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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园幽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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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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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曲——绚烂的乡土之歌

  多年来的写作,让我对家乡的历史起了兴趣,在回望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的时候,听到从历史的折皱处,断断续续,传出一些激越与悲壮,尤其上世纪中下叶,抗日战争以及新中国成立后的文革前后,商丘在一段时间里,可谓好戏连台,名家辈出,商丘人的脚步踩着戏曲的鼓点一次次走出本土,走遍全国,享誉海内外,商丘戏曲作为商丘人的骄傲,滋养着一代一代商丘人的血脉与生命……

  流浪者的歌  

  最早熟悉这些音韵,是在一些丧葬事上,谁家死了人,场面无拘大小,响器单只要一张扬,气氛便就铺天盖地地来了,让人不由自主就千头万绪,是不悲也悲,不痛也痛,叫做长歌当哭。

  长大一些,听老人说,商丘是个戏窝,知道早年这一带许多剧种都与历史上的灾荒、战争缕缕牵缠,是人们乞讨路上的歌。历史上的黄河,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给这片广袤的冲积平原留下一条条干涸的河道,一眼望去沙窝盐碱,荒草萋萋,贫瘠的土地不长庄稼,却生戏与歌。这里的人们,一出娘胎便就在乞讨的路上了,孩子们会说话便就咿咿呀呀,是骨子里带出来的水韵与歌谣,就像刘欢那歌里唱的:“大河向东流啊”“说走咱就走哇”……

  早在北宋时期,作为当年全国繁华都市之一的归德古城,在城南五里的汴河边上,就出现了河市乐和“撂地”演出的艺人。宋元佑六年(1091年),此地建了大型演出场所“照碧堂”,日夜都有戏曲演出。到了明清时期,这一带便有了“河南讴”,也叫绑子戏。据当地的碑文资料记载:“当年演剧各班祈祷宴会之所,代远年湮,亦不知创自何时”。清乾隆年间,河南梆子在流传的过程中,形成祥符调(开封一带)、豫东调(商丘一带)、豫西调(洛阳一带)、沙河调(漯河一带)等不同风格,豫东调主要流行于以商丘为中心的豫鲁皖苏交界地区,乐器用高梆,梆子用紫檀木或枣木制成,其声铿锵清脆,唱调高昂,多用“上五音”,生旦净丑绝大多数用假嗓,亦有演员用真嗓和假大嗓,发音部位多在胸部以下,由喉头传送,多含“呕”声。

  当年黄河从这里经过,一般的渡口习俗,唱戏说书的、打卦算命的及乡医郎中,过河一律不收费。因黄河行船多有风险,人们对大自然充满敬畏,沿河两岸许多庙宇香火极盛,尤其黄河下游的一些龙王庙,“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至少有三百天在唱戏”,商家、船家,在航行中遇到风险向龙王许愿唱戏,发了财还愿又要为龙王唱戏,叫做娱神,祈求平安。早年这一带灾荒贫穷,一般戏班常因制不起戏箱而无法演出,龙王庙里的戏班却总不缺行头。细数河南的戏曲大师,几乎都从黄水与讨荒的路上来,常香玉,马金凤,崔兰田,申凤梅……早年无一不是手提着要饭棍,肩背着琴弦与梆鼓,背井离乡,边走边唱,无处为家处处家,一路晓风残月,将凄楚与悲凉都唱遍了。

  最初的梆子戏,老艺人自编自演,口口相传,三侠五义,才子佳人。所谓的戏班子是一辆太平车,戏箱行头,锣鼓梆钗,桌椅道具,走哪唱哪。古老的豫东大地,戏是活人的养分,许多人一辈子大字不识一个,却能三皇五帝地跟你白话,究其根源,总是那戏里来。逢到风调雨顺的年月,收了麦,打了场,或者秋收已罢,竟就“五里三台戏”,锣鼓连成片。戏是连本的,一唱十来夜,随着那鼓那乐那梆子声起起落落,人们于不知不觉,就将上下几千年许许多多悲欢离合的人间故事全看遍了,正所谓夜夜弦歌声,泪流知多少。

  《社长的女儿》与《包青天》  

  商丘的戏曲因着特殊的历中背景,就像开放在田间地头的一朵木兰花,那是永远的梆子、二胡、高腔大嗓,原汁原味的乡土气息,无论花旦、青衣、黑脸、红生,皇宫大内还是卑微草民,一张口俱都是大白话,丝毫没有矫饰,一味的贴近生活,《穆桂英挂帅》、《三哭殿》、《打金枝》、《秦香莲》,再怎样轰轰烈烈的正剧、喜剧与悲剧,单一到了商丘的舞台上,俱都消解为草民百姓的家长里短,儿女情长,一如国母娘对那金枝女的唱:你本是个帝王女,嫁民间,是民妻……

  上世纪六十年代,商丘迎来了地方戏最辉煌的时期,一出《社长的女儿》,一不小心便唱响了黄河两岸、大江南北,一时间几乎全国所有的戏曲舞台上都在上演这出商丘的戏,商丘人受到各地的邀请,唱着《社长的女儿》一路走进首都北京,走进人民大会堂,在钓鱼台国宾馆,刚刚出访十四国归来的周总理亲自接见了商丘的演职人员,他握着26岁的吴心平的那双手,夸他戏演得很好。《社长的女儿》一戏,当年成为全国戏曲界的一面旗帜,后来作为中国现代戏曲舞台上最早的一部知青戏,进入了中国当代戏曲史,青年演员吴心平扮演的社长形象,更是成了新中国共产党人教育后代的一个榜样,其中不少的优美唱段,当年在商丘大街小巷几乎家喻户晓,比之后来的《朝阳沟》还要流行,至今我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早晚还能哼上几句。

  到了文革时期,纵然一整个世界花凋叶蔽,商丘的戏曲舞台一样丰富多彩,在那样没有流行歌曲没有明星大腕的年代,我和我的那些无学可上的小姐妹们,成天疯了一样追着剧团看《万水千山》,看《艳阳天》,《杜鹃山》和《龙江颂》。豫剧舞台上那个由吴心平扮演的英气勃勃的红军形象,几十年一直在我的记忆里鲜活着,尤其他舞台上振臂一呼“让革命骑着马前进——”,至今想起,仍让我怦然心动!以至后来再看由吴心平担纲主演、香港某影业公司拍摄的戏曲电影《包青天》,竟是几分遗憾。《包青天》让吴心平和商丘的戏曲艺术饮誉海内外,发行到日本、东南亚等地,所到之外好评如潮,吴心平先生从此有了豫东黑脸王之称,然而在我心里,感觉吴先生的包拯戏虽阳刚正气,端底不如《万水千山》里的红军政委形象更加英武逼人。

  当年商丘的豫剧团是两个,专豫剧团与市豫剧团,两个剧团同样精彩,专豫剧团除了吴心平之外,还有一个女角演员阮静,在我幼年一双好奇的眼里,她总是演什么像什么,青衣、花旦、小生,真是千人千面,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她演青衣,可以把一整个戏台都弄得凄凄惨惨凄凄;演花旦,又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五颜色,要说还得是她演的小生,你只消看一眼她与吴心平同台出镜的陈士美便可知晓一二,她如何把一个外表俊美、内心狠毒的贪贵负心之人刻画得惟妙惟肖入木三分!市剧团的名角刘忠河,那时候便是青少年戏迷们崇拜的偶像,当年他扮演样板戏里的参谋长,无论扮相还是唱腔,在我眼里一点不比中国京剧院的那个明星演员差,此前读过《林海雪原》,倒感觉年轻挺拔的刘忠河与我心目中的小说人物更贴近些。

  《白毛女》与《陈三两爬堂》

  在吴心平、刘忠河等人成为我少年时期青春偶像的同时,另一个剧种的四平调女角演员庞明珠也是我心目中美的化身,那时的庞明珠不足20岁,由她扮演的白毛女喜儿,虽一身粗布衣的农家女,举手投足间却是说不出的娟秀婉丽,尤其她那婉约柔媚的四平调唱腔,一句“打过了三更夜深沉,喜儿我越思越想越伤心……”委实征服了许多观众,让人不知不觉之间,就把她记了几十年,几十年忘不下她那委婉、深情、细腻的唱腔与清丽动人的舞台形象……

  四平调被评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后,2006年的冬天,我有缘走进著名四平调戏曲艺术家邹爱琴、候玉亭与庞明珠老师的家,这些五六十年代如雷贯耳的人物,一见之下虽都有些沧桑之感,却是风采依旧,无论是激情满怀的邹爱琴,稳重端庄的侯玉亭,还是亲切真挚的庞明珠,她们无不怀着对四平调、对戏曲艺术的一腔深情,痴心不改。在庞老师家那个简约的客厅里,相隔四十年后,我再次聆听到庞老师为我单独清唱的四平调经典唱段,待回到家里,打开录音机,放出庞老师《陈三两爬堂》的唱段时,直惊得我80后的儿子怔了半晌,末了一句:“真是很有味道哦!”

  四平调起源于花鼓戏,在上世纪战火硝烟的抗日战争年代,豫东的花鼓戏班子在地下党的引领与关照下,经过班主邹玉振等人的刻意创新,终于把一个街头卖艺的小戏种推上了豫东戏曲的大舞台,使其成为一个可以与中原大戏豫剧相媲美的新剧种。上世纪四十年代,迎着全中国人民的抗日烽火,全新的四平调剧种以一出《花木兰》精彩亮相,立刻得到苏鲁豫皖四省边区人民的热烈追捧,13岁的邹爱琴当年因花木兰一炮走红,在方圆数百里的舞台与剧院,创下了一连数月场场爆满,排队购票的队伍需要警察来维持秩序的火爆场面!至今这些健在的老艺人们回忆起当年的情景,仍是兴奋不已:“有票的观众在戏院子里看戏,没有买上票的,我们就到露天广场去给他们演戏,戏园子里,走道、后台都挤满了人,广场露天戏场,屋顶、树上、到处是人,演员在台上唱疯了,观众在台底下看疯了!那样的场面,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到了上世纪的五十年代,商丘的四平调演员邹爱琴又以一出《陈三两爬堂》在豫鲁苏皖四省接壤地再次红透了半壁江山。1956年,河南省第一届戏曲汇演,邹爱琴与马金凤、申凤梅一起,同获演唱一等奖,那时候不唯商丘人,附近周边地区的许多人,都成了邹爱琴的铁杆粉丝,热爱她的戏的戏迷们,总将她与常香玉相提并论,提起中原舞台,如果说常香玉为豫西一霸的话,她邹爱琴便是豫东一霸!至如今在许多的戏迷网站,一打听当年的邹爱琴,仍然是一呼百应,令许多戏迷朋友仰慕不已。

  几十年过去,随着岁月流水的漂洗,老一辈的商丘人把自己那些年许多的经历都忘记了,单单忘不掉的仍是四平调《小二黑结婚》、《胡金蝉投亲》、《陈三两爬堂》与《白毛女》……这些由邹爱琴、庞明珠们主演的四平调剧目,给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中的人们增添了多少灿烂丰厚的生命底色!

  生命之歌

  商丘人的戏,自古以来风格独特,由于受民风民俗、语言及乡土艺术的影响,早年即形成了具有鲜明地方特色的“河南东路梆子”——豫剧豫东调。豫东调曲调高亢、激越,女声唱腔明快、花俏,男声唱腔粗犷、大气、豪放,集中体现了商丘人坦荡、率真、泼辣、热情的性格。曾经的年月,在商丘城镇的大街小巷行走,除梆子腔、四平调外,流行的还有二夹弦、曲剧、大油梆、落子戏、评词、琴书、坠子、大鼓、大铙、武老二、京韵大鼓等,总之,都带有商丘这方土地特有的风物民情,是商丘人特有的文化胎记与生命密码。

  进入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豫东红脸王刘忠河的唐派唱腔再次让商丘的戏曲走向辉煌,一出《十五贯》,让戏园的门外又排起了长队,《打金枝》更是让商丘豫剧团与刘忠河的名满天下。随着《打金枝》唱红全国,人们对于红脸红刘忠河的喜爱与追捧,几乎超过了此前任何一个豫剧流派与艺术门类,在某些地方与领域甚至成了商丘甚至河南人的代名词。一个外地戏迷给刘忠河的来信中说:“每当听到您的声音,我都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随着商丘外出打工的队伍越来越壮大,足迹越走越远,每到一处,便把商丘的戏曲带到了那里。繁重的打工生活,闲遐与孤单落寞之中,情不自禁,人们便会哼上几段黑老包,来上几声红脸王。时光到了二十一世纪,在一个电子声、轻音乐、流行歌曲的一统天下,戏曲随着电视节目的普及再次深入人心,一伊周末,三五老乡,楼院小区门前,或者街心公园亭下,说说笑笑之间,嗑着瓜子,点着纸烟,二胡弦子一举,梆子一敲,一场戏曲节目就开场了。对于身在异乡的家乡人来说,戏曲不再是吼几嗓子,而是乡音乡情,一年一年,唱着豫东调上路的人群里,走出了一个个豫东骄子:张环礼、任长霞,李学生……他们用热血唱,用生命唱,唱“有为王坐江山非容易”,唱“花木兰为国尽忠胆量高”,也唱“包龙图打座在开封府上”……勤劳朴实的商丘人一辈一辈,在戏曲的底韵中生,在戏曲的旋律中死,活着,有短歌陪伴,死去,有长调送行。如果说戏曲是一个民族的根,商丘戏曲就是商丘这地方的文化源头之一。常有人说,不能想象,商丘人如果没有像黄河水一般浑厚浓烈又荡气回肠的豫东调、梆子腔和四平调,我们再到哪里去寻找那只可以承载我父老乡亲苦难与欢乐的生命之船?

  “你家在哪里,我家黄河边,学过百灵叫,听过黄河哭,敢哭敢笑敢愤怒……”常常,我一个人站在自家的阳台上,听街心花园里,戏曲票友们的倾情酣唱,不禁满心忧伤与感恩,忧伤是对这片苦难土地的深深眷恋,感恩这片土地上的新老艺人,他们用一曲曲血泪悲欢的生死绝唱,滋养了我的乡土我的生命,我敢爱敢恨的真情人生。


                辛华写于2011年春夏之交,曾在当地主要报刊《商丘日报》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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