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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晓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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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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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的雨季

肖军跟在母亲身后,穿过热闹的小操场,母子俩在一排石窑前站住,“17号。”他的母亲嘴中念叨,从斑驳的门栏上方辨认出残缺的一行白色数字。

这里是黄原中学,一所创办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老牌学校,进入八十年代,它跻身全国、省级重点中学,成为陕北数一数二的好学校,只要初中毕业生踏入校门,意味着另一只脚已经踩在大学的校园。

“请问拓剑雄老师在吗?”肖军的母亲施燕掀开门帘,手中捏着一份黄原中学录取通知书。

目光坚毅、体格结实的一个年轻人接过来看了一会儿,一边在报名册上记录,一边写着收据介绍:“教室在二楼,去财务科把学杂费缴了,就可以领课本。”

施燕把报名手续全都办妥,叮嘱肖军:“你去教室吧,我回单位了。”

肖军点点头,内心忐忑的走进五层高的红砖教学楼,陌生而充满新鲜气息的校园,操着陕北方言穿戴整齐的同学,肖军感觉漫步在一个时髦上档次的环境中,与桥山中学最大的区别是,优雅和质朴的强烈碰撞,十五年后,当肖军送孩子去秦省古城中学读高中,这种对比就更加明显。

“高一二班。”肖军读着门框上方一块小木板的字。

教室里几个同学在打闹嘻戏,他们是从初中部顺利升入高中的同班同学,在欢庆中考后又能在一起,肖军仔细辨认有没有熟悉的面孔,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三年前黄原小学的同学,在这里一个也找不到,全部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曾经瞅着一个班里学生琢磨,好像在哪见过,就认真的打听,“你认识毛毛、咪咪吗?”那是童年伙伴的小名,同学莫名其妙的嘲笑,“什么毛毛咪咪,不认得。”肖军碰了壁,从他鄙夷的目光中明白自己是从乡下来的,就再也不去打听记忆中的人和事,陕北最繁华的黄原市,林立着好几所中学,谁知道他们去了哪儿,与小城桥山县从南走到北只消半小时的路可不一样。

“你是这个班的?把收据拿来。”门口高个子同学谨慎的盯着肖军,他的面容清秀,一双秀气的眼神看得出是一把逻辑思维和数理运算里的好手,“你坐第一排,和杨梅同桌。”

“哎——班长,不是我和杨梅吗?”一个身材矮小却很机灵的同学嚷,“算了,听你安排。”他嬉笑着调侃,“那我在旁边桌子,小后生你坐。”几天后,这个名叫海军的同学,成为肖军在高中认识的第一个好朋友。

“林峰,座位都安排好了吗?”班主任走进教室,看到很多同学还站在过道,表情严肃的一字一腔询问班长。

“全都排出了。”林峰把名单递给班主任。

拓剑雄大学毕业一年后,第一次担任高一年级班主任,充满激情的他翘盼这个班会出现高考奇迹:“明天,同学们要按时到校,在高中阶段努力学习,三年后争取考入大学。”

教室里静悄悄的,班主任走出后不久,同学们争先恐后的一窝蜂挤在门口,很快一哄而散,家在附近的三两个一伙沿着马路边步走,那些离家远的就在小操场墙边一排自行车队伍里反复寻找自己的单车,“咔吧”打开车锁推着出了校门,扬起腿跨上挤进放学后的车流中。肖军家在小南河对面的新市场沟中段,这只是黄原市人民银行临时驻地,半年后,当北川一栋二十层的银行办公大楼建成,肖军不得不面临骑着自行车去学校的窘境,他的那点车技完全不能应付突如其来的要求,当一个人面对困难的时候,退却或者前行,肖军选择了后者。

 

 

“肖军,你也在新市场沟?”中午去学校时海军遇见肖军兴奋的问,他扬起两只粗壮的胳膊,“以后放学相跟上,还以为就我在这住。”

这条五百米长的狭窄沟道,早在三十年代就已经有了边区银行、邮局、粮站、民众剧团,是当年最为繁华的商贸一条街,被人们戏称黄原“王府井”。五十年后,街边依然伫立着一个个黑褐色木质阁楼,中段一座大气庞然的石头殿堂,是解放前陕甘宁边区银行的遗留物,在它旁边的山坡上,几排石窑薄壳房一层层堆积到半山腰,成为黄原市人民银行临时办公点,肖行长现在应该称呼肖科长,二排一间不足十平米的石窑是他的办公室,窑里一只文件柜格出前后两块巴掌大的空间,紧贴窑掌支起的一张加宽木板床,是肖军一家三口人的卧室,另一半是办公区,沿着上山的陡峭石台阶继续前行,一间墙皮剥落、潮湿散发霉味的薄壳房,摆放着液化气灶和一些简单的灶具,这里是几个邻居共用的厨房,每天早晨、中午和傍晚,施燕就在这阴冷的房间中掐着时间烹饪全家的一日三餐,最为紧要的自然是不能耽搁肖军去学校,所以大多情况下,只有母子二人待在这里,肖军站在母亲身后,看着施燕利索的煮一锅油茶、炒一盘简单的菜,扒拉几口匆忙跑下山在肖科长办公室跨上书包喊:“爸,饭好了。”

肖军中午放学后,在校门口遇见海军,他已经等了一会儿,“后生,快回家。”海军走起路来几乎在蹦跳,“下午放学后一起打乒乓球。”

“在哪?我——不太会。”肖军充满好奇但有些犹豫,阔别三年后的大都市,一切都显得陌生,他想尽快融入到与桥山县不一样的生活中去,有人邀请他,是一种机遇或者是给了瞧得起的一份面子。

518医院,还有班里的李冲、姚虎。”海军坚持,“人多了好玩。”

1977年,西北军区第十陆军医院部署在黄原市南川,更名第518野战医院,为这里的老红军、老八路、老游击队员以及人民群众送医送药,肖军读小学时,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新市场沟口的工人文化宫,那还是为了看一场捏人心魄的香港电影《少林寺》,再往南,都是陌生和不知道的,当十六岁的他开始涉足更远的地方,以至于三年后胆大的跑到一千公里外榆林市参加艺考,一切都在证明,成长的过程实在是太快了,那是几何级的突变。

海军小声问姚虎,“球拍拿了吗?”他看见姚虎拍打黄书包点头,就更加低下了声音,“我先去看看,你们后面跟上。”

518医院穿着军装的大夫,头顶的帽徽在秋日阳光下闪着金灿灿的光,肖军在院门外看着几个同学先后溜进去,站着纠结了很长时间,胆怯的想回家,可又不甘心就这么走了,于是把头低下来,几乎贴在胸前不出声的挪动两只脚。

“肖军,以为被卫兵挡住了,打算找你呢。”海军拿着球拍惊喜的喊,“我先发球,谁上?”

后院树林下,砌出好几个水泥乒乓球案,和黄原中学不同的是,这里静悄悄的,没有了学校打一场球排很长队的焦灼,可以奢侈的选择码出整齐砖块的球网,不用担心被旁人打扰。肖军站在一边瞅着海军、李冲、姚虎三个人发球、扣下去、挥拍的热闹劲,也想去试一试,海军嚷嚷,“叫肖军上!”肖军只会笨拙的发球,根本接不住迎面窜过来的白色小球,轮到上场了就躲闪着让给其他同学,作为一名观众和跑到远处捡球的服务员的他,倒是挺乐意干这些事。海军连胜了几场,吼叫声更加亢奋,“不服气再来,这次还赢!”

“谁让你们进来的?”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喊,从她的领口看出是八七式军服,“这里是医院,影响病人休息。”

海军收起球拍,使了个眼色,四个同学灰溜溜的跑出医院大门,肖军听见身后女大夫数落卫兵:“你是怎么值班的?以后别让这些小孩溜进来。”

十二年后,这所医院整体移交到地方,更名为黄原市人民医院,那几个球案还在不在,肖军是不会关心的,他再也没去过这里打乒乓球,到了高二,遇到的一件事比这更加可怕。

 

 

肖军喜欢作文,高中一年级第二学期开学后,他在作文本第一页写了一百多字的序,大体意思是,好久没见,感谢您的辛苦工作,发誓好好学习。语文课堂上,老师走近肖军书桌旁,显得有点羞涩,“来这一手,不过——”她想了一会说,“很高兴还记得我。”肖军把头埋得很深,窘迫的一个字也说不出,邻桌小杰听到后不停的喊叫,“作文本让我看一看。”肖军逼得急了,索性扯下作文本的那一页撕成碎片,在他的愕然中递过去,“给——”“你这是——不就是看看,何必呢?”小杰无奈的自语,“真不够意思。”

到了放暑假的时候,拓剑雄站在讲台通知大家:“高二要分文理班,学校定下二班是文科班,我还是班主任,有谁愿意去理科班,现在可以报名。”

教室里静悄悄的,每个人都在想着心事,即使早就打算去理科班的同学,也不会在这种场合说出,那样就太不给班主任面子了,毕竟代政治课的拓剑雄辛苦了一整年,每个学生的基本情况都已经掌握的差不多,在谋划高考升学率的路上,一旦有人离开,在他看来无非是教的不好,或者是其它的什么原因。

肖军在座位上想了想,觉得数理化太费脑筋,拿高一物理课来说,那些物体运动、变速运动以及牛顿三大定律脑子里总是转不过弯,倒不如语文、历史、地里、政治课来的简单,一篇篇背下来总能得高分,肖军的这个想法,在五年后竟然被打破,工作后的他借来一整套高中理科书本,只用了不到两个月就全部弄明白。人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花儿在春天里绽放,会得到许多赞美,当繁华散尽,无人关注的时候,迟开的花朵只有孤芳自赏了。

高二开学后,肖军发现班里有十几个同学去了理科班,包括要好的海军和李冲,当然这个班也补充了一些新面孔,那是从其它班转过来的。

姚小虎还在这个班,一天放学后对肖军说,“一起去渔场耍水吧。”陕北缺水,浅浅的河道很难满足城里娃对水中嬉戏带来的快乐,黄原市唯一的地方,是东川挖出一格格蓄满河水的渔业基地。丁峰个子高,上学总是骑着一辆女式自行车,两条腿夸张的起伏就显得更加修长,他在一旁建议,“那里虽然远一些,正好可以锻炼一下你的车技。”肖军扭捏着只好答应下来。

渔场一方刚捕过鱼的格子间,陇上杂草和稀泥让人们看不出这里的水有多深,池中已经有七八个学生在惬意的畅游,哗哗的翻腾起白色的浪花,有一个认识姚小虎的后生在水里头大声喊,“小虎,快下来,一点也不凉。”姚小虎支起自行车,瞅见一汪可以下脚的草丛,利索的脱去衣裤鞋袜,穿着一件大裤衩深一脚浅一脚的猫进水面,抡起两只胳膊开始扑腾起来,岸边的肖军看到姚小虎游出了七八米远,突然就听见他在水中哀求,“哎吆,不行了。”姚小虎的眼珠向着天空翻出白底,脸庞僵硬,“赶紧救人!”岸上有人焦急的呼喊,水中的几个后生犹豫着,他们互相推搡,“你去,你的水性好。”姚小虎一点点沉入池底,水面漫过了他的鼻梁,露出一双不再转动的眼珠。肖军着急的脱去鞋子和衣裤,准备到水里将姚小虎拉上岸,旁边一个学生发现了,“你会水吗?”肖军摇了摇头,他急忙阻止,“那就不要去!”

扑腾,扑腾——从岸边跳下两个人,已经沉入水底的姚小虎被推上了泥泞的土塄,“压肚皮,把水挤出来!”一个年长的后生吩咐,几分钟过去后,姚小虎咧开酱紫色的嘴巴像一个婴儿在嘤嘤的啼哭。“都走,谁也别玩水!”一个高年级学生沿着土塄一路呐喊。丁峰沉默了很久,惊慌着对肖军说,“你先回去吧,路上慢一点,哎——千万记住,别让家里人知道。”

一件兴冲冲玩耍的事,谁也不会料到和一个人的生命有着牵扯,当一个羽毛还没有丰满,总想雀跃的离开父母自由飞翔的孩子,人生的路上会流出鲜红的血液,这是所有人不忍心看到的。

 

“你有点驼背。”莫云轻轻拍打王雨的肩膀,“瞧我。”他站的笔直,从侧面看像一棵挺拔的白杨树。

“看看我。”课间十分钟教室后面的空地上,肖军挺起胸脯自信的问。

“是这样,你站在这里,头、肩、腿贴着墙面。”莫云熟练的指导,“每天站半小时,就会改变驼背的习惯。”

施燕经常提醒肖军,“把腰挺起来,你看看别人,以后成了罗锅,连婆姨也问不下。”肖军听了,坚持不了几分钟又会像一把扳直的弓,松开手就回到了原来的模样。莫云提供的办法,让他感到新鲜而神秘,严谨带有哲理的语言,似乎是一位充满智慧的老先生嘴中说出的。回到座位,肖军小声打探,“最后一排穿军装的同学,看起来很厉害。”杨梅扭过头向身后望去,“你说的是莫云?没发现有啥了不起,他是初中转学到黄原中学,好像父亲以前在西藏部队,我就知道这么多。”杨梅看见肖军听得入迷接着补充,“人还是不错。”

分班后的高二二班,引起肖军注意的莫云是他寻找到的第一个朋友。莫云身材高大,每天都穿一身绿军装,脚上的黄胶鞋即使到了寒冷的冬天,也不会变。这学期的冬季越野赛,班里一个同学请了假,肖军被临时派去参加比赛,穿着新棉鞋的他低下头在人群中四处寻找运动鞋,最后发现了莫云脚上的黄胶鞋,“我的鞋码大,会跑不动的。”莫云肯定的指出,肖军抱着试一试的想法穿上黄胶鞋,用力把鞋带扎紧,脚指头前面竟然还有很大的空间,只能尴尬的又把新买的棉鞋套在脚上。“啪——”的一声,肖军仓促的穿着棉鞋跑在马路上,返回学校后,体育委员贺平后悔的对肖军说,“这么能跑,平时咋就没看出来。”肖军瞅着新棉鞋渗出的汗渍琢磨,“要是有一双运动鞋就更快了。”在莫云眼中,肖军是一只躲在父母翅膀下还不会飞的小鸟,他的父亲转业后去了离黄原市不远的原北县武装部,很少回家的父亲在学习和生活中放开手脚给予了充足的空间,莫云就在这自由自在的天空中有条不紊的安排着自己的一切,当然这一切的自律和坚毅,和少年时期从西藏部队大院染出的两颊高原红有着密切关系。

十一年后,当肖军的孩子降临那一刻,他就盘算好让下一代拥有足够的成长空间,当然,父母不会是旁观者,只要娃走在大路上,一切折腾都认为是正常的。然而肖军的学生时代所遇到的遭遇可是不这样,雨雪天,施燕关心说,“路不好走,给你五块钱,中午就在外面吃吧。”肖军把午饭钱悄悄的留下来,中午放学后,他的书包里藏着两个白面馍和一根剥去皮洗净的葱,啃一口馍咬着白葱去填饱肚皮,那些省下来的钱全部都到了南川邮局报刊亭,一天他的父亲肖科长发现了这些课外读物,咆哮着指责,“学啥呢!你说说,这些杂志有用吗?”肖军哽咽着哭着用袖口抹着泪水,他不知道以后自己的路还能指望谁。一年后,距离高考还有十多天的时候,肖军骑着一辆自行车寻找原北县的表哥,挎包里装着一些高中课本,想着就在那里复习功课,奇怪的是表哥竟然不在单位,回到家中,表哥笑嘻嘻的问,“去哪了?晚饭等了你很长时间,这盘青椒肉丝是留给你的。”肖军没有吭声,扒拉着米粒,两碗米饭一盘肉菜很快见了底,他把嘴巴的油渍抹去,看见沙发上的父亲翘着二郎腿不出声,母亲从厨房跑出来,“娃,吃饱了吗,锅里还有。”肖军打着饱嗝想,无论在什么情况下,父母敞开的双臂,是不带有任何条件的。

1990年夏,肖军的高考成绩出来后,父亲开始关心起他的升学,骑着二八自行车去黄原市招生办打听,在走廊里等了很长时间,这才轻轻推开办公室木门,屋子里一个年轻后生翘着二郎腿非常不耐烦的喊,“我挺忙,有时间再问。”肖军看见父亲嘴角在哆嗦,一个有身份的黄原市人民银行科长,遭到一个年轻人数落,肖军看不下去,跑进去争执了几句,很快被父亲硬生生的拽了回来。这时的肖军,还站在校园出口,没来得及去往另一个入口,迎面就被一股狂风狠狠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学生时代只需成绩优秀就可以拥有老师、同学的尊重和高人一等,在校门外是没有一点用处的,当关系、人脉、机遇、权力搅合在一起,一件普普通通的事情,如同隔着一层厚实的乌云,着实看不清蓝色的天空。

林峰是苏省人,高一结束后回到了故乡,班长的担子就落在莫云肩上,“你不知道,林峰文章写的真不错,班里没几个人能读懂。”莫云的一番话,让肖军感觉错失了一次认识高水平同学的机会,这个判断,在二十年后忙着孩子高考的时候得到了有力验证,全国教育看苏省,每一年高考的苏卷是所有试卷中难度最大的,以至于有一年试题中出现了大学才会有的知识,引起考生的一片哗然。肖军认为莫云比起林峰不会差多少,英雄是互相赏识的。

莫云爱读书,一天中午放学后,搭上肖军的自行车去一家书店,在一片石崖畔下了车,肖军仰起头四处寻找,“书店在哪里?”莫云快言快语,“这儿哪有书店,在河对岸。”躲藏在南川一道沟里小书店,每天都经过这里的肖军,却从来不知道。一次课间操结束后,莫云神秘的对肖军说,“昨天发现书店有精装本《三国演义》,剩下了最后一套,陪我去。”两个人匆忙赶去,返回学校的路上,肖军看见他不停的抚摸书皮,嘴角露出满意和收获的微笑。在莫云喜欢读书的熏陶下,肖军也逛起了书店,无论公家新华书店还是个体户小书屋,隔上几天就会跑过去,母亲给的一丁点零花钱逐渐变成了一本本薄薄的书本,那些昂贵的书籍是不敢去奢望的,他只能趴在打折书架前或者蹲在一堆布满灰尘的旧书旁,像一位老大妈从打烊的菜市场捡菜叶,个体书屋淘来的是一些六、七十年代印刷的老书,有一次竟然找到一本1957年出版的繁体字竖排本,定价2000圆,一头卷发戴着近视眼镜的店老板,拿着书反复嘀咕,“你从哪找到的?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本书,多少钱呢?”他琢磨价钱,“给个两块吧。”通过这本书,肖军认识了很多繁体字,从此爱上了古文和诗词,在一篇作文中,他引用一句“朔风野大,纸灰飞扬。”惹得莫云哈哈大笑,接连好几天都在调侃肖军,“还朔风野大,纸灰飞扬呢,连这都敢写上去。”不过他在一副画作中的题诗,倒是得到了政工干部出身莫云父亲的肯定。作为美术生,肖军一天拿着速写本去找莫云,莫政委一页页翻看画册,目光停在一幅画前自语,“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这个好!”那是一位古代将军举着一把宝剑,旁边烛台闪烁一丝微光,肖军受到前辈的表扬,红着脸很不自在,后来明白,戍守边关二十年的莫政委,诗画引起了内心共鸣,一个人去读书,是为了服务国家和人民,只要解决了为谁去读书的问题,未来的路会越走越平坦。

课间十分钟,肖军很少去教室后面转悠,不太熟悉的同学是拉不上话的,有一次,他发现有一个同学在练习簿上细心勾画一辆自行车,感兴趣的站了一小会,“碎后生你看啥?”同学很不高兴的合住小本,肖军受到奚落,涨红着脸回到座位,直到高中毕业也没有和这个同学再说过话。

高二分班后一天自习课中,肖军回过头看见一个从不说话的同学在稿纸上写出一行行大气磅礴的钢笔字,惊呼问,“这是你写的?让我看看。”男生腼腆的躲闪,“写得不好。”邻桌王雨听到劝着说,“让肖军看一看吧。”同学这才缓缓递过几页纸,又从书包里取出一个本子推荐,“这也是。”

这位厚道的陕北后生,学习成绩不太出众,平时不会引起同学们注意,然而内心世界却是沉甸甸的,篆刻、书法以及同样喜爱诗词的——李忠,是肖军在分班后遇到的第二个朋友。

“听说你喜欢唐诗,昨天又找到几首,你抄一下。”李忠递给肖军一个笔记本。

肖军一首首读下去,“这两首还没有见到过。”急忙回到座位从书包取出一个本子记下,高中时期的肖军,希望把课堂以外所有的诗词都找到,一般来说,对于陌生诗词,读两遍就记在了心里头,一天,女生白萍也拿出一本书,“借给你看,家里还有很多。”书中的诗词,肖军抄了好几天才还了回去,多年后,肖军观看《中华诗词大会》,他的回答和结果一模一样。

李忠和肖军闹了别扭,两个人一个多月都不说话,原因是有一次肖军在摇头晃脑的读一首唐诗,李忠站在一旁像个老学究说:“你这是故作风雅。”白萍听见,望着肖军夸张的模样咯咯的笑出声来,肖军脸上很快就红着一块白了一块,恨不得把头钻进课桌。从这以后,肖军装着不认识李忠,到了学校在座位上沉默着不说话,李忠每次看到肖军,唉了一声也不打招呼。几天后莫云劝解,“和他谅解吧,不是什么大事情。”

一天放学后,肖军骑着自行车跑到南川一条山沟,石崖畔有很多可以用作篆刻的青石,在没有人烟的地方,肖军走着走着就害怕起来,只捡了几块石头很快逃离。当李忠看到肖军刻出的印章,内疚的说:“你不应该一个人去,太危险。”肖军听了,心里暖暖的,也就不再计较过去的事。

周六下午的历史课,一位矮胖的中年人在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里就把一堂课的内容讲述完,在黑板上写下几道题后,点燃一支香烟笑眯眯的盯着同学们在抄写,这是肖军遇到的第二位历史老师,头一个是一位身材苗条的女教师,白净秀气的瓜子脸上挂着一副雅致镜框,讲起课来像播音员,四十五分钟的课堂不紧不慢的掐着下课铃声才会结束。这位男老师可不这样,总会腾出十来分钟的空闲一边吸着烟一边讲一些课本以外的话题,比如《资治通鉴》中的故事,挠的李忠心头痒痒的,在一个周末就跑进了新华书店捧回两大本影印本。这天,他夹着半截香烟用沙哑的嗓门絮叨:“听说黄原大学山上发现了一座古墓,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去看看。”这条冒险性的消息引起了几个同学的好奇,还没下课就开始讨论什么时候去。

第二天一大早,肖军在黄原大学遇见李忠,李忠仰起头细心观察一道道坡梁说:“应该在中间的山上。”两个人沿着小路爬上半山腰,眼前是一大片荒芜的庄稼地,再往上走,还没到山顶李忠眼尖的喊,“在那——”肖军看见不远处冒起一大堆扒出的新鲜土壤,李忠伸出脖子朝黑乎乎的洞口瞅,“是从墓顶挖开的。”然后笑嘻嘻的打量着肖军,“你个子低人又瘦,先下!”肖军胆子小,早就发现泥土中夹杂着一缕缕玉米穗一样的棕红色头发丝和一片片碎烂的绸缎,躲闪着向后退缩,却看见李忠点起一把蒿草扔进洞口,“嗯——不太高。”伸出胳膊对肖军说,“搭把手。”然后退着步子沉入不足一米宽的地洞,咚——古墓中传出沉闷的响声,“你下来,我扶着你。”

肖军就要进入几百年前的世界,紧张而又感觉到好奇,嗅着泥土的腥味,两只手死死抓住洞口边一株细小的根须,不起眼的杂草俨然成为一棵救命仙草,虽然它根本撑不住肖军一百多斤的重量。古墓中谁也看不见谁,李忠捅了捅肖军,他这才发现李忠就蹲在身边,啪——李忠又点燃一团枯草,火光白花花的照亮了坑道,两个人看见这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李忠有些不甘心,两只手扒拉落下的黄土,终于在墓道边摸见一块石板,这时蒿草已经燃尽,李忠用打火机微小的火苗辨认:“这里埋葬着一位古代将军,碑上的字不错。”这块一米多宽的石碑,无论如何走不出窄小的洞口,显然是被人们遗弃了的。

回家的路上,李忠不停念叨那块石板,于是决定下一次把它拓印出。几天后,下起了绵绵秋雨,等到雨停了就再也找不见那个洞口,只有一片泛着浅浅赭色的黄土地躺在日头下。

 

 

下午自习课结束后,拓剑雄目光炯炯的站在讲台:“隔壁教室有个美术展,同学们可以去参观。”

教室四面墙壁悬挂着一幅幅水彩、水粉画,有的只有明信片大小,却逼真的和印出来的一样,肖军凑近了也分辨不出是画出来的。李忠对作者很了解:“这是白石画的,艺考全省第一。”肖军听了,心头的一团乱麻很快就被点出火苗,“想学的话,我找个人教你。”肖军记起高一时在新市场沟口经常会见到有一个学生拿着弯头钢笔对着街景写生,于是对他说,“先自己练着。”

晚上,肖军找出几支铅笔和一个草稿本,第二天就坐在李忠旁边,他的同桌招工到黄原市发电厂,座位一直空着,白萍瞅见肖军往教室后面走,以为记错了喊:“你的座位在这里!”第一堂课后,莫云跑来问,“决定换座位,我就给班主任汇报。”肖军在寻找着自己的未来,成绩是班里前十名的他,这一次大转弯,如果说属于叛逆,还算不上,只是成长中的一次选择。

肖军在课堂上不停的速写,放学后骑着单车一道道沟钻进去,冬天傍晚,好奇的村民走过来问:“你这是干甚了?”肖军停下手中的铅笔,“画个画,一会就走。”一周后,李忠把他的一本速写转给白石后说,“速写没问题,只是素描、色彩,你会不会?”肖军眨巴着眼睛,那是个啥呢?

学校放了寒假,施燕打听到黄原师范有一个培训美术班,在即将到来的高考前期,每一个父母都会放下自己的坚持,顺着孩子的心思一路上陪伴,肖科长也不再吝啬,任着施燕给娃奢侈的报了培训班。肖军第一次去培训班,拿着一大张白纸用图钉按在画板上,老师瞅了瞅:“这不是素描纸,得换,铅笔也要用B3B4绘图笔。”肖军看见别的学员已经开始刷刷描起静物,不知道该怎们办。“这样吧,借给你纸和笔。”几种石膏立方体画过后,台布上就摆出一只黑色瓦罐、散落着两只诱人的苹果画面来,老师不在的时候,一个学员喊,“干脆把它吃了。”惹得大家哈哈笑起来,肖军发现穿着一身黑布棉衣棉裤的后生,画出的图像蚕丝一样织出一条条细线,远远看出的宁静清爽,“高二参加过一次艺考,没通过。”他的一番话很快引起了几个学员的关注,肖军粗犷的笔法显然不是一个类别,这位名叫何州的学员,两年后在黄原大学见到他,已经是历史系一年级学生。

 

 

古城美术学院在秦省设立了三个考点,肖军选择了榆林,出考前老师说:“你很有发展前途。”肖军第一次出远门,父亲送到车前递给一叠粮票嘱咐,“找榆林同学老李,和我熟。”长途车跑在路上,一个消瘦脸庞的后生吼了一声“太阳啊——”肖军好奇的问,“你也是参加艺考的?”他沉默一会回答,“是。”肖军急忙说,“住一起吧,有个空床。”这位叫小涛的后生,几年后无数次的说,当年参加艺考是没地方住的,感谢肖军提供了一个住的地方。有一天小涛来问:“成绩咋样?”肖军羞涩的说,“570分。”小涛拍着他的肩膀喊,“你考上了!”惹得肖军在房中不知道发生发了什么事。

肖军和李忠高考后,夜里见到莫云,他从台灯下抬起,头发凌乱着和科学家一样,“我得去补习,目标是清华大学。”

高考结束后,肖科长点燃一支香烟缓慢说,“黄原银行就要招工,快了。”早一年参加工作,家里就不会支出必要的学费和生活开支,两个月后肖军去黄河岸边的小城上班,兜里只有五块钱,那还是母亲留给的,车到县里,晚饭后,肖军摸索着从衣兜里拿出一点钱去结账,原东县人民银行文书急忙阻止,“刚参加工作,我来。”他不知道,那个时候的肖军连一只牙膏和一块肥皂也买不起。

秋天,陕北的水说起来就大,看起来柔弱的洪水趟进去两条腿就不是自己的,肖军听见身后“红军不怕远征难”的歌声,滚起来的河水很快没过了他的大腿,前方是一洼平坦的土地,肖军知道,十八岁的雨季已经来临。

后记:二十七年后,肖军参加孩子十八岁成人礼,他不记得自己的十八岁,只知道孩子那年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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