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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晓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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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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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贺塬来

奶奶是宜君县贺塬人。

记得读初中时有一次随着父亲回故乡,父亲央着驾驶员说,绕个近路吧,汽车就从柏油路面转到了山土路中穿越过去,下了一道梁坡翻到原里,母亲就指着窗外对我说,快到贺塬了,那是你奶奶的家乡。父亲沉默着盯着村路边的一排排窑洞和屋舍,流连着自语说,舅家还在沟里面住着哩,好多年都没有顾得上去看望了。

那一年,奶奶得了重病,家中的亲友都在隐瞒着她的病情。父亲领着奶奶去西安就医后,又扶着她游览了古城里的许多景点,奶奶自小就缠了足,走路总是不利索的,这和她的故乡远久的历史有关,我曾经查阅过此地的县志,读出了一条,贺塬的民风淳朴,也许这里直到清末民初,村民还是遵着旧俗,也就缠出了她的那双小脚。很难想象,当年的父亲是付出了多少的努力,搀扶着奶奶在省城里走了那么远的路。这一次,是奶奶最后出的远门,回到了雷声村,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乡村。

父亲和他的兄弟姊妹们,每个周末都会来到家中探望奶奶,父亲从县里出发的时候,会在路边的小吃摊点买出一份甜点,那是软软的面中间夹着糖芯,用油炸出的焦黄,非常适合牙口不好的奶奶咀嚼。奶奶是勤俭持家的,当她从贺塬来到了雷声村,就用勤劳和善良维系着这个大家庭,在她的一生中育出的八个儿女,其中的两个不得已送出去了,在艰苦的年代里,这是一件没有办法的办法。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父亲考入省里的学堂,家中实在是拿不出学费,奶奶瞅了瞅圈里还没有长出膘的唯一一头瘦猪,咬着牙赶到了镇子里兑出二十块钱。当父亲背着粗布被褥走到村口时,奶奶一定是迈着碎步,从俭畔上追了下来挥起手喊,邦柱——好好念书,记得写信给屋里头。奶奶的勤俭深深影响着父亲,他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暑假里会出去打一份工,来减轻家中的沉重负担,一个假期里辛苦得来的五块钱报酬,使父亲学会自强,懂得了珍惜。后来我从父亲的身上读出了宝贵的品德,又传递到了孩子手中,几个月前,孩子突然说寒假里要去作家教,我听了非常高兴,这是奶奶珍贵的家训一代一代的传承啊。于是就忆起每一年的寒暑假里和大哥回到了故乡,当进了窑门后,刚卸下行囊,奶奶就会从腰间掏出一把钥匙,打开窑边的一只木头箱,里面是堆满的厚厚衣物,在它的面上一角,却搁着一件牛皮色草纸裹出的诺大点心包,奶奶细心地拆开纸绳,从里面取出两枚糕点递在我俩的手中,然后很快就会把箱门锁了起来。点心有的时候是松软的蛋糕,有时就是一枚枚的水晶饼或者桃酥,我俩虎吞着很快就食尽了,又互相挤起了眼,大哥就跑到奶奶的身旁,央着说,奶——再给一块点心吧。奶奶拗不过就抖索起腰间的钥匙串,嚷着起来应着,好咧,假日里长着哩,可得慢慢吃,不多哩。一边说着话,一边就把箱门打开。点心在八十年代里算是奢侈的食物了,这些甜点奶奶也不知藏出了多久的时日,记得有一年的暑假里,奶奶打开箱中一包裹的严实的点心,发现里面竟捂出了霉斑,为了这件事情,奶奶惋惜了好几天。

奶奶看到她的儿女都来到了,迈起小脚准备着张罗午饭,姑妈急忙搀住她那瘦弱臂膀埋怨着说,娘——你好好地在炕上歇着吧,烧饭的事让我们来做。奶奶就不情愿地半靠在炕棱边,依旧嘱咐着说盐在柜底抽屉里,哦——腌出的小菜可是别忘了取出来哩。记得还是读小学的一个暑假里,父亲绕着道回到故乡看望我的奶奶,奶奶瞅见父亲进了门,欣喜着不停地在窑地里迈动着小脚,嘴里反复说着邦柱回来啦。当她听说父亲只是路过这里作短暂的停留,就着急起来,甚或用出母亲的严厉挽留起父亲。父亲终于答应多待一会儿,奶奶就利索着燃起炕头灶里的火,搬出面盆活出白面团,又在案板上吭哧吭哧地擀出面条来,很快一碗细嫩的鲜白面条配着油亮的汤汁就递到了父亲的手中。我站在窑门口,惊诧奶奶烧饭的速度竟然是这么的紧凑。父亲把碗中的面条饕餮尽,就和奶奶拉出一些话语,抬起手臂看了看腕中的表针,觉得时间已经很晚了,于是说着该是去赶路了。奶奶就失落了起来,张着嘴巴半响说不出话,哦——得是……公家的事办好哩,可再回屋来。父亲已经走到了村口,奶奶依然执着地站在窑前的俭畔上,用手遮挡在额头面上眯缝着眼张望。

到了冬天里,奶奶就下不了炕头了,病疼折磨着她整日盘出腿坐在炕面,不停地弯起腰呻吟着。父亲周末里回到了故乡,就会带来几支止疼药剂,嘱咐着三爸说,娘实在是忍不住了,就给用出一剂吧。奶奶爱吃的糖油糕,用面纸包裹着摆在炕边,父亲递给她的时候,也只是瞅出了一眼,依旧用手捂住腹部,身体卷缩着伏在炕里。父亲无措地在窑地里转着圈,又会靠近炕头,取出了一枚递到奶奶的嘴边,轻声地说,娘,你吃一口吧,还热乎着呢。奶奶盯着父亲摇了摇头,忍着痛颤出音缓缓地说,邦——柱,你忙你——的,先——搁哈。父亲扭过头眼角就噙出了泪,走到隔壁的窑洞里同叔父姑妈们一起商量着奶奶的病情,窑里的气氛是凝重的,大家都默不作声,只有烟卷漫出一窑的白雾和姑妈们抽泣的声音。父亲抽出一支香烟,抹抹红着的眼圈,又来到奶奶的窑里,细心地问着,娘——现在好一些了吗?想吃啥这就给你做。奶奶继续摆起头低喃着说,啥也不想吃,啊——可是不敢再来看我哩,别把——工作上的事——耽搁咧。

冬天的一个上午,我正在学校里读着第三堂课,父亲的朋友就唤出了我说,你奶奶走了,回故乡送送她吧。归乡的途中,父亲在车厢里颤巍着,不停地抚摸着洗印出的奶奶的相框,低着头看出一眼,就又冲着车窗外瞅起来,揣摸还有多少的路途。后来我听母亲说起,早晨父亲接到故乡里拨来的电话,举着听筒,父亲的眼泪就流了出来,是啊,那是一位伟大母亲的离别告知,也是奶奶不愿让儿女子孙们担忧的一份浓情。父亲守着奶奶的意切训导,坚守在工作岗位上,在他的母亲离别的那一刻,没能陪伴在她的炕头,也没能烙印出最后的一眼凝望,甚或聆听到临别的一句话语。我不知道,奶奶在她人生中的最后一秒钟,嘴角是否含着微笑。父亲后来总给我们提起,奶奶走的前一天夜里,他总是在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也许这是离别前的奶奶在思念着远方的儿女,也许是她在盼望着亲人能守在身边。可是她似乎又在说着,我这就要走了,你们可得要好好工作,别挂念我。噢——多么伟大的奶奶啊,她是贺塬人,这里的人们崇师重教,民风质朴,总是希望着儿女们成为对社会有价值的人,即使再大的苦难也不须拖累旁人,就自己一个人忍着下去。

奶奶走了,父亲呆立在棺前木然着,大哥伏在地面撕心裂腹地痛哭起来。扶着灵柩上山的时候,坚强的爷爷这时扯起嗓门哭了出来,这是我头一次看到悲伤的爷爷。在墓穴底里,头上缠着白纱的父亲反复在查看着棺椁放着是不是稳妥,点出的油灯量还足吗,乡亲们挥出铁锨抛洒起黄土,父亲依然伏在穴底,深情地望着自己的母亲最后的安身地。土层已经堆积到了父亲的膝面,老乡们这个时候喊了起来,邦柱,赶紧上来呀。父亲迟疑着,不舍地弯下腰,捧出几把黄土结实地按在墓道口,这是父亲对奶奶最后的孝心了。父亲流连地攀出穴坑,眼底蕴着浓浓的失落和无奈,昏黄色的泥土倾着盆铺了下去,墓底的石门很快就看不见,不久,地面上就伫立出了一方新鲜的土峁来。

这里是奶奶的住所,她再也不会因为痛楚,用力地去按住腹部,伏在炕的面上弯出卷曲的腰身,奶奶走的是那么的安详宁静,又是那么的安心释怀,假如世上真的有天堂,她过得一定是幸福的。

1964年夏天,祖籍贺塬的奶奶在苦难中挤出了学费,供父亲在省里读书,五十年后,她的重孙去了北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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