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梦中回到童年,我欣喜地对父亲说:“瞧,以前就住在这里。”梦醒后,才记起它很早就拆迁了。
四十年前的春天里,我和父亲乘坐一辆嘎斯车,从偏僻小城前往大都市,车厢载满家什物品一路摇晃,到了市区已经是下午两点多,汽车进了小院,聚集的人群中,一位面庞消瘦的老者就招呼喊:“到啦,大家帮着搬一下。”父亲急忙走下车客气地说:“不用了,我们自己来。”人们似乎没有听见,依旧执着地弯下腰搬起一件件家什向房间走去。坛坛罐罐、锅碗瓢盆很快就被无数双热情的手搬入屋内,母亲一边擦拭路上铺满的尘土,一边微笑着连声说:“谢谢!”父亲不停地递出香烟,认真地邀请邻居们说:“下午,咱们一起去食堂吧。”那位老者却挥了挥手,安排着嘱咐:“好好把家里拾掇拾掇,邻里帮个忙别客气。”陕北的春天,南来的风还带着一丝寒意,小院里却让人感受到了温暖。
小院在都市的繁华街道,它的右边是百货公司,左面有一条通往凤凰山麓的小路,路边是每个城市不可缺少的邮电局,街道对面矗立着一栋四层楼房,木匾上写着税务局几个字,院的后面,隔着一堵砖墙有一所小学校。小院里的建筑物倒是精彩,临街的是两层砖楼,每一层都配有一个卫生间和几个面积大小不等的办公室,这里是单位主要办公的场所,可以称作现代建筑物了;紧邻上山小路的一侧,是一排展堂的青色石窑,兼作一些办公用,沿着院门旁的砖头台阶走去,你就会发现窑顶还建有十多间的砖房,每一个屋顶都呈半狐型,这是为了雨水能够顺畅的流下来,陕北人给它取了一个有趣的名字“薄壳房”,它算是古今结合出的新鲜物件,这里属于客房和职工居住的区域,老屋就在走廊尽头一间十多平米的“薄壳房”里;临着学校围墙是一排瓦房,和院子里石窑相对的房间一样,它的屋顶叠加出一层层鸦青色瓦片,墙面涂抹着枯黄色的泥土,显得古朴简洁,车库、杂物间、职工食堂等就在这里。
苑叔的办公室在石窑第二间,弟弟每次见到他就甜甜地叫“苑伯伯”。中午放学回到家,我同大哥一起去院子里抬水,盛满自来水的铁桶一个人是拎不动的,需要用一根粗木棍穿入钢筋提手上两个人一起抬,小弟就会嚷着跟过来,小心地扶着台阶砖栏,一步一步地走下去,苑叔在院子里遇见他,就会把中午食堂里买来的油饼、蒸馍、包子等取出一块,笑眯眯地递给说:“三娃,拿着吃。”小弟懵懂地接过,仰起头怯怯的小声唤:“谢谢——苑伯伯!”我和大哥抬着一桶水走在“薄壳房”廊道里,就埋怨他说,以后要懂礼貌。苑叔是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来到黄土高原的,从黄河岸边的一个小镇,一路艰辛跋涉走过来,高大伟岸的身躯承载着生活中的苦难,他的胸怀是宽阔的,总是用微笑和一颗善良的心面对熟悉或陌生的乡亲,人生从此就走出了一条盛开着鲜花的坦途。一年夏天,许多天没有看见苑叔,就好奇地询问父母,家人解释说:“你苑叔因为天气炎热,去医院就诊了。”我的眼前很快闪现出一位身材健壮、戴着黑边眼镜、遇见人们总是笑出厚道的大叔。过了几天,偶然在院子里看到,就急忙告诉父母:“我瞅见苑叔了。”父亲高兴地解释:“他昨天就回来了。”
苑叔的孩子和我们年龄相仿,暑假里写出一篇作业,就会相约着一起去凤凰山、清凉山等有趣的地方游玩,有一天响午攀登宝塔山,当我们从山坡上走下来,灰朦的天空就下起了阵雨,伙伴们一边跑在归途中,一边在马路边的屋檐下躲避着雨水,回到小院,单薄的外衣已经全部湿透,大家面面相觑,担心家人责骂,看护门房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看到我们,就招呼喊:“你们这些小孩,怎么这么不小心,赶快进来。”房间里很快就燃起炉火,小伙伴们围在铁炉边,笨拙地烘烤起湿漉漉的外衣,屋外的雨依然在淅淅沥沥的不停个不停,炉里煤块燃出的火苗却在温暖着伙伴们的童心。晚饭后的院子里是寂静的,诺大的场地吸引来附近的孩童,男孩们会在一个年长的提议下,玩起“躲猫猫”游戏,其中一个用双手蒙住眼睛,嘴里数到五十,然后去寻找躲起来的小伙伴们,还没有找出好去处的小孩,就嚷嚷着大声喊:“这次不算,得重新开始。”捂住眼睛的孩子,则机灵地叫起来:“找见了一个!”接着又去寻找躲起来的其它小伙伴。女孩总是在跳皮筋、打沙包,或者披上家中带来一方纱巾,装扮起戏曲中的人物,翘起细嫩的手指头,扭出腰身轻声呢喃着娘子、公子的话语,这是不多见的,我也只在“薄壳房”砖头护栏上伏着看到过一次,她们发现后,就羞红着脸匆匆收工了。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就会有一辆小卡车开进小院,车厢里装满翠绿色的大西瓜,听到消息的人们很快围拢在货车前,两个壮实的后生狡捷地攀入车厢,举起来一只西瓜,凑在耳朵前用手轻轻拍打,然后大声喊:“熟了,真的是沙甜的。”车下的人笑嘻嘻地接过说:“帮着再挑几个。”地秤旁站着一位胖乎乎的阿姨,她一边记录着重量,一边在人群中寻找还缺少了谁。父亲把几只西瓜堆在院子角落,就冲着老屋喊:“快下来搬西瓜!”我和大哥听见,跑下来一人抱起一只西瓜,心里像吃了蜜似的甜。车厢里的后生看见了,递出一个裂开口子的瓜说:“拿着,还有很多。”那天下午,肚皮里装满了糖汁,像泡进了一只蜜罐里,整个人都是甜甜蜜蜜的,到了天气转凉,还在回忆甜丝丝的事情。
冬天里的小院,夜色很早就笼罩在场地里,石窑上的灯昏昏黄黄,映照出不大的一片地面,院子里没有一位孩童,有的时候,一觉醒来,会看到石台阶、院落中铺出厚厚的积雪来,父亲递给我和大哥一把扫帚和一柄铁锨说:“去院里扫雪吧。”清晨的院子寂静无声,雪毯上看不见一只脚印,我俩弯着腰舞动手臂,一条清晰的泥土小路就蜿蜒着出现在了白雪中,早早赶来上班的叔叔阿姨,赞许着夸奖:“真是好孩子!”他们很快地取出工具,裸露的小道就宽阔了,不一会儿,洁白的地面消失殆尽,出现了一垅垅的雪堆,年纪小的叔叔焕发了童泯,刻意雕出圆头大身子的雪人,用小石块装扮着眼睛和嘴巴,惹得人们哈哈大声笑起来。
大年三十,母亲早早就烹饪出一桌年夜饭。狭小的房间里,一张双人铁架床弥补出一大块木板,下面用砖块在支撑着,铺上还巧妙地用铁架支起两件木头箱子,木箱是母亲结婚时的嫁妆,夜里,我和大哥就在铁架框出的空间里打对而眠,这就是全家五口人的炕了,它足足占去了房内一半的面积。小屋的窗前摆放着一张旧书桌,墙的两侧,是一只木头立柜和一台时髦的缝纫机。夏天里,一个小铁炉摆放在走廊里,就算是厨房了,到了秋天,又被移进屋内,伫在巴掌大的脚地上,一家人进进出出,总是小心地绕过它。大哥的烹调技术高些,又善于钻研,烙饼、烧菜、调制凉菜等都拿得出手,寒暑假里早早会把午饭和晚餐掐着时间准备出,父母下班回到家,脸庞上就露出了笑容,有一天大哥去职工餐厅打开水,食堂大妈竟然仔细地问起他一道黄瓜凉菜的制作方法,看着大哥认真地讲述一步步的工序,我的内心就充满了自豪。从小院门前的马路再往前走,是城里最繁华的路段“二道街”,这里有一间蔬菜门市,凭着供应票可以买到豆腐,年关近了,我和大哥早早就捧着搪瓷面盆跑了过去,一路上想着会很快回来,走近“二道街”,远远就看见马路边聚集着一大群人,排队进了营业厅里面,已经是中午十二点,湿漉漉的水泥柜台面上,摆放着空荡荡的木质豆腐箱,售货员不停地给每一位巴着眼的顾客解释:“今天没有了,等明天吧。”第二天我和大哥又跑了过去,清冷的营业厅里没有一位顾客,一位大姐无奈地回答:“卖完了,等明年吧。”这个春节,豆腐就成为过年唯一缺少的食材。家中有一面四方小木桌,面积不足一平方米,褐红色的漆身已经斑驳陆离,遇到佳节喜庆的日子,就成为全家欢聚在一起的饭桌,除夕节的这天下午,它在小屋有限的空间里倒腾着摆出。家人挤在桌前,我和大哥、小弟望着一盘盘的粉蒸肉、豆豉、腊肉、红烧带鱼等诸多从外婆家寄过来的佳肴,迫不及待地举起了筷子。父亲急忙阻止说:“还没有放鞭炮呢?”大哥这才记起门后木棍上悬挂的一串鞭炮,举起来走到廊间,父亲摘下嘴角的香烟,用手指捏住,小心地把火红的烟芯接近露出的短小引线上,看到燃出了火花,就开心地喊起来:“快把棍子伸出去!”大哥挤住双眼,一只手紧紧攥住木棍的一头,一只手按住耳朵,爆竹在空中急促地燃放起来,等到噼噼啪啪的响声结束后,我们趴在砖栏上,在弥漫出的白雾中,盯着地面上散落的细碎红色小纸片,心里还想着再去点燃一串炮竹呢。
正月里小院是静悄冷寂的,等到了中午,院子里就变得暖阳阳。值班的人们会敞开木门,搬出一把椅子,冲泡一杯热茶,翻看着报纸杂志,沐浴在新年的春光里,瞅见走亲戚绕道进来的同事,就互相问着“过年好”的吉庆话,遇着空闲多的,就会从房间里取出一副象棋,蹲在太阳下头美滋滋地摆几盘。过了几年,小院里有了一台彩色电视机,它被放置在会议室的一个木柜里,平时落着锁,一年春节,值班员取出钥匙大方地打开柜门,正月里就连着看了几场相声晚会,小院里也就热闹起来。到了小学五年级,这台电视机竟然搬进一间“薄壳房”里,那年暑假,中国国家女子排球队正在争夺“五连冠”,观看比赛转播就容易了许多,掌管钥匙的是一位爱好体育的后生,有一次,我学着电视里拉拉队的模样,用钥匙环弯出一副五环眼镜,戴在鼻梁上,他笑着鼓励说:“好样的,为女排加油。”
在小院生活了五年,全家就离开了。十几年前,有一次路过老屋,看到满地的瓦砾,忽然涌出许多的陈年旧事,似乎伸着手就触摸到。
于是忆起李清照的词来:“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