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覆盖了整个村庄,北风刮得树枝“吱吱响”,石棉瓦屋顶上一层厚厚的白雪,白雪之上的天空黑蒙蒙。夜晚已过大半,晨风敲响黑色的双开木门,“咯吱咯吱”作响,院中的积雪平整整地延向后房,麦秸泥墙上的小方窗里轻咳声时续时断,窗前的柿子树高大,树枝上结满白雪,树下一围平软的雪园闪闪照明了黑色树根旁的一口深井。
前房,床上有了动静,一个女人轻轻地翻身下了床,摸到床头上细细的一根电灯绳,拉着了昏黄的电灯,开始在床边穿衣服。取出几件毛衣,挑出了大红色和桃红色两件看了看,随后便鼓着劲儿用力穿上了红色的那一件,将另一件塞进了一旁的包袱里,其余花花绿绿的毛衣被一股脑又扔回到了那立黑白细条纹图样的旧衣柜中,衣柜门吱吱响,外面的涂漆光亮亮,在灯光下一闪一闪。
从被窝中探出头来,眼睛朦胧地努力睁开,光晕一圈圈浮在眼前,像彩虹、像洗衣皂泡沫,而后渐渐破掉消失不见。清冷的土炕旁,她看到那女人黑色的长发一会儿甩向这一边一会儿甩向那一边,头发里包裹着一张细瘦的脸,颧骨突出,平静的嘴巴和鼻子之上,一双眼睛轱辘闪烁着跳跃的光。
倏地,一件修长的黑色毛纺织大衣落在了那女人单薄的肩上,抖动抖动后抛向了一旁。丝巾在空中飞起,轻柔地转了转,明晃晃的色调像一摊新鲜的柠檬,十分清新,随着一阵风飘向了她的脸颊。淡粉色的毛织小圆帽甩着几只吊在一旁的深红色毛线小球轻快地落入了鼓囊囊的包袱中……
穿戴结束后,那女人用力绑紧床尾那鼓鼓的包袱,提至单开绿色木门旁的一把黑红色的木椅子上。然后,走回她身旁凑近俯下身来,张开两只圆乎乎的胳膊将她抱起给她穿衣服。冰凉的手一不小心便碰到她热乎乎的小身子上,于是她总想躲,因此被女人强硬地揽入怀中,用力地提上了那件厚厚的手缝棉裤。她伸手环抱住女人的脖子,脸一个劲儿地往女人脖颈上贴,讨好似的。突然,女人也抱紧了她,两只胳臂紧紧搂住她瘦小的身子,紧地即使是透过厚大的棉衣她也依然能感受到女人的一根根手指还有那微微凸起的胸膛。
女人抱她下了土炕,为她梳了两个小辫儿,戴上了一顶有护耳的军用帽子和一双红红的毛线手套,这毛线手套是女人织的,她常戴。又在她前面蹲下来,替她绑好了鞋带儿。
绣满牡丹花图案的棉被揉乱了堆放在床中央,露出了一个荷叶色的椭圆形塑料暖壶还有红绿色交织的方格子粗布床单。床头的那一面墙上,一张印有美丽少女的日历,还有几张带有图画的拼音表静悄悄地反着灯光,旧的发黄。女人拉了一下灯绳儿,狭小的房间黑了下来,变得什么也看不清了。
院中,女人稍作停留,望了望后房。随即牵上她的手,拉开木门闩,跨过高高的木门槛走了出去。重新关上门,她往上颠了颠肩膀上的包袱,拉着她的手走进了白色的雪路里。
门前长长的一大片雪地,几棵核桃树立在路口伸向空中。她踩着雪看雪上留下的脚印,不时会抬起一只脚用另一只脚跳着走,而拉着女人的手也不停地来回甩动。走上门前的缓坡,走过一棵高大的皂荚树,树庞大的黑色躯干已走过百年的岁月,在浑浊的晨光与月光下,好像一位稳重年迈的老人,不说话看着经过的小小身影。树旁一条小坡,已有脚印留下,干净的没有一点黑泥渍,新鲜的脚印表明刚刚有人走过。
她们一路向下,走上了一条下沟底的路,一旁是黑漆漆的深沟,沟道陡坡上长满了野枣树,也披上了白雪。另一旁是庄稼地,地沿随着土路向下延去而渐渐高出路面一大截,其上边缘处也伸出长而密的野枣树枝,高高的挂在路的一旁。踩着厚软的雪,雪也吱吱响,女人稍用力提拉着她,两人贴着一步一步下到一个拐弯处,接下来的坡变得更陡,也更不平整,在一块凸起的较为平坦的大泥块上她们歇了歇脚。女人在手中哈了哈气,双手在一起使劲儿地搓了搓,又用力地跺了跺脚。天空不那么黑了,深灰色浮上来,路一旁的陡坡下可以望见另一条长长的白白的雪路,隐隐约约的被陡坡上的黑色树枝遮挡。弯腰蹲下来,她摘掉一只红红的毛线手套,伸手抓起一把雪捏成团扔下陡坡,又抓起一把捏成团,扔下陡坡,于是坡下传来雪与树枝碰撞后散落的微小声响。
歇过片刻后,两人继续下坡,女人用力攥住她的胳膊,拉着她下过很陡的地方,一直走一直走,然后来到坡下的那一条雪路。渐渐地、渐渐地,坡路变缓了,来到沟底。沟底有几片分开来的小湖,湖面已结冰,环湖的三面是坡塬,往上看去都是高大的土坡,将小湖遮挡的严严实实。而第四面,是一眼也望不到边的垃圾山,此起彼伏,连绵不断,在雪的遮掩下,像海,泛着波涛。“轰隆隆、轰隆隆”,一个小黑点——垃圾车,出现在这波涛汹涌的海面尽头,缓缓地、悠悠的,像一只远航的帆船。它的四周雾蒙蒙,灰压压,大浪凶猛,激起它上下颠簸,黑压压的高坡于他而上,显得它那样的渺小又脆弱。尽管它始终在前进,却似乎永远也驶不出这片海,这片彩色的垃圾海。
“妈。“站在一大块儿扔在路口的废弃水泥石板上,她们两人静静望着那只远航的帆船。
“好丫头,看到了吗?我们一会儿就要坐上它……,妈要带你走,带你走。“女人哈出长长的一口气,白色的热气便被吹散飘走了。
“去哪儿?“她不安地抬起头望着母亲。可是没有得到回答,女人随即拉上她的手腕,拽着她走下石板,又匆匆地向着那只船快步地走去。
破裂残缺的水泥石板里伸出几根结实的细钢铁,直愣愣的戳向一边,几乎挡住了向前去的路。人们只能跨上石板越过它,再向前走,向前走,走出坎坷不平的泥土路,才能来到大水泥马路旁。
清晨中,灰蒙蒙的雪被,包裹着的坡塬,一高一矮两个小人挨着在雪路的尽头站定,等待着那辆船驶近。
它越来越近,“轰隆隆”。女人抬起胳膊使劲儿地向着它摇,直到它开近——犹如庞然大物。在它的前面一扇门被打开,于是,两个小小的身影开始往上爬,大人儿拖着小人儿,又大人儿爬上阶梯隐入了门里,门被关上,“轰隆隆“它开动了,转一个弯又一个弯后消失了。
一只红红的毛线手套落在了路旁,红红的,在一片雪白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