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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晓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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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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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的天空

1984年夏天,陕北桥山县繁华的石板街边,一辆载着木柜床板锅碗瓢盆的大卡车,喘着粗气吼叫着钻进敞开的一处铁栏杆大门院子,红墙外木牌匾上的“桥山县人民银行”几个字遒劲有力。

“肖军,把竹竿拿过来。”一位身穿藏蓝色中山装的中年人喊,八小时的长途跋涉,他有些疲惫和焦灼。

“在哪?”车厢下个子低矮的少年不知所措,转动脑袋瓜四处寻找。

“车把你坐傻了?就在旁边。”中年人不耐烦的呵斥,眼睛盯着少年。

“行长,还是我来。”正在搬箱子的蔡主任急忙插话。

“别管,让他自己找。”中年人表情严肃,等待少年亲手把竹竿找出来。

露着一对门牙的少年绕着卡车转了一大圈,终于从车厢的角落找到竹竿,低头跑向中年人。

这个名叫肖军的少年,从黄原市小学毕业后,和父母一起来到接近秦省中部的桥山县,陕北和关中平原接壤的小县城,一切显得陌生和新鲜的,人们的口音细腻、饮食清淡,见不到一丁点黄土孕育出的粗犷洒脱,即使不经意的扯开嗓门吼一声,也会惹来旁人异样的眼光。

 

石板小街向北,就来到沮水边的小马路,窄小的柏油路是省内一条主干道,连接着陕北通向省会古城市,马路继续走去五百多米,爬上一道不太陡的土坡,就会看见远处围墙里一栋时髦的四层砖混结构教学楼,走进大门,出现几排瓦房和石窑,它们只属于第一个横断面,沿着旁边石台阶下去,就到了展堂平整的第二个平面——土广场,细心的人们用夯起的土围子把它圈起来,栽种出一排粗壮的核桃树,因为这里是山顶,墙外自然是笔直的崖畔。这里是桥山中学,县里最好的学校,肖军和母亲第一次见到它,内心就被阔绰的校园震撼了。

“同学,寇老师办公室在哪?”施燕打听,施燕是肖军的母亲,对娃的学习一直很用心。

“前面就是。”抱着一摞新书的女生说。

瓦房里几个学生在填写登记表,“先等一会,我领他们取课本。”瘦高个子老师匆忙出了门。

肖军瞅见墙上有一张国画,扯了扯母亲的衣角:“妈,老师会画画。”

“画的真好,喜欢美术,以后和老师多学习。”施燕高兴的嘱咐。

十多分钟后,高个老师回到屋子,“让你们久等了,嗯——娃考的不错。”他翻开登记本点头。

 

 

第二天早晨,施燕取出一只军用挎包:“初一二班,教室能找见吗?”

肖军把课本文具塞得满满:“妈——能行。”

秋天的桥山中学,清新空气中有一丝甜蜜的味道,教室门前,一个皮肤白昕的男孩看见肖军,拉起他的手喊:“咱班来了新同学,大家欢迎。”

很快,几个学生围拢过来,簇拥着肖军走到课桌前,面容清秀的男孩接着说:“以后学习遇到困难找我。”

“小磊,还有我呢。”一个脸庞黑黑的男生不乐意。

“凯雨,哎呀——咋把你忘了!”男孩笑嘻嘻的搂住肖军的肩,“家在哪里?轩辕街?西苑——咱几个住得近,放学一起相跟上。”他冲一个矮胖男孩嚷,胖男孩在拨弄一把洋火抢,“嗯”了一声没有抬头。

这时,教室外走进一位面容消瘦步履稳重的中年人,“王老师来了。”一个同学小声喊。

“同学们,我叫王洪祥。”中年人在黑板上利索的写出粉笔字,“从今天起就是你们的班主任,现在,我宣布班长是常军,学习干事小磊。”

班主任站在讲台,严肃的表情没有一点笑容:“开始大扫除,门前院子也是卫生区。”

轰隆隆,拿着扫把、抹布、脸盆、铁皮水桶的同学嘈杂的涌动起来。

 

小强拿出英语课本抱怨:“又要学外国话。”

讲台上面容慈祥的女老师笑眯眯的打开教案本:“同学们,前几天学习了24个英文字母,今天我们——”

肖军瞅见小强在课本上涂鸦,“开音节是——”一个踢腿的少林武僧出现在书面。

“那么,闭音节同学们记住了吗?”开着坦克的军人威风的涂在第二页。

炽热的午后,旁边的小女生搭拉着眼皮,下巴一点一点的,这时,后排一个胖女生用钢笔戳了戳小声说:“快听老师讲,别睡着。”

“放学后大家再复习一下,明天开始——”教室里齐声喊,“好——”英语老师满意的合上教案本。

课间,几个同学围起来嚷,“小强,让我们瞅瞅。”小强用手按住课本,得意的摆起架子,“只能看一眼。”双手刚一松开,英语书很快就被抢走了。

“画的真像!”

“那是少林寺觉远……

叮铃铃,“上课了。”有人喊,噼里啪啦桌子板凳忙乱的响。

化学老师站在讲台扯开嗓门喊,“同学们,把课本翻到最后一页。”她挪动矮胖的身子努力仰起头,“表格是元素周期表,大家跟我念,H氢、HE氦、B硼、C……”一遍读过去,又是第二、第三次。

放学路上,肖军OCK钾如数来宝念了个不停。

“肖军,去我家画画。”小强跑来喊。

依着轩辕街有一条石板铺出的山坡小路,路两旁齐齐整整坐落着青砖瓦房、新砌的平房小院,肖军跟着小强走上几个石台阶,来到一间昏昏暗暗的瓦房里,贴满褐黄色报纸的棚顶古朴悠远,木桌椅看不出原色泛出了油亮。

“这是水彩颜料,嗯——你用这支毛笔。”小强在方桌摆放着文具,“想画啥就画啥,家里就我一个人。”

肖军看见五颜六色的染料,想不出画什么,仰起头看见土墙挂着一副松鹤图,就瞅一会儿描一笔,图画本中出现了一只尖嘴长脖子的白鹤轮廓,他把毛笔洗净,蘸饱朱红色点在头顶,就活脱脱跃出纸面。

“你画的?”小强发现了白鹤,“书里哪一页?”

“是墙上的。”肖军有些不好意思。

“小强,放学了,这是你同学?”一位黑边眼镜中年人走进房间。

“爸,他画的白鹤。”小强举起美术本。

“嗯,画的不错。”中年人点头说。

他是小强的父亲,桥山县文化人,诗词文字经常发表在黄原日报,也是县城唯一一家照相馆师傅,肖军初中毕业那年,一寸黑白照片就是在那里拍的,相片洗出后,肖军觉得门牙太惹眼,跑进照相馆排着队央求再拍一张,小强父亲看着相片困惑,“不是挺好吗?”肖军一直坚持,“唉——那就浪费父母的五块钱,这次要注意表情。”几天后,肖军从照相馆取回照片,看到和上次差不多,还是露着一对惹眼的门牙,这张底片最后洗出来四十多张,敞开送给班里的男生女生,男同学很快回赠了照片,女生就显的扭捏,几天才会收到一张,肖军每天盘算着缺少谁的照片,一次课堂中,他不停的回头瞅后排一个女生,女同学揣摸出肖军的心思,终于停下手中的笔:“是不是要照片?洗出来一定给。”中考结束后离校的那天,女生递给肖军一个小纸包,“这是你的。”拆开后是她的一寸照片。

肖军喜爱美术,夜里完成家庭作业,就摊开图画本临摹美术课本的作品,素描、色彩、国画描的有模有样,一周一次的美术课前,总会有同学问,“这几天画了什么?”然后翻开他的图画本欣赏,这份绘画情节以至于闯入最紧要的中、高考阶段,岔出一条望不见头的人生岔路,直到参加工作后在别人的劝说下,最终打消了念头。

美术老师一页页翻看课本,沉思了一会,“上周布置的手工,有谁做出了?”

肖军脸红通通的羞涩着犹豫,终于鼓足勇气举手。

“原来是这样。”老师举着纸条编出的小方块,“大家看,这是完成的作品。”她接着翻开肖军的图画本,看到碳铅绘出的一个石膏正方体,“这一面涂的太重,浅些好,嗯——总体还不错。”

周五,语文老师夹着一摞作文本走上讲台,“常军、小磊、肖军三位同学,把作文改一下,星期天送到学校投稿《中学语文报》。”话音落下,清瘦的老先生打开课文,抑扬顿挫的读起来,“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作者是唐代诗人刘禹锡,诗中赞颂了美好的秋天,表现出一种奋发进取的豪情和乐观主义情怀。”他清了清喉咙,“大家跟我朗读一遍。”

肖军回到家,茫然盯着作文本,不晓得该如何去改动这篇记叙文,《一件小事》在他看来是一件大事,反复浏览了几次后,这才拧开钢笔。

周日早晨,肖军摊开几页纸把涂满黑疙瘩的修改稿一笔一划抄录出,施燕看了看,又瞅着原文皱起眉头,“娃,这是两篇内容不一样的作文。”肖军心里被浇了一盆凉水,但他总觉得第二稿要好一些,吃过晌午饭就去了学校。

一个月后,下课铃声急促的响起,语文老师走出教室忽然又返回,取出一份报纸搁在讲台,“小磊,上面有肖军的作文,给大家传阅一下。”

 

 

“小虎,一组准备两个节目。”班主任按照学习小组分配着元旦演出任务,初一(二)班立刻沸腾起来,同学们面面相觑,嘈杂声抱怨着不会唱歌、没学过舞蹈。

学习组长小虎坚定的回答,“能行,我算一个。”他瞅向肖军,“你是城里来的,得准备个节目。”肖军看到组长报了名,就点头应下来。

星期天,小虎从桥山县人民银行隔壁楼顶的天窗钻过来,仔细问肖军:“准备了啥节目。”

肖军吞吐的说:“表演一个小品《吃鸡》。”接着开始示范。

“真不错,这几个动作力度小一点好。”小虎比划,“你给一组争光了!”

一周后,教室前的空地上初一、二年级八个班同学搬着凳子围出一圈表演区,肖军低着头拽住虚无的鸡腿,一会用牙齿扯鸡皮,一会鼓动腮帮咀嚼,一班班主任笑呵呵对一位老师喊,“你来迟了,错过了吃鸡。”

肖军的这个小品,成为班里保留节目,以至于放学路上一些不认识的同学起哄:“今天吃鸡了吗?”

每年秋天,桥山中学都有一场运动会,肖军报了“竞走”项目,在他看来就是走路,每天去学校不是在走吗,班里有一个女生也报了同一个比赛,一天午后肖军在上学路上,听见前面的女同学低声对同伴说,“他报名了,你俩比一次。”肖军敞开步子走,几分钟后,在一道土坡超过了她,听见身后笑嘻嘻的埋怨,“不走了,跟不上。”

肖军这一次选择是错误的,身材矮小的他撒开腿,还是落在后面,到了初中二年级,他决定参加千米长跑。桥山中学上午两节课后是早饭时间,家在城里的都要回去,肖军听见放学铃声,夹在急着回家的一群学生中间跑出校门,每一次总跑在前头,不久,体育课代表小斌发现肖军跑的比自己都要快,运动会就把肖军拉进比赛名单,代表全班去参加百米障碍智力竟赛,跨栏、钻杆、再回答一道文学常识题,他穿着一身天蓝色运动服,袖子和裤腿上的两道白线醒目的跳跃在操场。这次肖军还报了五千米田径,班主任和一些同学担心,“能跑下来吗?”甚至还安排两个同学准备搀扶,肖军到达了终点,甩开他俩的胳膊,喘着粗气问是第几名?凯雨在一旁心疼的说,“看你,这是何苦呢?”

几年后,肖军离开桥山中学参加黄原市冬季越野赛,跑过人民银行门口,听见施燕在喊,“娃,快跑。”

 

课间,一个女生偷偷瞅了一眼肖军,“你们说,班里他最老实。”旁边两个女生看过去,点头附和,“嗯,是不太爱说话。”

肖军埋头在看书,羞涩的不敢抬头,说话的女孩是班里文艺委员齐丽。“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她在课后会轻声哼唱,轻飘飘的走进肖军的耳朵。歌声非常动听,那是班里组织观看电影《人生》的插曲,也许是个子低,电影票竟然在第一排,坐在影院,轰隆隆的热场音乐,几乎把耳膜震破,这时,一个戴深度近视镜的矮胖女生举着票走过来询问,“眼神不好,谁换座位?”肖军站起结巴的说话也不利索,旁边高个男孩大声喊,“我——”只留下他傻呼呼看着嘈杂声中离开的背影。放映结束,肖军头晕目眩的走在马路自责,再也不敢坐第一排,见了女生别害羞,虽然是这么想,然而腼腆的性格,一直读完高中也没有改变。

秋天,凯雨约肖军中午摘酸枣,桥山县河边一段残缺的土城墙上,乱蓬蓬长满酸枣树,每年九、十月间,脆甜的野枣点缀在带刺的枝头,凯雨就会去采摘,他知道那条土窝子小道能爬上墙头,肖军跟在凯雨后面,钻在荆棘凌乱的矮小空隙,凯雨踩着土窝子攀上几米,张望一会指着,“那边好摘。”肖军伸出胳膊小心摘满一大把,塞进书包又找另一个枝条,突然,凯雨惊慌的很是神秘小声喊,“快走,下去再说。”肖军瞅见远处一大片酸枣不甘心,“还有好多呢。”墙角下,凯雨这才放心的解释,“刚才遇见一条青蛇,没敢给你说。”肖军听了,吓出一大跳,跑起来比凯雨还快。

回到学校,过道边一个女生怂恿肖军的女同桌,“他摘下酸枣,你去要一点。”同桌很快沉默起来,白昕的面庞显露出内心在反复纠结,肖军打开书包,犹豫着不停拨拉一粒粒酸枣,终于他壮起胆捧出一堆酸枣,“给你。”同桌立刻笑着声明,“是她要。”仟细的手接过递给过道边女生,肖军干脆敞开书包,“这些都是你的。”女孩惊慌的劝阻,“摘枣不容易,留着自己吃。”看到肖军在坚持,只好抓了一小把,“哪里摘的?路好走吧?”“河边土城墙,可多了。”肖军第一次和女生说了好多话,似乎看见乌云散去后一片湛蓝色的天空,当然,这是他学生时代仅有的一次和女生的交谈。

冬天清晨,肖军在县汽车站小广场,瞅见班里一个女生挑着水桶向一排小吃摊走去,他好奇的回过头,女生在一个摊点放下担子,说了几句话背起书包。学校路上,肖军陷入这一幕真实生活的反思中,下了决心,一定要努力读书。匆忙走进教室,火炉旁的一个小女生嬉笑着大声喊,“你是不是长了尾巴?”肖军转过身摸不着头脑的胆怯问,“我没有尾巴,它在哪?”小女生哈哈大笑,“门没关住,就是在外面。”肖军反应过来,急忙跑去关住木门。

这个女生初一结束后休了学,那天,班主任站在讲台问,“那位同学觉得成绩跟不上,可以报名留级。”他的手中有一份成绩单,“学校给了五个名额,休学算一个,剩下的如果没人申请,就按照期末排名。”肖军内心开始纠结,初一没有认真学习,也许复读一年,会成为班里的第一名,想到这里,于是勇敢的举起手。“嗯,肖军报了名,还有那位同学?”班主任在教案本记录,很快抬起头有些疑惑,“你是班里第三名,说说自己的想法。”肖军站起吞吞吐吐的,“初一有几门学的不好,想再学一遍。”班主任语气凝重,“大家看,这么好的同学都有上进心,值得全班学习,不过——这件事最好和父母商量一下。”肖军不寻常的举动,惹来许多同学的担心,按照这个标准,班里前三名以下的同学都可能成为留级生,以至于凯雨也在放学后不吭声的走了,最煎熬的是来自母亲施燕的数落,“你是怎么学的?竟然被学校留了级。”肖军的解释,他的母亲是根本不会相信的,排名第三的学生出现在留级生名单里,一定是肖军在说谎。一天后的傍晚,施燕笑着说,“问过学校了,老师不会答应的,你就安心读初二吧。”

肖军第一次安排的人生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结束了,两年后当他看见班主任房中贴着一张黄原师范学校美术班的招生简章,冲动的要去报考,施燕背过身,“太不听话了。”肖军看见母亲气鼓鼓的样子,这才坦言,“妈——只报了高中。”中考结束后的一天傍晚,他和父母走在石板街,发现马路边贴着一页暑期美术班招生广告,“妈,我想学。”肖行长瞅了瞅学费,“别糟蹋钱,学啥呢。”看着父亲走远的背影,肖军泄了气,沉默着不说话,施燕跑上前,“给娃报个名吧,学费我出,军娃给你。”母亲从衣兜掏出三张大团结,肖军摆着手怄气,“不学,给家里省点钱。”三年后,肖军再一次面临人生的选择—高考,报考的专业竟然还是美术,仓促去了榆林参加艺考,结果把石膏像画成铁疙瘩,他不懂什么叫素描、色彩,能沾一点边的只有速写,那还是临摹小人书练出的简单勾勒,不过他不去埋怨施燕和严厉的父亲,也许是命吧,即使工作后拼命自学,深奥的微积分、线性代数和概率论也能熬上几个夜晚琢磨透,然而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在一个人成长的阶段,一旦错过了什么,枝丫再也不会伸展。

 

 

冬天上午,肖军看见父亲单位的蔡主任给数学老师招手,老师回到教室,“肖军,把书包带上回家。”教室里一双双眼睛盯着肖军,开始猜测。

路上,蔡主任解释,“今早你奶奶走了,学校的假已请好。”

肖行长故乡在邻县一个小村,1966年,从五镇初中毕业去古城读中专,他的母亲肖军的奶奶,一个小脚老太用最为远见的目光,把恓惶家中一头小猪赶到镇子,换回第一个学年的生活费,也走出了一大家子八口人第一个吃公家粮的国家干部,很多年后,肖军改变了对父亲节俭的各种误解,作为家中儿女老大的父亲,省出的一点会是弟妹扯上一件新衣、抹一包雪花膏、吃着一星点油花菜水的日子。

肖军在班车里,瞅见父亲一路上抚摸怀里的相框,窗外北风吹乱了发髻,哀叹声沉浸在一场痛哭中,似乎远远没有结束,他的目光空洞无助,像一个孤儿狂奔在轨道,看见模糊的列车,一点点在远去。

几天后,学校午间小操场,西苑凑近肖军打听,“是不是回了一次老家,大家以为你转学了。”凯雨跑过来搂住他的肩膀,“回来好,我们还在一起。”小磊喊,“下午学校有高中老师讲座,夜里一起去看星星,你们说到哪里?”西苑提议,“这么冷的天,在城里吧。”“多叫几个同学,人多了才好。”小磊补充。

校门口的操场前,黑压压坐满了学校师生,伫立国旗杆的砖台上一张课桌前,地理老师凑近话筒兴奋的讲,“哈雷彗星76年才可以看到一次……”台下的肖军把年龄加上76,庞大的数字吓了一跳,下一次见到这颗星,那是一个漫长的等待,面对浩瀚的宇宙,忽然又认为是一种天体现象,不如每天读书、笑了哭了的实在,无论多少年后再相见,每一天的生活还得继续,可得好好过呢,这样想着,他从悲伤中快乐起来。

冬夜小马路昏黄的灯光下,五个同学走了很远的路,就要到桥山县西街尽头,这才找见小利家,西苑大声喊,“小利,小利——”很快传来房门哐当的响动,身材微胖的小利递给西苑一只牛皮匣,里面是一架铜制望远镜,憨厚的小声询问,“你们谁会看?我也不会用。”大伙愣住了,凯雨勇敢的取出望远镜,仰起头凑近眼睛,“啥也看不见,哎——有一个亮点,是不是哈雷彗星。”西苑着急的伸出胳膊,“让我也看一看。”小磊站在一旁建议,“咱们还是去学校找地理老师,这么大的天空根本不好找?要去赶紧走。”小利睡眼迷瞪的说,“天太冷,我就不去了,望远镜借给你们。”

地理老师从平房走出,激动的问,“欢迎同学们,你们是哪个班的?它很好找,就在猎户座。”说着话接过望远镜开始对焦,“大家看,有一团烧饼大的光就是。”肖军举起望远镜寻找,“方向错了,在这边。”老师转动他的胳膊,“找到了吗,像烧饼一样的星星。”回家路上,西苑不甘心的抱怨,“根本就没看见,你们看到了吗?”小磊安慰,“这么晚了,就不要再麻烦老师,凯雨,把望远镜保管好。”

肖军不吭声,其实他也没看见,面对一位不熟悉的老师胆小笨拙的只能用“是”来尽快逃离课堂外的束缚,冬夜探索宇宙的这次体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肖军都记得非常清晰,那是和课本截然不同的一种感受。十年后肖军用将近一年的工资买来一台笨重的天文望远镜,他看见了月坑、木星的光环,单位同事嘲笑,“不会过日子。”以至于未婚妻也埋怨把钱花在不该用的地方,肖军却认为黑暗中寻找光明,是一件有趣的事。

 

“桥山通火车了。”小磊兴奋的谋划,“就在秦川,咱们周末去转转。”凯雨对西苑说,“借辆自行车一起去?”

这条七十年代筹建的地方铁路,肖军曾无数次仰望散落在川道里的水泥墩,想象隧道中钻出一列呜呜叫的火车,发出哐当哐当的和声,今天终于等到了,他显得非常兴奋。

“我带肖军,凯雨和西苑骑一辆车。”小磊安排。

星期天一大早,四个小伙伴在日头刚爬上山顶就出发了,凯雨和西苑都会骑自行车,两人轮换着蹬车,转过一个山湾,就骑出了很远,小磊呵哧呵哧用力追赶,车座这时不听使唤,七扭八歪派不上用场,就索性拔下来递给肖军,肖军在后座喊,“凯雨慢一点。”

静静的车站只有轨道,没有突突吼叫的火车,西苑记起附近有个亲戚,就给大家建议,“咱们去吃晚饭。”

河边村落,一个大姐问,“西苑,咋不说一声,都没准备。”西苑嬉笑着,“没给家人说,全是同学。”

点火,擀面、烧水,每个小伙伴都吃了一大碗面条,夕阳中有人问,“吃好了吗?”“吃好了。”肖军坐在自行车后面,双手扶住小磊的腰,生怕他坚持不下去,小磊鼓足气坚持,“只管坐稳,一会就到家。”

肖军开始胆大的学起自行车,是中考后的夏天,雨后的桥山县体育场,施燕用力扶住车身,担心会倒下,跟在后面跑了一圈又一圈,旁边一位大姐看不下去,“听我说,娃自己会,只是胆子小,瞧把你累的。”这个暑假,肖军没有学会骑单车,他开始缩手缩脚骑行在大马路上,那还是去了黄原市读高中以后的事,学校离家远,为了赶时间,只好硬着头皮贴近马路边溜,随时准备用一只脚撑住路沿,一天中午放学后,班长说,“快刀斩乱麻,骑快点。”挤在一股自行车洪流,夹缝中的他总是躲闪,以至于爬坡时与一辆逆行的自行车相撞,二八车梁也隆起了小山峁,从这以后,肖军放开手脚把速度提了一个新高度,高中二年级甚至和同学去了几十里外的南川林场,自行车俨然成为他生活中一件称手的交通工具,即使冬天马路铺着一层厚厚的积雪,也能老练的肆意行驶。

 

 

“赛虎”是一条土狗,浅黄色皮毛在阳光下平展油亮干干净净,它每天都站在土崖下几孔窑洞前,老成稳重的盯着行人和学生。

肖军第一次见到,担心没有被铁链栓住自由自在的它会跑过来,凯雨介绍,“它不咬人,你瞧,赛虎——”大黄狗听见喊声,撒欢跑下坡,凯雨一只手抚摸它,“回家吧,我们去上学了。”“赛虎”还是摇着尾巴跟出十几米,听见有人在喊它,这才站着不动看着我们,然后默默的离开了。

每天上学看见“赛虎”,就知道学校不远了,放学路上遇见它,回家的路就走出一大半,大多情况下,桥山中学的学生去学校,会快乐的和它打个招呼,等到放学后急着吃午饭、赶作业就不一样,人们不会顾及它的存在,“赛虎”也就聪明的不会跑下坡,偶尔有人吹一声口哨,它也只是茫然的蹲在窑前土坡上,远远望着一个个背影。

秋天一场雨后,肖军看见土崖塌成一片坡洼,和川道里的山坡一样,覆盖着厚厚的黄土,如果不知道这里曾是一排窑洞,谁也不会发觉有人在居住。

几天后,凯雨发现了马路边的黄狗,“赛虎——”它没有听见,孤独的在废墟上寻找,“真可怜。”它浑身沾满干巴泥泞,皮毛也不光亮,步履笨拙迟缓。

一周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它,放学路上,一个同学说“赛虎”被拾荒老大爷收留了,西苑反驳,“我问过,根本没这回事。”凯雨叹着气,“它被人吃了。”

肖军第一次目睹生命远去,束手无策的他只能用无奈面对,多年后,第一次相亲说,“喜欢帮有难处的人。”女孩沉默许久,“你是个傻子。”火红的心浇了一脸盆冰水,肖军尴尬逃离后,开始寻找善良的姑娘,幸运的是貌不惊人的他还真找到了。

 

 

初三最后一天,常军拿着一摞毕业照站在讲台:“希望大家记住——”

这一堂课,班长把照片发给同学们后,所有人将背起书包永远告别这间教室,初中最后的时光里,读书娃们的约束开始解脱,“毕业了——”有人大声喊,哐当敲打课桌的响动和吼叫混合在一起,突如其来的喧哗热闹,班长有些不知所措,但他理解这是同学们在用一种独特的方式记住最后一课,就像景点刻出的“到此一游”,总想留下点什么。班长默默站在讲台,微笑着期待一切都会很快平静下来,然而局面根本没有办法控制,嘈杂声更加沸腾起来。

小磊从座位中跑上来喊:“大家都坐好,听班长的。”

吵闹声逐渐停了下来,常军喊着名单上的名字,一张张合影在同学的手中传递,这是桥山中学初八四级二班班长最后的一次履职。

肖军把课桌里的书本、练习簿、墨水瓶一股脑塞进黄挎包,站起来寻找凯雨,却发现他早就不在了教室,平常热闹的教室只剩下寥寥几个同学,他急忙下楼去追,赶到学校门口也没有影子,回头瞅见常军抱着一摞书走过来就喊:“班长,见着凯雨了吗?”

“没有,教室门都锁了。”常军回答。

从校门口的土坡下来,肖军似乎感觉到丢失了一件重要的东西,是老师、同学,还是教室、课桌,或者它们拧在一起的混合物,这种味道,忽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胸腔空落落的很快没有了知觉。二十年后,肖军在学校门口看见一个后生站了很长时间,他说自己大学毕业了,今天就要离开校园,想多待一会。年轻后生是幸运的,可以奢侈的品味时光消逝,肖军这天,却没有多看一眼就匆忙远去,甚至锁住教室大门的“咔嚓”声也没有听到,当然,紧闭的门是再也回不去了,这是多少年后,同学们所没有料到的事。

 

 

十六岁的夏天,所有人都在等待中考成绩。

读不进书的开始打听起县里招工的消息;觉得升学没有指望,就又搬出了一大堆初中的课本,躲在闷热的屋子里一本本翻看;只有那些成绩好的同学,着实拥有了一个被风吹过的夏天,当然也有人借来高一课本早早学起,这只是很少的一两个。

肖军和西苑见到闫军,他的书桌上摆着一台录音机,“父母让我补习一年,暑假每天都在复习英语,听——前面的歌好听。”闫军把磁带转到头,叮叮咚咚的钢琴响起,“再放一遍。”西苑听的入迷,播过几次听腻的西苑问,“还有其它歌吗?”闫军翻动一堆英语磁带,“就这一首。”“还是看录像吧,香港武打片。”西苑怂恿。“家里要检查呢。”闫军犹豫着拿不定主意,“要不——去看看我爸在不在?”西苑猫着腰趴在隔壁房间窗户,却发现门板挂着一把锁,闫军听到好消息,利索的摘下耳机,“哐当”一声关了门就跑出去。

桥山县电影公司二楼,一间黑咕隆咚充满烟草、汗酸味闷热的会议室,电视机传出刀剑的叮哐和武士的吼叫。“你来啦,刚开始放。”黑暗中肖军认出是小强,初一结束后,小强留了级两个人再没见过,“考的咋样?”肖军见他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干瘪的纸盒捏出一根,“给你。”那是一支大人们经常叼在嘴边的香烟,肖军摇着头躲闪,“你看我。”小强点燃火柴凑近,撅起嘴巴猛吸一口,橘红色烟芯很快消失在一团白雾中,很有成就感的小强嘴唇吐出一缕缕白色烟雾,“他是个大人了。”在肖军心中,和校园生活不相干的一切,都是成长后的一个独特标志,三十年后,当肖军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把香烟戒掉,觉着这只是一种活着的态度,与成长根本搭不上边。

闷热的午后,肖军在路边瞅见凯雨冲着他笑:“这些天去哪了?在你家找了好几次。”

凯雨刚吃过下午饭,说起话来缓慢:“在乡下待了十几天,今天才回来。”

奔跑了一天的日头,疲惫的躺在西山坡顶,一大团橘红色的霞光织出一层层棉絮,挤在一起厚厚的铺在天边,再有一些时候,忙碌的白天就会过去,等来的是宁静的夜晚,以及满天亮晶晶的星光。

“成绩出来了,你考的咋样?”肖军小心问着凯雨,担心最好的伙伴在两个月后去不了高中部。

“如果分数线和去年一样,应该刚好。”凯雨皱着眉头看不见笑容。

沮水河边,呱呱——蛙鸣声飘在平静的岸边,肖军和凯雨都不说话,内心却像一锅烧开的水,炽热翻滚。

“听西苑说你要去黄原读高中?”凯雨突然问。

“还没定下来,如果父母去市里工作,就会走的。”肖军只有一个不确定的答案,“常军、小磊、西苑他们去了哪里?”

“班长在家看高中课本,小磊到外地旅游了,西苑好像去了村子亲戚家,你还记得小斌吗?就是体育课代表,他招工到了采油厂,就在咱们看过火车的地方。”凯雨的嘴角有了一丝微笑,“走时说一声,我送送你。”

三年的校园生活,是一坡洼肥沃的土地,小伙伴们在这里松土、播种、浇灌、锄草,等到果粒包满了,他们又将去往更加广袤的天地,挥动镢头,有的人会留在原地不动,有的人继续前行,有的人却在逃离,肖军在同学们眼里是一个逃跑分子,因为他手中有一张没有时间的车票,这是最好的证明。

“看——三颗最亮的星。”肖军指着星空喊,银河系天琴座α星、河鼓二、天鹅座α闪着亮光,“凯雨、小磊、西苑,哎——看到它就算见到了你们。”

“那你呢?”凯雨仰起头寻找。

“我——你们看到它,就知道我也在看。”肖军凝视夜空张大嘴巴,两颗小门牙翘着。

十六岁的天空,不论白日黑夜,每一天都是美丽的。

十几天后,桥山县下起淅沥的秋雨,肖军在秦川火车站台,听见呜呜——的笛声,他没有给一个同学说去黄原市的事,三年前是这样轻轻的走来,今天,肖军心情沉重,虽然没有送别的泪水,可是,火车喘着粗气向北滑动,知道十六岁已经远去。

 

尾声

 

1987年,施燕领着肖军走进黄原中学,“嗯,成绩没问题,在高一二班吧。”招生老师说。

肖军回头望了望,十六岁的季节过去了,一个个热爱的老师、同学以及初萌的爱,在一点点远去。

 

后记:四年后,肖军在黄原大学见到了已是大学一年级的小磊,十年后,在桥山县工作的凯雨出差找见黄原市工作的肖军;二十年后,肖军拨通了一个电话,西苑说知道你在黄原市,欢迎回家。肖军知道桥山中学早就搬迁,当年的教室、操场也已经找不见,只留下十六岁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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