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时代
一张地契摆在茶几上,茶几上斑驳的阳光,像一簇簇花朵。花朵的茶几在堂屋的正中,在一所叠房架屋、墙檐交错的小院落里,桐树叶像手掌一样,托着一院子寂静与落寞……
地契是民国30年的地契,已经泛黄,坐在街头的米文显老人告诉我,更早之前,这里原是叫做新庄的小村子,1915年铁路开通后,从山东迁来的十多户人家暂住在寨外,那以后,从山东曹县迁来的十几户穆民人家共建了这座清真寺。时间到了1941年,在寨墙以南,日本人的大仓洋行以北,山东皮货商何文奇的牛马行以东这一片空地,盖起了六所宅院。宅院一模一样,皆三间大堂屋,高门楼,四合院,土坯挑墙,黛青小瓦,从南到北一溜排列……
一模一样的地契,随后又出现在米家的院子里,一张锈漆剥落的小方桌上,建国后复制的,盖有政府大印。盯着这张磁石一般的地契,只听相机镜头的喀嚓声响,在场的人都不说话。正午的阳光在周围徐徐沉淀,时间的脚步在身边悄悄徘徊,冥冥中有什么“吱呀”一声,推开了一扇门,一扇阻隔了岁月、流年和风雨的门,从门里走来一长串我们似曾相识又模糊不辩的人物,他们是张耀鲁,沙自得,沙富五,沙瀚波,马同玉,张从海……他们中,有穿长袍大褂赶四轮马车的车马行大掌柜,有独轮车小毛驴走村串户收贩皮张的皮货商,有三架织布机起家后来成就了半机械化作坊的小厂主米洪业,有一千元大洋入股华孚烟厂的小业主夏高明……更多的却是些衣裳褴褛、逃荒要饭的乞丐群帮,他们或扶老携幼,或结亲伴友远道而来,有道是“天下回回是一家”,那时这地方西街口的东南角,即是沙家的皮行所在,乐善好施的老板沙富五对下人有交待:凡山东老乡冲咱皮行而来,无论男女老少悉数接待,接待不光是饭食、住店,还有往返车费,银钱盘缠……通车后的老朱集,山东曹县人迁徙来此居多,或者就与沙家名声在外的皮行有关?抑或许与最初几户人家的大汤锅热馒头和柜上流出的白花花的银钱有关。
就在这片泛黄的背景之上,是一群群远道迁徙而来的人们,他们依傍在六户人家的宅院外面,搭就一个个草棚土屋,与这宅子里的人,他们或许沾亲带故、或者素不相识,说起大户人家的屋檐总是宽厚,几可抵档枪弹,又能蔽风遮雨,于是倚山墙搭一处席棚,靠院旁挖一个地窝子,道一声东家掌柜,或先生爷们,咱就住下了!于是六家的宅院都不同程度地向四外扩延,于是一条向着历史的纵深穿云破雾徐徐展开的城市街道就此在岁月中沉浮凸现……
隔着近一百年的沧桑,我走在夹道街一个个窄小破败的胡同里,似乎还能听得到那一声声敲打在席棚和瓦椤之上的风霜雨雪,看得到有流浪歌手站在车站以北的寨墙之上,为远道而来的人们唱一曲藏佛喇嘛的谶语梵歌:
那一刻我升起风马不为乞福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那一天 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
车站时代
远在夹道街之前,这座叫做朱集的小镇已有了民安街、青云街、南大街、北大街和九德里……夹道街不是这地方最早的一条街,亦不是最繁华、热闹的一条街,却是最特色、最市井、最民风淳厚的一条街。
1916年朱集车站通车之后,随着南来北往的人们脚步匆匆,时光在车轮下不停奔走的同时,也在高门大院和席棚、地窝子之间川流不息……感觉上世纪的三四十年代,通了车的这地方竟像是哥伦布发现的那片新大陆,吸引着方圆数百里各路移民,无论躲避战火,或者逃荒要饭,生意学徒,还是投亲靠友,大家不约而同地纷至沓来……
当一批又一批来自鲁西南、皖西北、苏北、豫东以及更远更多的人们跄踉而密集的脚步在此不断地交替重叠,一个个类似胡同的小小通道逐渐形成。按照这一带的俚语,一些窄小如缝隙样的通道,都称为夹道子的,因而这条街早年便被镇上人称之为西街口旁边的夹道子。所谓的夹道子,是说它的拥挤和狭小,房屋连着房屋,屋檐触着屋檐,蜂巢一般从南到北,许多地方窄到只容一人仄身而过。然而尽是这样,无论穷通贵贱,各家的日子一样烟青火红,人们操着从四面八方带来的生活技艺:织布、纺棉、打皮张、敲五金,开车行,建工厂,蒸馍擀面,烙饼火烧……每一样生计都是一道风景,每一处作坊都有一处动静,这样七作八坊地连在一起,面点、工棚之间,五湖四海杂陈,门楣与窗棂之上,奇文异书同在……如此一年年过去,人虽还是那个长袍马褂或破衣褴褛的人,车也还是那架好马雕鞍或简易古朴的车,比起最初山东那几户人家初来乍到时的凄惶,已是大不相同,人们在这样窄狭的天地里,相互说着南腔北调的话,吞咽着移民后的酸甜苦辣,在一个个席棚、地窑、低矮的土屋或黄泥瓦屋的大院子里,婚丧嫁娶,生老病死,开始了安居乐业后的梦想与憧憬……
如今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依稀还记得这条街南头苏家的铁工厂和陈家的发电厂。铁工厂就是后来的印机厂。说到陈家的小型发电厂,不禁令我感叹惊讶:据说洋人当年送给慈禧太后的一个玩赏之物,一件小小的发电机,无从考究它怎么竟辗转来到朱集小镇,在这里落户成景,给小镇带来第一缕西方工业文明的金色曙光,最是电厂那高高的烟囟,一度成为朱集车站的地标建筑,被日本人轮番轰炸,以至残缺不全……及至说起沙家的皮行,那是方圆数百里豫东第一大皮行,据沙家的后人回忆,当年西街口往西好大一片,是他们家晾晒皮张的地方,皮子以羊皮牛皮居多,大小一张张摞起来,一人多高的皮垛一座一座,小山一样杵在那里,为这座中原小镇凭空多出了一抹边塞风光……来往客商不光豫鲁苏皖四省接壤一带,最远做到上海和国外……沙家第二代少爷在古寨墙上放风筝、打网球,竟成了车站道北的奇异一景,那是就连归德城里的县太爷家少爷小姐们都不及的奢侈生活……
二战结束,日本人离开车站,在原先日本商人开洋行的地方建了小镇最初的卫生所,即后来的人民医院。医院的前门开在铁工厂对面,后门就开在夹道街里,夹道街的回回们不信鬼神,每天从太平间门前来往经过,朝拜真主与皈依安拉的心愿更加虔诚与执着。
仍是在这条街道的南端,两旁相继建起了小镇最早的体育场,回族公益小学校,迁来最早的传媒机构广播站……体育场前面一方简陋的土台子,此后经年,许多重要的历史时刻,全城居民就聚集在这方土台子下面,聆听人民解放军解放全中国的战斗号角和毛泽东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对世界发出的那句气吞山河的高亢之音:“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新中国成立后,朱集由镇变市,由这条街最早的几户人家牵头兴办的棉织厂、铁工厂、烟厂、缸厂、牛马行……一夜之间成了这地方最早的公私合营工商企业之一,到了五十年代中后期,因为有着交通的便利,商丘烟厂和棉织厂俱都成了数百人规模的名星产业,女工们成群结队,在上下午的工间时分,踩着哺乳的“妈妈铃”声,像一群母鸽子一样飞出车间和厂房,是当时小城最生动的一景,她们穿着工装,系着围裙,脚步匆忙地走在夹道街东西两旁的健康路和青云北街,这时的人们或许不曾想到,她们身边的一纸一盒,手上的一丝一缕,俱都曾经是夹道街深处哪户人家老照片中一处泛黄的旧背景呢!
逢年过节,各种喜庆的焰火与鞭炮更是在这样逼窄的通道中狭路相逢,鼓乐是土著的鼓乐,响器却吹着南国北疆的长调与古风,一挂鞭炮长长地从南扯到北,铁工厂直扯到北河沿,那时的寨墙已不复存在,替代寨墙的是通车后新筑的沙岗河堤,堤上粉紫的合欢花,青黄的榆钱子,人们将鞭炮挂上树叉,点燃了引线,于是一整个街道都红火,一整个世界都炸响了!这时的夹道街是真正像模橡样的一道街了,有道是车站新城的这条街,它不同于一般的城镇小街,那是和北京的天桥、前门、菜市口,西安的骡马市和开封的马道街一样,是一个地方最原始、最风情,最活力四射的一个好去处呢。
后车站时代
夹道街相邻西街口,常年有卖蒸馍与牛羊肉的摊子排列在那里。蒸馍是麦秸囤里的大蒸馍,雪白暄软,甜香诱人,牛羊肉则是一口大锅里的牛羊肉,那锅一年四季翻滚着的油花,香气从西到东再从南到北,灌满了一整个十字街口。
幼时我家就住在西街口附近,过年过节,别人家的孩子盼的是一顿大鱼大肉,我姊妹盼的便是一碗油花花的羊肉汤面。羊肉汤倒在面条锅里,配上青葱、香菜,海带丝,一个个吃得满嘴流油。除此之外让我时常惦记总不能忘怀的,还有夹道街的垛子羊肉。那时候小城虽然肉食不缺,数夹道街的垛子羊肉为最好吃,垛好的羊肉层层叠叠,看上去密实坚硬,拿利刀一切,鲜红的是肉,雪白的是油,淡黄的是皮和筋,一片片丝般纤薄,夹在热烧饼里,咬一口能化在嘴里。再有便是夹道街的羊头肉、羊杂碎、烩面,泡馍……总之一年四季,这些地摊子和席棚子下面,总是汤汁雪白如奶,味道极至醇酽,早晚喝上一碗,酒一样能醉人的。
那时候的夹道街,一街两旁早已是青砖黛瓦,绿树白墙,名符其实的回坊一条街了。成了回坊的这条街比先前拓宽了一些,街边有了流水的沟渠,渠边栽了槐树、榆树、女贞树。有树有水的街道,每到阳春四月,雪白的槐花飘落在巷子里,与一街两头的合欢、榆钱子红绿黄白相映成景,劳作中的人们乍然一抬头,便被这好看的景色错愕得一惊——这还是那条简陋、逼窄的夹道子吗?人总说物是人非,岂不知许多的时候,倒是人是物非也未可知呢!
再说那一街两旁,树底下常年的白羊绿草。穆斯林居地总以牛羊为伴,羊不是一只,而是大小多只,是一个个羊们的家族。因为有羊,便时常有一些皮货商贩驮了食盐、针线、雪花膏而来,到这条街上收换皮张。贩皮张的小商贩走村串户,骑一辆辆破旧的自行车,自行车一路走一路喝楞楞响,身后溅起一路尘土一路膻腥,就有一股股生命的气息在一条街的房前屋后氤氲盘升……从这股浓浓的气息,我常常嗅到的不只是夹道街的滋味,似还有天山牧场、内蒙草原,陇西藏北的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以至更广袤更原始更剽悍的生命气象,这气象裹胁着雪山草地一路天雨罡风猎猎而来,一回回让我蓦然想起,那首编入大中国文学史的古老民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以及当代一首天籁之歌的开头一句:“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说起人们来到这世上,俱都带着本民族的遗传密码与独特气息,偶然亦是天然,自在也是自为。人生如寄,就如同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远道飘泊而来?目下所在不过前世今生移居的场所或一时的肉身栖息地罢了!
那天坐在清真寺的讲经堂里,沙家的第三代后人沙其军提到当年祖辈,他说老人在世时曾说过一句话,一句让他谨记一生、一生受用的话:人常说死了死了,一死就了,怕的就是人死了,事不了。我想这或许就是宗教精神的终极所在,所谓善生安死,恶生险死,说的便是真主无处不在,善恶自有分晓。
高铁时代
坐在马家小院的堂屋里,我还遇到了夹道街最早六户人家中的第三代后人马小光,小伙子白白净净,他告诉我自己已经中专毕业,在校学的阿拉伯语。说到自己的将来,年轻人信心满满,一副走出家门、闯荡天下的壮志豪情。窄狭的室外,秋阳依旧,我不禁想到他的祖辈当年如何一百多华里携家带口来到这片通车后的新大陆,父辈又如何在移民后这样一个短促窄狭的夹道子里早出晚归地艰难创业……
数十年匆匆而过,夹道街再次还原成一副夹道子的模样。人们一觉醒来,发现这座小城无论走到哪里,总也走不出夹道街的滋味:西街口的熟羊肉,夹道街的十大婉,马家的羊汤,苏家的烩面……到了后来,远至周边市县,甚至外省外地,许多人不惜数十、上百里,一路车马劳顿来到这条短小的街上,只为吃一口西街口的羊肉,品一回夹道街的十大碗,据这条街的老街坊,亦是区宗教局前任局长的胡景春老人告诉我,原先还准备在条街上个大项目,叫特色或者风味食品一条街的,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搭门剪彩了,不知何故竟意外搁浅。就像一个人的命运,分离聚合皆有前定,一条街的劫数亦是成、住、坏、空。时光经过一个轮回,当南北两端的柏油路上,宝马和奔驰朝着省道国道高速公路一路狂奔的时候,夹道街却卡在小楼破屋旧围墙的层层挤压之下难出重围……不要说老人们嘴里时常念叨的寨墙海子早已不见,就连后来在海子的原址上开挖的幸福河、以及填河盖起的居民楼房也早已不复存在,火灾、水淹、深挖洞……屡遭损毁。到得眼下,不堪重负的夹道街只落得苟延残喘,人们在如此逼仄的空间里一回回撞得头破血流,总也走不出一条重新拯救自己的生命通道……
就在我坐在这间老屋里,对一街历史的陈年旧事回望再三的同时,高铁建设正以它新世纪的速度挺进中原,小城大拆迁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中完成……毋庸置疑,夹道街和小城原有的其他数条旧街道已不复存在,曾经的田园牧歌式的家园遂即消逝,在一片怀旧的挽歌声中,一个个崭新的太阳每一天都在这片土地上重新升起……
跟随高铁采风者们的脚步,我曾经走进号称十万人口的安置工程,在一张新区宣传彩页上我欣然发现,就在国道附近的田园小区,赫然出现了一座清真寺的图标,如果说但有回坊穆民的地方就有清真寺,由此我相信,夹道街和小城许多的老城街道都不会真正消失,更不会被遗忘,我由衷地相信,但有生命有人群的地方就会有这样的一条条街道,无论天涯海角,她与我们同在,如同上帝、安拉与佛祖与我们同在一样,生生世世,永不湮灭。相信不久的将来,仍会有有一些不知名的歌手站在历史列车经过的高高的站台,为人们弹唱的生命歌谣: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平安喜乐
…………
(此作曾在电脑《梁园幽草的新浪博客》、手机《今日头条.头条号》上粘贴发表,未曾向任何纸媒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