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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晓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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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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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东旧事

肖军全身绵软大脑一片空白,打发走瘸腿工头,房间恢复了宁静,青白色吸顶灯照在乳胶墙上,一股酸腐气味钻入鼻孔,他记起大冬天菜缸里漂着的白花汤水,口腔中立刻渗出苦涩的粘液和大块盐粒稀释出的焦渴。嘀嗒,嘀嗒,床头的小闹钟歇不住脚,向来时的路走去。

 

 

黄原市往东,沿着一条窄小的河边小马路曲里拐弯熬上一百多公里,有一个巴掌大小的小城——原东县。靠近黄河山路还不通畅的陕北小县,汽车在这里就不会前行,显然这是一条“断头路”。

肖军刚从水房刚接满一壶开水,他的父亲远远喊:“拿几件衣服,车就要开了。”

一个文邹邹的干部凑上前笑着问:“带些啥?我来帮你拿。”肖军慌乱的丢下水壶,“没啥,不用了。”回家抓起几件衣裳跑进院子,一辆乳白色商务车正突突的喘着气。

初冬的川道,焦赭色峁梁看不见一点绿,光秃秃的头顶下面身子裸露着一层层坚硬的石块,肖军缩在车厢里沉默着,高考时梦想的大学生活,在雨季过后一切结束了,等待他的是漫长严寒的冬天,汽车转过一个山峁,接着又是一个更为庞大的山包,总望不见尽头。

“一共八道弯,刚过了第三个。”一位皮肤黝黑面部肌肉结实、腰里别一把锃亮手枪的干部吸着烟介绍,他是原东县银行保卫科科长,负责这次业务凭证押运。

“早就听说你要来,支行等了很长时间。”与肖军见过一面文邹邹的干部盯着介绍信。

迷糊中,湛蓝色天空下一个男孩跑在操场,汗珠淌在脸颊来不及抹一把;瓢盆大雨中,骑着单车的少年衣裤粘着胳膊和两条大腿,鞋子里也是水汪汪的,一个浪头遮住阳光“啪”的一声落下来。

“到了,先去吃饭,我叫白岳,是支行文书,生活中有啥事就言传。”文书说着话进了一家小饭馆。

肖军傻乎乎的跟在他身后,竭力把自己的一举一动融入这个陌生的社会,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张五元钞票,看见文书点了两盘肉丝炒面,于是抢着结账:“多少钱?”

“哎——你还是一个学生。”文书急忙阻止,“牙膏、牙刷、毛巾都带了吗?”见肖军直摇头就安排,“一会去买。”肖军唯一的五块钱,花出去就变得一无所有,以后的日子拿什么填饱肚皮,在路上他就盘算好,一天吃一个馍能撑一个月,等熬到月底发了工钱就不会再紧巴,“从来不刷牙。”肖军解释,“这咋行?我来置办。”文书的一番话打消了肖军的顾虑。

原东县银行一排办公石窑,肖军在中间的一孔窑洞临时居住,窑后一个土炕上面摆放着三只木质文件柜,脚地两个笨木头桌是文书和打字员办公的地方。夜里,躺在炕上盯着黑漆漆的窑顶,他反复琢磨,明天做什么?能干好吗?心里猜不透,却满是不认输的勇气。

从校园跨入从没见到过的生活中,这不是在学校里读书,可以由着性子选择文理科以及飞去的方向,厚重的人情世故以及牢不可摧的社会规则,交错重叠着让肖军陷入迷茫,如果这是真正的人生,那么十八岁以前只能称呼学生,顺从还是刺破,每一个想法都关系到以后几天、几月、几年,甚至一辈子的好与坏。

 

 

原东县银行职工食堂在一间说不清年代的旧瓦房里,厨子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娘,消瘦的脸庞上泛着油光,一大早白岳领着肖军在食堂对她安顿:“这是新来的员工,先记上账吃。”大娘在脚地转了几圈翻出个白纸本笑嘻嘻的问,“从哪来的?”肖军写着名字回答,“黄原市。”“哎呀——是城里娃,能看下这饭。”大娘逗肖军。饭桌旁一个后生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接过话题,“这么好的饭,就是在黄原也找不到。”“文君,就你能!”大娘笑着去了灶台。早餐是白面馍、小米稀饭和一大盘酸白菜,肖军找了个空位子坐下,低下头胆怯的小口咬着白馍,手里的筷子也在没有人伸出的时候快速夹上几根缩成一团的菜叶。

热乎乎的饭菜比起读高中时书包里硬实的干馍和葱杆要好了许多,肖军担心的吃饭难题终于有了着落,昨天还在琢磨的大事情,现在看起来是多么的渺小可笑,他为自己幼稚的想法感到了自责和无奈。

大娘见肖军抹着嘴,两只手就搓在藏蓝色的围裙上抱怨:“城里娃,赶紧拿一袋面,灶上快没了。”

“嗯——”肖军应了一声,这一袋面无论如何是要给的,饭钱可以赊账,凭粮本供给面粉的小城几乎不可能敞开了让人们购买。肖军在最繁华的石板街上转了一大圈,也没有找到一家销售粮油的门市,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原东县粮站趴在窗口问:“能买一袋面吗?”织毛衣的妇女低着头回答,“把粮本递进来。”肖军可怜巴巴的乞求,“我是外地人,拿钱买。”“卖不了,都是有记录的。”妇女翻动账本惊讶的打量满嘴胡话的后生。肖军口袋里揣着一张百元钞票,那是和文书借来的,原以为有了钱就可以解决的事情,现在看起来是行不通的。

每次去职工灶,厨子瞅见没人时就催促:“城里娃,啥时把面送来?”肖军扒拉碗里的面条,“大娘,再等几天吧。”他打算这个周末回黄原一趟,抗上一袋五十斤的白面搭个班车。

周五早晨,白岳递给肖军一张小纸条:“拿去买面。”到了中午,肖军还没等厨子张口就掏出纸条说,“一会送过来。”厨子眯着眼瞅了好一会,很快就大声喊叫,“你可真有本事,那是局长批的条子。”

粮站离银行有二百米的距离,肖军扛着一袋白面呼哧呼哧和学校田径比赛到了最后一圈整个人飞起来似的,厨子见肖军驼着背进来,不紧不慢的嚷嚷:“城里娃,出了门向左转,送到头一个石窑里,嗯——门开着呢。”肖军扛着面袋转过身,又走出十多米,一头撞开门板,看见炕上堆满了白面。

 

 

撒在小城两头的是东川和西川储蓄所,繁华的石板街上,聚集有电影院、百货门市、农贸市场,这里是城市的中心,也是营业部的所在地,原东县银行三个店面横在一条直线上,牢牢盯住了人们口袋里的闲钱。

储蓄科长系着一条鲜红的领带,一身西服展堂的看不出一点褶皱,如果不是一口地道的陕北话,会被误认为一个归国华侨:“肖军在你那里实习。”西川储蓄所梁主任厚道的点头,“那——人可就领走了。”

西川储蓄所是一个新设的网点,记账员小红和出纳燕子临着柜台,梁大姐是这里负责人,肖军的来到如果说是一个人员的补充,更确切是解决一个住的地儿,行里临时的土炕显然不适合办公的要求。梁主任巧妙的把一排文件柜推到单人床前,一天后找来半截白门帘挂起,就是一间小卧室。

记账员小红工作细致,穿着时髦的牛仔上衣:“会打算盘吗?”肖军努力回忆,“小学练习过,不记得了。”“现在教你打算盘。”小红拨着算盘珠,“一加一等于二,再加三是五。”肖军笨拙的拨拉手指,一点也跟不上小红的口诀,梁主任笑呵呵在旁边指点,“还是练六二五容易。”肖军夜里不停的琢磨,几天后竟然学会了珠算,那是一种盲打,比如七加九,拨一个珠子向前进一位,几乎不用去想。燕子教肖军点钞,讲起话来利索干脆,“瞧,就像这样,会了吗?”然后大拇指飞快的数出一把钞票。“哎——让娃慢慢学,别老欺负他。”梁主任笑嘻嘻的喊。肖军平时兜里揣着一把一角的纸币,有空就拿出来练习,即使走在路上也会数着,有一天路过菜市场,摊主盯着他点钞,等了好一会问,“你是来买菜的?”肖军听见,脸红得和山梁上的晚霞一样。

“今天开始,支行开展服务提升活动,你们三个在工作中一定要注意。”梁主任一大早叮咛。

肖军琢磨,服务是个啥?难道是笑着打招呼,站起来和顾客拉话。正巧一位客户办理取款业务,他满脸笑容着趴在窗口里问候,双手递出钞票后:“老大爷,您数数。”“不用了,出纳过了一遍,你也点了一次,肯定对。”客户把钱揣进上衣口袋。“您就数一下嘛。”肖军固执的趴在窗口,老大爷没有办法,只好拿出来一张一张笑眯眯点着。等到客户出了门,燕子哈哈笑起,“服务不是这样的。”

小红业务熟练,作为肖军的师傅总在纠正手忙脚乱的他,肖军从最初的敬佩,不久后成为了关心。“咋又织起毛衣?”那一大包装满毛线团的袋子,肖军看见就会替她皱起眉头。“管我呢?”小红不高兴的嗔怪,“啥时才能长大,愁死我了,”三个月后她的婚宴摆在原东县银行大院,同事们嘲笑问,“给师傅上多少礼?”肖军拿出了一个月的工资,那一天他喝的烂醉分不清南北西东。

几天后,肖军去了县银行市场储蓄所,这是一家新开的营业点,一共两间平房,一间对外营业,一间是宿舍,十几天后,燕子在午后找见他。肖军还在西川储蓄所时,有一天下班后,她的父亲看见几张画像,瞅了很久惊呼:“你是个天才,怎么画出来的?”他觉得这个娃很不简单。肖军吞吞吐吐的回答,“一点一点描出来的。”燕子在储蓄所门外,犹豫着对肖军说,“刚从支行过来,好长时间没见面,你——陪我买一只发卡。”肖军跟在她后面,才走了几步说,“还是你一个人去吧,所里很忙。”燕子的肩膀颤抖着,眼里含着一丝忧怨,“咋就不去?”这次见面后,直到肖军离开了原东县,教点钞技术的女孩——燕子,再也没有找过他。

 

 

原东县农贸市场,几个月前还是一片居民区,经过拆迁改造,窑洞成为门面房,卖着鞋、花哨衣裳、百货电器、五金山货和各样美食,储蓄所和它们挤在一起,拢出不大的水泥广场里面,还支着几排蔬菜水果摊点,白天嘈杂热闹。

肖军来到原东县几个月,就攒下了四百多块钱。第一个月工钱是一张淡蓝色的壹佰圆,那天小红奇怪的问:“发的工资呢?”肖军从裤兜里掏出折好的钞票,“在这。”“就不怕丢了?快办个活期本存起来。”小红一边数落着肖军,一边翻出一个小本,又找来空白账页填写起来,肖军拿着巴掌大小的存折本,活脱脱的钞票变成一行数字,他感到新鲜和一种富足,银行有了户头,那是有钱人的标志。每个月到了发工资的时候,小红就会催促他,“钱存了吗?”肖军掀开褥子藏进一张十元钞票,用作平时的零花钱,其余的又换成存折上的数字,这些数字一行行不停的堆积,像构筑一栋摩天大楼,已经到了第四层。

自从离开黄原市,肖军没有回过一次家,国庆节前一天,储蓄所主任关心的问:“给你放两天假,去看看父母。”肖军在存折上取出一百块钱,琢磨了一上午不知道该买点啥带回家,单位旁边烟酒门市老板建议,“不如拿上几条烟,都是本地烟厂的,便宜实惠。”

一天后,肖军搭着一辆班车,在川道里摇晃了三个半小时这才到家,施燕瞅着他埋怨:“头发咋留这么长?那鞋——”上午肖军刚走进黄原市人民银行大院,邻居大婶就惊叫着喊起来,“你是老肖家儿子?”肖军一身薄花花的仿制军装,以及脚上的一双黄胶鞋,搭眼看像一个六十年代的下乡知青,这身行头是在县里遇集的时候,从石板街地摊里晃荡了好几圈淘来的,一共不到三十块钱。“吃了饭歇一会,下午跟我去逛街。”施燕着急的安排,很快走进厨房不出声的摘起菜来,十几分钟后肖军听见母亲喊,“饭好了。”一碗热乎乎的面条就端上了餐桌。

二道街是黄原最繁华的商业区,从南方来的时髦衣服和皮鞋,不到半年堆满了简陋的瓦房,施燕领着肖军找到一家广式发廊,操着南方口音的老板剪刀抡起来飞快,定型后拿着一瓶摩丝滋滋喷出香甜的味道,肖军感觉头顶给套上了一层弹来弹去的丝网,两天后回到原东县一水洗过,就什么也没有了。母子俩在二道街转悠了老半天,肖军多了一件咖啡色皮上衣、一双黑漆牛皮鞋,这是非常奢侈的,花去了一百六十多块钱,顶上肖军一个半月的工资,他想去阻拦,可是在施燕的坚持中,只好接受了母亲的馈赠。

肖军穿着锃亮的新皮鞋赶回原东县,储蓄所主任不停的夸奖:“这才是个城里人。”一周后,他又像个乡里娃,穿着洗了几水的旧军装和黄胶鞋出现在人们面前。施燕的想法是让娃过得好,能走在人前头,至少穿戴要体面,肖军可不这么想,他必须去奋斗,熬上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用惊天动地的事实来证明人生的价值。二十五年后,已经七十多岁的施燕早不记得当年盼望的事,她在清醒和迷糊中唠叨着谁也听不懂的半截话,每当肖军领着孩子回到家,一头白发的施燕仿佛年轻了许多,“哦——这是聪聪,你叫肖军,这就下面条去。”肖军拦住母亲,“妈——别忙了,坐一会就走。”

 

 

支行通讯员小罗,一年前参加转正考试,成绩差十几分依然是代办员,肖军晚饭后说:“去我那转转。”

静静的储蓄所柜台里,肖军打开荧光灯,铺开现金日报表,一行一行登记汇总凭证,活期、定期、零存整取写下当天的发生额并结算出了余额,然后与现金登记簿发生额相加,两列收付总计相符,账就平了。

“你看,日终结账就这么简单。”肖军和一个教书先生一样给小罗介绍业务流程,“报表上的数字要写的专业,嗯——营业部有个联行记账员字写得就特别好,像这样。”肖军在一页白纸上模仿着划起来。

小罗瞪大眼睛不停的点着头,抓起油笔笨拙的写下了一行数字:“肖军,比起你差远了。”

“一天天练习,一定写的比我好。”肖军鼓励他:“这有一本《银行会计学原理》,读会了考试用得上。”

“银行夜里还上班?”门外走进一位壮实的中年人笑呵呵的问,他是市场一家鞋店老板,经常来储蓄所办业务,“刚从古城进货到家,看见灯亮着。”

肖军在农贸储蓄所工作不到两个月,认识了好些个开店的老板,有一次,一位老大爷听见银行食堂没开灶,关心的介绍:“河边有一个饭馆,便宜又实惠。”

从这些淳朴善良的人们身上,他学会了质朴和坚韧。五年后,肖军在黄原市繁华的马路边,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声吆喝,回过头,看见一个女孩惊慌的跑在路边,手里提着一只空荡荡的铁皮桶,小米粥沾满她的花上衣,稀淋淋的洒了一路,她向人们笑着,像一朵厚实的牡丹花。经营人生和讨生活一样,不怕跌倒,可怕的是再也站不起不来。

“肖军,谢谢你。”小罗拿着书琢磨储蓄报表收付怎么会相等的事。鞋老板打着呵气嘟囔,“明天是县里的一个集市,要早早出摊。”

几年后,肖军在黄原市银行大院遇见小罗,他已经是原东县银行正式员工,和保卫科长一起来押运凭证。

有一天,肖军在黄原百货大楼遇见了鞋老板,他笑呵呵的说:“来这里淘金。”

时光冉冉,每一个秒针的走动,都属于奋斗者,和心脏一样在跳动。

 

 

“肖军,明早去参加老马的追悼会,唉——实在是凑不下几个人。”所主任叹着气走出储蓄所。

“老马是谁?”肖军不记得原东县银行有这么一位同事。

出纳员张姐伸长脖子在镜子前抹着口红,漫不经心的回答:“一个老汉,退休十几年了。”

老马六十年代来的陕北,奇怪的是一直没成家,退休后住在东川储蓄所二楼一间平房,邻居好多天没见到他,于是给单位领导说了这件事,保卫科长力气大,一脚就把房门踹开,发现老马已经死了好几天。消息传开后,人们在摇头惋惜过后,很快议论起老马的存单:“一定有不少,他可从来不乱花钱的。”

霜降这天,东川储蓄所门前一大早就站着几个后生,他们互相递着烟卷,在一团团白雾中缩在一起,肖军瞅见白岳拿着一页稿纸大声喊:“大家全部站成一排,追悼会现在开始。”吸了半截烟的后生赶紧把手里的烟头扔到地上用脚拧着,十来个人缩着脖子不说话。

“今天,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深切悼念我行退休干部马苏北同志……”行长干咳一声,“他的一生,是勤劳奉献的一生,阿嚏——”行长把鼻头揉搓的泛出浅红,“马苏北同志的逝世,使我们失去了一位好同志,他那种勤恳忘我的奉献精神……”

马路对面,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北风吹乱了她齐整的短发,凌乱的飘在额头。白岳走过去小声问:“追悼会快结束了,要不去老马房里看看。”白发老人抖着两只手递给一只牛皮纸袋,“不了,请把它放进棺材里。”白岳打开看到是一堆信件,他犹豫了一会点起头,“请您老放心,一定办到。”嘟——嘟——路口一辆银白色小轿车在喊叫,“谢谢小白同志,一会还得赶回古城。”白发老人仰起头深情的望着远处一扇布满尘土的窗户。

“她是谁?”肖军好奇的问身边的文君,“老马年轻时谈下的婆姨,不知咋就没成,听说长得可俊了,走,咱俩去瞅瞅。”文君扭过头,只看见小轿车屁股吐在马路上的一大团白烟。

十年后的冬天,肖军和《黄原文学》杂志社主编去火葬场,给一位独身老人拍照,在一排掉了漆皮的铁皮柜前,工作员看过介绍信后,不放心的又掏出手机汇报:“场长,搁了一个多月的老头,单位里来人了,行——今天就烧。”他拉开长方形抽屉,里面躺着一位脸庞消瘦、嘴角有几行鲜红色血迹的老汉,在一身天蓝色的棉衣裤衬托下格外醒目,“天太冷给冻的。”工作员蛮有经验的解释,“火葬场就剩他一个了,照完相去财务室把费用结清,明天来取骨灰。”返回途中,肖军陷入了极大的恐慌中,从来没有思考成个家在人生中的份量,这一次,残酷的现实彻底冲垮了他的最后一道防线,有一个家庭是多么的重要。

 

 

真正的冬天到了,市场里的人们在天黑前早早就收了摊,空旷的场地死寂的令人惊悚,肖军从银行食堂吃过晚饭回到宿舍,瞅了瞅冰冷的火炉,一骨碌躲进了被窝,顺手打开枕头边的单卡收录机,小喇叭传出哗哗的海浪和远洋轮船的呜呜声,肖军微闭着双眼,自己仿佛像一只海鸥飞到了没有边际的天空中,暖洋洋的蓝天、深蓝色的海面以及呼呼带着鲜腥味的南风,使他忘了自己躺在黄土高坡。自从回了一趟家,花花绿绿的都市生活惊醒了肖军,他觉得继续窝在小县城,一辈子这么过去,城里人富有挑战的机遇会永远也沾不上边,就像一位运动员跑在田径赛场,出发不久听见取消比赛的号令,攒足的力气不知道搁那合适。

咚咚——房门在敲打,肖军磨蹭着从被窝爬出,门口站着一位络腮胡须后生笑呵呵问:“忙什么呢?”他叫鲁文,是一个水果摊的小老板,肖军刚到市场储蓄所,听所主任嘲笑,“你瞧,那是一位作家,划搭出厚厚的一叠稿纸,打算发表呢。”肖军向远处望去,熙攘的菜市场缩着一个埋头的后生,挤在人群中即不吆喝也不瞅一眼面前的水果摊,手里的杂志封面隐约有两个字“收获”。

“咋这么冷,炉子也没生?”鲁文瞅见墙角的木柴和煤堆,蹲在地上利索的捅起炉灰,噼啪声中铁炉很快冒出一团火苗,“你这个样子,父母知道该多么伤心。”肖军站在房中沉默着,柴火的温暖是一个个生灵在燃烧,带着人间烟火味道,那是生命的延续。

“和木柴一样点亮。”肖军记起床下搁了一个多月的高中课本。国亲节回家,施燕指着书桌上的一堆书,“都找齐了,有空就看看。”肖军不出声的把它扔到了阳台,班车开动的一刻,听见窗外有人喊,“军娃——军娃——”司机愤怒的吼,“干啥!”“对不起,娃把书落下了。”他看见母亲凌乱着发丝站在秋风中。

等到肖军把床下的课本找出,掸去书面的灰尘,发现鲁文早已离开了房间。

 

 

储蓄所旁边是一个烟酒门市部,每一天,胖乎乎的老板娘都会找肖军兑换零钞。

肖军在单位食堂吃过晚饭,沿着河边漫步,看见两岸的柳枝吐出了嫩芽,刚打开宿舍门,老板娘就赶过来在屋子里转悠了老半天,笑嘻嘻的嚷:“要婆姨吗?这就领过来。”肖军尴尬着躲闪,指着桌子上几本书,“姨,别开玩笑了,一会还得复习呢。”“哎——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她可是看下你哩,何君,快进来!”老板娘向屋外喊。一个苗条的女孩低着头蹭在门框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淡雅的西式套装,粉白的瓜子脸多了两抹红晕。

“女娃去年大学毕业,还没找下工作,不过今年就能安排咧,哦——他哥你熟,就是会编故事摆小摊的鲁文。”老板娘唾沫星子扑到肖军的半边脸,在费力的把一条红线扯给两个年轻娃,“你们好好聊,何君,店没人照看,我先过去咧。”老板娘朝肖军挤了挤眼。

“我——”肖军翻动桌上的物理书,在女孩纯真的一双眼睛注视中,他总算讨出一段话,合住课本一字一句说:“打算——”

砰——房门被撞开,“肖军,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原东县银行文书白岳站在门口,“金融学院要招生了,我给你报了名。”白岳瞅见肖军和一个女娃惊慌的望着他,急忙向后退着关住门,“明天说。”

女孩已经没有了羞涩,抬头看了看房间,轻声问:“他是谁?你打算去金融学院?”接着安排:“煤咱不用买这么多,装两袋放在门边,够一个礼拜用就成,空出的地放个沙发,要折叠两用的,以后有了娃——”

肖军脸色苍白,想着如果成家,应该有卧室、客厅、厨卫才是生活的样子,这个单间像风雨中飘摇的一叶扁舟,一瓢大浪扑过来,就什么也没有了,他不愿女孩跟着自己去受苦:“我——要去读书,以后——”

“金融学院,不过两三年嘛,等着你!”女孩扑闪着大眼睛猜出了肖军的心思,狡捷的嘟起嘴:“可得回来。”

夏天一个傍晚,东川储蓄所文君找到肖军,两人坐在门前水泥台阶上望着夜空中斑驳的星光,文君哽咽着举起一瓶啤酒:“行里就你一人考上,以后——”肖军急忙抓住他的胳膊安慰,“明年还是有机会的。”空荡的市场没有一丁点光亮,肖军仰望天空,星辰静静的钉在黑呼呼头顶,“那里是不是有一群人在望着我们?”文君不停的挥舞手臂,“有啥人,没——”

肖军坐在空荡荡的中巴车厢,白岳趴在窗口埋怨:“包间都定好了,没想到走的这么急。”

在汽车发动机的吼叫声中,他听见车窗外有人喊:“肖军,你就是一个坏蛋!”透过车玻璃,远远看见何君无奈的站在车站门口,肖军扯着嗓门回应,“到了冬天,我们会见面的。”

一个月后,保卫科长去黄原市银行领凭证,把他的被褥捎给施燕,单卡收录机在市场储蓄所搁了好长时间,新来的记账员特别喜欢听里面的海浪和汽笛声,有一次,施燕去原东县检查工作,出纳员张姐扯下电源说:“阿姨,这是你娃的录音机。”肖军仅有的两张存单和一本存折也销户了,从此,他的名字和业务凭证一样,夹在一本本会计档案中,只有仔细查找才会被人们记起。

两年后,肖军从金融学院图书馆一本杂志中读到一篇文章——《致远去的小妹》,“小妹喜欢上一个银行人,她在日记中写出‘戴着一副眼镜,和哥哥一样喜欢写文章,傻乎乎的只偷看了一次,听见问办理什么业务,太尴尬了……见了一面,想着生小孩呢,吓得他脸都白了每天见到小妹快乐的模样,得用更多时间写作,在婚礼殿堂朗诵我的文章。”肖军读到文末,“洪水中,小妹不见了。”作者是鲁文。

 

尾声

 

“一直没见到你,有些不放心。”肖军的爱人瞅着客厅的沙发埋怨。“地砖上的白漆铲净后,不知不觉睡着了。”肖军望了望窗外,黑漆漆的听不见车流声。路上,单车后面的妻轻声问,“你说,把沙发改成折叠两用的,以后——”肖军急忙打断,“那么大的房子,能住得下许多人。”漆黑的夜里,肖军觉得身后有一位走到底的女人,“小心,前面有个坑!”妻惊慌的喊,肖军坦然的说,“早看见了。”自行车在昏暗的灯光中,无边无际的不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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