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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晓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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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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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土有声来

记忆深的是故乡里放牛的趣事。

读书的时候,到了暑假里就会搭乘一辆班车,一路摇晃着辗转到了家乡。歇息了一晚,早晨的太阳还没有爬出山梁,就会在睡梦中听到了“叮当——叮当”清脆的铜铃声,不停地在院子里响了起来。伏在土炕楞边抬起了头,透过敞开的木门看到爷爷牵着缰绳在慢悠悠地向院门外走去,他的身后是一头体格健硕迈着沉稳步履的黄褐色耕牛。我急忙穿起衣物赶到泥土院中,缓着步走的爷爷在院门口发现了我,就笑呵呵地说,乖娃,赶了一天的车路可累着哩,娃可好好在屋里头歇着。说着话就拽直了手中的皮绳吆喝一声,牛儿就甩开蹄脚下了院前的土坡。奶奶这时在院子里抱着出一捆麦秆迈着碎步走过来说,今儿个歇着,明再去。我揉揉朦胧的睡眼,站在院门外的俭畔上仰起头望去,雷声河岸边的山梁上的缓坡中,一道狭长的土路里散布出星点赶牛的人们,说笑声、吆牛声和铜的铁的铃铛晃动出的咣当声,在宁静的小山村的川道里欢快的弥漫开来。牛儿的队伍不紧也不慢,一路叮当响着爬行起来翻越过山梁,然后就隐入山的后面。铃响这时就渐缓稀落了,牛儿们开始咀嚼起鲜美的绿草,偶尔传出的一两声,那是它们在挪动草坡的地,又找出一处肥美的去处了。日头从山边爬了出来,村里头也清亮起来,院的围墙、黄土窑面和树冠枝头墨绿色的叶片像似换出了新面孔,张出了一捧笑脸。窑顶烟囱里飘出的灰黑色的雾,也在这暖阳的笼罩下透出了白,似一缕柔纱伏在清新的晨光中。

奶奶搬出一只小木凳子,坐在在炕前的灶火前不停地往炉坑里填着麦秆,待到火苗发出轰隆隆的吼声,就折出几树细枝条塞进去,木枝噼啪的响声很快引出灶上铁锅里的水吱吱的叫起来。高粱杆蒸篦上照例是几只粗面馍,下面是滚着一锅金黄的玉米槮。奶奶在一方小木桌上早就摆出了几碟小菜,切细的腌制出的红萝卜和白菜、浸透盐粒的韭菜末,还有一小碗油亮鲜红的辣子面。奶奶瞅着灶底,利索地不停添加出柴火,清冷的窑里就满是锅中蒸腾起的水雾,馍的麦香和玉米散出的香甜扑入鼻中,显出了实在,又晕染出浓厚的缕缕乡情来。

待到日头升的高了,雷声河边的牛玲声就会又响了起来,隐隐的愈来急促。奶奶抬起头向着屋外瞅了一眼,嘱咐着我说,娃去门外头看你爷回来了么?饭就快好咧。山梁上的日头爬出了几尺,已经在烘烤着川道,牛儿吃了许多的鲜草口也渴了,走到了溪边就伸出脖颈用舌头舔着清水,放牛的人们丢开手中的缰绳由着它们四散着挤在河边,从烟布袋里挖出一锅烟丝,点燃了吮出火红的烟芯,笑眯眯地和乡亲说着今年的收成。远远望去,这就听见爷爷圪蹴在河边石畔上,举着黄铜色的烟杆呵呵笑着,旁边一位熟识的乡亲大着喊,咋­——柱子家娃回来看他爷哩,哦,好着咧,算着暑期了。爷爷瞅着饮水的黄牛,很快就把烟锅里的烟灰在石棱上磕了出来,兴致地说,回屋!

响午饭后,日头斜在了窑顶的枣树枝头,爷爷又扯起了牛的缰绳从窑里往着大门外走。我急忙跑了过去,喊着起来,爷——,下午一起去山里放牛吧。爷爷迟疑了片刻,看着我又盯起院前的牛,终于决定出一起去的事情。他似熟练的工人,一路躯赶着性情熟的牛,走过门前的马路竟然把牛的缰绳也丢了出去,盘在它那粗壮的头角上,牛总是默不作声的,埋着头前行。爷爷在小路上遇着熟的乡亲,会挖出一锅烟丝点着起来,一边说着话,一边自信地越过小溪,看着那头牛沿着溪边山坡静默着低头走着,我就有些奇怪了,牛儿怎么会这么听话呢。到了阳坡面,青草油油的伏出了一片片的绿毯,远着望出去,在草和灌木丛中就隐现出星点红褐色的牛来,欢快的叮当响声是它们挪动脖颈摇出的铃声。爷爷把牛带到一处肥美的草坡处,任着它埋出头咀嚼鲜草,又寻到树荫下,招呼着我说,乖娃在这歇着。我稀罕着山野间的沟沟峁峁,就爬上坡跑入洼奔走起来,午后的阳光毒毒地烤在原野里,绿的草、艳的花以及稳稳扎在崖畔边的荆棘,就显出各色的景致和趣味来,牛儿穿梭在草坡和灌木丛中,不停甩动灵活的尾巴驱赶热闹的蚊蝇。翻过山梁,遇见村里的几个放牛娃,他们弯起腰在草丛中用小镢头挖着泥土,身旁摆放着一只藤条小提篮。我好奇起来,赶了过去瞅着问,你们这是做啥子呀?一个质朴的村里娃抬起了头,他的额头上是渗着汗珠的,憨厚地在笑着回答,挖黄岑哩,晒干后送到镇里头的收购站。我看到他的藤篮里已经堆满了一根根黑褐色的根茎,收获可真是不少呀,也许他顶着烈日攀伏在坡梁里许久了。军娃——树底下凉快,别晒着哩。爷爷站在山梁顶喊起来。牛儿依旧在细细地吃着青草,过一会就会向前挪出几脚,脖中系的铜铃也脆着响了起来,叮当——叮当——,爷爷吸了一锅烟,咳出几声,惬意地仰在树荫下,两只手臂垫在头底,宽大的黑灰色粗布裤面上沾着土渍和细小草叶,他把一只腿翘在另一只的膝盖上,光脚趿着鞋不停地摇晃起来,厚底布鞋是陈旧的,条纹面斑驳着泥土和溪水晕出的花纹,鞋帮也裂出了窄窄的缝,随着脚的抖动一张一合。“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庄有家园……”抑扬铿锵的秦腔小曲就在林荫下喊了出来,山谷间叮当的牛铃声,树梢吱吱叫的夏虫,还有那翩翩的一只两只彩蝶,它们似在弹出琴弦,又像是台面里花褶子的旦角翻出的别样云手,热闹着欢聚在一堂。“为寻亲那顾的路途遥远,登山涉水到……”唱声渐渐隐入伴曲的乐中,就找不见了。我捋着一枝布满绿色叶片的枝杆,沉浸在委婉的腔声中,扭过头望去,爷爷酣然浸在甜美的梦乡,嘴角携着幸福的微笑。

太阳悄悄藏在了山梁的背后,大地最后的一丝光亮即将退却,暮色在这个时候笼在山村川道里,窑院中袅袅的炊烟升腾着聚拢起来,厚厚的摊出灰白的棉被,远远就会嗅出柴草散出的涩香。田老,得是回屋哩,坡下赶着牛的村里大爷远远地喊着。是咧,这就回去哩。爷爷来到牛儿的身边,抚摸着它鼓起来的肚皮,满意地喊起来,乖娃,咱回屋哩。接着就把牛的缰绳从头角上解出来,拽在手里。傍晚的梁间小路,从沟壑的角落里探出的牛儿汇在一起,排出了雄壮威严的队伍,叮当声聚在一起,轰隆隆的响着,似凯旋归来的勇士,披着铠甲撞击出的金属声。溪水边,牛儿伏在清水面舔着起来,爷爷照例挖出一锅烟丝点燃,静静地瞅着。爷——你说黄岑是个啥子哩?我忽然记起午后遇见村里娃的事情。哦,那是草药哩,村里头的娃们暑期里挖出些,积蓄秋后的学费了。爷爷啪嗒着旱烟嘴,缓缓地回答。哪——明个我也去。爷爷瞅着我说,你——噢,好着哩,好着哩。牛儿喝饱了水,傍晚的夜色就浓了,河道里的玉米地黑漆漆的立着枝杆,站出昏暗的小路,叮当的牛铃声在前面引出归途,爷爷一边牵着牛绳,就又扯起嗓门唱起来,“我父王有道坐长安,风调雨顺太平年……

第二天,爷爷在窑里头笑呵呵地说,娃去梁里头放一次牛吧,盘出了腿坐在炕边,烟锅就燃起了袅袅的烟。奶奶提过来一只小小的藤筐,里面是放着的一把短小镢头。她仔细地问,听你爷说挖草药哩,耶格里就准备好咧。我提着小篮子,牵起牛鼻中穿出的皮绳,宛如一位经验丰富的向导依着老路欢快地走起来。到了昨天的草坡,熟练地盘起缰绳,看到牛儿开始在坡地里搜寻起草叶了,就提着小筐找起黄岑来。它的花瓣是紫红色的,在绿草丛中是很容易看到,阳坡面里是不大找出的,翻过山梁就看到了一丛丛点缀出的紫色花冠来,伏在坡面绿色的丛中,搁下篮子就跑着下去,晨雾中的枝叶带着露水,黏在手中衣袖就湿漉漉的,似沐浴了一场春天的细雨。日头缓缓地升高了,篮中的药茎也堆出了小山峁,仰起头,看到是该回屋吃响午饭的时候了。提着篮子翻过山峁,山坡上却找不见了牛儿,它会去哪里呢?我着急起来,奔到崖边探出头,没有发现它,静下心聆听熟悉的铃铛声,空荡的沟壑里是沉默着。我呆呆地伫立在洼面,望着远方高耸出的山顶,也许爬到那个山坡,一定会找到的,心底这样暗暗地想着。攀到梁上,沿着小路走着起来,忽然就遇见了昨天见到的村里娃,他急促地问,坡后的牛是你家的吧?早上看到它跑到这里,快到响午了也没瞅见放牛人来寻,就把它拴在树杈上哩,你等一哈,这就牵过来。回家的路上,牛儿瞪着眼盯着我,似乎埋怨起放牛人对它的懈怠,走出几步就会哞哞地吼起来。村里娃帮着我牵引着牛儿,腼腆地说,自己的名字叫小泉,住在村子里的北头,再过五天是镇子里的集市,可以一起把药材送了过去。牛儿赶到了马路边,小泉就记起来对着我说,下次再给牛换个地,吃过的草地它是待不住的。

爷爷瞅见一筐满满的药材,呵呵笑着对奶奶说,看哩——娃掘出的草药可是不少。奶奶盯着筐子,就嘱咐着说,娃把筐搁下,后响俄就摊在院里头晒着,过几天遇集和你爷去镇里头送过去。响午饭后,我仰在炕上思谋起来,五天后会拥有多少的黄岑,听说镇子里有个书店,该是买出一本有趣的图书了。爷爷这时捧着一台半导体收音机,频道里播放出咿咿呀呀的秦腔声,低婉着催出缕缕古老的眠曲,昏然间我就在夏日的热里沉入到了梦中。

镇子离着村子有着十里的路程,遇到了集市,路面上就会看到车斗里载满乡亲的拖拉机哒哒地跑着,偶尔还会遇见踩着单车的庄稼汉体面地骑行。小泉提着一只鼓起来的布袋早早地跑到了窑门前,他的一只手中还篡着一枚粗面馍,馍的中夹的是油泼辣子面,不停地咬出一口咀嚼起来,嘟囔着对我说,咱们走吧。爷爷在牛窑里仔细地拾掇着地面的杂草和淤泥说,今个遇集哩,爷瞅哈了邻村的好牛,想着给换一哈,你们先忙着赶集去。镇子里的书店是小小的,看了几遍也找不出一本中意的书来。小泉拍着我的肩膀说,走吧,咱们去找你爷去。爷爷静静地蹲在畜牧交易市场里,肩上体面地挎着一只帆布包,手中的黄铜色烟杆锅头里不知添出了多少遍的烟丝,熏出焦褐色的油汁来。爷爷看到我来了,深情地问着说,乖娃赶集可累着哩?然后抖擞着从帆布包里取出两块钱递了过来说,娃可买点好吃的。我急忙推让着起来对他说,不要哩,兑出的草药钱还在哩。爷爷就笑呵呵地舀出一锅烟丝点了起来,我和小泉蹲在他的身边,瞅着热闹熙攘的人群,盼望着会有村民把这头牛买了去。不一会儿,爷爷就说着你们先回屋里头吧,我在这里再等着瞅瞅。回家的路上,小泉神秘地对我说,他看见爷爷和旁人在讨着价钱,喏——就是在袖筒里用指头摸着哩。我高兴地听着这些话,想着爷爷的心愿就要实现了,看到马路边的山山峁峁也是愉快着笑着脸。夜里,听见院里头叮当响起的铜铃声,听起来是那么的熟悉却又是陌生的。到了第二天早晨,我急忙扑入牛窑里,看到牛儿红着眼睛瞅着过来,哞着声吼叫起来。怎么还是原来的那头牛?我疑惑起来。爷爷这时走了进来,他疲惫着双眼对着我说,娃哩,这头牛从小喂到大,犁了多年的地,真格是舍不得,昨天个价倒是公道,就是不想换咧!

初中二年级的暑假里,是我最后一次在故乡里放牛,那年淘来的许多本《延河文学》杂志,就带着回到故乡,一边牧着熟识的老牛,一边卧在草丛里读着文章,待到暑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杂志读出了几遍,牛儿也健硕了许多。

过了几年,听父亲说爷爷不再去放牛了,他的年纪也真的大了,蓄出的胡须几乎到了胸前。奶奶是早着几年就离开了我们,再也看不见她扑在灶炉间添加柴火的仔细劲儿。夏天里,爷爷每天只是坐在门前的石板凳上,瞅着雷声川道里稀少的牧牛人沿着山坡赶着牛儿爬在小路上,又望着他们翻越过山梁。又过了几年,村子里就再也没有了牛玲声,耕地里传出的是突突的机械响声,它们是不需要去吃青草的,记忆中的牛铃声如着天籁的来音远去了。

世纪初期,爷爷也远去了。一年的春天里,我回到了遥远的故乡,瞩目着爷爷的碑文,祭拜过后,就向旁边的村民打听起少年时遇见的伙伴小泉,他们说着,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了他的消息了,只是听说是去了西部的省里采矿,也许早已不在人世间了,他嘛——只是村子里的一个孤儿,是没有人会记起来的……

归途中,土峁山梁在车窗外退着出去,记忆中的旧事就涌出了心头,我禁不住声地痛哭起来。

别了故乡,我那少年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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