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母亲是很少回到故乡的。
母亲的故乡在江水清透,甚可以瞅出水底卵石的汉水江边的一座小城里,在她的幼年抑或不大有记忆的时候父母就离开了世间,仰着她的大哥从部队转业后工作中得来的些许微薄薪水,才得以在江边生活、学习直到考取了西安统计学校,自此就别离了这座熟识的小城。
大舅总是倾着力资助起母亲的学业,她在省里学校读书的三年里衣食是不必担忧的,余出来的饭票就会接济给班里的同学我的父亲,父亲的家乡在陕北的一个贫苦的小村庄里,家中的兄弟姊妹多了一些,拖累也就大了许多出来,经常听着父亲提起当年去参加考试的时候是背着干粮步行了数十里山路的艰辛往事,即使父亲考入了省里的学校,也是长辈们咬着牙卖出了屋中唯一的一头还没有肥起来的黑猪方凑足出的学费。学校里的父亲是喜欢篮球等诸多的运动,体力消耗就得来了填不饱肚皮的窘迫,母亲均出来的这些粗粮饭票,就成为了父亲在困难岁月中难得的营养补给,也催生出了一桩奇妙的异地姻缘。到了今天里,人们还是很在意异乡人结出缘的事情,在六十年代就愈加是一件了不起的抉择了。
母亲从学校毕业后,就随着父亲来到了陕北,离着故土也愈来愈远去了。延川县本是黄土高原腹地较北的一座小城,一年后她又随着父亲来到了县辖的一个小镇里,回家的路途就更加不容易起来。父亲和母亲似一双形影的雁儿在陕北原里不停地飞翔着,母亲倒是不觉得疲惫,我们总是读不出她的心中藏着的淡淡乡愁的。大舅却是记得起数千里外有一个漂泊着的小妹,经常会通过邮局寄出一些陕北原上稀罕的大米来。母亲收到了包裹,就会细心地用这些珍贵的食材烹饪出诸多佳肴美味来,喷香的米饭以及高原里人们没有见过的薄薄米皮。记得幼时的我读着学前班,母亲会在放学的时候,立在银行大门前的路边,手里捧着白底印出蓝花的搪瓷面盆,里面盛着淘洗出的晶莹透亮的大米,她会一边张望着路中往来的车车辆辆,一边冲着就要走过马路的我喊了起来,小军,注意跑过来的汽车啊,中午蒸米饭给你吃。急了的时候,母亲就抱起搪瓷面盆赶了过来,攥住我的一只小手紧紧地牵着走起来。
笼屉中蒸出的堆积的像山峁一样蓬松的米粒,母亲望着它,宛如就回到了汉水江边,撑出木船荡在江心捕出一尾肥硕的鱼来,鱼总是见不到的,粉蒸肉和豆豉倒是配餐的绝佳菜肴,那只有除夕的夜晚才会遇到的,汉水边的美丽味道从小哺育着我们兄弟几个,种出了隔着千万山水的思乡情愫,在心的底头就扎出了牢牢的根来,再也割舍不去。一屉白米饭虽然只是遮掩住了母亲离乡的愁怨,却得来了苦难岁月中贴入心房的缕缕乡慰。
省亲总是会有的,在我五岁的时候,陕北的冬天刚刚迈了过去脚步,初春的料峭寒意却是浓郁的。父亲打听出了一辆开往西安的油罐大车,天还没有亮起来的时候,母亲就催促着睡眼迷离的我来到了枣林河桥的边角,携着水果饼干衣物攀入了驾驶舱,记得还有一只装满热水的小水壶,只是驾驶舱内灼热的气浪很快就使我把壶中的水饮出了底,司机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小伙子,目光盯着远处的油路面,途中总是在沉默着,紧握方向盘慎重地转动着,漫长的途中我会沉沉地浸入梦中,又会在车身坎坷的颠簸中醒了出来,长路终使我失去了最后的耐,嚷着要去喝水解渴甚或下车返回家中的天真拗来。母亲就会不停地哄起来,轻声说着就要到了的细语。司机师傅在平坦的路中开始说了起来,小后生,你瞧,前面就是到了。油罐车拐过了一个山峁,依然是看不出头的绵长路途,他又会接着讲起了故事,再绕过这个山头,就一定会到的。我自是候不到他的绕来绕去的期许,两只眼皮就在眉底缓慢的垂了起来……
大舅的屋子坐在汉江岸边,这是一处二进式的砖瓦房屋,推开了木门就会看到一方石板铺出的小院,在目的前方不远处,左右两侧驻出四间瓦房,从房中的走廊穿过去,豁然开朗的是诺大的后花园,傍着山坡底,树木葱翠显出层层绿色的叶片儿,一株繁茂的樱桃树立在坡前左侧的墙角,在春天里,就会点缀出许多的暗红果来。大舅看到母亲携着我来了,就笑嘻嘻地摸起了我的头问着,喜欢这里吗?又问着母亲一路途中顺利的事情。舅娘这个时候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把灶间水淋的手在围裙上抹出几把,激动地拉住母亲的手说着,房间早整理好了,赶快去洗漱休息一下,晚饭这就好。我扯住母亲的衣角紧随着走了进去,忽然在屋的走廊里撞见了一只齐着肩高黄黑毛色体型健硕的狼狗,我呆立在青石板院中,胆怯地不敢挪动,大舅于是哈哈地笑了起来,说着它是不咬人的,你是不必去担心。这只厚道的家犬,后来就成为了熟识的伙伴,离别此地的时候,大舅还在笑嘻嘻地问起了我,小军,你把它带回陕北吧,送给你了。我就认了真,央着母亲把它领了回去,母亲就俯下身来反复地解释起来,汽车上是不允许带着动物的。
汉江边下了几场雨后,河中就涌出了浑黄色的波涛,表哥约来邻家伙伴奔下了河边坡岸,我也随着他们预着沿起陡坡下到江边,舅妈这个时候就发现了,急忙喊了起来,水这么大,别让小军跟着去。我终是没有赶了过去,忐忑地在屋中候着,过了不久,表哥就从汹涌的江水流中捕出了几条大鱼来,我立在厨房,盯着闪出鳞光扭动躯体的鲜活鱼儿,就好奇地异样兴奋起来。
跃过秦岭的温度比起陕北来说是炙热的,初夏的蚊子就显出了对着岭北人的好奇,总是杵着我的四肢亲近起来,躺在竹编的席面夜里就会涌出许多的疼痒,合着闷热引出的感官,就愈发念起高原的凉来。母亲就说着该是回去了,大舅的一家人就埋怨起来,说着日期还差几天呢。记忆中的母亲第一次省亲就在仓促间得来了憾。童年的无知,是成长中的软和无奈,懵懂的往事同时酝酿出了迫切的望来。
时间已是推移到了八十年代,快要到了春节的时候,父母携着一群孩儿赴往南方。大哥穿着一件厚厚的军大衣,如着家中挺梁者扑在车厢里,翻越秦岭的时候总是会阻挡在前方,掩出一方空地容着家人有了厢里空出的地。客车路过了旬阳坝、宁陕县,父亲就回忆出是曾经来过此地的,同母亲讲述起一些学生时代的事来。母亲知道了就要到了故乡,就仰起了头来叮嘱起,就要到了家乡的事。
大舅看到一大家子从远处归来了,急忙吩咐起屋旁烙着芝麻饼的铺子再赶出一些饼来,冬瓜炖着排骨的汤这个时候就会从厨房里端着出来,热气腾腾的肉汤伴着焦脆的白面饼,很快就洗去了家人远路得来的疲惫。大舅不停地徘徊在家人周围,询问起来,再来一碗,可得要吃饱啊。芝麻饼这时陆续地堆积在了餐桌前,家人瞅着起来,却是眼馋着早已是食不动了。
除夕的夜晚,屋中摆出了二十多道的菜肴,几乎是没有一盘是我们熟识的,自是得来了北方人好奇的心。父亲这时举起了手中的胶片相机,忽又觉得角度不甚得法,就攀在了搬出的木梯面上按动起了快门,一大桌的佳肴从此就映在了记忆的胶卷中。我们的辈分总归是小的,聚拢在一个桌面上的是表哥、表姐、表弟妹了,大家吃着高兴了,表妹就豪爽地举起一杯白酒饮了起来,惹出了大家的钦佩。记得其中的一份佳肴是血粑粑,它是一道独特的菜品,那是用猪血配着食材和调料制出来的美味,蘸着调汁就会品味出了筋道硬朗的口感,其它的菜肴就玲琅了,举着竹筷也就记不大清楚了。正月里随着父母去拜访四处的亲戚,不免又会留出许多的影像,记得有一天,父亲在汉江桥边躬着身举起胶片相机,又说着晨雾太浓总是朦胧的事情来,底片清洗出来,还真是这样的了,这倒是得来了料不出的柔光镜来。那一年新春的省亲,见着了许多的菜肴,又留下了聚在一起宝贵的图影,蛮是得到了恒久的记忆了。
1994年,我给单位里请了个假期,说着陪母亲去故乡里省亲。火车只是能坐到西安的,出了火车站就急忙赶往长途汽车南站,来到站里,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看到有一辆驶出的班车就要启动,于是就和母亲商量起来说,咱们继续赶着路途吧,她点起头来回答着就这样吧。班车摇晃着就爬上了秦岭山脉的顶端,汽车这时停了下来,司机下了车吃起夜宵做着短暂的歇息,车主就找起了麻烦,自是说着乘客这样不妥抑或那样不对的事情,母亲嘱咐起我说着别乱走动,我和旁边的乘客熟了,彼此也运在了一起,自是不会生出胆怯的,甚或还下了车邀出一份面皮吃了起来。车主看不到唬不出的收获,于是无奈地继续驶起了车。客车来到了汉江边的小城里,已经是夜里三点多了,漆黑的夜晚只有昏暗的路灯映着街路,我寻不出目地,母亲倒是入了熟悉的小城,只需探望着就把巷道得出了清楚。我随着母亲欢快的背影探在窄窄的石板小路面上,宁静的夜晚就响出了清脆的噔噔噔的脚步声,走出了数十个石头阶,就看到了临着江边的宽阔平淌着的小街,江水碰撞着岸边坚硬的岩石,发出哗哗的柔软而低婉的倾诉声,絮絮叨叨有说不完的话语,它伴着母亲和我在这静默的夜中的街里走了起来,急促着只行出了短短的路,母亲就忽然停住了步履,高声地喊了起来,到了,就是这里!沧桑的木门在月光下散出了时光堆积出的远久乡情,也述出了许多的陈年旧事。
敲出木门就迎来了大舅的应声,他惊讶地望着我们,抖擞起精神看了又看,喃语着,这么快就回到了故乡了。等到清晨,大舅跑去邻家饭馆里取来两碗汤饺,我和母亲在厅里的茶案上拨动着碗中浮着的水饺,又看到晨起的亲友在屋间的忙碌,心底就松出了远途的疲惫。大舅静静地坐在厅边窗前的沙发椅中,笑眯眯地望着我和母亲,就叮嘱起来,吃过了饭歇一会儿吧,赶了这么远的路,真是不容易的。我应起了声,在房间铺上只是眠出了一个时辰,就融出精神来,心底想着,终于到家了。
第二天,是表哥结婚的日子。母亲嘱咐着我需把图像记录好,带来的胶片机自是成像锐利也是清晰的,随着迎亲的队,我抓着角度奋起力按动快门,不觉中就印出了满满的两卷影片。到了下午,宴席圆满了,就赶着去照相馆里冲印,店老板听说我是一位异乡客,于是热情着启动起冲洗机紧着时间就把这些画面印着出来。大舅翻看着纸袋里的相片,就笑呵呵地不停地说着好——真好。
离别故乡的路是艰难的,母亲携着乡间的味道,沉默着没有说出一句话。我眺着车窗外青绿的山峦和翠着的叶枝散入庞目的清香,伤出的情愫就从心底头探了出来,又听见它约出话来冲着我喊叫着,你好啊——故乡,我们是还会再相见的。
又过了十年的时间,母亲已经退了休在家。这年的五月里,春的气息漫在黄土坡地,山花也染出了过了冬天人们伏着的兴致。我折出了五天的空闲,央着母亲回故乡看看,母亲高着兴在电话中联络起了远方的亲人,行走的时日就这么定了下来。那一年,列车是开通了达往小城里的线路的,上了车就不必再忧出乘换了的。车厢里,我翻出了一本交通图册,对着铁轨旁闪现出的路标就核了起来,估算着该是离着家乡近了或是还远的事情。列车服务生瞅见了我手中的地图册,也仔细地查看起来,他是等着到点后得来的闲暇,我却是盼望着归乡那一刻。母亲仰在皮椅背面上,微闭着眼想起了心事,在她的心中早已酝酿出去看望熟的亲、馈出礼物的事情了。路中沐在明着的光亮里,愈走绿的色和润的气息就浓重地扑在眼和鼻息中,如着攀在峰的途中的勇士,仰着头就看到了顶面的风景。
在火车站广场,大舅的女儿亦是我的秀姐早早的就在出站门口等候着,在人群中瞅见了我们,就迎了过来同母亲说起久远的往事来。那一年,我拥有了一台奢侈的磁带摄录机,就站在了远远的地面将聚的画面框入镜头定格在了卡带中。出站的途中,秀姐对我解释说着大舅身体不适,托着她来接取我们的事情来。
乡中的老屋还是记忆中的模样,瓦房里面的陈设显出了暗暗的淡,布出的局却是没有一毫变的。屋中大舅看到了母亲和我归来了,就吞吞吐吐地慢声说起,你们——来了。小军——见到好——高兴。我的心情很快沉重起来,只是短短的几年不足道的时光啊,光影就幻出了猜不透的变来,影中的大舅该是矍铄着慈祥起唤出热的人啊。母亲丢出了行囊,很快偎在舅和秀姐身旁,一句接着一句倾出心中尽不到头的话儿。我举起手中备出的摄影机,续着把影就录了出来。
晨幕中的水乡陇出润润的清新,空气中也添出了丝丝的甜来。表哥自是点出了路径,沿着坡地蜿蜒着走在弥漫着绿的草丛中的泥土小路,攀出了不远的路,就看到了疯长的枝蔓掩住了山间隐着的一方石碑,这里就是母亲家中祖辈的记忆地了。我燃出一片橘红色的纸张点亮的光,同着母亲扑在碑前规着矩叩了下去,又仰起头接着再伏了下去……
归途中,表哥说了起来,这是今年才迁移过来的,以前总是不大能找得到的……
古镇立在汉江边,离着屋是不远的,此地的房舍在明清时就建了出来,沿着青砖砌出的门楼穿了进去,母亲就喊了起来,瞧,这是她读书时熟识的字,竟还是在的。我扭过头望了过去,看到在楼门旁砌出的水泥框中,赫出“电影院”三个突的灰朦字来,它的下方是空出的面,猜测应是用粉笔填出影片的名了。路中走起来,我就板起手指头数出,这三个水泥大字,已经是有六十多年了。镇里散出些许的店铺,售出独特的小吃,那是原著居民开了脑把传出的手艺活儿示了出来得出的景,小吃的价钱总是不会高的,甚或后来我又抽了空跑了过来复卖了几次。表哥自是领着路,途在路中就引进了一处远方的亲戚居住的门堂里,宅院的天井中有青石塝出的一汪水池,里面是游动着的一些鲜红鱼儿,堂主人遇见了熟客,就邀起了大家细心地观看起来,古朴的桌椅配着院落里说不出年代的物件儿,亦是嚼不出穿入堂中的客来。街的尽头,回着头望去,似乎就看到了远着的古镇忍着声不发出话来,如羞起来的一位闺楼少女在等待着……
这些影像录入了带中,见着了大舅,就取出了备着的视屏线连接在了电视机的插孔中,屏幕中就映出图来,大舅观看起了熟识的画面影像,就点起了头说着这是哪里,那个人又是谁的话语来,忽地又疑惑起来不见孙女的影来,我盯着画中显出的时间,就安慰着说是在后面了,观起来有了两个小时的光影,银屏中就显出了他的孙女合着家人围在一起吃起午饭的影来。大舅看到了,就笑嘻嘻地喊了起来,是她,还真是的。又挥动起手臂邀着我们去观看。母亲这个时候,在厨房里细心地备着餐,总不见她说出话儿来,沉着默在劳作着。
离别后的旅途中,母亲的心情就异样起来,反复自责出不该这样或是那样的事情来,铁轨铿锵出的声响亦如忐忑徘徊起伏酿着的心,踉踉跄跄的伴了一路。我埋起了头,希翼着把母亲的苦楚以及无尽的难都附入自己的体中,于是就无畏起来。人总是会担当起一些事情来,扑了进去,定是会抵挡着就映出鲜活的花儿来的。
单位里请出些许假是不容易的,母亲也说着自己的身体不大灵活了,回乡的事就再也没有了定出的期。
今年的二月里,传来了大舅远去的消息,在空寂的黑夜里,我独自坐在书房的桌前,脑中就浮出了大舅健硕着走在路的旁,忽又瞅见他从屋中取出了一枚军功章,挺着胸脯说着,这是汉江里遇着洪水,自己救出了一百多条生命得来的奖励,奖章闪着耀起的光,永恒地存在了人们的目和心的底里。
清清的延河水在陕北高原河道里流淌着,母亲守在山道的小城中,就会细着声述起来……春天来了,故乡该是绿了起来。等到了冬天里,她又会说着,那里该是燃起了木炭火盆了,不会冷的吧。
亲爱的母亲,从她十六岁豆蔻的梢头就远离了故乡,再也没能静静地依偎在乡土,偶尔得来的归省,只会堆积出愈加厚重的乡愁,在她的心底头,总是有说出来的话儿。
故乡,你好!我这就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