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的闺房
肖军在五个银行大院里待过,真正记起来是从第二个开始的,头一个独门独院,搁现在就一普通的庄户人家,四十年前的小镇,大多还窝在土窑洞时,这个方方正正的石头小院就像豪宅一样风光。
1969年冬天,秀水河边一座古镇——枣林湾,干冷的川道里,一辆吼叫的嘎斯车跳下一个敏捷的后生,“施燕,到地方了。”他拉开司机楼门喊。“这就到了?接住。”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扔下一只鼓囊的花布包,穿着黑绒布鞋的一双脚踩在地上,很快“哎吆”的拧起眉头,“咋啦?”后生急忙扶住她的胳膊。“没什么,坐了一上午的车有点困。”女孩咬着嘴唇。
后生仰起头向嘎斯车招手:“老乡,一路辛苦了!”然后弯下腰用扁担挑起两个红木箱,呼哧呼哧的向马路边一个土峁走去,女孩则挽着花布包磕磕绊绊的跟在了后面。
“哎呀,俩个来啦!”戴着一顶灰黑色皱巴巴中山帽的中年人笑呵呵招呼。“前头一孔窑,耶格就拾掇好哩。”
“王主任,太感谢你了!”后生搁下扁担抹着额头的汗水。
“看你娃,得是见外哩,从古城大地方到咱这黄土沟沟来,枣林湾得感谢你们才对。”王主任憨厚的露出一口黄褐色牙,“听县里人讲,上个月婚事办咧?专门留了有炕的石窑,还带木头花栏哩,窝可是地主家小姐住过的。”他瞅见脚地上两只红木箱子感慨,“婆姨陪过来的嫁妆?后生真格有担当!”
枣林湾土峁上这一座石窑四合院,很久以前是地主的宅院,后来成为了银行的办公地点,营业室、库房、职工宿舍安排在这一孔孔坚硬的石头窑洞里,肖文和施燕从古城统计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原北县银行,一年前,枣林湾发现了稀缺的石油,在能源缺的时期工厂很快就建成,随着结算业务的一天天增多,于是,他俩主动要求来到这里,这一待就是十年。
肖军出生在小姐的闺房,这是在他二十多岁时听父亲说起的,在肖军的记忆中,炕边每个晚上总立着一杆步枪,窑壁厚实的门板后面是银行金库,存放着收购回来的银元、手镯、金戒指以及日常营业的备用现金,可以说整个枣林湾的财富全都在这里。
宅院孤零的在山峁上,周围没有一户人家,不久后的半夜,肖文突然听见窑外传来“咚咚”的沉闷声,似乎有人在用力镢地,他机灵的抓起床头步枪,响声若有若无,这使得他一宿都没有睡着,挨到天亮,提着长杆抢在宅院外转悠了好大一圈,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可是每到午夜两点,“咚咚”声就会准时响起,肖文拉动枪栓对施燕说:“别怕,有我在。”
肖军在宅院待了三年,人们见了说,这娃长得一点也不像陕北人,双眼皮、高鼻梁,不过挺好看的。后来,银行搬到秀水河对岸,夏天的一个傍晚,黑乎乎的马路边肖军遇见一位白胡须老人,喘着粗气说;“娃,过来拉一会话。”五岁的肖军胆怯着跑回家,肖文听了很快后赶过去,却没有找见一个人,回到家叮嘱肖军,“千万别说起这件事,会把人吓着的。”
土峁上的四合院,肖军后来去过一次,九十年代这里已经是镇府家属院,那天,一个大姐掀起门帘说:“这里风水好,出了很多大学生。”肖军趴在小姐闺房的门缝往里瞅,炕边的木栏还在,只是有了年头。
枣林湾的秋天
肖文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兴奋的对施燕说:“再过几天就搬家。”
“都好了?”施燕停下和面的手。
“嗯,还是两孔窑,一间库房,一个咱自个住。”肖文往脸盆里舀了一马勺水,“马路对面是小学,开学后娃就能读一年级。”
秀水河边,枣林湾银行紧挨马路箍起一排六孔石窑和一个砖混结构的营业室,红砖墙围起了独立的长方形小院,到了春天,这里会挖出两块菜地,种着豆角、辣椒、茄子,西红柿,墙角下是一株株红薯花,花开的季节,一朵朵红艳艳的挂在空中,就像颁奖台上人们胸前的大红花似的。肖文继续守着库房,枣红色的长杆步枪到了夜里就从保险柜里取出来,子弹上了膛立在墙边,这里比起土峁上地主家的四合院安全了许多,再也听不到后半夜“咚咚”的诡异声,只有窑后的狗叫和凌晨“咯咯鸣”的公鸡打鸣,因为银行大院正巧在村口。
“肖军,银行是不是有印钱的机器?”留着鼻涕的村里娃追问。
“哎——给我说说,机器长啥模样?”另一个娃产生出强烈的好奇。
“没有,真的没有!”肖军挣脱扯住衣裳的手,跑过马路一头钻进银行大院。
施燕在院子里摘着豆角,瞅见肖军慌里慌张的一路小跑,远远冲着他喊:“饭还没熟呢。”大门后面露出几颗小脑袋,那是不甘心的小伙伴在寻找印钱的机器。“快出去,这里是银行,外人不能进来。”施燕扯着嗓门嚷嚷,急忙把院门关住,“哐当”插上门栓。
秀水河边荒寂的村口,突然冒出来一个银行,花花绿绿的钞票整箱整箱堆在窑里头,那是比财神爷还要有钱,简直就是把一座金山搬到了家门口,好奇心驱使着人们总想瞅一眼银行大院究竟有些啥,其实除了种着一些时令蔬菜、花花草草,再就是一河滩雨后坑坑洼洼的泥泞院子,如果不是营业室房顶“枣林湾银行”五个涂着金粉的水泥字,过路人一定会认为是有钱有势的一户富足人家。
“施燕,这是今天的业务凭证。”油矿分理处王主任掏出一厚本票据。“给姨说谁给你缝的花布衫?”王主任扶了扶眼镜片。
“瞧这孩子,来了人也不招呼。”施燕无奈的摇头。
肖军蹬着三轮童车,一会儿到了墙边,一会绕着菜地忙的乐乐呵呵。童车是肖文从公社一位老干部家中借的,为的是照一张相片,肖军玩的起劲,哭闹着不撒手,只好又多留了一天,它似乎可以到任何地方,在肖军眼里,银行大院就是望不到边的山川河流,“呜呜——突突突,到啦。”肖军下车转了个方向,接着骑向另一个目的地,虽然那个地方是最熟悉不过的。
“走,给你爸打电话去,太欺负人了。”施燕红着眼圈拉住肖军的手向屋外走去。
这天上午,一个陌生人大大咧咧闯进窑洞喊:“把砖头搬进来,窑掌垒个土炕,跟前再盘上个灶火。”
“老刘,你这是——?”施燕认出了他。
脸庞瘦长的老刘眼神躲躲闪闪,“听说你们要去县里工作,所以——哎呀,这窑真格是好,结实的很,冬天暖夏里凉。”他闪出了喜悦的泪花。
“行里给了五天搬家的时间,还差四天呢。”施燕向他提醒。
“晓得哩,你们慢慢搬,不打扰了。”老刘嘟囔着磨蹭出窑洞,扭过头骂起来,“念过书的人,球毛病就是多。”
施燕在邮电所握住话筒,哭哭啼啼的把一肚子委屈倒出来,肖文安慰:“找了一辆车,后天过来搬家,要是有人再为难你们母子俩——”
六岁的肖军扯过话筒嚷:“爸,明天我趴在门框,让那个瘦脸叔叔从头上踩过去。”
肖文是一个月前调到原北县的,不久后施燕的调令就下来了,居住了十年的枣林湾,这个家盆盆罐罐拾掇起来还是费点时间,施燕算盘点钞是一把里手,面对搬家的大事情却一点也抓不出头绪,只能等肖文从县里回来。两天后,肖文坐着一辆嘎斯车赶到枣林湾,银行大院的人扑上前搬动木柜、床板、一摞摞的锅盆。“你怂干的好事。”一个后生狠狠踢了一脚窑门口一块砖,老刘蹲在墙根捂着脸,“婆姨一晚上的喊叫搬过来,和饿球事不沾边,哎——等一哈。”他跑过去,有一只立柜腾在车厢楞边。
1978年的秋天,嘎斯车绕过枣林湾土峁,肖军仰起头张望,找不见石窑四合院,山梁从车窗外划过,银行大院就这么的远去了。
二十年后,马路边的营业室已经拆了,只留下了一排石窑,肖军站在童年时的窑洞前,听见里面哗哗的点钞声。“你是干啥的?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一个后生隔着防盗门警惕的盘问,肖军没有回答,他沉浸在久远的往事中。又过了二十年,这里重新垒起了院墙,成了一户人家,比起枣林镇一幢幢几十层的高楼,显的不起眼,苍老而落魄。
原北的风
在肖军眼里,原北县银行的院子是望不到边的,一溜二十几孔石窑横在山峁下,左右两边还有十几面窑,唯一不同的是整个院落高出街面五米多,人们需要经过一段铺着青石板的斜坡进入大门,营业厅照例朝向马路,从大院十二个台阶走下去就到了后门,每天早晨或者傍晚,施燕抱着装满账页的木箱,在一把铁锁的哐当声中穿过院子。
肖文来到原北县银行,单位分给一孔石窑,那是在大门口就能瞅见的左数第二间,这里的银行有单独的金库,左边的一排石窑腾出来两孔,一间是守库干部的值班室,另一间存放着钞票、金银,窑掌的窗户用拇指粗的钢筋深深嵌入石块中,坚固耐用,为了多赚点加班费,肖文下班后,夜里就在这里守库房。肖军已经读小学一年级,学校在城中心更高的一片坡地,它和县里的中学挤在一起,石板小路走起来漫长而陡峭,从这所不起眼的中学走出来一位大作家,在一部长篇小说里提到了这里,不过这时候的肖军还笨拙的划拉拼音字母,识不了几个字。
“小马周末办喜事,就在营业室。”肖文安顿,“到了那天,把饭菜热好,别让娃去凑热闹。”
“为什么?”施燕有些不解:“实在坐不下,让娃站在我身边,不就多一双筷子,“妈,我要去——”肖军用力摇晃母亲的胳膊。
“别人都不带孩子,就你不一样!”肖文拿起一本杂志心不在焉的翻动。
“小两口这是不忘阶级斗争嘛。”门外走进一位身材高大壮实的中年人,他乐呵呵的摸着肖军的脑袋:“让娃过来吃八碗,我给总管说说。”
“谢谢伯伯。”肖军嘴角甜甜的叫。
“俞行长,千万别惯着他。”肖文满脸堆着笑容,紧接着瞪了肖军一眼。
1965年,还是古城市印钞厂工程师的俞一民,来到枣林公社不远处的马家川信用社,经过十多年的艰苦工作,一步步成为原北县银行一把手,当年孑然一身打着补丁衣裤的年轻人,如今拥有了一个美满的大家庭,从苦水里走出来的俞行长,知道沾着油水的炒菜、烧肉,对娃们来说,不只是解解馋那么的简单,而是带来了生活中的希望,努力学习、好好做人,就会有肉吃。
周末的营业室,办公桌早一天夜里就被拼在一起,两张是一个饭桌,大厅里也摆了几张桌子,如果不是隔着一溜柜台,显然就是一家规模宏大的饭馆。还没到中午,这里就黑压压的坐满了人,男人们吸着烟卷,有一处没一处的拉着闲话,婆姨女子磕起瓜子,不时剥开一粒水果糖,咯咯笑起来议论新媳妇的模样。
肖文像一位老师在布置作业:“饭在锅里热着,自个屋里玩,千万别乱跑。”
等到父亲出了门,肖军掀开锅盖,看见是一盘洋芋烩粉条,两个玉米面窝头,撅起小嘴扒开门缝,瞅见院子里一个阿姨领着孩子往营业室走去,“不吃了,哼——”肖军把作业本扔在地上。
“看伯伯带来了啥。”俞行长笑呵呵的推开门,他的手中有一只瓷碗,里面是一层肥肉片、青椒豆腐、芹菜肉丝,“这里还有。”另一只手变魔术般的举起筷子穿出的两个白面馍。
“白馍——”肖军的眼睛弯成两个细细的月牙。
“那是什么?”俞行长发现了作业本。
“伯伯,吃过饭就去写拼音字母。”肖军捡起脚地上的本子,认真的翻开。
陕北漫长而严寒的冬天到了,时令已是农历腊月,再有不到半个月就是新的一年。夜里,肖文瞅着粮本,上面的三十斤糜子还没有领,他推了推枕头边的妻子:“过几天,把它撵出来,过年炸油糕。”
“磨盘那么重,我可推不动。”施燕在睡梦中呢喃。
“小马周末不回家,让他来帮忙。”肖文蛮有把握的勾勒出几天后磨面的事。
一个干冷的早晨,施燕在窑里头劝说肖军:“外面特别冷,好好待在家里。”
“不,我要去。”肖军想去看看推面是咋回事。
“要去赶紧走。”肖文扛着一袋糜子站在门口不耐烦的吼。
原北县银行不远处半山腰,笨重的石碾盘在天麻麻亮的时候泛着清灰色,轱辘和碾台已经磨得溜圆光滑。
“肖老师,让我来推。”身材硕长的小马看到石台上铺满一圈金黄色的糜子。
“你先歇一会。”肖文两只胳膊撑在碾上的粗木杆,撅起屁股用力蹬着翻毛皮鞋,几十圈下来,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不停喊叫,“真是个体力活。”
施燕拿一把扫炕条帚瞅着空把撵出来的面粉扒拉进搪瓷盆,然后倒进一只空口袋里,她掂了惦装着糜子的面袋小声嘀咕:“还剩下几斤。”
“唾——唾——”小马向手掌心吐了一口唾沫,飞快的转起磨盘。
肖军傻乎乎的盯着石轱辘逆时针转了一圈又一圈,刺骨的寒风停留在川道,深深扎进他的脸庞脖颈,以及稚嫩的一双小手,青晃晃的和碾盘一样冰冷无情,棉衣棉裤在这个时候根本阻挡不住,任由北风肆虐。
施燕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这在原北县银行引起了轰动,肖军背着书包还没到家门口,听见原北县银行办公室李主任嚷嚷,“肖文婆姨咋敢怀娃,得去医院做了。”另外一个人鄙夷着打量着他,“可是不敢,肚子那么大,万一出了人命。”
期末考试后,肖军走进银行大院,小马在院子里拉住他的手:“灶上吃过饭,然后去医院。”
原北县人民医院,施燕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肖文笑的像一朵山丹丹花,“这里有饼干。”他拉开病床前的抽屉,“哎呀,咋爬进来蚂蚁。”
“别给娃吃,扔了。”施燕无力的嘱咐。
“弟弟好看吧?”肖文拽了拽棉布裹兜,哇哇——襁褓中的婴儿哭出声。
肖军趴在床边,面对突如其来的一个新生命,在他的心里觉得,这个家会更热闹了。
肖文每个月三十三块的工资全部买了奶粉,在物质匮乏的时期,原北县供销社根本就没有,只能央着塞北地区的同学一箱箱邮寄。
“你的问题是很严重的。”原北县银行办公室李主任拍着桌子吼:“必须严肃处理!”
“娃生下来,就是一个生命,得给一条活路,肖同志我非常了解,工作中嘛——比起你们一点也不差,甚至还会更好,国家在建设,需要这样的好干部,我看,就给降一级工资,大家还有意见吗?”俞行长说完话,拿着钢笔指着文书小马说:“记下来。”
肖文躲在墙角,捂着脸嘤嘤的哭出声。
二十五年后,秦省银行俞行长回到原北县银行大院,这里已经是另外一个单位,他和一位大姐拉起家常。“听说过俞行长,可是一个好人,不晓得长个啥模样。”俞行长望着银行大院,眼角的泪水很快就流了下来,不远处有一孔石头窑洞,那是他的办公室。
一个月后,施燕对肖军说:“开一张转学证明,咱家要搬了。”
肖军跑到山梁上的学校,校长说得班主任同意,他又曲里八湾的找到班主任。
“真格舍不得你走,学习这么好,不同意。”班主任无奈的阻挠。
“家里去了黄原市,所以——”肖军恓惶的站在院子。
“那么——明天取证明,肖军,以后来原北县,就住老师家。”班主任嘱咐。
1979年秋天,肖军头一次见到绿皮三轮蹦蹦车、一幢幢高楼和宽阔的马路,他却记起了钻进心的北风,举起两只小手,只留下原北的风。
家在二道街
黄原市银行大院是热闹的,早上八点开始,九孔石窑和顶上的薄壳房,以及临街的两层小楼房就挤满了干部,储蓄科、计划科、统计科、信贷科、办公室像一把豆子撒在各个角落,到了下午六点,这里又被放学娃们占领,跳皮筋、捉迷藏、追闹嘻戏,大院总是闲不住的。
从大门走出十几米,是陕北最繁华的商业区——二道街,早在清朝初期,已经有塞北关中的小贩牵着驼队赶着毛驴车,来这里交易土特产,那个时候叫“骡马市”,如今展堂的柏油马路,人们喊它“二道街”,原因是凤凰山往河畔数的第二条街,这里有国营食堂、蔬菜门市、粮站、面粉加工厂、药材公司、木材厂、生产资料公司等,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生活中紧俏的商品都得到这里采购,俨然就是黄原市的“王府井”。
肖文拖家带口来到黄原市,住在银行大院石窑顶上最后边的一间薄壳房,十二平米的脚地,木板床额外加了两条长凳,铺上木板,占去房间一大半面积后,这才把全家睡的地安排妥当,走廊的生铁炉子,春末支起来是厨房,秋末就会搬进去,既用来取暖、又具备了烧水做饭的功能,所以开春后,房间里还可以转个圈,进入冬天只能侧着身子贴着炉边走,大人小孩根本不敢乱折腾,不过它是暖和的,夜里肖文伏在台灯下整理文件资料,施燕就在床沿缝着小棉袄,肖军趴在凳子上写作业,昏黄的灯光下静悄悄的,一家人的内心却是红火热闹。
肖文不再去守金库,诺大的库房和电影院一样高大,水泥抹出来的墙面,谁也不知道它有多么坚固,即使在炎热的夏天,金库里也透着冬季的寒冷。
“去买一斤酱油。”施燕把炒菜锅放在火炉上,看到肖军背着布书包进了门。
肖军跑下楼梯,几步就到了二道街蔬菜门市部:“打一瓶酱油。”
“回去后,用纱布滤一下。”水泥柜台后的营业员拿起铁皮小斗一壶壶称。
到了家,施燕惊叫起来:“肖文,你看这是啥?”玻璃瓶中隐隐有几条乳白色的蛆在游动。
“阿姨说要过一遍。”肖军想起营业员的叮咛。
肖文拿一块笼布罩在搪瓷盆上,一遍遍筛着,施燕呆呆的看了一会急忙喊:“赶紧退了,反正我是不吃。”
当肖军抱着瓶子返回门市部,营业员冷冰冰的撂下一句话:“这么紧俏的酱油,竟然不要了?不能退。”
小玲是银行食堂厨师的女儿,寒假的一天,肖军去职工灶烧开水,她神秘的透露:“明早一起买豆腐,听说是年前最后一天营业。”
第二天清晨,肖军揣上豆腐票拎着面盆,还没走近蔬菜门市部,路边就聚集了一大群赶过来的人们,这里根本不需要排队,因为大厅里已经挤满了人,能够在除夕夜吃上一盘炒豆腐,那是除了肥肉片以外最好的美食,他们手中拿着一只菜盆或小桶,焦急的巴望能买到几斤热乎乎的豆腐。中午的时候,肖军好不容易挪到门口,听见里面有人喊:“已经没有了,得等下一趟送菜的车。”小玲把手中的面盆递给肖军,“一会捎上,我得去灶房帮俺娘摘菜,这是豆腐票。”日头爬在半空中,肖军终于挤到湿漉漉的柜台前,看见地上搁着一摞摞空木头屉,胖乎乎的营业员得意的不停嚷,“现在没了,下午再说。”吃过响午饭,肖军兴冲冲跑过去,门市部里空荡荡的,几个营业员正在洗刷沾满卤水香味的柜台和脚地,“阿姨,豆腐啥时来?”“今年不顶事了,过了春节再说吧。”一个中年妇女乐呵呵的应付。
“你先写作业,我去熬小米稀饭。”肖军放学后,班长梁小冰和他一起来到银行大院。
“玉米面窝头?”班长掀开面盆上的笼布吃惊的喊,“我家早就是白面馍了。”
“今天做啥好饭?”旁边薄壳房走出一个面容消瘦的老人,他是办公室主任。
肖军红着脸小声回答:“马伯伯,熬点稀饭。”
“老肖家的这个娃,挺能干的!”老马手里捏着一份文件,向身边的同事介绍。
班长咬着爆米花走在楼道:“肖军,明天带一些,兜里装不下了。”常见的米花,其实肖军往大炮玉米机里放玉米粒时,把一袋糖精也撒了进去。
“中午放学后,买三两水饺送到托儿所。”施燕一大早递给肖军一只搪瓷缸,小弟白天寄宿在银行大院旁边的托儿所,那是邮电局家属区四孔窑隔出来的一个独院。
二道街国营食堂,肖军拿着搪瓷杯子在排队,梁小冰看见了就央求他的母亲:“妈,先给同学盛一份。”阿姨忙着包饺子,扭过头向厨师喊,“给这娃捞三两大肉陷的。”
一路上,肖军一只手捏住搪瓷缸把手,另一只手紧紧按住盖子,生怕走的太急,把缸子里的汤汁洒出来。
托儿所阿姨接过搪瓷缸,掀开盖子称赞:“你家吃的可真好。”这样的日子坚持了二十多天,直到施燕再也拿不出粮票。
到了小学四年级,肖军放学后就去母亲的办公室读报纸,这是银行大院临街一楼的房间,墙角木架上有每天的秦省日报,他一张张翻看,那些天,几乎每份报纸头版都在报道深圳特区的建设,一个小渔村蜕变成现代化大都市,在肖军的心里,他感觉人们的生活将会发生很大的变化,似乎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在推动,像海浪一样阻止不了。
“肖军,和我去副食门市。”施燕掩饰不住喜悦。一个熟人好奇的问,“这是去干啥?”“桥山县成立了银行,肖文要去那里工作,买些糖庆贺。”施燕哼起了小曲。肖军看到母亲大包的从柜台扎起水果糖,奢侈的不像过日子。
1984年夏天,肖军离开了待了四年的银行大院,再也没有回到这里。
三十五年后,肖军在二道街农贸市场,一个摊主问:“要豆腐吗?”肖军很快掏出钱:“来五斤。”回到家,爱人埋怨他,“瞧,冰箱里还有好多。”
安澜旧事
肖军忙活了一个月,这才把两居室折腾的有了模样,青灰色防盗门、铝合金推拉窗户,乳白色内墙以及结实的地瓷砖,完全看不出是二十年前的老式住宅。
从黄原市二道街拐向南川,下了一道坡就来到文化政治中心——南大街,北宋有一个古城楼“顺阳门”,清代更名为“安澜门”,语出《文选·王褒<四子讲德论>》:“天下安澜,比屋可封。”它的意思是祈求世道太平,普天祥和,不过肖军没有见到过城门,凤凰山脚下八栋砖混小楼,在他的眼里是一道靓丽的风景,比起“安澜门”实惠多了。黄原银行南大街储蓄所就夹在小楼中间,临街的一层是营业室,楼上四层八套两居室住着行级干部,二十年后,这些不具备取暖、外墙皮脱落、楼顶裂缝、管道漏水的老爷楼,只能无奈的分配给入行不久的年轻职工,好歹还能居住,即使冬天是一个冰窟窿。
肖军是第二代银行人,父母几年前已经退休,第一代银行人一辈子生活在银行大院,那么到了他这里,只是抓住了半拉尾巴,一年后,随着股改上市,市一级的培训学校、幼儿园都没有了,更不用提家属院的出现。
分给肖军的是顶楼北边的一套房,木门咧着大嘴巴,门牌号也看不清,他约摸着起了个“502”,后来才记起这是一个强力胶水的名字,装修竣工后,对门王经理也开始捣鼓起来,木工地板就更加豪华体面。如果说没有院子的单边楼也算是银行大院,那么一溜宽不到一米长不足十米的走廊,就是院子了。
嘀嗒嘀嗒——肖军瞅见屋顶在滴水,一场大雪后的艳阳天,融化后的冰水趟进老化的牛毛毡,渗入楼板的细缝,钻进房间趴在墙顶,待不住了,一滴滴开始坠落。
“家里漏水了。”门外,王经理焦急的喊。
“准备去房顶看呢。”肖军一只手提着拖把,一只手拿起扫帚。
他爬上楼顶,把积雪扫到角边的漏水口,又用拖把吸着水渍,街灯亮起来这才下去,屋里的滴答声没有停止,跑进王经理家,看到桃木墙裙有些变形。
“明天写份申请,让行里来维修。”王经理蛮有把握的建议。
“没问题,今晚就写。”码几百个字,对肖军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他甚至还配了几张水漫房屋的彩色照片,有图有文的报告第二天就送到办公室。一个月后,肖军愤愤不平的唠叨,“瞧瞧,住的都是老百姓,根本就没人关心。”
缺水少雨的陕北,即使一整年没有一滴雨雪,肖军也是高兴的,每天查询天气预报,成为早晨睁开眼必须做的一件事。第二年一场春雨过后,他瞅着脱落的墙皮,一咬牙拨通了电话:“明天来南大街,把楼顶处理一下。”
周末,一口河南腔的夫妻俩把三轮车推到楼梯口,扛着一卷一卷牛毛毡爬上楼顶,到了下午,肖军站在房顶看见漆黑的顶面,在日头下像似穿了一件新衣裳,心里高兴的不得了。夏天,一场暴雨过后,王经理奇怪的问:“咋没瞅见滴水?”肖军抿起嘴想笑,忍不住了就说:“找人修好了。”快到冬天的时候,他接到办公室的电话,“申请看到了,这几天就来维修。”“不用了,谢谢!”肖军想起,那是一年前的事情。
“肯定是保险丝烧断了。”黑乎乎的房中,肖军举着手电筒跑到走廊,绞了一根铅丝拧在闸刀接线处。
冬天,呼呼的空调鼓着胸腔也显得无力,吼几声就泄了气,一家人穿着笨拙的羽绒外套,还要搓着手凑在油汀前取暖,屋外老化的线路可不得劲,总是耍麻哒。
“唉——什么时候是个头。”肖军叹着气打开电脑,突然发现自己的理财产品收益增加了不少。
半年前,东大街分理处钟主任说:“大家都去体验理财产品,自由选择。”肖军把几张存单支取后,在婆姨的担心中,全部换为一款新出的产品,不久后,单位的同事私下里嘀咕,“还是肖军会理财。”
“咱买房吧。”一天中午,他的婆姨撂下一句话。
“买就买。”肖军去二道街银行给房地产公司转账的时候,熟悉的同事搭拉个脸装着不认识。
一周后,王经理突然打来电话:“听说买了房?”肖军握着话筒,“嗯,在装修呢。”
大件组合家具,肖军拧开螺丝把一块块木板包扎好,找到补楼顶的河南夫妻俩,用三轮车运过去,碗筷衣裳分别装进纸箱骑着自行车一趟趟送过去。夏天傍晚,肖军站在新房阳台上瞅见窗外瓢盆的大雨,再也不担心屋顶漏水的事,到了冬天,混隆隆的壁挂炉,炙热的烤着地板下的管道,就和春天一样的温暖。
2008年,肖军离开了银行大院,三十多年前出生在“银行”字样窑洞中的他,走过了童年、少年,直到一多半的青年时代,都是在大院里成长的,只不过地点不同罢了。
十年后,肖军的孩子去了北京大学,没有了银行大院的记忆,窑洞、玉米面窝头,已经成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