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生是我的一位同学,二十多年前,父亲送我去雁春山的一所学校里学习美术,汽车开到了宿舍门前,父亲吃力地从车厢中拽出一捆被褥,用力扛在肩膀上,准备着搬进学生宿舍。房门口,站着一位身材不高、精明干练的青年,热情地微笑着向屋里面喊,来新同学了——他的衣服是皱皱巴巴褪了色的,脚上的球鞋也许久没有清洗,显出了灰黑色。看到父亲搬运着行李,就赶了过来,父亲推让着说,还有一只木头箱子,你和晓晖一起抬进来吧。木箱内装满了我的一些书籍、绘画纸张以及一些水粉颜料,显得异样笨重。铺盖和箱子搬进了宿舍里,他笑着对父亲说,叔,我叫云生,您先歇一会,我这就去给您倒杯水。父亲打量着宿舍,缓缓地坐了下来,我感激地盯着他的背影,心里想着,遇到了多么好的一位同学啊。忽然间,我发现他走起路来是蹒跚的,身体随着脚步一高一低在晃动,原来他是……我很快就自责起来,真是不该请他搬那只沉重的木箱。
学校里军训的时候,班主任特意嘱咐,云生是不必去参加的,只需待在宿舍里,把房门看管好就可以了。宿舍是一排砖瓦平房,冬天需要燃起火炉来取暖,木柴自是必不可少的,平日里,同学们下课后就会去山里捡拾枯枝备用。有一天军训结束后,班长发现云生不在宿舍里,同学们都着急起来,揣测他会去了哪里呢,大家正在准备着去分头寻找的时候,看到远处山坡上走过来一个灰蓝色的影子,摇晃着越来越清晰。有几位同学跑了过去,很快就喊起来,是云生——在他的怀里,紧紧搂着一捧干枯的树枝。班长冲着云生埋怨起来,让你别乱跑,山里的小路是多么的崎岖。云生笑着回答,看到你们都去军训了,自己实在是待不住,就想着给宿舍里拾一些柴火备用。
云生是从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来到学校的,想着能掌握一门绘画技术,就可以在都市里立住脚。他是没有绘画基础的,课堂里,总是会走近我的画板前,仔细地反复察看静物素描,然后小声地问,小田,这个位置是怎么去表现的,你给说说。我于是就耐心地给他讲解起来,然后又会来到他的画板前面,一边挥动着铅笔,一边把自己的一些经验笨拙地讲了出来。每次,他总是会赞叹着说,小田,还是你行!其实我也是在努力学习着,每天梦想着去考入省里的大学。
冬季的傍晚,我和同学走在校园里散步,看到教室里的灯还亮着,推开了木门,发现云生坐在画架前,认真地在涂抹着素描,他的表情专注,瞅一眼台布上的静物,就挥动着右臂在纸面上描出几笔,空旷的教室没有其他同学,只有铅笔发出的沙沙声响。第一个学期就要结束的时候,云生的绘画水平已经是班里数得上的了。
冬季里,云生的父亲来到了学校里看望他。午饭过后,他们父子两坐在床铺上拉着闲话,我瞅见温馨的画面,急忙拿出画板,开始速写出一幅炭笔图。他的父亲不解地望了过来,我急忙捧着画纸递了过去,腼腆地说,看到你们生动的形象,就想着把它留下来。云生的父亲点着头,没有说一句话。云生笑起来解释说,小田是班里绘画水平高的,自己经常向他学习呢。记得他的父亲拿起云生的一只真皮鞋子,仔细地问着,是新买的,和脚吗。他父亲的上衣口袋里装着满满的葵花籽,不停地用一只手搅和着从里面取出一粒递进嘴里磕起来,忽又客气地捧出一把递给我说,你也尝尝。同学的父亲来到了,亦如遇见了自己的父亲,我就忙着去给他倒开水,间或陪着聊几句话。云生总是客气地嚷着,小田,我自己来,你忙你的。一年之后,我去省里参加高考,就离开了这所学校。
许多年后,有一天,我在单位里办理着业务,一位客户盯着我激动地问,你是田晓晖吧?我是云生。看着他那喜悦的脸庞,我忽然就把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回忆起来,于是感慨起岁月沧桑,时光倏忽。他衣着整齐,面容自信而镇定,依旧如一缕春风洋溢在脸庞,他笑着说,咱们好多年没有见面了,我现在开了一间店铺,有空来小店坐坐。一个周末,我骑着单车,按着云生说起的地址寻了过去,经过反复打听,最终在路边一处低矮的石板小路一角,找到了这间店铺。他没有在家,听家里的人告诉说,他去镇子里摆地摊了。我的心情开始低落起来,许多年没有见过面的同学就这样错过了。我仔细地观望这间小小的店铺,虽然门面不是很大,但货物摆放的妥帖有序,想着他的生活还是稳定井然。走在回家的途中,脑子里就浮出他蹒跚着腿脚,蹲在热闹的集市中的摊前,艰难挪动的影子来。
2013年,忽然接听到一个电话,听筒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班里的同学都在枣园旧址,你过来吗?听着声音是云生打来的。又得知是雁春山学校里的往昔同学聚在了一起,就急忙披着一件夹衫,打了车赶了过去。云生看到我来了,高兴地招呼着说,咋们上车吧。在商务车中,云生继续解释说,同学这么多年没有见面了,我是知道你一定会来参加聚会的。车箱中,云生自豪地对我说,他已经在市里买下了房子,算是真正成为了这个城市里的人了。云生接着又感慨起来,自己从小被亲生父母遗弃了,幸运的是收养他的家人对他特别好,自己办的这间小店,客户还是蛮多的。我望着他示出的幸福表情,由衷地感到了高兴。真不容易啊,他是该经历过多少的磨难才走到了这一天的。于是就审视起自己的慵懒来,甚或无为的岁月,向他投去了敬佩的目光。
云生的孩子学习挺好,和他一样睿智聪明,在我的建议下,小学毕业后就考取了教院附中,继续攻读着学业。不久以后,我去了另外一个网点,就很少有了联系。
有一天,一位客户在支行办理业务,他盯着我许久时间,试探着问,你和云生是同学吧?我抬起了头,看到原来是雁春山这所学校里的学长,他比我高一个年级,和云生是老乡了,只是彼此不大熟悉。他叹息着告诉我,你的那位老同学可惨了。我的心头一震,就仔细地听了下去。他缓缓地述说起来,云生每天忙着店里的事情,又不愿让老婆操劳,她总是闲着的,后来就……听说去年离婚了。我急忙追问起来,那他还继续开着那间小店吗?学长无奈地回答,这些情况是说不大清楚的,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
下班后,我赶往云生的小店。路途中,想着他也许正在忙活着晚饭,就从路边的小卖部里提了一瓶白酒,又在旁边的一家餐馆中称出了半斤猪头肉,脑子里就浮现出了,云生看到我来了,反复搓着摘菜时留在手指上的泥土,惊喜地叫起来,小田,你咋来了,快坐快坐,等这个菜抄出了,咱俩个可得好好喝上几杯……
石板小路依旧没有改变,它的面被人们的步履打磨的圆润了许多,显得凹凸不平。拐角里,云生的店铺紧闭着,我有些懊恼,自语着,这次又该遇不见他了。这时,从旁边的一间房子里走出来一位体态臃肿的大妈,她瞅着我喊起来,干啥?我急忙笑着回答,云生去哪里了?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店里?老大妈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沉,对着我吼起来,他早走了,不在这里了。哦,搬走了?我追问起来,那他搬到哪里去了呢?大妈有些不耐烦,用手指着远处的河岸,生硬地回答,就那!一位老大爷从房门里走出来,数落起大妈,你瞎说什么呢。然后客气地对我说,婆姨就这么个脾气,让你笑话了,去年腊月天,河面上有几个碎娃滑冰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了冰窟窿里,云生跑过去救娃娃……老大妈这时嚷了起来,你赶紧往屋里头滚,瘸子欠下咱的房租还没有……
我沉默着挪动起脚步,缓缓地走到了河边,清澈的水流在静静流淌着,自己似乎就看到了二十多年前,云生蹒跚着沉重的脚步,帮我搬运木头箱子的往事来,又听见他笑着在说,你帮着瞅瞅静物素描……忽地,水面中就映出了他们父子两个人,在宿舍里开心地说着话,云生的父亲用一只粗糙的手,在衣兜里反复抓着,摸出一粒瓜子……
远处的山坡上,浮出了一抹靓丽、洁白色的图案,它飘在湛蓝色的天边,是那么的纯净,宛如一颗透彻的心。
哦,那是一片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