棍子惊诧地看到花喜鹊们亢奋地变着花样翻飞,很是开心,但棍子不知道的是此时更开心的是老司马。

老司马这几天已然全不像往日很长一段时间的那般颓废,以往阴沉的能拧出水的脸也绽出花朵般的笑意。见到棍子,又恢复到久远时候的模样,裂嘴笑笑,露出了白白的、刚用洗牙粉涮干净了的老茶渍黄的牙齿,像银匠王胡子骑的那匹老白马裂嘴嘶鸣时的样子。

“最近花庙祝没欺负你罢,晚上有饭局,棍子你晚些回庙里,我让老葛打包一份酒菜给你,尽量拣荤的,酒你孝敬花庙祝也罢。”

好久没有听到这样柔和的话语了,又从老司马的嘴里说出,让棍子倍感遥远的温暖与亲切。

老司马原本没奢望再续职的。在督学的位置一坐就是十多年,也风光了,也风流了,虽然不及熊校长那般滋润与阔绰,但也知足了。

两届十年一般是不再连任了,何况有那么多人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位子。

以老司马宽厚温润的品性,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如坐针毡般地再周旋下去了。正如掉在地上的一块肥肉,一众狗都虎视眈眈、跃跃欲试,只有老司马没有兴趣再掺和进来,因为老司马已经尝过它的滋味了。

老司马以为,以自己多年宽广的人脉和足够多爱好的支撑下,退下来喝杯清茶、听个戏折子,私下会会想见的人,也不会太冷清,或许更自由而惬意,但现实的冷酷打的老马措手不及。

老马无意续职的消息一传出,出乎老司马的预料,有利益关系的朋友们,一部分力劝老司马,“干的好好的,发什么羊癫疯,往上跑跑,再干一、两届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需要现洋铜板就吱一声。”另一部分人便再也不露脸了,消失的干干净净,似乎从来就没有认识过一样。连大屁股老太婆炒菜铲子的动静似乎也大了许多,“叮叮当当”让老司马心烦。发展到后来,老司马疑心、明目张胆逃学回来的小水在他面前也趾高气扬来回晃悠,不像以前,如同见了猫的老鼠一样溜走。

等待退下来的老司马坐了大半年冷板凳。校工来的次数渐渐稀少,每日喝着温吞吞的隔夜茶水,似乎日头也阴沉沉的很少照进来。

老司马努力习惯着没人问候的日子,日子却似乎被拉的很长。

当然,老司马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变成了不食人间烟火、老佛坐禅般的圣人。过去的生活习性以其特有的惯性仍然在起着作用,甚至在寂寞中变的更加顽强而迫切起来。

隔一段时间,老司马便想起走廊尽头办公室里的史霓裳老师。一想起乳大腰细臀肥的史霓裳老师,老司马的心底就涌出一股浓浓的热流,如同一块放进水里的硫磺,炸出无数激情的浪花。

过去是不用老司马招呼的,只听见“囔、囔”的小牛皮靴的声音从午后或黄昏寂静的走廊传来,自然是史霓裳老师来了。推开虚掩的门,史霓裳老师就会扑在老司马的怀里。

为数不少的知情人士都知道,只要史霓裳老师面若桃瓣笑似花靥,那总是刚又在老司马的办公室沐浴春风了。

一些别有用心的老师装做惊讶道,史大主任,刚刚不见,气色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好,吃仙丹啦?是你家老葛从太上老君处掏来的吧?史大主任真好福气,找一个金龟婿,虽说岁数大一点,但本事也大,啧啧!

史霓裳老师沉浸在幸福之中。幸福的女人的智商往往是最低的,何况在美丽的恭维言语包装下的弦外之音听起来是哪么的冠冕堂皇。

史霓裳老师一撩斜垂的头发,一偏头,一付骄傲的模样,模仿老葛的湘西话说:什么金龟婿,龟儿子卵事做不得,只会驴一样尥蹶子,哪有个温情似水的时候。

老师说,尥蹶子是硬了些,但史大主任硬也见的、软也受的,真是好福气哟,怕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吧。

听着走廊里的这些话,隔一间屋的楚副校长办公室的门就会"嘭”的一声重重关上,听动静应该是用脚。

你问,楚副校长何以如此狂放?来历?

楚副校长自然有狂放的原由。姓嘛?自然是单姓一个“楚”字了,名嘛,到是你绝对想不到的:“高俅”!

“楚高俅”?……这绝对不是一个寻常人的名字,总有些历史源渊或者掌故的。

北宋末年,卞京开封府有一位破落户,姓高名俅,善蹴鞠而得宠于徽宗,一路攀升,官至太尉,史称高太尉是也。高俅恃宠营私,祸国殃民,堪称历史上不学无术却蟒袍加身、荣华富贵一生的典范。

楚副校长出生贫寒,仕出无门,但读书甚勤,用心甚专,总结出高俅成功的秘籍:一,傍贵人;贵人有多贵,你进步的就有多快,攀上了皇帝,就是高太尉,攀上了苏轼就是书僮。二,要有超高的溜须拍马手段,要拍的不露痕迹,恰到好处,让被拍者如沐春风,如饮甘露。三要自甘为小,但只限于在贵人面前。

端茶倒水是大路货,只要脸皮稍微厚一点都能做到,并不是真本领,要敢为贵人提鞋挠痒、卖乖顶雷才见真功夫。

第一条需要机遇,可遇不可求,楚副校长说可以创造条件。譬如,楚副校长最初为与司马总督学套近乎,常会在上下班必经的路口偶遇老司马,并自然地递上一支哈得门,聊一会儿天,或者说碰巧家里捎来几枚咸鸭蛋送于司马总督学尝个鲜。

第二条则最显才华与天赋,缺少才华,没有几个典故、成语做点缀,甚是无趣,被拍者自然不舒服,索然无味,哪能给你个好脸色。天赋更重要,看不出火候,时间、地点、环境,人物对不上号,或者霸王硬上弓式的溜须,哪怕你才高八斗也是棒杵一根。在这方面,楚副校长自认为已精研深悟先辈高俅成功之精华,是自学成才的典范。

第三条犹为可贵,正所谓吃得苦中苦,才能人上人,嚼得菜根百事可做。楚副校长说,在贵人面前要什么脸,脸是给贵人准备的。又曰,你又不是贵人,躬身在地,甘当贵人的上马石是你的福份,是贵人给你面子;能蹲在茅厕外给贵人递张擦屁股纸,那是贵人没把你当外人,外人面前怎肯把这样的隐私暴露给你看。外人怎么看?那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楚副校长对历史掌故用功甚勤:什么“凿壁偷光、图穷匕现、破釜沉舟、暗渡陈仓、拔山扛鼎、悬梁刺股、金屋藏娇、梦笔生花、请君入瓮、煮豆燃萁、纸上谈兵”等等。每当楚副校长不急不缓地给你讲“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成语典故时,不仅听者被感染,连楚副校长自己也被感动的“旌旗摇动一身胆,十万风雷踏平川。”一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豪迈气概油然而生,直至潸然而涕下。

对“卧薪尝胆”这个典故,楚副校长领悟的最深研究的最透讲的也最好,每次都能收获到崇拜者爱慕的眼神和赞美的掌声。

楚副校长自小无比羡慕和崇拜高俅无与伦比的“草根加流氓”发迹史,在原姓名“楚高”后加一“俅”字便是一件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希望有朝一日像高俅那样逆袭人生,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楚副校长自第一眼见到史霓裳老师便心生爱慕,但一直不能上手。看到老司马与史霓裳老师日日箫笛夜夜笙歌,从一开始的羡慕发展到现在恨的牙痒痒,暗地里恨不得一脚把老司马踹个满地找牙。当然,每次见到老司马时,依然秉承满脸堆笑、鞠躬作揖的谦谦作风。

渐渐,羽翼渐丰的楚副校长开始自负了起来,认为自己才是最有资格坐上总督学位置的人,现在的老司马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老司马总督学的位置一坐就是十年,熬的楚副校长情志焦燥,早生花发,又兼肾气不足虚火旺盛,赚了一张虚肿而灰暗的脸。如果卸了厚厚的雪花膏和每天一勺子头油的装饰,大半夜会吓你一跳,以为楚副校长害了随便什么梅毒大疮之类不好的病了。当然,这几年靠副校长职位捞的油水,身子是虚胖了许多,皮球一样吹大,换了个人似的。

一日,楚副校长灰头土脸、地里刨食的二老,提一篮土鸡蛋、捆两只老母鸡来学校,史霓裳老师指路敲开了楚副校长办公室的门,听史霓裳老师喊一声“校长在噢!”,二老款款地也齐喊一声“校长老爷好!”,而后就要跪下身去。再经介绍、定睛一瞧,才认出校长老爷原是自家发了福的儿子。这个误会,一时传的沸沸扬扬,成为“乡野尊师”的佳话。

如果是在刚踏进学校门槛的时候,楚副校长拘谨的像一只小鸡仔儿,又像一片草纸人儿一样,随便捡一件破衣衫披上,活脱脱就是一具挂在庄稼地竹杆上吓唬野鸟的稻草人儿。

现在的楚副校长是日夜煎熬,像火鏊子上的一尾大草虾,不停地蜷曲翻腾,无一刻消停。

虽然知道老司马已是强弩之末,但依然让楚副校长的嗓子眼儿似乎有只小手伸出来,抓挠的像裆里有一片癣疾一般的着急,一刻也不想掩饰心中的愤怒与焦燥,时有沮丧或失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就譬如今天用脚踹门。

自从老司马放出话来,不再谋求总督学的职位,史霓裳老师便开始对老司马很严肃了起来。老司马暗示几次,史霓裳老师表现出很弱智的样子,不仅熟视无睹充耳不闻,而且纯洁的像一个处女。有一次,很好的机会,老司马瞅瞅没人,一把掌拍在史霓裳老师的肥臀上,要是平日里,史霓裳老师的身段早已软了下来,不料这次,史霓裳老师一下跳将起来,像被大黄蜂蜇了一样,更恶劣的是还大声嚷嚷:真无聊耶,占着督学的位子,没个正形,没羞没臊的!这样大的声音,她又不是不知道楚高俅就在隔壁。老司马二次抬起手又想拍下去,看到史霓裳老师怒目圆睁,便软软的停在了半空,顺势自嘲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半个小时后,老司马听到从楚副校长办公室传来了史霓裳老师“叽叽哼哼”的噫语和“窃窃嗤嗤”的笑声。老司马太熟悉这样的声音意味着什么了。

一小时后,从不来拜访的楚副校长端着茶杯挟着一支大雪茄踱了进来,傲慢的像一尾刚刚踩过蛋的公鸡,说:司马老师,闲着也是闲着,辛苦你下去跑几个学校,考查几个温、良、恭、俭、让,品行皆优的老师,整理个材料,熊校长过几天要下乡搞调研,我们前期作个准备工作。熊校长指示我把关,文字方面你可以让霓裳老师给润润色。

楚副校长不等老司马表态,只留下一缕雪茄的幽香和地上的几处雪茄烟灰、甩甩油光水滑的大背头走了。待老司马回过神,一股邪火顶上脑门,恨恨道:一对骚货,贱人,还霓裳、霓裳叫着,肉麻!什么楚高俅,杵㞗去吧,操,还不是喝了老子的洗脚水!

当然,楚副校长敢这么嚣张也是有道理的,熊校长早已露出口风,已经给楚副校长活动好了,过几天带楚副校长下乡例行调研几个学校,让楚副校长在下面露露脸,单等新年后换届,一脚踹了老司马总督学的职位。

所谓每年的例行调研,也就是散散心,打打秋风,吃些乡下新鲜的瓜果蔬菜,当然这个季节的狗肉鹅肉鸭肉正肥,是缺少不了的。但今年宣传调研的主题与前几年不大同,要大力宣讲新生活运动,以“整齐、清洁、简单、朴素”为“八字方针,革除陋习,提高国民素质;不嫖娼不纳妾;吃冷饭喝冷水洗冷水澡,以强健体魄。总之围绕“规矩、清洁、健康、温良恭俭让、礼义廉耻”作文章。当然这次还要给下面吹吹风,为楚副校长拉拉选票,给楚副校长上位造造声势,让楚副校长成为楚总督学更名正言顺一些。

其实总督学是个很尴尬的职位,级别上去了,地位似乎也很崇高,但仅偏向于精神、荣誉层面,更像是一个象征。一般由德高望重、德艺双馨的人士担任。没有独立的办事机构,与学校合署办公。明里管辖全县的德、智、体、美、音的教育,凌驾于学校之上,实际没有财务上的自由,掣肘于学校。如果总督学与合署办公的校长关系密切,一般会混的风生水起,既有实惠又有地位,反之则空有虚名,需要看执掌财务大权的校长的脸色,甚至连打个牙祭也要碰机会。但凡事都有例外,楚副校长暗地和他的那个二板头黄脸老婆说,副校长兼着,总督学当着,哄熊校长开心开心,用不了几年,你不仅是总督学太太,而且是楚校长太太了,你看熊校长那个熊样,酒色财气掏的,也用不了几年了。

十四

其实楚副校长平日里还是很内敛的,特别是在有头有脸人物的面前,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虽然祖上与熊校长的太太有两架算盘才可以攀得起来的姻亲关系,自甘降低辈份,有了自由出入熊宅大门的优越条件,但楚副院长依然秉承着“虽为皇亲贵胄而不睥睨天下”的优良作风,行事一向低调。

楚副校长鞍前马后为熊校长一家服务,譬如,熊校长家宴,酒桌上端茶倒水,讲几句应景儿的俏皮话,插缝儿敬一杯酒水便是楚副长最得心应手的戏码,并且在熊校长或者熊太太上厕所、起身接一个电话等的功夫,楚副校长也可以自然而然堂而皇之地坐在麻将桌旁,替他们打上几把,待熊校长或熊太太净了手,楚副校长似乎脑后长了一双锐利的眼睛,恰到好处地欠了屁股,离了座位,迎候主人上位。站在熊校长或熊太太背后的楚副校长甚至可以自作主张地替他们打出一张“白板”,收回一张“二条”或者自摸一把。想想这该是一副多么美好而温馨的画面啊。

楚副校长的优秀品格还集中表现在有耐心、有爱心,急熊校长之所急,想熊校长之所想,在任何需要的时候,都能像影子一样出现在熊家人的面前。小到替熊夫人遛金毛狮子狗喂波斯猫、“嘘嘘”小公子撒一泡晨起的浊尿,买一刀草纸两瓶雪花膏、一罐大酱一捆大葱;大到熊校长、熊太太身体欠恙,根本不需要请大夫上门,楚副校长早已对一些日常的头疼脑热拉肚子的预防和治疗掌握的清清楚楚。冬天的鲜姜黄芪大补汤,夏天的绿豆银花解暑羮;秋天痢疾多,自然少不了黄莲木香散,春天伤风感冒多,楚副校长看舌辨症,风寒还是风热一眼就瞧的明明白白,对熊校长或熊太太温柔地说,来,舌头,伸岀来,再伸长一点嘛,哎,好,好,呃,看清楚了。不一会儿的功夫,无论是金银花、板兰根,还是九味羌活杏仁露,一样不缺地灌进了熊校长或熊太太的口中。如果这些传统的汤露丸锭散不足以让病情得到迅速有效的控制,楚副校长还有更古老的医学手段:拔火罐、刮痧、手指头针刺放血。特别是熊太太,非常喜欢让楚副校长拔火罐刮痧了。当然了,这些治疗是需要褪去上衣的,在异性面前坦胸露背是不适宜的,但疾不讳医,当熊太太白皙而丰腴的肩背裸露在楚副校长的面前的时候,楚副楚长完全具备了只见病人不见肉身的高尚情操。如果有心理龌龊之徒背后说三道四,楚副校长便会拈起一支烟,衔在嘴角边,以鄙夷不屑的眼神盯的这些人,直到他们羞愧到无地自容的地步。

熊太太有阴虚血凉之症,在阴雨天常有上吐下泻眩晕之症,指头针刺放血是最适宜的了,但熊太太晕血,刮痧便成了首选,而且不仅后背、肘弯、膝弯要刮,两乳之间也是最重要的脉络穴位。每当熊校长、楚副校长犹豫不决的时候,熊太太无助的呻吟和痛苦的挣扎便给了他们无限的消除杂念正视现实的勇气与魄力。每次刮双乳间的痧,楚副校长格外的珍惜和认真,总要耗费很长的时间。

如果你以为楚副校长只会这一类简单而皮毛的实症之治,哪你就太孤陋寡闻了。虽然楚副校长并不信邪,但镇魇除魔的手段是有的,对民间一些古老的神汉巫术也颇有心得。

熊太太体弱气虚,难免会招惹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偶尔胡言乱语疯癫也是有的,每年总有那么三、两次吧。

楚副校长有一只羊皮鼓,鼓声一起,头戴平顶三角冠,满脸涂鸡血,手持桃木仗剑的楚副校长像完全换了一个人,披一条仙鹤水草光蓝被面,一转圈,被面兜满鼓一样的风,跳起一种诡异的舞步。阴风阵阵,张天师一般制造了一种神秘而阴冷的氛围。嘴里说,天地君亲师,我乃自天上来,降妖除魔,尔等速速退去,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仗剑凌空劈下,而后又舞一阵子,披发如风,突然跌倒不起。俄倾起身,恍如梦醒。

另外一种镇魇的方法便很简单了,只用一沓冥币,喷几口香烛水,以一种特有的手法擦试身体的某个部位,熊校长多在腰上,而熊太太的部位就复杂的多了。所以楚副校长透露,熊校长简单,而整熊太太很费些手脚。

楚校长还善“喊魂”,有一次,太太们在玉和春酒楼聚会回的晚了,或许是酒喝多了,也或许是背阴小路的缘故,大半夜呼喊乱叫,认不出来自已是谁、身在何处,“啪啪”地打熊校长的脸,说不要脸的东西,一出酒楼就跟着,要钱给你,要命给你,难道你还馋老娘的身子吗?又“啪啪”打自己的脸,这在过去是很少有的。又说,怎么越走越暗了,遍地都是小纸人儿……,这可吓坏了熊校长,急速招见楚副校长。一阵研判,熊太太的魂儿被不干净的东西扣了,需要“喊魂”。又是一顿操作,楚副校长不辞辛劳,抱一只大红公鸡,提五谷、供品、香烛从玉和春酒楼原路返回,一路抛撒米谷熟粒、瓜果清水之类,喊熊太太的乳名,“巧巧回来,巧巧回来。”一直喊到家门口。

再喊“巧巧回来没?”

原也是设计好的程序。屋内的熊校长胆战心惊地回答,“回来了,回来了!”

如是三次,仪式方才结束。

灌了两碗加了米醋的绿豆汤,不消两个时辰,熊太太大梦转醒,迷离的眼神,看满屋的人,问,我这是在哪里呢?莫不是又要打一个通关?

当然,第二天晩上玉和春酒楼便摆一桌答谢宴,主角当然是楚副校长。

更有一次离奇而神奇的事件发生在熊校长和熊太太的身上,让人们不得不深信楚副校长的法力无边。

某日,熊校长醉酒夜归,熊太太把熬好的银耳燕窝汤端上,突然发现熊校长脸颊上的一处鲜红的吻印,大发脾气到全身抽搐,倒地不起,似乎气绝身亡。熊校长大惊失色,急招楚副校长入宅。

楚副校长问明原缘,依例作法,但收效甚微。突然,楚副校长仗暗红色桃木剑直指熊校长,裂目叱道,我乃赤脚大仙,紫霞洞而来,按下云头,救吾帐下鹿仙童子来也,尔还不速速跪拜?

熊校长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下,磕头如捣蒜。

大仙道,速将尔不轨之事徐徐道来。

熊校长汗流浃背,气喘如牛。徐徐道来,说某日与小兰、某日与小晶、某日与小霞、某日与小敏、某日与……,等等。都是吻过嘴牵过手搂过小蛮腰等等的事情。一、一交待完毕,熊校长身抖如筛糠,跪等大仙发落。

俄倾,旋舞的楚副校长跌倒在地,俄倾复而再起,恍若一无所知,惊讶道,熊校长为什么跪地不起。急搀扶,这时熊太太也缓缓睁开杏眼,苏醒了过来。

当然,熊校长几天都不能来上班,直到脸上的挠痕平复一些后。

事后熊校长反复盘问楚副校长当时听到自己说些什么了没有。

楚副校长捶胸顿足发毒誓,仙人只是借了自己的肉身办事,自己怎么会知道天机,并好奇反问,莫非熊校长和仙人对了话?不知能否叙述一、二。

熊校长兴奋地说,原来巧巧是赤脚大仙帐下的鹿仙童子,我们得有多大的缘份造化才有了和鹿仙童子天天相伴在一起的福分。

再问其他,熊校长便敷衍道,仙家的事还是以敬畏为主,不可深研罢。

其后,又是一次更为隆重的答谢宴会。冷县长莅临并讲了话,“兄弟我本不信神鬼,但降妖除魔毕竟是大快人心的事情,嗯,大快人心!楚副校长危难之际,力挽狂澜,力挽狂澜呃。”冷县长两眼紧盯熊太太的酥胸,“据说赤脚大仙显了灵,显灵好嘛,仙人是神圣不可侵犯滴,不可侵犯滴!鹿仙童子的玉体是神圣不可侵犯滴,双乳刮痧之术以后就不要再轻易地施展了罢,对仙体我们都要敬畏滴,我敬鹿仙童子一杯罢。”

正当人们不知道冷县长口中所说的鹿仙童子是哪位的时候,冷县长举杯径直走向熊太太。

老司马有幸位列了这次宴席,感慨万千,说,艺不压身,总是要孜孜不倦地学习,涉猎广泛是有用的。

更值的一提的是,在每个炎热的夏季,熊校长和熊太太午休,楚副校长都会手持一支长长的竹竿,什么麻雀、喜鹊、乌鸦休想靠近。难能可贵的是这一坚持就是几年,天天不落。

熊校长和夫人这几年午休的质量很高,多亏了楚副校长的辛苦……。还有,等等,有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的感人故事。

熊太太最喜欢楚副校长了,逢人便说,小楚虽是个远方侄儿,可比亲儿子还亲,别说总抢着给你浆洗个内衣内裤、收拾个家屋了,就算猫粮狗食也给你安顿的周周全全妥妥贴贴,真想收他做个干儿子,老来也有个依托。当然,这只是熊太太一厢情愿说说而已,熊校长是不大乐意的。

熊校长是“升官换老婆协会”的佼佼者,从学校的一名普通教员升任到校长职位,整整上了五个台阶,而熊太太也正好是熊校长的第五任太太。熊太太比熊校长足足小了二十岁,比楚副校长也小了三岁。

先前说了,楚副校长脸虽油光、发虽水滑,但全仰仗雪花膏、头油的功劳,不能细看,细看如过火的窖口一般,烟熏火燎的面皮看起来能比水滑油润的熊太太苍老的不止是一星半点。如果这样的母子走在街上,情何以堪。不过楚副校长自有说辞:拄拐杖的孙子,摇篮里的爷爷。

校长往来人群非富即贵,场面多了,楚副校长也在达官贵人的圈子里混个脸熟,在小城里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了。特别是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末流之辈升到了副校长的职位,似乎正在逆袭着先人高俅的成功之旅。

楚副校长还有很多优点,特别是在感情上很专一,前几年追求小孔老师,一直都痴心不改。其实正要水到渠成,玉成其美,却被他那个二板头黄脸老婆发现,搅了局。但有好事者发现,每当夜暮降临,小孔老师的窗外,多次有楚副校长的身影闪过。就冲这一点,楚副校长就比熊校长好的不知有多少倍。熊校长在男女关系上就像个瞎熊子,掰一个丢一个。

楚副校长还追求过小金老师,这次调子起的太高了,搞的轰轰烈烈。感情炽热、欲火中烧的楚副校长甚至把小金老师看作了私人物品,连新年晚会跳舞都不容许别的老师染指。教务科长傅先生刚刚挽起小金老师的手,还没等走下舞池,脸上便重重挨了楚副校长一记老辣的重拳。这样热烈的感情吓坏了小金老师。小金老师至此以后见了楚副校长像见了鬼一样躲着。但人们依旧看到,楚副校长射向小金老师的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神。

楚副校长现在坚定不移地认为老司马是临冬的蝈蝈,蹦哒不了几天了,自己总督学的职位也是煮在锅里的鸭子,飞不了了。

今天,暗恋多年的史霓裳老师终于被搞到了手,发泄了憋在心里多年的欲火,难怪楚副校长春风满面而又趾高气扬地在司马总督学的面前耍了一回威风。

任何一个人在突然降临的巨大幸福面前,难免误判局势,暴露出本来的面目,即使是一位老牌的交际家也在所难免。更何况此时的楚副校长官运桃花运“双运”同开了呢,由不得在比自己脸面或者官位大的人物面前一向儒雅而谦卑的楚副校长在老司马的面前盛气凌人地放肆了一回,过了一把官僚主义的瘾,或者说摆了一次即将成为总督学兼副校长的谱。

这么多年了,史霓裳老师的身子被老司马占着⋯⋯一想到史霓裳老师美好的身子、老司马丑陋的地中海秃头,楚副校长的心就像被锥子扎了一样的痛,如同自己被臃肿而肥胖的老司马压在了身下。从这一点也充分说明了楚副校长怜香惜玉的柔软心肠和对异性感情的忠贞与炽烈。

就凭这些,这么多年以来,难道不该让楚副校长好好地出一口恶气吗?

十五

天有阴晴,月有圆缺。熊校长一行四顷湾一游,所有预先安排的事情都彻底变了样。

四顷湾,出城西去五十余华里,地处太行山东麓,境内奇峰突起,怪石林立,洞泉遍布,云环雾绕。

秋季的枫叶漫山遍野,色如烈焰。水泊泱泱,尽是芦苇摇曳、水鸟啾啾,轻风扬起,芦花纷飞,水鸟遮天。山果、野桃、秋柿如红灯笼一样惹眼。鲤跃鳝潜,鹰飞猿啼,一派生机。

五谷峰有座千年古剎,独踞峰巅;红墙灰瓦,翘檐斗拱,暮鼓晨钟,香火鼎盛。

气势恢宏的古刹山门飞檐下悬一金框红底横匾,曰:五谷禅寺。青松环绕,花海如潮,莺歌燕舞,泉流幽咽,恍如仙境。

大和尚丘师父学问高深,可以闭目诵经几十个时辰不停息。《金刚金》、《大悲咒》、《楞严经》、《阿弥陀经》、《观无量寿经》、《地藏经》都烂熟于胸。

熊校长每次来四顷湾都要上山进香五谷禅寺,虔诚地参拜诸佛,也愿意和丘师父参禅论道。但丘师父似乎并不愿意和熊校长谈经论道,总是避开话题,问熊校长:喜欢丰子恺先生的儿童画吗,学校诵唱弘一法师的《送别》吗?并轻声自打拍节自吟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唱着唱着独怆然而涕下⋯⋯。让熊校长惊诧莫名。

丘师父还喜欢问熊校长一些世俗的问题,譬如:公子何处高就,校长薪水几何,今年的米价涨了还是跌了,等等。熊校长便很轻视,认为大师父很世俗也爱钱。

丘师父却很喜欢和老司马对坐,每次老司马来,丘师父都要陪着喝几盏窖藏在冷凝洞中、去冬的积雪烧开泡的明前茶,讲一些佛经典故、因果报应。劝老司马做个在家居士,功德圆满了,剃度也不是不可能的。还送了老司马一部《楞严经》,告诉老司马,这部佛经主要讲述的是佛陀与十大弟子之一阿难尊者的故事。阿难尊者出家后二十余年间为佛陀之常随弟子,善记忆,勤思考,对于佛陀之说法多能朗朗记诵。阿难尊者天生容貌端正,其身光洁如明镜,虽已出家,却屡遭不良妇人之诱惑,乃至和一般人一样抗拒不了女色的诱惑,然而后来他志操坚固,终得保全梵行。

老司马听后,面皮发烧,知道丘师父道行极深,虽在深山,却把世俗看的明明白白。

老司马看着红泥小火炉上锡壶里滚沸的雪水,斟一盏,盏里上浮着渐渐展开的茶花,不消一刻,幽香满屋。饮一口,初苦涩难奈,俄顷,甘霖一般奇异,一股淡淡的若花香又似幽凉直顶脑门,身上却出了微微的汗。

老司马不敢再饮第二盏,说,弟子不敢打诳语,大师父,弟子慧根浅薄,佛缘尚浅,不敢亵渎佛门圣地,但大师父的意思弟子心里全明白,以后努力做个干净的人吧。

丘师父用手掌拍打一下老司马地中海秃头,颌首微笑道,汝具佛性,心地纯慧,如同阿难尊者一样,历经磨难,总有悔悟的一天,人生窄小,善水无边,心安便是归处,消孽去障,祖荫积德,善哉、善哉,阿弥陀佛!

丘师父双手合十,起身送老司马下山。

老司马回来和史霓裳说:丘师父说我慧根不浅、有佛缘,将来是要皈依佛门的。

史霓裳一屁股坐在老司马的怀里,手拍老司马地中海秃头说,你出家多省事,秃头上直接烧戒疤,远看就是个举钵金身罗汉,只是你花心未泯,怎么做的和尚,说话间便又送上一个香吻:老和尚骗你功德钱,信他胡扯。

老司马将丘师父的话又抛在了脑后,在宽大的老檀木床上,和史霓裳滚在了一起。

楚副校长陪熊校长拜见过丘师父,总也插不上话,丘师父不给机会。小沙弥很奇怪,因为丘师父一向沉静和蔼、喜欢倾听每一位施主的话。

丘师父便对小沙弥说,楚高俅前世雕枭投胎,贪、嗔、痴、慢、疑五毒心俱全,执情未泯,与佛门无缘,止于如此而已。

听丘师父这样一说,小沙弥再见楚副校长,果然听楚副校长在人们面前低头咕咕窃笑时,就如雕枭的鸣叫,便浑身发冷不自在。

五峰山上有一股突泉,飞流直下,轰鸣如雷。曰:龙吟泉。

龙吟泉汩汩不绝上千年,清澈透明,甘霖一般。即使百年不遇的大旱,泉流依然汹涌澎湃,不竭而泽。

千百年来,龙吟泉在下游处形成一泊万顷水域,当地人称“蛟龙泊”。泊里芦苇丛生,荷花蓬勃,更滋生一种奇特的冷水鲤鱼,长不及五寸,重不过半斤,体态轻盈,遍身红鳞,因左右两腮各生两根修长而弯曲的金色须毛,当地人称“金毛红鲤”。

金毛红鲤肉质细嫩,鲜美无比,熬汤齿唇留香,清炖入口即化,与山上的珍蘑菌菇一锅烩,香飘云霄。山民说,连五谷禅寺供奉的佛爷也流口水。男人食之壮阳补肾,女子吃了滋奶养颜。品种稀缺,产量甚少,市价奇高,故一鱼难求,是达官贵人们追逐的珍稀贡品,当地人是无福享受的。

金毛红鲤习性奇特,白昼尽息水底石缝,夜则浮游活跃。月光下,见清澈的水里有一团一团红绣球滚过,有经验的捕鱼者便知是金毛毛鲤在打窝了。

一般江河船筏捕捞撒网都是日出夜息,而蛟龙泊里的鱼船却是日息夜出,吊起一串串红灯笼,映红一片水域,静悄悄地撒银子一样撒出小眼孔鱼网。运气好时,一夜也有几十尾的收获,铺于鱼篓底浅浅一层,早已等在水泊边的商贾豪客,迫不及待一拥而上,晨光下,如鸬鹚啄鱼,交易甚是痛快。

商客用预先准备好的冰块迅速封冻,或快马或驿使,片刻散向四方,或几日,便上了达官贵人、豪门巨贾们的餐桌。

因这泉好水凛冽如冰,寒气氤氲,即使盛夏,泉口处人们也不敢逼近。

水泊上方四季云遮雾罩。有山民说,电闪雷鸣时可见金色的蛟龙在云中盘旋升腾,时水中的金毛红鲤会仰首浮游,金毛颤抖,口吐莲珠,交相辉映,蔚为奇特壮观。

好水酿好酒,因则这一泉冰洁甘露的好水,山下遍布了十几家烧锅坊,使四顷湾这个僻静的小村落有了许多古意与雅趣。其中最出名的烧锅坊叫裕泰烧锅。

裕泰烧锅沿袭古人前店后坊格局,占着亩八分的向阳地,身后的龙吟泉水昼夜不息,轰鸣而过。

现在裕泰烧锅的掌柜彭九香,他的酿酒手艺来自他的太爷爷彭裕泰。

彭裕泰是光绪年间光禄寺良酝署御用的酿酒大师傅,七十岁那年,没了皇帝,光禄寺自然解散了,但民国的总统及国府衙门的大员们也要喝烧酒,彭裕泰又侍候了一阵子总统。可民国的总统走马灯一样换,袁大总统走了黎元洪来了,黎大总统走了冯国璋上了,徐世昌、曹锟、段祺瑞、张作霖走马灯一样。拖欠差银不说,甚至于有喊错总统名字挂错徽章而掉脑袋的危险。彭裕泰一琢磨,撩吧,领一家老小卷细软,一路向北。

生存还得靠手艺,彭裕泰一路走一路看,看山看水看日头看云雾,最后看上了五峰山,落脚四顷湾。

彭裕泰看五峰山山峰奇绝,云雾缭绕,背阴氤氲潮润,背阳温暖明亮,又见龙吟泉飞流直下,冽凛喧腾,果然有龙虎仙灵之气。

五峰山阳坡地随山势呈梯阶状,旱有泉润,涝可泄洪,土质肥沃,一握滋油。因则日光充裕,一根红高梁的穗头有半斤重,沉甸甸、紫的像大红公鸡的鸡冠。更何况山峰背阴处云雾里有一千年古洞穴,人称“大喇嘛洞”。

据说一千多年前,菩提达摩的弟子六祖慧能,云游至此,凿洞面壁,参禅大乘佛教。一日,悟了佛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得了五祖弘忍传授的衣钵,是为六祖禅宗。

大喇嘛洞面向西南,洞口狭小、砌青石拱门,拱门饰缠枝花卉纹。洞内空旷,洞壁朱砂绘大雷音寺与如来佛祖讲经的场面,洞顶塑“五蕴皆空”四个金泥大字。须弥座供台、香炉、莲花清水石臼齐全。入洞寒冽清冷,泉水叮咚,正是窖藏酒海的好地方。

酿酒需要的好料好水好窖藏占全了,一句话,天赐好山水,搭起杜康台。

手艺传到彭九香已经是第四代了,彭九香现在是方圆百里酒界一等一的高手,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手指一插知道老泥窖的温度,或捂或散全靠一根手指头。舌尖一舔、双手指一搓就知道酒醅发酵到了什么程度,酒曲放多放少全在这一舔一搓之间。酒糟往手掌心一铺一握,就可估出这一仓红高梁出酒多少缸。馏出原浆,一闻,偏酸,上手一把秘制生石灰一撒,不多不少勾兑的恰恰好。撒了生石灰的原浆浑浊似淡马奶,复再蒸馏,一遍、两遍⋯⋯。当然这种情况是很少发生的。当一缸绿莹莹的酒头幽幽荡荡地呈现在眼前,提子一倾,一看碗中的酒花就知度数,甚至闭上眼睛听酒花聚散的声音就能猜出多少度,上下不差一度半度的。上鼻一嗅,不用睁眼,头曲、、二曲、老白干、二锅头全都整的明明白白。

作坊酿酒,出什么风味的酒体全在酒曲身上,一般师傳各有制作酒曲的秘籍,制作时往往避人。彭九香则不然,无论大麦小麦籼米豌豆,随便抓、随便撒,快的眼花缭乱,倒入臼内舂,再随便加香叶、枫叶、香梨、八月尖叶辣蓼草,再舂。过筛,揉匀搓丸,百十上千个搓丸平铺蕉叶,鸽蛋一样粉白细嫩可人,匀撒老酒曲粉……红的、白的、粉的、紫的,甚至有叫不上颜色的。不消一昼夜,全长了淡白茸毛。阴处翻晾六、七日,几坛酒曲丸码齐,便成了。其它作坊师傅眼不错地盯着彭九香的一道道工序,做出一样样粉白细嫩的曲丸,一样的老曲粉撒,晾晒码罐一样不缺,可酿出的酒浆一尝,全不是一个味道。

四顷湾光棍卞英最佩服彭九香了,说,一人一命,命命不同。有人天生会爬树,有人生下来会打洞,你们几个就是烧锅坊的二把刀,难怪酿出酸泔水,彭九香是酒界仙子下凡,能比?

酒师傅不服气,说卞英你说说道理,他彭秃子有啥仙气?

彭九香一出生时便有异相,不哭反笑,吓得接生婆颠起小脚就跑,小九香更是“咯咯、咯咯”笑的喘不过来气。还是彭九香的太爷爷彭裕泰见过世面,捏住小九香的鼻子灌下一樽刚出锅的热酒头,止住了笑。全家人都说生下了妖怪,只有彭裕泰说百年一遇,酒仙生在我彭家。逐以“酒”的谐音给孙子取名“彭九香”。

彭九香自小头上无一根毛发,秃的发亮。一说聪明绝顶,又说一生下被太爷爷灌了热酒头,烧的头上没了一根毛。成年后,乡人多称其为彭掌柜,同行以彭秃子称之。

卞英问,彭掌柜用啥抓籼米、豌豆、辣蓼草?

当然用手了,难道用鸡巴。

鸡巴不出汗,手掌心出汗不?

众人恍然大悟,原因出在手掌心上的汗,彭秃子出的汗和别人家不一样,不得不服。

卞英反问,女人腌白菜为啥一人一味?

答,不知道,卞英你说说。

卞英佯作神秘答,回家问你老婆去,洗菜、码菜、腌菜时月事来了没就明白。

师傅们轰然大笑:光棍知道女人的月事,心真细,我们差远了。

众师傅解了迷,要敬卞英一提子刚出锅的热酒。

卞英都不用尝,鼻底一嗅:酸,酸,淡出个鸟来!比不上彭掌柜婆娘滋出的尿水有味道。看日头彭掌柜正出热酒头,或许赶巧是锅热浑酒呢,我得赶紧去吃一碗。

师傅们知道,能吃热浑酒的可都不是一般人,不是谁都敢尝一口的。有一年一个外乡人正赶上彭九香出酒头,刚巧是锅热浑酒,还没等彭九香撒生石灰勾兑一下,外乡人的酒虫勾出来,热热吃了两提子,整整在雪天的马棚里睡了七昼夜,呼噜打的震天响,全身火灵丹一样烫,还是彭九香和卞英不停地用雪球搓,外乡人才捡回一条命。外乡人醒后一脸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刚提上的一桶冰凌井水“咕嘟咕嘟”喝的干干净净。连马棚里的一匹老马都看的眼直。

师傅问,天天白吃彭秃子家的热酒,彭秃子为啥对你哪般好?

答,彭掌柜的太爷爷彭裕泰来四顷湾立烧锅,不是划片地就成了,没那么简单。外来户想坐住根底,就得有坐地户的庇护。彭裕泰很有眼力劲儿,几天就看出了在四顷湾这片地儿谁立的起杆子说了算,按宫里的规矩给我的太爷爷卞盛魁递了金泥笺拜见帖子。我的太爷爷一看来人有些规矩和气势,见过世面,是个可以交往、上的了台面的人。几个回合的来往,二人便在关二爷面前喝了鸡血酒,成了把兄弟,至此,彭裕泰才在四顷湾坐住了根。

我的太爷爷卞盛魁是篾匠的儿子,出身贫寒,年轻时承了父业,也成了一个好篾匠。编笊篱、簸箕、笸箩等等,特别喜欢编鸟笼、蝈蝈笼子等等。用细篾子,窄窄的簿簿的,开一扇小门,还挂一个硬木棍栓子,小巧的像一间绣房。孩子们见了都喜欢。我的太爷爷总会用这些精巧的笼子换回小孩子手中的小鸟、蝈蝈、秋虫等,待会儿就把它们都放了,任由它们飞走或蹦哒。

我的太爷爷其实对篾匠这一行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只想到外面闯荡闯荡。辛亥革命,孙大炮的炮声传到了四顷湾,太爷爷提一把大刀进了城,没多久太爷爷瘸了一条腿又回来了。说张勋入了京师,扶皇帝又坐了龙庭归了龙位。但这一次出山,太爷爷见了世面,长了见识,站在关帝庙前的祭坛上大讲造反的道理和农民被剥削的原因,要革地主恶霸豪绅的命……,等等。其实,哪里有个听明白的,都图个红火热闹占些便宜罢了。太爷爷为聚人气,搭上家里许多的笊篱、簸箕、笸箩、鸟笼子,来人都有份。后来太爷爷又建团练,组乡勇,自任团长,清剿匪患,渐渐有了些气势和威望,周围拢了不少各色人等。十里八乡的铁匠、锡匠、铜匠、银匠、皮毛匠,劁牙子、厨工、毡匠、篾匠都是太爷爷的朋友。圈地农垦、兴马场,一片繁荣景象。只是后来时运不济,也坏在一个“赌”字上,偌大的家业凋零的比退潮还快,现在也就剩下了我卞英这一支了。不过,彭家在我太爷爷的庇护下蒸蒸日上,日进斗金,也才有了彭九香今天烈火烹油的兴旺景象。你说,你说他彭九香该不该念旧情。再说了,我光棍卞英,不敢说日行千里夜走八百,可这方圆百里也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谁家的酒好酒坏还不全在我的一张嘴,想坏谁家的生意还不是前半晌后半晌的事情嘞。

师傅又问,彭秃子年纪轻轻满头没得一根毛,都说让他太爷爷彭裕泰灌的热酒头烧的,我们却都不信,据老辈人讲,彭秃子过百岁儿,满头黑发稠的像毡片。

淡出鸟的问话,彭掌柜头上有毛没毛干你鸟事!彭掌柜头上没毛你看到了,还有没毛的地方,你看见没?彭家的酒你只知道好,可你知道不知道还有更好用相,舒筋活血大补知道不?彭掌柜老婆瘸脚痹症全靠蝎子蜈蚣酒好起来的嘞。

彭秃子家的蝎子蜈蚣酒大家都知道,可和彭秃子有毛没毛有甚关系嘞。师傅又问。

彭掌柜很仔细嘞,他老婆洗完蝎子蜈蚣酒,他舍不得倒,又派了用场,凡有血脉的地方都拿来“咯吱、咯吱”洗,褪个毛还不是小意思?好用才是正经,嘻嘻。

卞英从粗瓷盆里捞起一大块热腾腾辣狗肉,揣在怀里,别了师傅们急匆匆往彭九香的酒坊奔去。

彭九香的另外一个手艺就更玄乎了,依照古法制酒海。

俗话说,好酒“三分酿七分藏”。刚烧出的原浆辛辣苦涩,单薄寡淡,而窖藏才去浑增香、绵柔醇和。酒海恰恰起到了酒体老熟醇厚的作用。

酒海可大可小,大可储酒成千上万斤,小则盈盈一握。

酒海制作先选用上好的百年柏木、柳木、红松为框架,以秦岭陈年的竹篾、藤蔓、荆条围篓,以豆腐、蛋清、蜂蜡、血料、菜籽油填充封糊。

民间血料多用猪马牛羊血,犹以马血为贵,而皇家血料一定要用盛京围场三岁公鹿的颈喉血,取其色正腥浓。

最后一道工序,用麻枸纸裱糊,凡九十九层,层层喷老酒敷蛋清浸血料。

做这样一个酒海短则一季,长则年余。

彭九香的烧锅毎年酿酒掐量,丰年千斤酒海十七、八篓,欠时只五、七、九篓。无论丰欠,鸡冠红高梁、小麦豌豆黄籼米绝不含糊,一定要用八月末的尖叶辣蓼草、九月的枫叶、十月旬中的香梨艾草。初出锅的热酒依次装入大喇嘛洞里的老酒海,陈年蜜蜡封口,金泥红纸帖签。

窖藏多年的酒海散发出迷人的酒气,使洞壁遍生酒霜,柿霜一样润白,冰糖一样晶莹,舔一口,醉三天。石壁上叮咚的滴水圆珠玉盘、香飘四溢。

彭家烧锅传到彭九香虽已四代,定居四顷湾也近三十年,但酒品不增,除传统的几品老酒,彭王醉、八仙聚、转龙液外,仍是四顷湾锅坊酿出来的五峰头曲、二曲,五峰醉,五峰白,五峰烧这几品。

五峰白、五峰烧最亲民,酒劲冲,价格低,解馋过瘾,喝多了也不上头,睡一觉浑身舒坦如澡堂里泡过一般,喝半斤,数九寒天睡在坝塬上小火炉一样。五峰醉便很体面了,一般人家平时是舍不得喝的,来了贵客佳宾、儿女亲家、姑爷上门,上一壶五峰醉便是最体面的了。五峰头曲、二曲、彭王醉、八仙聚、转龙液非县衙、达官豪贾不敢碰的。

十六

今年的秋天刚刚开始,楚副校长被焦燥的热风和史霓裳老师的妖冶撩拨的像一匹吃多了羊淫藿的叫驴,憋胀的见不得任何雌性物种,到处搭讪;又让眼前晃悠的老司马搞得像一只饥渴难耐的红眼耗子,到处乱蹿。

熊校长洞若观火,念及楚副校长这几年的犬马之劳,决定按原计划提前视察边远山区小学。通知楚副校长和几个有趣的心腹、并特别点了史霓裳老师的名,同赴四顷湾。

熊校长是一位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体恤下属的好上司。往年每次下乡,都为大家避避暑气,吸吸山区的新鲜空气,吃吃新摘的鲜果梨桃,与几位心腹知己说说心里话,天高皇帝远,不怕隔墙有耳。这次,更是为泄泄楚副校长心肾不交之火,谨防其又犯狂易之症,顺便再向下面吹吹风,让那位日暮途穷的老司马赶紧滚蛋,早点圆了楚副校长总督学的梦。

楚副校长接到通知,马上布置安排。

楚副校长深谙此道:山风习习,夜黑人静,狗吠远近,烛火微朦;酒后热炕,最能酝酿出个柔情蜜意,烧出个干柴烈火之虎狼骚情。

楚副校长的脑洞里毅然决然地拟就了一副赴四顷湾一游的模板,要促成一桩美事,送一个可心的活物给熊校长,了了熊校长的心愿,也让熊校长明白自己这几年来的一片割股奉君之真情。

早晨秋凉,一干人即将启程,这时,熊校长却突生泄意,匆匆如厕。

史霓裳老师见熊校长匆忙如厕的背影,心里犯了嘀咕,是早饭的豆浆馊了,还是伙房窗户没关严实,让熊校长受了秋凉。

茅厕里的熊校长尽情痛快地排泄了一番,也把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史霓裳老师的影子随排泄物一泄而下。

熊校长其实一直有个非常隐秘的怪癖:每当有重大事件决策时,往往腹胀难耐、泄意难禁,便有了在茅厕里皱眉握拳、运筹帷幄之举。一但腹中秽物泄尽之时,往往也是谋略周全之际,今天依然。

熊校长曾将自己这一怪异之举悄悄说与楚副校长听,希望借助楚副校长古老的玄学之能予以解决或修正。楚副校长听后却大为惊骇,惊叹道,异象,异象啊!万万不可修正之。君不闻:楚霸王重瞳而贵,汉高祖脚底有红痣而奇,武后有龙眼凤颈,文王有上下四乳。熊校长遇事而泄急,贵不可言,贵不可言哉!至此,熊校长彻底打消了要消灭掉这一怪癖的想法。

熊校长一摸公文包,匆忙中遗漏了手纸。

熊校长知道,外面那几位平日里打情骂俏、插科打诨、鹞子翻身博他一笑的心腹知己们一如应伯爵、谢希大之流,知道他在这里出恭是万万不敢进来的。

熊校长出不去,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没了章法。

一干人等不见,又没有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像极了一群突遇天敌的大雁:立着长长纤细的腿,一齐探长脖子指向厕所的方向,精神集中,圆瞪斗鸡眼睛;又像极了在舞台下侧耳倾听某位无与伦比音乐大师作品的样子。俄顷,又都焦燥地满地转圈子,搓手嘬牙花子。

救火的来了!众人看到转角处露出老司马地中海的秃头。

老司马扭动着肥胖的身躯,踯躅而来,一看就是奔茅厕而来。

一干人的脖子又像大雁一样指向了老司马。

老司马走近,看着这一群雁们期盼而热切的眼神。并且有几个雁们表现的极为谦卑,弯腰、以手平示茅厕方向,那分明是一个“请”的意思;又看到史霓裳老师那久别而熟悉的身影也赫然在列,老司马被蓦然嚇了一跳。

老司马虽然现在还占着个总督学的位子,但对于这些精于盘算的至爱亲朋们,颇有学问的女士、先生们来说,业已是过期的皇历,早就翻篇了,并不如今天这位炙手可热的楚副校长那般受人奉称,甚至赶不上靠脸吃饭的史霓裳老师。

大家知道,史霓裳老师现在的身价又上了一个新台阶,傍上了前程似锦、春风得的楚副校长的大腿。谁敢肯定,说不定哪一天、史霓裳老师又傍上个更大的人物呢?

现在不趁早和傍大腿的攀上关系,更待何时?一旦攀上了,将来离大腿还会远吗?这是一个多么朴素而实用的道理啊,只有天下最大的傻瓜才会反其道而行之。

正如人们热衷于把对有权势的大人物们的崇拜和敬仰一股脑儿地奉献给大人物周围的人一样,学校的一些老师们也无师自通地把无需花费多少的奉承或谄媚,甚至是用不了几个铜角子买来的雪花膏、头油之类的廉价品奉献给了史霓裳老师,使史霓裳老师……不,史密斯小姐……不,史大主任每日不厌其烦地一股脑儿地要承受那么多的谗媚与奉承。

老司马心知肚明,早已习贯了长久坐冷板凳的境遇,知道自己已是俎上之鱼,挨刀是迟早的事。但今天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热烈场面,让老司马已不能一下子适应。有一种久已失宠的孩子又被后娘搂住拍了拍后背的感觉,眼睛竟然有一些潮湿。

老司马一瞬间撑了撑中气不足的腰、耸了耸塌下去的肩、挺了挺业已瘪下去的肚腩,鼻腔中发出一个久违而陌生的“嗯?”像是和众下属打一个招呼,又像是一个上级向下级寻求答案而又不失威严的表达。总之,于老司马而言,是一个回光返照的意思,但又不自主地、惯性地收敛起了这一过性、强装起来的官威,谦卑地朝这群雁们挨个儿点起了头。

老司马突然意识到点“头”只限两次,至多两次过后一“顿”,这多出来的多许“点”,既露了怯,又兼有鸡啄米般的滑稽搞笑,马上嘎然而止,而这个动作,却更显出生硬和突兀。

老司马略放慢脚步并努力迈出匀缓的步伐踱向茅厕。

老司马感觉后脑勺发热,他的第三只眼睛告诉他,这群雁们的所有眼睛正盯着他的后脑勺,聚焦出无限的热能,似乎他的后脑勺,这时正有一个光屁股女郎在扭着腰肢跳裸舞。

老司马思谋着刚才的情景,太过蹊跷,列队迎接他入厕的隆重为那般?眼前闪现出史霓裳老师热烈而期待的眼神,不由得身子又硬了硬。

老司马懵懵然解裤蹲下,开始热火朝天的泄下,蓦然听到一声威严而熟悉的咳嗽声。看到熊校长硕大的头颅伸出隔板两眼平视着他,含蓄而又不失威严。

老司马颇感不安,不知熊校长也在此出恭,若是知道,万万不和熊校长来凑这个热闹的,万万不会放肆地痛快一气的。

男人与女人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类物种,女人相随如厕是最好关系的表现,而男人则不然。平常,男下属们都乐意奉陪上司洗个赤诚相见的裸澡,递个毛巾、茶水、香烟、剪个指甲。关系更不一般的上下级会相邀酒后逛个花楼,方便给上司打个掩护。而少有陪伴如厕的,是为不洁而不恭敬的意思吧。

老司马深为刚才的动静羞愧,深以为冲撞了熊校长的隐私而不安。突见熊校长伸出一只手却不发一言,只从鼻腔发出一声“嗯?”

老司马不明其意,措手不及,误以为熊校长久蹲腿麻站不起来了,待要起身搀扶,却忘了褪下半腚的的裤子,一个趔趄险险摔倒。

熊校长知其误会,见老司马险险摔倒的急样,再目视老司马地中海半秃的头颅,生出稀疏的白发,心中一软,生出怜悯,有些许不忍:“拿几张手纸来,你完事后,我们一起去四顷弯转转,散散心,我外面等你,别急。”

老司马这回真的禁不住满眼泪水、软肠百转。

老司马其实昨天上午就知道楚副校长要陪熊校长赴四顷湾了。

隔壁的声音,摇把子打出去,楚副校长电话里张扬的腔调尽在老司马耳中。当然,这样高的腔调,我们不惮以一个小人的恶意惴测楚副校长是在有意刺激隔墙的老司马。

楚副校长打电话的声音让老司马格外刺耳:“孚义,准备准备,给你争取个机会,熊校长明天去你那儿,也就看看师德教育和音、体、美教学的重视程度,主要看个文字记录,加个班,往前推半年,䃼几个记录就行,记得不要总是一个人的笔迹,熊校长眼睛里是揉不得沙子的,最痛恨弄虚作假了。

熊校长是最认真的人了,认真到了鸡蛋里桃骨头的地步。

熊校长是最讲究长幼尊卑有序的了,在每篇记录的开首一定要写上“在熊校长的事必躬亲的指示和带领下⋯⋯”

提不提我?无所谓,无所谓。你也知道,我很快就要任总督学了,总少不了你的好处。

你那儿还有二十来个学生吧?调五、七、六个长相过得去的小女生,唱个《迎宾曲》,二胡演奏个《小放牛》,徐雀屏老师不是最拿手笛子独奏《霓裳曲》嘛,算表演也算考核。

烘托个气氛,在小礼堂弄些个拉花汽球彩旗之类的玩意儿,再让你们那个徐雀屏老师打上几杆架子鼓、扭扭《何时君再来》、《一江春水向东流》的调子,时间也别太长,你也知道,现在提倡新生活运动,熊校长的兴趣不在这儿。

饭菜这块就别整得太复杂了,你是知道的,熊校长最反感花而不实的铺张浪费,自家散养的鸡兔自然是少不了的,金毛红鲤是肯定要上的,你上回拿来几尾,我送熊校长两尾,他也识货,说肉质鲜美,熊太太吃了说气色好多了,你差人多打几尾,吃不完回时带上几尾,别临时措不及手。红焖狗肉一定要有,斤鸡六狗,鸡嘛,当年的溜达小公鸡总是好的,狗嘛,总要选十斤上下的吧,千万不要太肥了,太肥了肉囊松,窜街溜巷的那种最适宜,这个你最内行,我就不多说了。

四顷湾的那个光棍,哦,卞英,对,卞英,他的手法最好了,还按上次的那个做法,别开刀放血,在溪水里闷死,褪毛连皮做,这样的汤汁才浓香性热!

熊校长说,最近手脚总发凉,腰身倦怠疲软。熊校长日理万机,特别最近和冷县长走的近,颇费些手脚和脑髓,县府衙门大,深宅大院阴冷的很,你接触不到这一层是不知道这些的。

吱卞英一声,鲜姜、香叶、肉桂、肉蔻、荜菝、大葱是要足足放的,辣椒嘛,还是另做一碗蘸料吧,熊校长最近总蹲茅厕,我也实地查看了一下,大慨痔疮又犯了,对上司的身体,我们做下级的一定牢牢放在心上,不仅仅是关心,如果上司有恙,有时会措不及手的,这些你将来会懂的。

一定把锅口收紧,大火收汤后小火慢炖,敛腥入味,关健是这样子的做法狗肉纯阳不散,大补壮阳也全仗这个法子了。火候掌握好,别整的稀烂没嚼头。別看熊校长腰肥臀稀,但牙口爽劲的很,最不喜欢个粘粘歪歪的,劲弹爽利野性大的才最让熊校长欢心了。鸡蛋羹,熊校长最喜欢了,蘸料就撒一撮生葱碎末、蒜泥醋点一滴生胡麻油,芫荽也是要的。徐雀屏老师做鸡蛋羮的手艺没得说,滑溜软嫩,一吮,喉管凉莹莹像有一只小手摸过。鸡蛋还是让学生从家里拿上一些吧,头年的开怀蛋最好了,图省事、怕花钱,拿老鸡蛋糊弄熊校长,这事是万万要不得的,钱要花在刀刃上。别看A大调B大调熊校长总弄不清,开怀蛋、老鸡蛋,熊校长筷子一挟就清楚,到不是熊校长非就好这一口,只是做人要诚实,熊校长最痛恨弄虛作假的人了⋯⋯。

老司马听楚副校长这一通电话,心里有些酸。结伴而行、众心捧月已是久违的回忆。虽然冷板凳坐久了,对快乐与冷落都已麻木,但听到史霓裳老师也要一同前往,却生出一种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块骨头,虽然上边的肉已被啃过几茬,沾着别人的唾沫,但现在眼睁睁看着被一条狗叨跑,心里也是无奈而痛苦的,恨恨地骂道:“玩吧、吃吧、喝吧,恨恨地喝,最后还不是喝了老子的洗脚水。”

一辆锈迹斑斑的绿色大屁股嘎斯老爷车尘土飞扬地停泊在茅厕旁边。

一群雁们果然如释重负地看到了熊校长从茅厕中气定神闲地走了出来。

熊校长习惯地用手掌抹了一下油光锃亮脑门上的汗水。史霓裳老师不失时机地向熊校长递上一个仰慕的眼神和一块喷香的绣花手帕。

熊校长满意地用史霓裳老师递过的绣花手帕揩了揩脑门,并顺手装在了上衣口袋。

楚副校长快步上前拉开驾驶室副座的车门,用手挡住车门上角,以殷切的目光恭请熊校长入坐。

老爷车的副驾坐是两人座,楚副校长早就安排好了,平时与熊校长并列而坐的位置今天是要恭请史霓裳老师上位了。

其实楚副校长很不喜欢和熊校长近距离坐在一起的,特别是有机会一起乘坐这辆空间有限、锈迹斑斑的绿色大屁股嘎斯老爷车的时候。

这辆车是冷县长的专车,虽然破旧,但威风凛凛。只要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一出现,人们就知道冷县长出行了,不知吸引多少人的目光,胆大的小孩都敢追着跑一阵子。

民国了,乘一辆洋人产的声震如雷、生猛如龙的小汽车,即使陈旧,也要比那个倒霉前朝的八抬大轿不知威风阔气了多少。

冷县长的车可不是谁都可以坐的,但凡和冷县长有些交情的人都知道,冷县长有一句名言:除了我的太太和这辆车,其他的你们完全可以随便的。

但凡事也有例外,熊校长就是个例外。熊校长和冷县长交好根本就不是坊间所传言的那样,因为同是来自小红沙坝的老乡,其实重要的是冷县长很重视教育。一个县长很重视教育绝对是一个县城的福气。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后代指不定出多少个像冷县长、熊校长之流的名垂青史的闻人雅士呢。所以知情的本土人士都很敬仰冷县长。

既然县长重视教育,县城唯一的一所高级中学便是冷县长要经常要去视察的地方了。

冷县长瘦削的长脸,竹竿一样细高,喜欢在大场面讲话。

头戴黑色礼帽,鼻梁上架一副金色银链单腿眼镜,臂弯挂一柄黑色油亮的文明棍,上衣口袋垂一根沉甸甸粗大银色怀表链的冷县长,站在学校礼堂的主席台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熊校长曾夸赞说,“鹅城的冷县长就是本世纪俄国最伟大的幽默讽刺大师契柯夫的形象,撇开一切虚伪的客套,我敢肯定地说,冷县长远比我们时代的任何一个人都高明,他是一位无与伦比的政治与艺术的天才。”

在形象上,冷县长和熊校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瘦高,一个矮胖,如同一具细瘦的竹皮暖瓶旁搁了一具肥浅的暖釉茶碗。

冷县长口才好,很亲民,不像有些地方大员,讲话一定要坐在高靠背椅子上,还须是正中央,左右人数一定要对称。冷县长不仅站着讲话,而且喜欢边溜达边讲话,甚至走下主席台走向观众席,讲“兄弟我今天很荣幸,来到贵校,我不是来作指示的,我是来学习的,人不是生而知之,而是学而知之;人,都是爹娘老子生的,我冷某人也是爹娘老子生的,所以也是人,也是要学习的……”讲着讲着,唾沫星乱溅的冷县长突然会和某位听众的眼神对视在一起,大多是位女老师或女学生。这并不奇怪,因为女人往往情绪化,以冷县长或娓娓道来或抑扬顿挫或振奋人心言语的煽动下,流露出敬仰、炽热的眼神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譬如,冷县长恰好对视了史霓裳老师射出的热烈的眼光。冷县长并不以正人君子的虚伪来掩饰自己光明正大的热情,伸出手臂,热情地握住史霓裳老师温柔的小手,说,“兄弟我来到贵校不是来作指示的,兄弟我是来学习的,人非生而知之,而是学而知之,感情也不是无缘无故地产生的,我对贵校地热爱是浸注到你们每一个人身上的,兄弟我虽然宦海沉浮,但并不官僚,譬如,我的专车你们熊校长是可以随便用的,说到底,车又不是老婆嘛,哈哈、哈哈。会后有宴席,大家都是可以参加的嘛,都是可以一起,可以一起的。”

冷县长用力握住史霓裳老师光滑细嫰的小手,补充道:“一定,一定,我是很喜欢的,很喜欢的,很喜欢你们这些文人雅士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兄弟我有什么差错,各位一定要担待,担待哦。”说着说着又溜达回主席台:“兄弟我是没有什么学问的,其实兄弟我还是有一些学问的,兄弟我是不懂文学之类的风花雪月,如果兄弟我不懂,哪在座的就恐怕也没有懂得的了,哈哈、哈哈……。”

冷县长的讲话既天马行空又中心突出,既具哲理性又富人情味,博得一阵又一阵的热烈掌声。大家惊喜万分,连连说,不想冷县长威严冷峻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多么风趣而炽热的拳拳爱民之心呐。当然,会后宴筵是必然的,史霓裳老师也是一定要参加的,而且因为史霓裳老师的参与,宴会热烈的程度是空前的,到了令冷县长心潮澎湃、妙语连珠的地步,冷县长情不自禁地讲述了一个荤段子。

冷县长说:“有一个学校,一个校长对一个副校长说。”冷县长指指熊校长,又指指旁边作陪的楚副校长,说,“就譬如是熊校长对楚副校长说,‘小楚子,我熊某人一闻咱们学校无论那一位女教员的裤衩就知道是她那一位了。‘楚副校长很不服气,回办公室拉开抽屉拿出一条小花裤衩,抬头一望,操场边正有一头小白花母牛在吃草,过去拿小花裤衩在小母牛的屁股上胡乱一擦,带回熊校长办公室。熊校长一闻,很陌生的味道,心想,莫非学校又来了新教员,让楚副校长捷足先登上了手?不禁佩服,一竖大拇指,脱口而出:‘牛逼!’楚副校长一听,大惊失色,才知熊校长果然厉害,并非浪得虚名,从此臣服。”哈哈、哈哈……。讲完后冷县长自己先带头笑的前仰后合,大家跟着前仰后合。

冷县长怜爱地看着史霓裳老师,说,在女士面前讲这些,兄弟我多有失态,多有失态,各位多担待、多担待哦,都是这五峰头曲闹的,以后有女士在场,不许上这五峰头曲哦!说完还不忘向左右拱拱手。

熊校长说,以后不上五峰头曲,不上五峰头曲,上白兰地,白兰地,冷县长是洋派人物,对洋玩意儿不陌生。

冷县长深不以为然,说,我不说洋玩意儿都比老祖宗的好,只是那些洋玩意儿看着就让人喜欢,譬如,我的大屁股嘎斯车不吃草不喝水就比那牛车跑的快,但传统的东西也是不能丢的,譬如,兄弟我虽然留洋数载,但一刻也不敢忘记老祖宗的遗训和老祖宗留下的宝贵遗产,譬如,相面观手相这门古老的国粹,兄弟我领会甚深,甚深。说完,自然而然地拿起身边史霓裳老师绵软细白的嫩手摩挲了起来,闭目沉思了一会儿道:贵人、贵人,一生都有贵人加持,贵不可言,妙不可言,贵不可言、妙不可言哉。说完不忘再轻轻地在史霓裳老师的手背上轻轻地一吻。说,洋人的礼数,洋人的礼数,习惯了,习惯了就忘不了了。洋人对女士就比我们国人文明,我们国人一想到女人就联想到下半身,一想到下半身脑袋里就蹦出一些不文明的字眼来,譬如:北方的“日”、“操”,南方的“干伊娘”、“顶伊个肺”等等。哈哈、哈哈,一副忘我而陶醉的样子。

熊校长哈哈笑完后说:冷县长通古今、知中外,幽默风趣中包含着深刻的哲理,实为我辈之典范,以冷县长洋派的身份而不忘祖宗遗训,鄙人钦佩不已,钦佩不已。

熊校长五短身材,臀部肥胖到夸张,大屁股嘎斯车副驾的两人座位并不能够平均分配。左首司机的位置是不可以侵占的,操作台限制了往左侵袭的企图,向右则是不露痕迹的挤压,让出三分之一给旁边的人是不意外的幸运,对方还得装出很受用很舒坦的表情。特别是夏天,熊校长的身上总能散发出五、七种混合味道,大蒜味、烟草味、烧酒味、头油味、雪花膏味⋯⋯等等,时不时还释放出一、两股莫名其妙的体腥味:似汗酸气又似种公马交配时的尿碱味,甚或是酵了一夜的泔水味。特别是熊校长很讲究君子礼贤下士的礼仪,每讲完一段很具哲理性的长篇大论,或者短小精悍的或荤或雅的段子后,总喜欢偏过头,大半个脸杵到你面前,以征询的眼神问: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当然,熊校长的征询并不是要求你深思后的答复,完全是讲话的一种艺术,是讲一段话后的一修饰或者后缀,如同古语结尾处的“兮”、“哉”、“也”等语助虚词一样,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对那些有着同样职位、但故做学问高深常喜欢出难题考证下属的官员,熊校长并不以正眼瞧他们。熊校长不等你回答他的征询,会马上跳跃到另外一个根本不相干的话题上,譬如:开春了要粉刷教室,找哪家师傅;鼓、镲、笛子、小号维修,哪家乐器行手艺好;灭蝇药该从哪家兽店购置……,等等诸如此类很繁琐也很复杂的事情。

楚副校长就曾当着老司马的面夸奖熊校长:熊校长就是天选之才,脑子转的我们八个也抵不过,不像有些人,长了一圈白头发,白是白,可脑洞里是一缸浆糊,白痴一个。

彼时,老司马听了这话,嘴巴哆嗦的真像一匹拴在马槽上的老马,说不出一句话来。

熊校长斯文地往上推了推金丝边眼镜,捋了捋油旋儿一般盘绕覆盖在赤红油亮头皮上的那几根毛发,说:小楚子,夸我到是没毛病的,但是也不能伤别人的心,人和人有时候是不能比的,老司马也是有优点和长处的,他是很有女人缘的,在这一点上,我们是望尘莫及喽。说完还轻轻地拍了拍老司马的肩,瞟了一眼史霓裳老师。史霓裳老师的脸一片绯红。

熊校长即兴又讲一个寡妇睡觉上面没人的段子,阐述了求人办事上面没人不好使的道理。讲完后夸张地大笑,习惯地偏过头,一张油亮的大脸杵在史霓裳老师的胸前:小史老师,你说是不是,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史霓裳老师正要表态,却张了张口,大大地打了一个巨响的喷嚏,巨大的气浪把熊校长的那层薄薄的头发吹的站了起来,又摇摇摆摆地爬了下去,蓬松而凌乱地披散在熊校长光亮的头皮上,如同光秃秃的丘陵山脉上倒伏了一些稀疏的青草。

史霓裳老师的脑筋转弯太快,恭维说:熊校长,抹了什么牌子的头油来着?恁大个气味,半个月的薪水买药,十来天闻不见一点儿味儿的鼻塞,让您头油一激,打个喷嚏就通了。

史霓裳老师不知道,熊校长最忌讳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油脂面粉之类的事情了。是为君子有耻,耻于脂粉。当然,这并不代表熊校长不注重仪表装饰,相反,熊校长是很注意细节的人。熊校长一直秉承大事要低调,小事要张扬的原则,在服饰装扮包括洗的搽的抹的打底的总是要以低调为原则。要的是让你看到高档,但猜不出高到什么程度,偶尔露一点儿,惊掉你下巴。故而以熊校长的作风低调,而被史霓裳老师当众一问,再加上气流冲乱了熊校长雅致发型的狼狈,即使熊校长有再大的涵养,也难免脸色难看、发了沉。

楚副校长看在眼里,知道史霓裳老师一句“恁大个气味”犯了熊校长的忌讳,打圆场到:小史老师真会讲话,你不闻’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话吗?熊校长的气味是带着唐诗宋词的,别说什么鼻塞、肛漏,就是梅毒、大疮也不在话下,还用得着搽什么脂抹什么粉的了。

嘴上一滑,没过脑子,说出了“肛漏”、“梅毒”、“大疮”之类的词语,让楚副校长后悔到夸张地虚拍了自己的脸两下。

熊校长却颇显大度地说,小楚子的话总是有新意,学的新名词很多,很多,让人听了耳目一新,可是四顷湾小学,那个叫张什么来着?那个张校长,你的那个同学⋯⋯?

楚副校长回应道,张孚义,张校长。

楚副校长不知熊校长怎么从头油气味的话题一下子跳到四顷湾小学张孚义校长的身上了,是褒是贬,猜不透熊校长的心思,故一时不敢置喙多说什么。

四顷湾小学校长张孚义仗着和楚副校长的同学关系,没少在每年例行拨款上捞好处,自然也没少孝敬楚副校长。四季的烟酒茶点,连楚副校长老婆听戏的月包、女人例行月事的草纸都安排的齐齐妥妥,更别说四顷湾的土鸡、土鸭、金毛红鲤、卞英的剥皮狗肉等等土特产了。

楚副校长很赏识和庇护张孚义校长,只是现在害怕从熊校长的嘴里又要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想转换个话题躲一躲,知道熊校长最稀罕稀奇古怪的事情,便闲扯说,现在的事情真奇怪,乌鸦和喜鹊搭伙过日子,后代的模样怪怪的,都分不清哪一只是乌鸦哪一只是喜鹊了。

熊校长对楚副校长说:“不要太在意乌鸦与喜鹊的区别,褪了毛其实都一个样。不过,那个张无义肯定是只乌鸦,乌鸦的嘴巴肯定是吐不出什么好话来的。

“你小楚子是不是只喜鹊?我说了不算,张无义说了不算,史霓裳老师也说了不算,哪只等将来的人说了算吧!

“你们看似同学,他和你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哟,没有什么新意,更没有什么新鲜话题,一年躲着总也看不见他一、两回,这样的校长当的怎么样就不用说了。现如今的年月,给狗配上个话筒也能吆喝几嗓子。我熊某人是不知道他张无义家的炕冲南冲北,你问他知道我熊某人家的烟囱朝上不?

“下半年各个小学的操行评定,德、智、体、美、劳考评要和下拨款项挂钩,再不能以乡大乡小划拉了,这么多年,仗着四顷湾乡大人硬,占了多少?

你们都明白其中的猫腻吧。

“司马总督学,你得把把关喽,总不能年年网开一面吧,你到是好心,把个网眼撑的大大的,金毛红鲤都溜进了别人的家门,别人都吃腻了,你见过一根毛没?你就是个读书人,一辈子练不出个硬手,知道有一句话吗?养肥了的后儿,挨打的老子。才大半年,你的裤腰带又往里扎了几个眼儿?别人可都是肥的松腰解裤带哟!哈哈、哈哈。”

楚副校长裂嘴陪笑,还怕熊校长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赶紧打圆场说,我叫张孚义尽快拜会熊校长,聆听熊校长您的教诲。

熊校长说:“你是真以为我贪心不足了吧?对,我是贪,不贪何以向上对得起冷县长的栽培、向下对得起为我熊某人四处奔波的弟兄们,其实轮到我自己,很少,很少,很穷,很穷,但还不至于穷到就看上了他张无义这快猪腚肉了,只是这个张无义提着猪头认不准庙门,拜关公进城隍,眼睛里看不见咱青龙偃月刀的厉害。

“咱辖下的也就这六、七个小学吧,给咱卖命的二十来个弟兄,总得分开来都吃一口吧?怎么也得三四个人分一个乡吃吃吧?可这个张无义独揽一个四顷湾,捂得严严实实,自己到肥的流油。

“这个张无义凭着和你小楚子的私交,大家都让着他。他这几年只进你家的门,怕你家的鸡猫猪狗都和他熟的能做兄弟了吧。”

楚副校长的汗水已是流到了腚沟里了。

熊校长对楚副校长说:“我不忌讳你说什么‘肛漏’、‘梅毒’、‘大疮’之类看似俏皮的话,病在你身上,久病成医嘛。“也难怪你懂的多,上半年看个二次大战的片子,图像是模糊了些,你说,我的长相就是丘吉尔,挟一支大雪茄就像一个人一样样的,第二天你就送了我一包精装版的罗密欧—朱丽叶牌大雪茄,可背后一转身你就对一些人说,丘吉尔的屁股哪有熊校长的大。又一次你对我说,我的鼻子像极了斯大林,留两撇八字大胡子配一只大烟斗就是斯大林了,第二天就送了我一只枣红色大烟斗,可你转头就对别人说,熊校长蓄一撮小胡子再减减肥,演希特勒都不用画妆。又一次你对我说,我的眼睛活脱脱就是高尔基,深邃而清澈,可以看穿任何深渊与黑暗,可以穿透最漆黑的暗夜,代表了光明,我的嗓音充满了磁性,任何一个歌唱家都无法比拟,可你转天就对别人说,熊校长头发稀疏眼球混浊,讲起话来尖利刺耳,话脱脱就是高尔基笔下的那只秃头老公鸡,只会哇哇乱叫。我想问问,高尔基啥时候写过一只秃头老公鸡。”

熊校长转头对史霓裳老师说,“你别看小楚子现在的脸红的像鸡冠子一样,好像是个羞怯的人,其实色眯眯的像条馋狗。哈哈,哈哈。”

熊校长又说:“我这十来年也攒下了一、二十个黄段子吧,每年那个段子也得车轱辘转地讲几遍吧,可是每讲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任何一个段子,小楚子都配合的笑出眼泪,直不起腰来,是我讲的好还是小楚子的笑点低?我看是笑里藏刀。

“前几年我向县里请款,带小楚子去见过那个前任死鬼金县长。

“当然,现在提起金县长,并没有贬低他的意思,相反,我是很敬佩的。

“你们也知道,金县长是裁缝匠的儿子。裁缝老爹吃斋念佛,一心向善,希望佛祖保佑,福泽后世,果然金县长后来考了功名,做到了县长的位置。

“金县长居高位而不忘佛祖,在县衙大堂、会客中堂、卧室小房、会友密室,供奉了各路神仙。整个衙署经幡招摇,香火缭绕。手持木鱼颂经的和尚、双手合十礼佛的尼姑成了县衙的一道风景,除此之外,每年总还要做几次法事。

“人们进县衙如同进了寺院庙宇一般,拜会县长的大小官吏手里都擎着几柱香火,一时景象奇特,传为美谈。

“金县长有洁癖、重仪容。其实但凡做到县长的,哪有个不注重服饰衣品的?所以,金县长戴一副一尘不染的金丝眼镜、拄一根油黑发亮的文明杖是最平常不过的了。

“被垢病?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乱弹琴!

“说金县长掉了一片眼镜片,自己一天都不知道,县衙里所有看到的人都不敢说,还是晩上回家金太太发现提醒的。为这事,第二天金县长在衙门早饭时,伙房里大发雷霆,掼了两只暖瓶。后来,人们怀疑金县长近视是假,装文化是真。真是无稽之谈,谁都知道,一次我领小楚子去请款,擦肩而过,金县长握住了我的手,愣是对小楚子视而不见。大白天的,这么大的一个人,都看不见,不是近视是什么?

“拄文明杖怎么了?不瘸不拐就不能拄拐杖了?

“拄了就是摆架子?全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很生气,小楚子更生气。小楚子一气之下,给金县长换了一柄乌金长柄雨伞,平了众怒。金县长很满意,一举两得:有雨为伞,无雨为杖嘛。据说花了小楚子半个月的薪水,当然,小楚子签个饭单,我也给报销了。当然,那张子虚无有的饭单远比这柄乌金雨伞贵多了。但小楚子对上司的心意是好的,这一点值得大家回味和学习的。

“金县长最信风水玄学,兜里总揣着几枚五帝钱和一架罗盘,身边总有几位身姿曼妙的女子陪伴,称均皆具仙灵之气,上可洞察北斗星宿之征兆、下能勘验一方运势之兴衰,至于麻钱占卜、咒语下魇、四季选阳宅、罗盘定阴宅,改变一个人的命相就是伸手拈来的事情。

“金县长一见到这些曼妙女子,马上换了一个人一样,打鸡血一般,神彩飞扬、妙语连珠、滔滔不绝。

“我就见到过,宴筵上,左边一仙女搂着金县长的脖子喝交杯酒,右边一仙女攀着金县长的肩膀划火点一颗大雪茄,沾着仙女的唾沫就送到了金县长的嘴巴里。让我们惊诧的是有洁癖的金县长全然没有半点嫌弃的意思。以致我有一些蠢蠢欲动,也想给金县长点一支烟。

“酒足饭饱之后,金县长和其中的某位仙女还彼此上下其手,切磋了一会儿养颜荣发百年不朽的鸳鸯功夫。态度之诚恳,操练之认真,让我们这些办事一向敷衍了事的人汗颜。

“小楚子后来羡慕地对我说,‘金县长过的是神仙的日子,人生若此,夫复何求,夫复何求啊。’

“金县长的头发梳的溜光,皮鞋擦的锃光瓦亮,衣服打理的更是一丝不苟。裁缝家的儿子嘛,难免的。金县长不像冷县长这般风趣幽默,平时少言寡语,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不由不让人肃然起敬。

“我刻意送了金县长两管法国摩丝和几件从玄妙寺请来的、大活佛开了光的金器,金县长便有了经常想见我的意思,几日不去便颇生气的样子,见了便满脸笑盈盈的,没了往日的严肃。

“小楚子下手更狠,把金县长卧房里所有的皮鞋、皮带、马靴全上了一次油打了一遍蜡,所有的衣服都熨的不见一个褶子,连那几位仙人的衣物也打理的井井有条,惹得金县长都离不开他了,家人一般。不是金县长无意撞见小楚子和他那几位仙女调笑鬼混,我这个校长的位子早就是小楚子的了。其实也不怨小楚子骚性大,是那几个小仙女太骚情撩人了,不是我道行心机深一些,也会色令智昏的。

“县长的女人小楚子也敢动?你以为是总督学的女人了。自此,金县长对小楚子有了戒心,说,以后不要带一些不三不四不相干的人来。

“小楚子怀恨在心,满世界嚷嚷,说金县长要和我搞同娈,嫌他碍眼才撵走他的。

“我找几个维修桌椅板凳的木匠师傅、卖灭蝇灭蚊店铺的商贩,小楚子却散布说我吃暗食。

“我色吗?这几年也只是陪金县长、冷县长吃个花酒逛个剧院,最多到大舞台捧个角儿,其实还不是哄哄这些老爷们开心,给学校多弄几两银子花花。你小楚子到好,害梅毒长大疮,还明目张胆抢上司的相好,小了说是乱伦,大了说是欺师灭祖,这在古代是要夷三族的。”

史霓裳老师的脸不仅一片酡红,更要胀出血了。

熊校长说:“今天多喝了几杯,索性一起说了吧,我是不喜欢老司马这样四平八稳貌似人畜无害的人,似乎他是道德的化身,是孙悟空头上的那顶紧箍咒、专门来束缚我们的,让我看的很不舒服。不过老司马这么多年从没给我使过阴招下过绊子,可小楚子,你不该轻看了我的智商,致少不要辜负了你自己这些年的良苦用心。

“老司马是你的上司,这么多年也帮衬过你,现在受你羞辱,不怕报应吗?哪怕老司马的好人作派是装出来的,一辈子这样,也是难得的。

“小楚子,你的心思我明白,鞍前马后了这么多年,不会让你失望的,不会的,呃呃……。”熊校长迷离了眼睛,似乎醉得又要睡过去。

至此,老司马很矛盾地看待熊校长,觉得他有些痞性,但也有一些义气,不太那么恨他了。

史霓裳老师的私密生活被熊校长大庭广众之下点破,略有点羞涩,却也说不上有多羞涩,只是心想,怕近期搞定熊校长有些棘手,搞不定熊校长,离冷县长的距离似乎又遥远了些吧。

十七

恭候在大屁股嘎斯车门旁的楚副校长很为今天乘车座位的安排而自我欣赏。这样热的天,两个多小时的行程,大屁股老爷车不仅封闭不严,满天尘土,更可恨的是有限空间里熊校长的那滩肥肉。让史霓裳老师挨着熊校长,既解了自己的困境,又冠冕堂皇不留痕迹地送熊校长一个一路解闷的人情……女士优先嘛。或许这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就给他们搭了桥梁。只是才上手的史霓裳老师又要攀高枝了。

楚副校长醋意十足地自我安慰,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只要借梯子爬高了,一个史霓裳算个鸟,更何况史霓裳以后可能还要脚踩两只船,三只船、甚至五只船,直至N只船,校长、县长、教育总长……,谁也不知道能探到哪个级别,到那时候,哪有恁多个醋坛子好打的,还要靠着她这根线,随便吹个枕边风,自己的好处指不定有多少,何愁以后没个春晩霞、夏蝴蝶,秋菲菲、冬爱卿的……,多的是。

熊校长不上车,楚副校长的手护在车门角上不敢放下来,众人也不敢先上,猜不透熊校长是个什么意思。

有了上次失言后被熊校长不留情面地教训,楚副校长在熊校长面前便尽量少出言,今天又是去四顷湾,和张孚义有些瓜葛,怕再引出上次的话题,更不敢多问,只是很疑虑。

老司马系好裤子,匆匆从茅厕出来。熊校长迎候老司马先上车,两人并肩坐在了副驾驶位置。

老司马受宠若惊,惊诧莫名。

这匹年迈的老嘎斯车,燃烧着劣质柴油,拼命吼叫,尾后拖着一股浓浓的黑烟,在崎岖的山路颠簸盘旋,像喝醉了酒一样。狡猾的狐狸和胆小的老鼠都被惊的四散逃去。

熊校长望着车窗外不断闪过的景色想,人这一辈子太快,光阴也太歹毒,精神而欢快的司马老师一眨眼便成了低沉而木讷的老司马,怪让人同情的,一辈子勤恳,从来没个野心,这些年从未挤兑过谁也没和谁争过高低,如果不是晚年在私生活上染了一点瑕疵,和史霓裳老师乱了一阵子,评价为一个完人也实在不为过。其实,如果老司马那点私生活也可以称得上私生活的话,那我熊某人该称什么?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论资历、学识、声望,老司马都在我之上,坏就坏在老司马一辈子不结党不营私,只捞了个虚名和几场酒局。现而今更是日落西山,今天带老司马出来兜兜风,喝几杯,也不枉共事多年,以后也少点内疚吧。

老司马突然被邀请,楚副校长想,老熊头这匹老狐狸又唱的哪一出,搞竞争上位还是想临阵换将?小儿科吧,不知我暗里已和冷县长交好,四顷湾的金毛红鲤我是成篓子送,五峰头曲、二曲、转龙液、八仙聚冷县长都喝腻了,白兰地你老熊头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我可是连古巴雪茄配套一起送的!等老子升了总督学,再把史霓裳、徐雀屏之流的都给冷县长送过去,几把旺火一烧,老熊头,你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望着车窗外金秋灿烂的景色,看着半依半偎在身边的史霓裳老师,楚副校长虽说底气十足,但也并不想节外生枝,此时的心情正是喜忧掺半、五味杂陈。

喜的是这两个多小时枯躁的旅行,原本要奉献给老熊头的史霓裳老师现在却与自己相拥而坐,给乏味的旅程增添了许多美妙的体验。并且前面那两位下级同事,及时而识趣地睡着了,并不时地打起了香甜的呼噜,绝不会回过头来找楚副校长、史霓裳老师谄媚搭讪、献殷勤。忧的是早已被踢出局的老司马怎么又会被老熊头请上了车,并且还坐在了副驾的贵宾座,莫非真的要横生枝节。老司马难道真是一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吗?倘若真那样,真该静下心认真考虑考虑,下一个杀手锏该往哪使。

史霓裳老师倚在车窗旁,茫然地望着窗外。山野的秋风,吹拂着所有的植物,浪潮一样翻滚,一如史霓裳老师不宁静的心。

山峰如刀,沟壑似川。山杏、野枣、柿子……,各种野果如小灯笼一样红;樟子松、崖柏、白桦,一簇簇薰衣草、蔷薇、连翘、银杏,一闪而过,层层叠叠,叶的金黄与花的娇红遥相呼应、耀眼夺目。

热闹的秋色并没有让史霓裳老师欢欣,反而生出淡淡的孤寂与忧伤的凄凉,秋风一样拂过心底。

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经历的一切,让史霓裳老师产生了强烈的宿命情愫,认为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偶然,全还不是上天的安排。

被男人玩、被女人鄙,并不是自己的选择,哪还有什么悲哀的理由呢?虽然偶有一丝隐痛袭过,但快乐的成份占的更多,并为今天终于有了被奉承被注目的生活而感到满足和自豪。何况刁难别人的日子总是很开心!

鹅城中学教历史的老师鲍大鼻子,有偏执的考证廦,说,据他多年的考证:表面罩着一层温柔可人面纱的史霓裳老师,心中烙满了“毒”和“恨”的印记。看到地上爬行的蚂蚁,希望它们被雨水淹死,甚至会情不自禁地用脚恨恨地碾碎搓死,看到树上婉转歌唱的小鸟,恨不得一个个掐死才高兴。史霓裳老师希望这个世界“坏”,只要看到“坏”便从心底滋生出莫名的快感。譬如,看到老司马衰败的样子、楚副校长热锅上蚂蚁一样张皇失措、熊校长气喘吁吁的短命相⋯⋯,想起林家少年小呆被抛弃撞墙哭泣的情景,听到史有余死于牢狱……,等等。“坏”对史霓裳老师是一剂兴奋剂,就像有癣痒的下体,时不时需要狠狠地抓挠几把,否则就会痛不欲生;也如同一个从不被父亲宠爱的女儿,发现了妈妈偷情时的心情,禁不住埋在被子底下,快乐地“咕咕”窃笑。

与鲍大鼻子私交甚好的玉老师充分发挥想像,扮演史霓裳老师的腔调,写一首白话短诗:

我扪心自问,

在月色如水的静夜里

怎么我变成了这样?

谁把我变成了这样?

回答我

回答我的只有一阵风。

一阵风吹过,

窗外传过一声长长的叹息!

鲍老师说:史霓裳老师的人生,就是一株盛开在古老坟墓上的映雪腊梅,妖俏烂漫但阴郁忧伤。

现在,当务之急,史霓裳老师想弄清楚,究竟为什么老司马这个糟货又上了车,秋后就该退位了,没用相的东西,还凑什么热闹,多了双眼睛,还不好在四顷湾与熊校长私会哩!会不了熊校长,上冷县长的船便难了些。

楚副校长与史霓裳老师做梦也想不到,其实这一变故,来自熊校长那突来的泄意、和老司马奉上的那叠不起眼、也并不柔软的手纸,偶然改变了老司马这几日的生活轨迹,也让这群人验证了一次“人生无常、命运可期。”这句话的正确性。

十八

张孚义校长对熊校长一行来四顷湾小学视察极为重视,一是楚副校长叮嘱的仔细,再是听说楚副校长要荣升总督学了,是否能腾出个副校长的位置,自己努努力,是否可以上个台级,便彰显出这次招待尤为的重要了。

太阳刚刚露头,四顷湾小学的伙房便开始热闹了起来,徐雀屏老师正热气腾腾地仔细褪一只大肥鹅,卞英说,看这大肥鹅白的,比脱了裤子的徐老师还白。

四顷湾的路口,十余个小学生手持小红旗,站成两排,翘首观望。汽车一到,张孚义校长指挥锣鼓镲齐鸣,鞭炮像炒豆子炸响。

一切如楚副校长安排的那样,中午的宴席上了金毛红鲤、酱焖狗肉、土鸡蛋羹;小公鸡、肥鸭、大鹅俱全,五峰头曲、二曲、五峰醉、转龙液轮着上。有史霓裳、徐雀屏两位老师助兴,熊校长吃喝的颇满意,啃一块狗腿骨,两嘴叉子淌油,说,管理个学校,张孚义或许有些个难度,搞个伙食到有两下子,有机会到我那儿搞搞,也不屈了你的才华。我们那儿的伙食猪见了都愁,或许好东西都进了小楚子的嘴里了。哈哈、哈哈。

张孚义当时就浮了一大杯,说,我张某人愿为熊校长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又为熊校长挟一筷酱狗肚,说,您尝尝,筋道着呢。

熊校长一尝,果然柔滑弹牙,别有一番情趣。转头对楚副校长说,自古高明的厨子在山野,这个卞英有些手段,改日寻个借口,咱们学校不是正缺个打更的吗?以后吃狗肉也方便些。

晚宴更是热闹有趣,找一大碗,掷骰子游戏,输了浮一大杯,赢了就唱一曲地方小调:《和尚採花》、《钻被窝》、《十二月探妹》、《玉美人》等。

史霓裳、徐雀屏两人左右夹住熊校长,搂脖子喝交杯酒,攀肩膀喂鱼。

熊校长喝的舌头已经不听使唤了,眼前闪过死鬼金县长左搂右抱仙女的情景,对老司马说,人生若此,夫复何求,夫复何求啊!

悲剧发生在黎明时分。宁静的乡村夜晚,凉风习习,秋虫鸣叫,人们都沉浸在梦乡中,突然一声凄利的叫声划破了夜空的寂静。

史霓裳老师衣不蔽体,披头散发,跳出熊校长的客房。

大家进屋一看,熊校长全身抽搐,嘴巴歪向一边,流一滩口水,眼睛斜的吓人。

就在大家手足无措之时,老司马看出,熊校长这是中了“马上风”。

老司马用大拇指用力掐熊校长的人中,对大伙说,熊校长中邪了,山里夜沉风硬,山精作怪。

对,熊校长劳累过度,心肾不交,山精乘虚而入。其他人附和。

楚校长却端一碗醋要给熊校长灌下,说,什么夜沉风硬,什么中邪。心肾不交还有点意思,这是典型的“马上风”,掐人中有个鸟用,掐尾骨,掐尾骨才是正经。

一番折腾,熊校长白花花的肥腚呈现在众人面前,一枚老乡纳鞋底用的粗长纲针在楚副校长的手里闪闪发光。“咔嚓”,寸头长的钢针刺入了熊校长的尾骨。说来也真是神奇,熊校长的眼睛果然正了许多,神志清醒了许多,问,咋,霓裳老师了?怎么满屋子人?又要上酒桌吗?

老司马一翻熊校长的身子,熊校长半个身子软软地瘫在了下来,一拽胳膊,荡秋千一样。

老司马说,完了,完了,熊校长瘫了。

十九

熊校长捡了一条命却瘫了半边身,说话“呜呜哇哇”听不明白,校长自然是当不成了,熊太太每天搀着在学校的操场蹓一圈、晒一会儿太阳。

熊太太到学校要一个说法。说,“去时好好的,怎么说瘫就瘫了呢?老司马说四顷湾有山精妖怪,我总不能相信,山精妖怪只看上了我家熊校长,别人连个皮毛也不蹭?”

楚副校长现在已不是熊宅跑腿的那个小楚子了,翘腿半仰在太师椅上,说,熊校长所患为气血两亏症,精血日耗,厥阳化风,风淫末疾;滋肝补肾、理气养阴,或可续命。

熊太太并不认可,说,楚副校长你总说什么“精”呀“血”呀、“风”呀“淫”呀,我听不懂,总归熊校长现在是瘫了,听说史霓裳老师也在场的,史霓裳老师也是中医世家,你说说看。

师霓裳老师的脸飘出一片红云,说,总归是瘫了,难不成是谁谋害了熊校长,睡前都还好好的,谁知祸从天降。总归熊校长操劳过度,燥伤气液,液亏风动,旁走四肢了呗。

熊太太说,熊校长去四顷湾只是视察个工作,谁都知道是走个过场,唱唱跳跳的事情,又不是去犁地挖坑,怎么就操劳过度了呢?再说了,四顷湾有山有水,云遮雾罩,四季潮湿,怎就“燥”了呢?又不缺水,怎就“液亏”了呢,就是山里夜长,这得滋出多少尿,才能把人“液亏”成个瘫子了,总也想不通,还是请正骨堂的林大夫吧。

林大夫来。说,熊校长症候:热伤气阴,燥伤精血,气血不足,推动无力,以致血瘀。总归是要治的,以活血化淤为主,养阴补气为辅。开了补阳还五汤、复元活血汤、七厘散、温经汤等。

熊太太说,楚副校长,熊校长也瘫了,总是做过一些好事的,在你身上做的好事总是要多一些吧,没有他,你也坐不到今天的位了。既然今天你代理了熊校长的工作,成了说了算的人物,有一件事烦劳你,熊校长天天来操场遛遛,玉兰树下放一把椅子,这总该能办到吧,熊校长歇个脚看看学生玩耍嬉闹,日子总是快一些。

楚副校长沉吟片刻,说,其实也不是一件难事,一把椅子是花不了多少钱,这么大的一个学校也供得起熊校长一把椅子,只是如果老师们都要在操场要一把属于自己椅子怎么办,也是一笔不小的款项吧?类似的事情以后还会有的,总不能把操场变成看猴的地方吧?

你说谁是猴?“啪”,一摔门,熊太太走了。

楚副校长笑吟吟地起身躬送熊太太出门,关上门对大家说,丘吉尔总统退休后就不再进总统府了,最多去去下议院,听听议员们发牢骚。呆在查特维尔庄园里享受生活多好。当然,熊校长是没法和丘吉尔总统比的,也没个庄园可去,除了屁股比丘吉尔总统的大,还有什么值得让我们夸赞的地方呢?何况熊太太的脾气也太大了,过去就总是插手学校的一些事情,现在该改改章程了!

卞英感恩熊校长在四顷湾宴席上说的一句话……“不是学校还缺个更夫嘛,让卞英来,以后我们吃个狗肉也方便些。”便偷偷把扔在走廊尽头的熊校长过去坐的花梨木靠背椅安放在了玉兰树下。但熊校长只享受了三天,椅子便不见了踪影。

问卞英,卞英说,熊太太您别生气,楚副校长知道了,让把椅子再搬回去,否则卷铺盖滚蛋。

熊太太说,卞英你是个有良心的人,别学他们,捞油水的捞油水,偷人的偷人,卖主的卖主,这样不积一点德,连后辈儿孙也遭殃。

楚副校长现在很忙,不仅没有时间去熊宅探望熊校长一回,家也回的很少。就连史霓裳老师也啧有烦言,说现在的楚副校长主持了学校的全面工作,日理万机,一副学校虽大,舍我其谁的架势,眼睛都长在了脑门上,斜眼看人,等等。

楚副校长的那位二板头黄脸老婆也神气了许多,经常搞突然袭击,猛然推开包括楚副校长在内的办公室的门,探头探脑往里瞧瞧,又一言不发,搞得大家面面相觑,让史霓裳老师也很紧张。

楚副校长现在戴一副大墨镜,似乎得了畏光症,即使阴雨天气也不摘下。有好事者怪之,楚副校长解惑曰:因是冷县长的一次酒后馈赠,不敢随意放置,恐遗失而不恭也。偶尔也拄文明杖,一次回乡省亲,堂兄柳河水赤脚刚从田里回来,粗糙的手掌抚摸着楚副校长那柄光滑油亮的文明杖,说,做校长又不犁田又不翻墙,怎就把腿瘸了?还要柱拐杖,这样细,承不住身子的,明天上山砍一颗老榆树杈,再让你嫂嫂杀两只老母鸡补补吧。楚副校长勃然大怒,叱骂,蠢货、棒槌!骂归骂,楚副校长是最宽宏大量的,根本不忌前嫌。

柳河水后来做了学校的更夫,是楚副校长借口学校伙房接连丢失了一只猫、两捆葱,连树杈上那口敲了十多年的大铁钟也不翼而飞了,一句话办成的。同是更夫,即使卞英比柳河水来的早,但现在也得听柳河水的。

柳河水做了更夫后,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天鸡蛋黄、蜈蚣炖老母鸡使身体很快发了福。

鸡蛋白、炖老母鸡汤自然是楚副校长独享,没有柳河水的份儿。虽然很馋,但柳河水从没想过要偷尝一口,从这一点看,柳河水是一个很自律的人,楚副校长识人也很准。

柳河水很能领悟新生活运动的精髓,脖子上毎日也颇用心地围一条艳丽的小碎花围巾。据说是柳河水一次早晨、照例打扫史霓裳老师的卧房,从褥子下一堆衣服中抽岀来,正送到鼻子下嗅嗅,琢磨花花哨哨的是一条什么玩意儿,史霓裳老师如厕回来,见状随口对柳河水说,嗅什么嗅,小碎花围脖子,街面上正流行呢,正适合柳哥的气质,柳哥喜欢,送柳哥了。

柳河水头上还弄了顶高筒礼帽戴。原是金县长送给楚副校长的,金县长死了,楚副校长嫌晦气,便扔了不要了。先是卞英捡回戴两天,卞英头小,礼帽总往下滑遮了眼睛,赶巧刚从四顷湾弄一条大土狗,不服城里水土,又打喷嚏又拉稀,礼帽便箍在了大土狗的头上。某日,围了小碎花围脖子的柳河水总觉的头上还应该搭配点什么,待看到大土狗头上箍着的高高的高筒礼帽便明白所需要的是什么了。虽然已经戴贯了高筒礼帽的大土狗很不配合、很不高兴,呲牙挣扎了好几个回合,但挡不住柳河水势在必得的决心,更何况卞英还赏了两脚。

柳河水腋下也挟了一把黑色长柄旧雨伞,一切行头很像俄国作家契诃夫小说《装在套子里的人》中的主角别里克夫,但行为完全相反。

柳河水每时每刻都行色匆匆地行走在学校的各个角落,机警的像一条失了家的犬类,极能探听和掌握一些有价值的消息。这固然是一种优秀的品格,职责所在。但柳河水转头就把听到的一些对楚副校长的贬损或者负面评价极其夸大其辞、源源不断地汇报给了楚副校长,似乎落一个长舌妇的嫌疑。

老师们原也并不把一个乡下来的更夫放在眼里,说话便也不回避,所以柳河水汇报的消息往往真实可信。只是,柳河水是一位极有自尊心的人,充分发挥了一个乡村小说家编撰故事的特长,对于曾经蔑视或者轻慢过自己的某些老师会加一些佐料说给楚副校长听。这在文明人嘴里叫“造谣”,在乡下人眼里也就是“闲话”的意思,但威力极大。直到楚副校长在会上一字不差地把这些老师背后的话、甚至是对楚副校长极端恶毒的诋毁叙述了一遍,让这些老师们羞愧的无地自容,这些老师才反思到过去对楚副校长的堂兄柳河水的不恭是多么的愚蠢而糟糕。犯错误是容易的,因错误而受到极大打击后改正错误也是迅速而彻底的。至此以后,无论在什么环境下,见了挟着一具旧雨伞的堂兄柳河水,老师们往往会恭敬地脱帽致敬、问候。柳河水的风头和危害一度甚至超过了史霓裳老师。但这一切也让楚副校长完美而高大的形象有了一些瑕疵。如同一只八哥儿鸟,原本也还算说的过去,唱得也婉转悠扬,但一阵风吹过,露出了一个尖尖瘦瘦的小红屁股来。

老师们背后对柳河水啧有烦言,自然也逃不过柳河水机警而敏锐的耳朵,但乡下人并不吃这一套,或者说顽固的很,依旧围小碎花围脖子、戴高筒礼帽、挟旧雨伞,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认真地履行着楚副校长赋予的职责。回乡,撒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惹小孩子们过年一样的喜欢。热烈的围观和巴结的恭维给予柳河水极大的心理满足和无与伦比的荣耀。

柳五爷给柳河水摸了骨相,说,换上一根文明杖,你比楚副校长更像一个校长。

楚副校长虽然没有像熊校长那样能够经常享用冷县长的大屁股嘎斯汽车,但出入县衙如同回家一样随便,颇有些自信和底气。腆着发福的肚子,进晋见冷县长也是常事,当然,每次都不会空手。

楚副校长不仅对所有像冷县长这样的大人物都充满了仰慕爱戴之情,对家乡的穷亲戚也是关怀备致,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提携有加。七大姑八大姨,三亲六故,但凡识几个字儿的,就恰到好处地安排个好去处。堂兄柳河水就不说了,做帐房先生的老舅做了算术老师,唱戏的二姨妹做了音乐老师,连偷鸡摸狗翻墙头的大表弟都做了体育老师;妻妺念过两季春秋私塾,也并不防碍做到三年级的语文老师,把老鼠的“鼠”读作耗子的“耗”又能怎么样,谁要是拿这事做文章,纯粹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楚副校长官高不忘亲、富贵不忘本的优秀品质受到了乡邻们的高度评价和赞誉。乡党们以能向回乡省亲的楚副校长鞠个躬、被楚副校长问候几句而备感荣耀。

倍受乡野尊崇的娘舅、算命子柳五爷⋯⋯就是那位曾给柳河水摸过骨相的柳五爷,听说楚副校长回乡了,摸索着过来要给相个骨相。柳五爷相骨只相手指骨,不像有些冒牌的占卜相星家,满身乱揣摸,故而名闻乡野。

柳五爷摩娑着楚副校长的一根手指头不舍的放下,说外甥的手指头绵软细滑如若无骨之肌,贵不可言,贵不可言也,将来必是人中龙凤、个中翘楚。

柳五爷摸过楚副校长的那只手经数日而不洗,是为沾贵福。

当时在场的一个侄孙辈的小玩童颇不以为然,一日午后偶遇柳五爷,说,五爷爷,相个骨。

柳五爷心情正好,说,伸个手指头过来。

玩童撩开裤裆,送小鸡鸡到柳五爷的手中。

柳五爷一摸,大为惊骇,连说,无骨之指,无骨之指,此乃无骨之指也,富贵不可言也,此生一见,死可瞑目矣、瞑目矣。看来楚家的坟头将来又要大冒青烟了!

玩童系起裤子大喊,“原来贵人就是一杆鸡巴!”声震如雷。

路人皆惊惶而侧目,也只有小孩,若是大人,如此明目张胆、大逆不道,吃板子掌嘴巴是偏宜,若遇上守旧、正统现在还留着一根花白小辫子的栗老爷,指不定会受到怎样的诅咒。

曾几何时,栗老爷就在正午的阳光下诅咒过一个失节的寡妇,晴天一声霹雳,寡妇就遭了雷劈。

好在栗老爷有午后沉睡不醒的习惯,一切侥幸,皆如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楚副校长很愿意回乡露露脸,在这一点上,熊校长就很被小红沙坝的乡亲们垢病,因为熊校长自担任校长十余年来总共也没回过两三次,而楚校长一主持学校的全面工作,“副”字还没取消就回了三次。当然,你决不能狭獈地理解为楚副校长仅仅只是为了获得乡下人口头上的一些恭维和迎驾皇上一般的隆重。

楚副校长就曾对陪着一起回来的史霓裳和徐雀屏二位老师说,自古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谁可知?看来楚副校长是实实在在的夸官,并不像一些伪君子那样遮遮掩掩,这也彻底挫败了那些总认为楚副校长是一个彻头彻尾虚伪者的人的谬论。

任何一个小人物,一旦将要成为大人物,就会先兆出一些惊悚的怪癖来。现在的楚副校长已经显露出了这样一些的征兆,譬如,入住熊校长的办公室,让柳河水和卞英把所有的旧物件扔的一干二净,甚至对那把名贵的花梨木靠背椅也毫不留情。第一时间把神龛里供奉的孔子牌位撤了,扔在废纸篓里,而后恭恭敬敬地把一尊圣母玛丽亚的石雕像请进了神龛,左右两边又立了光屁股大卫和断臂维纳斯的石膏像,床头挂一幅手持弓箭背长一对翅膀的丘比特巨幅油画。一架老柚木钢琴自然是少不了的,因为不仅史霓裳老师曾经有过洋教会学习的经历,对钢琴情有独尊,而且徐雀屏老师也是一位音乐老师出身。

现在,楚副校长的办公室装饰的就像一座微型的教堂,如果说还缺少什么,或许就是少了几个修女的点缀罢,不过史霓裳老师就是现成的一个,而且徐雀屏老师已经借调回来,如果给徐雀屏老师的头上扎一顶珍珠帽、洁白的颈上挂一只金色的十字架、穿一件宽大黑色的长袍,就是一位标准的修道院里的修女嬷嬤。

孔子牌位前的那尊宣德炉到是留了下来,但没有用来焚香,而是在里面蓄满了清水,放了几枚乾隆通宝,是为风水隆盛或是风水轮流的意思罢。

楚副校长的怪癖还表现在于众不同的养生方面。

同为校长,过去的熊校长在养生方面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有酒喝就可以了,任何场面,特别是有女士参加的宴会是从来不拒绝的。醒酒汤就是一杯酸梅汁或者一碗绿豆汤,一般多是一茶缸加了冰糖的浓茶水。早餐大多是一碗加了大量辣子油、芫荽、葱花的羊杂,馄饨,稀米粥也行,烧饼、韭菜盒子也是最爱,甚至一个馒头蘸一筷头臭豆腐;或者,只要有大葱大蒜,搭配什么都行。所以在熊校长的身上不仅看到了朴素,而且混搭了多种劳动者身上才具有的烟火气息。当然,古龙香水、剃须霜、头油、雪花膏等在熊校长身上的消耗量也是惊人的。

楚副校长现在与熊校长相比是大不一样了,在继承了熊校长古龙香水、玫瑰牌头油、丽德雪花膏、海盗牌剃须霜的基础上,开发出了新品种:蜗牛粘液、驴奶、狗鞭粉、小母牛的分泌物……,等等。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楚副校长不敢搽的抹的。饮食更为奇特,过去熊校长最讲究的是清炖一只当年的小公鸡,首开怀小母鸡产下的第一枚新鲜鸡蛋烹制的鸡蛋羹。现在楚校长却反其道而行之,鸡要八年,还要有孵化、产蛋功能的,这样的老母鸡虽然很罕有,但也是可以寻的到的,也是清炖,只是配料确实罕见稀有:八年端午节陈酿的雄黄蟾蜍酒一十六两,以增香去腥,三年没有交配过的雌雄蜈蚣两对,雌雄同体的蛤蚧虫若干。当然,楚副校长只喝汤不吃肉;捎带说一句,漓尽了汤的老母鸡、蜈蚣、蛤蚧虫以前都进了卞英的腹中,自从来了堂兄柳河水,卞英只有看的份儿了。

柳河水回柳家洼夸口说,鸡巴,卞英说四顷湾彭秃子的蝎子酒厉害,算个㞗!堂弟楚副校长的蜈蚣、蛤蚧老母鸡才毒,雄黄蟾蜍酒吗?吃了才知光棍难熬,看那一头老母猪都是臀肥腚大的好。

楚副校长不吃鸡蛋羮,只要隔水笼屉蒸就可以了,在这一点上,楚副校长充分体现出了亲民朴素不挑剔好侍候的形象。

楚副校长说,任何食物,第一是消除饥饿感,第二是产生热量,为什么要产生热量呢?还不是为了更好地工作吗,弄哪样多的花样干什么?开怀蛋?荒唐至极!二开怀、三开怀怎么了?国人的思想太狭隘,吃鸡蛋又不是娶老婆,讲什么原配的、再醮的。什么“羮”?工序好几道,纯粹浪费时间,变着花样折腾人,我就不同,随便什么样的蛋,越简单越好。

所以,现在楚副校长每日早、晚各吃八枚煮鸡蛋。哦,对,不是煮,是隔水笼屉蒸。用时不多不少只要六分钟。为了精准地掌握时间,楚副校长大笔一挥,拨两块大洋,现在的伙房,在灶台、窗台和橱柜上各放置了三块不同牌子的珐琅盘自鸣钟。

楚副校长只吃蛋白,蛋黄是万万不能沾一点的。一开始把蛋黄赏赐给了史霓裳和徐雀屏两位老师,时间长了,她们也吃腻了,悄悄分了卞英、柳河水。后来,柳河水让清炖蜈蚣老母鸡整得满脸通红,已看不上隔水蒸蛋黄的寡淡无味了,连同蜈蚣蛤蚧随手扔给了卞英的那些待宰的小狗们,小狗们吃了总发情,撕咬干仗,扰的四邻不安。

楚副校长现在不吃任何方法烹制的驴马牛骡等大牲畜的肉,但吃它们的卵子、腰子之类与生殖器有关的物件,无论清蒸油炸火烤均可。

楚副校长还独创了一道烹饪驴鞭狗肾的菜肴,焯水的驴鞭狗肾斜切薄片,平铺浅盘,撒一层金毛红鲤的乌黑鱼籽,曰:黑旋风豹子头驴钱肉。蒜醋辣油芥末蘸料,果然风味独特,美不胜收。宴请冷县长时上过这道菜肴,冷县长独啖了一大盘,当时热血泉涌,当场就要和史霓裳老师切磋一番浑元双修的鸳鸯功夫。

过去熊校长喜欢酱焖带皮的狗肉,楚副校长亦大加赞赏,大啖而特啖,曰:人间至美,无以复加。现在楚副校长却恶极酱焖,只吃白水狗杂,其余尽弃。

近来,楚副校长更多了一项亘古未有、闻所未闻的离奇怪癖。

缘于某日,一独眼跛腿遍身红毛的西域怪僧,提一柄乌金禅杖,不走楚宅正门、飞墙而入,曰:“观府上,黑云笼罩,浓雾缭绕,凌空盘旋一怪鸟,人脸鸡形,史有记载,曰:凫徯。

“凫徯每于望月之夜,以凤凰三点头之姿作拜月状。

“凫徯自然应在楚副校长的身上,是为化羽成仙之兆。

“凫徯五百年前已修炼至九层之功,再上一层,便可得道成仙。然偶因一劫,被泄了六成的功力。

“说来话长,时居天界光明宫的昴日星官,身高六尺,司晨啼晓,其母毗蓝婆菩萨,住三万六千里外的紫云山千花洞。母子二人平时并无太多的往来,也与凫徯本无任何的瓜葛。

“彼一日,光明宫外正午,阳光炽烈。昴日星官追啄一只蝎子精,正欲吞之。

“说来也巧,此时,凫徯正路过,顿起贪念,旋起翅膀,腾起一阵黑雾,蝎子借机而逃,凫徯自己却也没吃着。

“坏了昴日星官的午餐,昴日星官本不欲计较,凫徯却怨气横生,恶向胆边生,欲展翅暗袭昴日星官。

“彼时,碰巧,毗蓝婆菩萨驾祥云从紫云山千花洞来,正降下云头,见光明宫外一幕,情急之下,当空抛一枚寒光灼灼、集日月精华熔炼而成的那根黑乌金绣花针,伤了凫徯一根鸰翘,泄去了凫徯六成的功力。至此,彼此结下了梁子。

“凫徯逃回鹿台山,加紧疗伤,百年后,再次出山。”

独眼僧指楚副校长说,“现在,凫徯附体于汝,布道场于汝宅子上空,每于望月之夜驾起黑云,刻苦修炼,以图弥补过去道行之失并图谋一报黑乌金绣花针之仇。

“昴日星官对凫徯恨之入骨、一路追寻,每于望月之夜,凌空降临,在凫徯修练之时,跳跃啄之,欲瞎其目,阻其得道。

“贫僧今不惧天谴,献一道法,助楚副校长修成正果,无他,欲破其阵,必坏其形,否则必受其肘掣。

“汝必于每个望月之夜,沐浴焚香,脸涂鸡血,身著紫绸长衫,对月当舞。

“舞毕一鼓作气,当以老鹰扑鸡之势,狂啖三只大红公鸡之肉冠,以玫瑰冠为佳,越红越艳越好,是为以毒克毒之招也。”

楚副校长大喜过望,重谢过独眼僧,按独眼僧的嘱咐,做了周密布局。故而,现在的卞英除了敲钟打更烹狗杂之外,更重要的一项任务就是回四顷湾,大量买进大红公鸡。

现在的四顷湾大红公鸡价格飙涨,尤以玫瑰冠子的大红公鸡奇货可居,一鸡难求,价格甚至一度超过飞龙鸟,这在过去是闻所未闻的奇事。

现在的楚副校长每于望月之夜必上演一出大戏,或者说必做一项作业:先舞鹰扑大鸡舞,后啖大红公鸡的肉冠子。卞英负责宰杀、割取大红公鸡的肉冠子。徐雀屏以木制餐盘盛之,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楚副校长的卧榻旁。

大葱叶子卷着尚冒热汽的大红公鸡的肉冠子,一次三枚,齐齐整整摆在餐盘上。

灯影下,舞毕老鹰扑鸡舞的楚副校长汗流浃背,又以老鹰扑鸡之势双手擎着鲜血淋漓的大红公鸡的肉冠子,大口狂啖,鲜血淋漓,面目狰狞的像《聊斋》里的厉鬼一般。

徐雀屏老师惊恐万分地躲在门旁,在胸前不停地比划十字,口中喃喃,“只要目得是好的,上帝是会原谅的,阿门。”

二十

鹅城的腊月二十三已是新年的开始,傍晚的大街一片寂静,正是家家祭灶的时辰。没有谁注意,空中开始飞舞一些细碎的雪花,到第二天天亮,纷纷扬扬的大雪一夜间堵了许多人家的家门、填满了护城河。许多家雀与野鸟飞着飞着就“扑楞楞”地从灰蒙蒙的天空掉了下来。

鹅城人说,来年怕是又要多些变故的了。

新年的鞭炮远近响起,满世界一片银白,鲜红的鞭炮碎屑随风飞舞,断断续续的雪似乎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街道上的行人稀少。

站在老槐树下的棍子惊讶地发现老司马罕见地穿戴整齐要出门了。很久了,老司马没有这么早出去过了。

树枝上籁籁落下的积雪,迷离了人的眼睛。棍子问,司马先生,这样大的雪,学校都放假了,干嘛去,又没人请你喝酒。

老司马没做解释,望着漫天的飞雪说,“庭前雪压桂枝沉,欲将心事付东风。”拍拍棍子红彤彤的脸蛋,说,天太冷,进家找小水玩去。

大雪纷飞中,鹅城中学在迎接新年的同时也迎来了新一任的校长。

伴随着卞英用力敲响的锺声,焦贵仁校长面无表情地站在学校礼堂的主席台上。老司马主持,举行了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新校长就职仪式。

焦校长不戴礼帽、不戴金丝眼镜、不拄文明杖,胸前也未见怀表、银链之类的装饰品。

所有人都认为,来年开春祭孔大典举行时候,楚副校长就会名正言顺地就任新一届的校长了。楚副校长自己也信心满满地认为,去个“副”字是妥妥的事情,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就职宣言的讲话稿,并亲自动手以校长的身份草拟了祭孔大典上的祭文,制作了许多用上等桐烟徽墨书写的“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克己复礼、慎而独行”、“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三人行、必有我师”、“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等等的彩旗,各色彩带大小花篮若干。到时隆重而痛快地把这个“副”字一去,扬眉吐气干一把。

焦贵仁校长是从乌县中学副校长任上升迁到鹅城的。焦校长走马上任,气定神闲。

楚副校长接受不了这个突然的变故,依然呆在校长的办公室里,表现出恋恋不舍的样子,狂吻圣母玛利亚的脚趾,对徐雀屏老师说,上帝抛弃了我,我被犹大出卖了。

徐雀屏老师说,哪你求求八仙?

急病乱投医,楚副校长依次给吕洞宾、铁拐李等仙人的神位插了香烛添了清水。

焦校长只一招就让楚副校长腾出了办公室。

卞英和柳河水把熊校长原来坐过的那把花梨木靠背椅子搬进了学校的大礼堂。

学校的教职员工到处交头接耳:焦校长要在大礼堂办公?这怎么可以?这样冷的天!楚副校长要干什么?真是秤盘黏鸟毛,不知道几斤几两了。

焦校长在大礼堂的主席台上开始了日常办公。只一刻不到的时间,堂兄柳河水就耳语了楚副校长。楚副校长黯然失色,像一只斗败的公鸡或失了家的犬,搬出了校长室。

楚副校长意外败北,坊间有如下几种说法:

一,花柳病说。

在熊校长任上就有流言,是熊校长说出去的。说楚副校长罹患梅毒大疮数年,以至精髓枯烂。

“连同治帝逛妓院得了花柳病,太医院也没辙,只享了一十九年的福,何况鹅城的一个副校长呢。”这样的话传的多了,连冷县长也听说并过问了。名誉所在,副校长恐怕也保不住,更别说校长了。但林大夫否认了这些说辞。

林大夫说,在大澡堂子里,虽然楚副校长一下池子,里边的人纷纷跳将出来,我到不怕,仔细详察,楚副校长也就是两股脱屑潮红,最多也就是个精亏燥热之症,至于眼袋暗淡晦涩,鼻尖糟红,原也只应了虚火旺盛之疾,服几付龙胆泻肝汤和加减虎潜丸总好。

二,狂易症说。

街头小巷流言,说楚副校长每于夜深人静,呼号达旦,惹得半街犬吠,彼此交相呼应,四邻不安。其实,这样的传闻有失偏颇,因为楚校长在校夜宿的时候多,只是偶尔回家宿一夜,或是与楚太太吵架的误传而已。

楚副校长的狂易症只在当年追求几位女老师时出现过,时过境迁,早该痊愈了。因狂易症而丢了校长宝座的说辞不堪一击。

三,成仙说。

坊间流传,楚副校长得一西域高僧点拨,已有化羽成仙之兆。每于夜深,赤足披发仗剑而歌,对月凌空当舞。

“楚副校长早已看破了红尘,视金钱权贵如粪土。”

其实这绝对是谬传,楚副校长只是在望月之夜以凤凰三点头之姿拜月而已,啖大红公鸡的肉冠子到是不争的事实,但其余时间与常人无异。何况,楚副校长在办公室的神龛供奉了圣母马利亚的雕像,旁边又立了汉钟离、张果老、吕洞宾、铁拐李、韩湘子、曹国舅、蓝采和、何仙姑的神位,中西结合,即使稍显拥挤一些,香火不是太旺,也只是怕烟熏火燎,被圣母玛利亚嗔怪,但面点、清水、鲜花还是上下午勤换的。

信主拜佛的人哪有舍官不当的?流言不攻自破。

四,骚扰上司秘书说。

冷县长的秘书孟菲菲靓丽新潮,蓄短发、戴贝雷帽、著豹纹丝绸马裤、足蹬半坡底高筒马靴,重要的是骑快马抽海盗牌香烟。或策马扬鞭,或挟卷烟昂首阔步,一付侠女的形象,和史霓裳、徐雀屏两位老师完全不是一路风格。

史、徐二位老师为摆洋,往往也抽烟,但只抽软绵绵的仙女牌香烟,还架式妖冶。特别是史霓裳老师,口红再艳一些,就似站街女一般。

楚副校长对孟菲菲小姐在感情上完全沦陷是极有可能的,但是否会在同一件事情上犯两次错误就不敢说了。按理说不应该,因为和金县长的小仙女们缠绕不清而自毁前程的底案并不久远,是否好了伤疤忘了疼?也不敢说。但被冷县长冷落、大庭广众之下莫名其妙地训斥是不争的事实。

坊间传言,楚副校长与孟菲菲小姐眉目传情,是为冷县长忌恨、冷落的主要原因。但更多人说,冷县长绝不像金县长那般自私狭隘,在男女事情上很看的很开,对物欲的追求远胜过肉体,决不会冲冠一怒为红颜,训斥楚副校长另有原因。

更有离奇的传闻:孟菲菲小姐的肚子大了,谁的?肯定不是丈夫的,因为丈夫是天阉。一说冷县长的,一说楚副校长的,但说冷县长的多。婆家人有背景,不依不饶要说法,楚副校长顶了雷。既顶雷,校长当不成,但冷县长应该对楚副校长有一个更好的安排。按徐雀屏老师描述,失魂落魄的楚副校长看上去不像已经有了更好去处的表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楚副校长任与不任校长,还全不是冷县长的一句话?

五,被史霓裳老师暗算说。

史霓裳老师在男女感情上有选择性的“洁癖”,自己可以脚踩百船花落千家,但要求对方一定要忠贞不二,只有像冷县长这样需要仰视的大人物才可以网开一面,不在要求的范围之内,甚至于可以被几女同伺。

史霓裳老师毕竟是有过中西合壁教育经历的小姐,有着极为开阔的眼界和宽广的胸怀,不同于粗布麻衣烧饭女的小心眼,知道在大人物面前争风吃醋的结果。所以,史霓裳老师买口红,一定也选孟菲菲小姐喜欢的送一支,买一包仙女牌香烟也一定送孟菲菲小姐一包海盗牌。

史霓裳老师的所为甚得冷县长的高看,以至于极隐密的官场往来也带一、两次史霓裳老师参加,一些颇难处理的问题也向史霓裳老师讨教一、二。

已经攀上冷县长的史霓裳老师现在已是一副卓尔不群、俯视众生的作派,不屑于正眼瞧楚副校长了。即使楚副校长流露出一副谄媚的嘴脸,史霓裳老师也向当年甩老司马一样远离了楚副校长。但正因为如此,决不允许楚副校长再与别的女人勾勾搭搭,朝三暮四的不成体统。就像有洁癖的一位女子,一件穿过的亵衣或肚兜,扔了或者压了箱底都可以,但绝不容许被另外一个不相干的人再穿上一样。

楚副校长与徐雀屏老师勾勾搭搭,史霓裳老师尚可容忍,但楚副校长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觊觎冷县长的女人,对孟菲菲小姐垂涎欲滴,是可忍孰不可忍。

史霓裳老师一是认为楚副校长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具暴殄天物的资格。更主要是在凡事都维护冷县长权威的史霓裳老师眼里,楚副校长这种作派就是犯上作乱,不惩戒不足以平民愤。

史霓裳老师的枕边风一吹,楚副校长的美梦就成了一场真正的黄梁一梦。

究竟哪一种说法更靠谱,楚副校长和所有关心这件事的人都说不准了,加上后来老司马又续了总督学一职,让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楚副校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景是寂寥而空旷的夜空,金黄的月亮挂在树梢,一只高空疾驰的雕枭划破了夜空的宁静,在凄厉地鸣叫,身上被箭簇射成了一只刺猬,而悬崖边弯弓搭箭的竟然是史霓裳老师。

二十一

其实,无论谁做鹅城中学的校长也和老司马无关了,老司马的年龄和任届都在那摆着了。可偏偏老司马与焦仁贵校长早年间有些宿命缘源。

二十年前,老司马的同窗好友蓝久龄做了乌县中学的校长。夸官总要回乡或在同窗旧友面前,那时还被称作司马婴老师的老司马被招至邻县相会。

宴席上,大家都巴结抑或是惧着蓝校长,自然百般奉迎着蓝校长的同窗好友。司马婴老师在灯红酒绿推杯换盏中,仗着年轻,又被众人恭维着,被喝的尿了裤子。

那时的焦仁贵老师刚刚从省城的学校毕业,精力充沛,意气风发,更兼文章写的有些气象,位列末座。

焦仁贵老师天生的亲和力在酒席上发挥的淋漓尽致,敬茶斟酒,妙语连珠,赢得司马婴老师的好感,以至杯茶酒盏的功夫便与司马婴老师结成了莫逆之交,相见恨晚。

焦老师竭尽所能关照着司马婴老师,既怕喝多了又恐冷落了,看到司马婴老师表情有异,情知不妙,遮掩着司马婴老师进了客房,果然司马婴老师的裤档已成了水帘洞。焦老师回舍拿一条裤子,解了司马婴老师的燃眉之急。至此,二人更是惺惺相惜,形影不离。司马婴老师住了三天,焦老师陪了三天,昼夜相伴,相谈甚欢。

司马婴老师自然把焦老师所有的好一字不落地叙述给了蓝校长,嘱托一定要多加关照。

蓝校长深知司马婴同学是个不折不扣不打诳语的人,自然用心接受了这个嘱托。

蓝校长上任伊始,正是用人之际,自然各外垂爱焦老师,多方栽培。到蓝校长十年前高就省城的时候,焦老师已经坐到了副校长的位置。

后来的许多年,蓝校长高就省城,司马婴老师自然也少去了乌县,与焦仁贵老师渐渐断了住来。

年前,蓝校长刚刚坐了省城教育总长的位子,焦仁贵副校长便来了鹅城,任了鹅城中学的校长。

新春刚过,鹅城中学接到了县衙署颁布的第一号县长令:

兹委任:司马婴续任鹅城总督学,督导全县文化、教育工作。

隔一日,鹅城中学颁布第一号校长令:

楚高俅卸任鹅城中学副校长职务,调四顷湾小学,任校长助理。

棍子惊诧老司马宅前又车水马龙了起来,老司马腰杆似乎又挺直了,意气风发的样子。

天天有鲜衣怒马的先生或胭脂粉黛的女士前来司马宅前叩门,拜访司马总督学。男士们往往气宇轩昂,好像棍子是空气或隐身人一般,不屑在棍子面前停半步或瞅一眼。女士们均旗袍环珮狐皮高领,挎小坤包,袅袅娜娜的样子;大都戴着金丝边眼镜、脖子白白的长长的,踩着好几寸、锥子一样细的高跟鞋,既小心翼翼又须走出婀娜多姿的步态,像早晨河边觅食的长颈鹭鸶鸟,很让棍子看的过瘾。她们到对棍子很友好,偶尔抛一个浅浅的迷人的微笑,甚至从小坤包里拿出几块黑焦糊麻的糖果来。后来掍子从小水的口中知道这味道怪怪的糖果叫巧克力。

棍子习惯了大半年的清静,现在看到连花喜鹊也被骚扰的在天空中不停地盘旋,甚是不解,而且颇有些愤愤。

高空的花喜鹊们以尖厉的鸣叫和射洒鸟粪来表达对破坏它们平静生活的人们的愤怒,遭殃的却是棍子和那些踩着高跟鞋的女士们。

焦校长的行事风格迵异于犯马上风瘫了的熊校长。熊校长总是趾高气扬的样子,色彩鲜艳的装饰加上夸张的表情动作,总是吸引更多人的目光,总以环境和情绪的变化而否决或允诺下属的一些请求。

焦校长总是阴沉着脸,看不出喜怒,铁青的刀条脸嵌着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常年被烟草熏染成黄色的牙齿和被虫蛀了的黑洞,骨牌一样的显眼。

焦校长几乎每时每刻都挟着一支哈德门,似乎一年也用不了几根火柴;几乎一天也听不到一句话,任何话语到了他那儿,都沉入了深潭。很难听到他对任何一件事有所表态,只是冷冷地盯着你,有时随意扫你一眼,你会感觉有一阵冰凉的风刮过。

焦校长的眼睛很歹毒,在欢迎就职的大会上,只一眼就认出了孤独而颓废的老司马。

岁月的沧桑,当年的司马婴老师的的头颅已是一圈短茬白发环绕下的地中海秃头,臃肿腰身,暗淡的眼神,鱼泡般下垂的眼袋。

老司马到是很恍惚,似曾相识,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又不敢确认,只感觉焦校长的眼锋有意无意地扫过两遍,并没感到阴冷,甚或有些温暖。

新春后,焦校长宣布了第一号县长令,全校哗然,沸反盈天的样子。至此,老司马还从未与焦校长搭上话。在老司马还懵懵懂懂的时候,生活已经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冷落了大半年的门庭又开始了东水马龙的景象,饭局一个接一个,应接不暇⋯⋯流觞曲水、觥筹交错的生活又开始了。更可喜的是史霓裳老师又像一只叫春的百灵鸟叩开了老司马的门。

老司马有了上一次的教训,不敢轻举妄动,可史霓裳老师却似乎又神奇地恢复了听觉和视觉,嘴角盈盈地上翘、努着嘴巴送到了老司马的面前,有几次胸和腰都要送到了老司马的怀里,可老司马却像被柴火燎了一样惊开来,这让史霓裳老师很不爽,兰花指点着老司马的秃脑袋娇叱道:“呆大,甚没个情趣,老到老了,还吃起醋了,我还不是考验你个真心不真心,你到好,连送上门的肉也懒得吃了!”欲走还留地抛个媚眼。

老司马一下酥了半边身,口喊:“宝贝乖乖,原来是曲解了你的心思,今儿个给你摘个星星的心也是有的。”

老司马拍着史霓裳老师的大肉处,早把怨恨丢到了爪哇国。

史霓裳老师的野性与疯狂混合着花枝乱颤的娇媚又温暖了老司马的心。

焦校长的鹰隼眼睛在欢迎就职的大会上不仅一眼就认出了老司马,并且敏锐地察觉到了老司马的颓废和潦倒,同时也洞若观火地感觉到了楚副校长的愤怒与敌意,也注意到了史霓裳老师勾魂摄魄的媚眼和柔若无骨的风骚劲儿。楚副校长流露出的对老司马鄙夷不恭的态度和对史霓裳老师巴结谄媚的眼神,毫无保留地都进了焦校长的眼睛。只一分钟,焦校长就想好了怎样才能送司马婴一个意想不到的大大的见面礼了。当天晚上,焦校长就拿着省城蓝教育总长的帖子拜会了冷县长,这也就有了新年后颁布的第一号县长令和隔日后的的第一号校长令。

二十二

北方的春天并不似南方那样,依旧是冬天的景色,只是多了漫天的扬沙,灰蒙蒙天空下的所有的景物都蒙上了一层纱。即使如此,期待展示曼妙身姿的太太、小姐们早已迫不及待地脱下臃肿的冬装,在裘皮大衣下换上可以露出长长的大白腿、长长的脖颈的高开衩立领裹身旗袍,史霓裳老师就是其中之一。

史霓裳老师是在一个近黄昏的时候叩开了司马总督学办公室的门。此时炽热的火炉让史霓裳老师的裘皮大衣和高开衩立领裹身旗袍显得多余。

一番温存后,史霓裳老师对老司马说,“都说焦校长来只是走个过场,不消一年半载指不定又到什么地方高就了,连冷县长在他面前也收起了“哼哼哈哈”的官腔,到不如现在我们还好和他亲近,就在玉和春酒楼摆一席,慢慢地就厮混熟了。

“都说焦校长难说话,偏偏只对你好,总是有些原因的,冷县长说,焦校长后面有大人物靠着,何止一个蓝教育总长,都要靠他这条线往上搭呢。冷县长说,他一来,指名要你继任总督学,这还不算完,不知死活的楚副校长又往枪口上撞,被打发到了四顷湾,这一招连冷县长也佩服,想给那到霉的楚副校长说个情连个机会也不留。冷县长也奇怪你怎么搭上这么个靠山,还不露声色,真是深水不响,浅水常鸣。”

楚副校长是在一个黎明的早晨离开的鹅城中学,柳河水和卞英各挑一个担子。

柳河水挑一担简单的行李,卞英挑着圣母玛利亚的雕像和铁拐李等八仙的神位。一路无言,天黑前赶到了四顷湾小学。

张孚义校长以极大的热情给他们张罗了一大锅撅面片子,说,城里人,油水大,刮刮肠子好。

只扔一把盐的撅面片子吃的三人汗流浃背。张孚义扔一把钥匙走了。

卞英认识,是徐雀屏老师住过的地方。打开门,潮气扑面、灰尘满天,蜘蛛网挂满墙壁。桌上立一小小的镜框,拂去灰尘,露出徐雀屏老师腼腆的笑脸。

一个月后的某日,孤苦无助的楚副校长终于鼓起勇气进了县衙的门,但门吏不给通报冷县长,说,现在学校的事归司马总督学管,领楚副校长敲开了老司马办公室的门。楚副校长才知道鹅城总督学在衙署办公了,不和中学合署了。

老司马很热情地邀请楚副校长坐软缎垫红木太师椅子,递烟到茶,问楚副校长有私约还是公干。

楚副校长狠狠抽几口三炮台香烟,说,好长时间没抽这么好的烟卷了,四顷湾的土烟呛死人。

楚副校长一肚子的苦水,像遇见亲人一样倾泻而下,大骂:日他祖宗,张孚义真他妈卑鄙小人,翻脸不认人,看来熊校长当年真没看他走眼,势力的很,不仅学校上的事插不上手,连吃喝拉撒也没个安顿,每日像逃难。瞧,现在肚子又开始“咕咕”地叫了。话完话,一大茶缸热茶喝了个尽,抹抹嘴,肚子叫的更响了。又说,这狗娘养的,玩暗娼喝醉酒,回来就找我算帐,拿一架算盘,一笔一笔地算,别说鸡鸭鱼肉了,连一捆葱、给我老婆买的一卷草纸都记得清清楚楚,一算吓一跳,这几年的薪水全给他还不够。司马总督学,你说句公道话,这么个龟孙还能做校长吗?

老司马挥挥手,说,不谈这个,不谈这个,都是你们私交的事情,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很高兴,也正午了,我们玉和春酒楼坐一坐吧,想吃啥,我请客。

楚副校长说,还玉和春酒楼,肚里没有半星油花儿了,什么细菜香味也不如奎二的白水猪头、肘子,想想都流口水。

老司马说哪就奎二白水猪头、肘子?只是事后不要说寒碜。

楚副校长说,别说白水猪头、肘子,喝碗猪大油也行。

老司马约史霓裳、徐雀屏二位老师做陪。

奎二见了楚副校长大为惊讶,说,只是多日不见,何以苍老憔悴许多,莫不是街面的传言是真的了?若是梅毒大疮到是有密方,六两雄黄酒、八钱砒霜是最管用的了。

老司马说,奎二你真多嘴,猪头、肘子、大肠只管上,酒先沽二斤吧,伺候好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司马先生真好笑,烟熏火燎的日子,要什么好处,两位女先生要常来就欢喜不尽了。

这顿饭足足吃了两个时辰。楚副校长的吃相让所有人目瞪口呆,似乎一辈子没吃过饭的样子。

奎二说,楚副校长原不是这个样子的,许是饿鬼附身,瞎子老莫或许有些招数!

楚副校长依然渴望面见冷县长,走孟菲菲小姐的门路,挟一听海盗牌香烟。

孟菲菲小姐吐烟圈,看着一圈一圈上升的烟圈,说,楚副校长不是最会施蛊吗?把史霓裳搞走,其它都好办。

楚副校长听了,即刻取出一个随身的香囊袋,抖出一缕青丝,说,这是当年史霓裳赠于我的信物,正可做躧发之术。

何谓躧发之术?曰:谓女人间常施的一种蛊术,暗中将某女的毛发絮于鞋底,每日躧踏,不日可见功效。

楚副校长说,真不忍心,但也无有他法了,只要孟菲菲小姐不食言!

孟菲菲小姐说,耐下心来,会有好消息的!

楚副校长终于没有等来冷县长招见的好消息,却传来了史霓裳老师疯了的坏消息。

消息来的如此之快,比所有人预料的都快!

原来,冷县长从当铺淘了一枚罕见的价值不菲的鸽蛋面月亮宝石镶钻的白金戒指,托焦校长引见、准备送蓝教育总长,史霓裳老师见了爱不释手,娇嗔冷县长又有了新相好。

冷县长赌咒发誓说是送蓝教育总长的,史霓裳老师才作罢。

冷县长记得清清楚楚,睡觉前戒指就放在了枕头底下,可第二天却不翼而飞了。

几次三番的盘查,史霓裳老师大呼冤枉,直气愤到全身抽搐、以头撞墙,以示清白。

披头散发、头破血流的史霓裳老师的惊骇之举让冷县长嗤之以鼻,全没了往日的温情,告诉门吏,拖出去,以后不许史霓裳老师再踏入衙署半步。

在史霓裳老师的心尖尚在滴血之际,县衙下了一纸侦缉文书:湘西胡匪葛小球,以江湖骗术,诈骗官府,霸占玉和春药铺一处,著即查收,以充公论处。交办人:鹅城衙署团练邓一箭。

玉和春酒楼被贴了封皮,满城缉拿葛小球,其实老葛就藏身在瞎子老莫的家里。全城人都知道,衙署兵丁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史霓裳老师只回校住了两日,学校就下了一纸公文:鉴于史霓裳老师经历复杂、品行不洁,与胡匪葛小球勾结,侵吞公财,盗窃珍宝,著即予以开除,永不录用。执行人:鹅城中学校长:焦仁贵

不等史霓裳老师回过神,柳河水敲门,清查房间物品,限令史霓裳老师即刻离校。

看着满地花花绿绿的衣物,任柳河水踩来踩去,任意捡拾,揣于怀中,史霓裳老师突然两眼发直,干嚎一声,扑向柳河水。霎时柳河水被挠得满脸是血,二人撕打在一起。不是卞英及时赶到,恐怕柳河水的卵子也难保了。

史霓裳老师疯了,蓬头垢面,衣不敝体,或自言自语,或沉默不语,或狂笑不止,或痛哭流涕。但大多时候站在街心的一个小土丘上不知疲倦地又扭又唱:

世事无常,人生跌宕

我不再掩饰心中的忧伤

不要再回到昨日的时光

活出自己的梦想

让美丽永远绽放

无情的潮水,洗涮海滩上的沙粒,洗涮不掉我心中的悲怆

我不再相信男人的誓言

不要理会别人的眼光

我要赤裸裸、透明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唱着唱着便把衣服脱掉,像扔破麻布片一样扔向天空。

只有林氏正骨堂林先生的儿子小呆,默默守在史霓裳老师的身边,泪流满面。

楚副校长两次进城,街心寻觅史霓裳,看到史霓裳全没了往日的神彩,秽污遍身,目光呆痴,已然认不出了自己,只是呆呆地傻笑。

史霓裳老师解开用红线绳系在腰上的一只白水肘子,啃两口递给楚副校长,说,香,吃吧,看你瘦的不如一只斑鸠鸟。

楚副校长问,还认识我吗,我是谁?

答:你是一只斑鸠鸟。

楚副校长潸然泪下,到奎二的小酒馆,说买两只肘子。

奎二问,是自己吃吗?

答:送史霓裳老师。

奎二说,楚副校长你自己吃吧,不收钱,也听说你落难了,想吃就来,史霓裳老师你也别太伤心,她饿了就自己来了,临走我也不忘再给她准备一只的,天阴下雨时也送她到秦寡妇家住一宿的,人哪有个不遇灾灾坎坎的,只要活着总会有转运的时候。

泪水模糊了楚副校长的眼睛,向奎二拱拱手,大踏步向县衙走去。

孟菲菲说,哟,楚副校长,稀客哟,什么风把您这大贵人吹来了!

楚副校长似老鹰扑鸡一样的动作,似乎要掐孟菲菲小姐嫩白的脖子,说,史霓裳全是你害的,把鞋脱了。

孟菲菲小姐“咯咯”笑的喘不过气来,孩子淘气一般,两脚一甩一只鞋,准准砸在了楚副校长的脑门上。

楚副校长顾不得脑门疼,忙掰鞋底,只见鞋里只有一双绣花软缎鞋垫。

孟菲菲小姐指指墙角一只红漆溺桶。

掀开木盖,楚副校长看到一只香囊袋和一缕青丝漂在尿水之中,青丝依然油亮。

拿去罢,真以为我信你哪鬼把戏?垫脚下?怕不天天做恶梦,只试试你有多么歹毒肮脏而已,只有老熊头那个蠢货才会被你忽悠。

史霓裳老师被冷县长一脚踹出门外,明里是因为丢失了一枚钻戒的原因,其实想想都蹊跷。

你想想,钻戒再贵重也是个冷冰冰的物件,在见贯真金白银的冷县长的眼睛里能值多少,比得了一个热乎乎香喷喷的史霓裳老师吗?

坊间早有传闻,冷县长的大公子冷金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省城读书,贯见风花雪月。适逢寒假,回乡省亲,也是冷县长爱子心切、望子成龙,让冷金柯到学校随焦校长历练一、二。谁知一来二去,偶遇了史霓裳老师几次。

罗曼蒂克的冷公子哪里是风骚老辣的史霓裳老师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冷公子便掉进了史霓裳老师的温柔乡里,开学还赖着不走。起了疑心的冷县长让邓团练也只是用了不到一个上午的功夫便查了个底朝天。

……“父子通吃”!

这让冷县长无比震惊、愤怒和羞愧,像吞下了一只茅厕的绿头苍蝇一样。这就有了史霓裳老师今天的命运,还捎带差点儿要了老葛的命。

楚副校长失踪了。

过程是,当大醉在奎二小酒馆里的楚副校长被柳河水、卞英雇一辆小毛驴车送回四顷湾的时候,天已大亮。

此起彼伏的公鸡啼鸣让楚副校长惊恐万分,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挂满青白脸上的汗珠像雨点一样“噼里啪啦”往下掉。

楚副校长似乎无处躲藏的样子,需要烈酒壮胆,催促道,去彭九香的烧锅坊。

彭掌柜热情地招待了楚副校长一行三人。彭掌柜一向敬重读书人,摆陈年转龙液和五峰头曲,特别烹了两尾刚上岸的金毛红鲤。

楚副校长干了几碗五峰头曲以后渐渐恢复了元气,谈笑风生,豪气万丈,大讲“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又讲了许多陈年旧事;即兴演绎了数个成语典故,特别深解了“卧薪尝胆”、“霸王别姬”这两个典故所包含的内涵。

隔几日,不见楚副校长的踪影,张孚义报告了老司马。老司马组织人马山上泊里寻了几日不见踪影。

或一日,一个牧童报告:在蛟龙泊上游的岸边,整整齐齐摆放着一双鞋、一身衣裤。鞋下压着一个香囊,香囊里有一缕青丝。经确认,均是楚副校长的衣物。

失足?失足哪有先把衣服摆整整齐齐的;跳河寻死?跳河寻死也不需要把衣服脱得光光溜溜的去死吧?

为何会留一个香囊,青丝为何人之毛发,大家左右猜不透,只觉得这几日打上的金毛红鲤似乎肥了许多。

消息传到五谷寺丘师父耳朵,丘师父说只有鸟吃鱼、哪有鱼吃鸟的事情。随即双手合十,曰:枭鸟入旧林,雄鸡啼晓晨。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大家听不懂丘师父的话,只有小沙弥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在白帝天昊的神位前燃了三柱香,从新安置了鲜花供品。

藏匿于老莫家的老葛,尚未想好退路,却接到了一个更不好的消息,比失了酒楼、疯了史霓裳更让他揪心。

消息是海龙客栈滑掌柜递过的,说失了钻戒的冷县长依然怒气难消、并不想善罢甘休;钻戒找不回,银子不能少了,定要缉拿葛小球,定个流寇罪,到时候自家性命难保不说,老莫也脱不了窝匪的罪名。邓团练原想搪塞过去,可记仇的掮客罗瘸子到处嚷嚷,说当年老葛盘药铺,邓团练连人带银子通吃,现在他邓一箭赌场上用的大洋还沾着沱江水的味道,这就逼得邓团练不得不痛下狠心缉拿老葛了,或许杀人灭口也未可知。

一番商议之后,老莫、滑掌柜说,冷县长、邓团练非比寻常之人,触角伸的很远,老葛现在跑的越远越好,最好回湘西老家,静观事态之变化,伺形势好转,再作打算。

老葛收拾细软,留一千大洋,一拱手,说,史霓裳托给你们了,大恩不言谢,容当后报之,后会有期,一溜烟朝湘西的方向跑去。

只是后来,从乌县锣鼓寺拜佛回来的香客说,锣鼓寺来了个挂单的怪僧,灰衣袈裟,秃头凹眼,操一口南蛮口音,挑一杆丈余长的生铁蛇矛。

怪僧与锣鼓寺老方丈陀螺师父每天在寺院后山坳里的茅棚下、避着人群,大碗筛酒,大块吃肉,相谈甚欢。

卞英最近常去乌县,人们说卞英去乌县是寻暗门子找乐子去了,只有柳河水知道卞英虽是光棍,但从不做不干不净的事情。

每隔不了五、七天,卞英和柳河水就回一次四顷湾,上彭九香的烧锅坊沽几葫芦五峰醉,从山民手里收一、两匹土狗,从不赊欠银子。

彭九香看这几个酒葫芦很眼熟,但从不问闲话,只是每次灌的满满的。

柳河水后来对老莫说,每次到乌县都是黄昏,卞英把酒葫芦交了一个怪僧,柳河水躲得远远看。

怪僧回寺院,都不走正门,从后山坳的小角门进,肩上蛇矛挑满满几葫芦五峰醉,牵一、两匹土狗,摇摇晃晃,远远看像老葛,但不确定。

听了讯息的罗瘸子喜出望外,报喜一般敲开了海龙客栈邓团练的客房,被邓团练一口浓痰啐了出去,又说于滑掌柜听,滑掌柜衰老的嘴巴似乎连烟卷都挟不住,却以做刀客的凌厉目光紧盯着罗瘸子,一把锋利的短刀在磨刀石上霍霍作响,罗瘸子噤了声。

罗瘸子一出海龙客栈的门,大骂,都他妈灯下黑,灯下黑!

老莫悄悄问过卞英,卞英不作正面回答。只是问,你说老葛能舍下史霓裳远遁吗?

老莫摇摇头,挑算命幌子又出摊了。

焦仁贵校长到老司马家拜访,说,要上省城,问老司马有什么要对蓝教育总长说的,代为转达。老司马说谢谢你们对我的关照,祝福你们紫气东来、福星高照。恰此时,小水放学,领棍子回家寻饭吃,焦校长见了颇为喜欢,交谈之下对棍子粗野而不泛纯朴真诚的心地颇为喜欢。

问:喜欢去省城转转吗?

答:喜欢,只是做梦的事,除非老司马先生,没人喜欢领我去。

我领你们去,这两块大洋,你和小水做一身衣裳,三天后我们一起走。

十天后,老司马接省城蓝教育总长的长途:小水和棍子都喜欢,都是可造之才,留省城读书,勿以为念。期待我们不日省城相聚,云云。

司马校长每日晨起上班,总要习惯地在老槐树下停留一阵子,用手拍拍老槐树苍虬龟裂的树干,望着依旧翻飞在寂寞天空的花喜鹊,没来由生出无限的伤感。

斗转星移,日月交替,倏忽又是三载。鹅城似乎一切依然如故,只是冷县长因丁忧还乡而退仕。

秋老虎的炎热刚刚退去,焦仁贵校长坐了县衙署的第一把交椅,成了鹅城新一届的县长。

刚进腊月二十三,天空阴沉沉,又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

傍晚的衙署办公室,炭火炽热,让人昏昏欲睡,焦县长仰靠在交椅上,沉思片刻,起身提起一枝长锋羊毫,饱蘸浓墨,快速地在一张信笺上落下了“兹委任鹅城司马婴总督学兼任鹅城中学校长”几个字。

时窗外似有弦音传来,抬头,在微微雪光影中,一披腥红斗篷貌似司马婴的影像,遥拜了三拜,不待细看,已转身不见,又听空中有声音传来,“俗缘已尽,自来处来,去去处去。一入空门,万事皆空。”猛一惊,窗外的雪更大了,自鸣钟正敲响十二下。

腊月二十八,释迦牟尼成道日。五谷寺释迦牟尼座像前,随着法号声声,灌顶剃发仪轨如是。

大和尚丘师父持剃刀曰:今以戒刀,断汝之发,令汝尘情永灭,梵行增长。此乃旷劫多生之善因,非今朝偶尔之侥幸。汝当愈加深信,生大欢喜。说罢举刀剃发,边剃边诵偈:剃除须发,当愿众生,远离烦恼,究竟寂灭。

香头点戒疤,从此,俗界少了个叫司马婴的人,佛门多了一个马好龙法师。

来年春,因了一冬积雪的滋润,鹅城一夜间漫山遍野疯长了一种野草。蜷曲似婴儿握拳状,随风滚动,遇水而荣。

有识者曰:“卷柏”。闻达者曰:“还魂草”。

“还魂草”者,传闻甚多。

一曰:得之,起死回生,脱胎换骨矣!又曰:溜球样物,无根无萍,随波逐流,若寒号之鸟。君不闻“泰山可移,本性难改”之古训乎?

余茫然而未知,何以为信乎?

内蒙古商都县   曹建清

2023.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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