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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晓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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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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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那年

此地我是来过的,从大门走进去,拐个弯,来到西北角的一幢独立大楼前,上到七楼,走廊里遇见父亲。他静默地说,今晚你照看一夜吧,明早七点就来替你。

推开房门,母亲静静地躺着,鼻孔里接着氧气设备带导出的软管,床头柜面摆放着一台微量注射泵,旁边的三角架上,悬挂着液晶输液泵。她枯瘦的手背上,贴满了白色的医用胶布,上面插着静脉输液针头,液管连接着设备里的药液瓶。夕阳透过玻璃窗,铺在白色房间里,温暖静谧。

母亲是陕南人,六十年代,从西安统计学校毕业后,就来到陕北。童年的记忆里,她是在延川县永坪镇中国人民银行工作,营业厅是两间石头箍出的窑洞,后来,单位在镇子北面的枣林湾,修建了两间平房,就搬了过去。母亲的业务水平高,算盘打得又快又准,后来我参加工作后,来到黄河岸边的一座小城,母亲的一位徒弟,郑重地告诉我说,你得好好向她学习,珠算技能,她是我最佩服的。那个时候,母亲已经到了科室里工作,我没有见过,她是怎样在柜台上办理业务的,只依稀记得,母亲下班后,怀抱着装满账页的木头箱子,从营业厅后门走出的模样。一天夜里,我伏在书桌前练习珠算,噼里啪啦的响,待到一页练习题演算结束,母亲就会在客厅里说,是不是打错了,听见你带过一个算盘珠的。母亲的钢笔字遒劲有力,一如她的性格,对待工作和生活中的事情,总是执着坚毅。记得有一年,和父亲在工作中有了不同的看法,坚持主张的她,索性主动调离了岗位。记得我还是在年轻时,喜欢追逐时髦。九十年代,和母亲去逛商场,我执意去购买数百元的品牌鞋子,她劝诫我说,那双九十多元的鞋就足可以了。我俩争执了许久,店员显出了不耐烦,嚷着喊,你们到底要哪双?我瞅了瞅商场门口,扭着头就走出去,留下母亲一个人,无奈地站在鞋柜前。不久以后,我很快明白,生活的路非常漫长,需要勤俭才能走得更远。母亲的饮食习惯,和江南差不多。七十年代,陕北见不到大米,大舅通过邮局包裹,偶尔寄过来几斤,春天里,母亲会把大米浸泡出五个小时,然后再磨出米浆,经过开水点过以后,放进笼里一层层蒸出,熟透的米皮切成丝,浇入调汁,家人咬在嘴里,就会感到劲道清爽,开胃鲜美。有一年,陕南亲戚来延安观光,我约他们去单位附近小吃店,点了几份大米皮,他们笑着说,没想到,许多地方都有这类小吃了。端午节就要到的时候,母亲会用大米和陕北红枣,用线绳包裹出鲜绿色粽子,棕叶是郊外采摘来的。记得读初中时,放学后的我,背着黄布挎包,和母亲跑到二十里外的村边水塘边,采摘出满满的一大包粽叶。回到家中,母亲把叶片清洗干净,用两片绿叶折出一个锥角,装入泡出的软大米和红枣,然后熟练地用线绳扎紧。她总是耐心地教着制作方法,手脚笨拙的我,终是得不到要领,躲进屋内写起作业。包出的粽子,在锅里用文火慢腾腾地煮起来,等到作业写出,我焦急地跑到炉火前,揭开锅盖,看到墨绿色的粽子依旧浸在沸水中,母亲笑着对我说,还没熟呢,瞧把你馋的。待到第二天早晨,母亲会把散着草香的粽子端出来,缓缓剥开,在晶莹的棕体撒满糖粒后,招呼着家人品尝。到了要去上学的时候后,她会用袋子塞进七八只粽子,嘱咐着说,中午放学后,一定要送给老乡。老乡,那是母亲来到陕北后,唯一熟识的亲友了,每逢佳节时,都是要相互走动的。记得有一次,母亲翻出一张老旧的相片,仔细地对老乡说,前排左二看着像您。老乡点着头,惊喜地捧过照片,流连地凝视着说,太珍贵了,家里搬迁过几次,早就找不到了。这张照片,是五十年代拍摄的。老乡就是亲人,一年夏天,爱人住进医院,想着借一把折叠椅,夜里可以陪在身边,亦可简单休息。老乡知道后,携带竹制躺椅,在住院部走廊等了一个多小时,我是准备着去药房取药才遇见的,于是感叹起乡情的浓厚。

母亲幼时就没有了父母,是在我大舅供读下,直到中专毕业。有了时间,总是会去看望他。有一年夏天,我陪着母亲去陕南,列车到了西安,已经是下午六点,急忙赶到汽车南站,正好有一趟班车即将开出,于是就买了票,继续接着赶路。客车一路上摇晃着翻越秦岭,到了县城,已经是夜里四点,城中寂静无声,四周黑漆漆的。出了车站,我自是寻不到目的。母亲环视了片刻,肯定地说,从前面这条小巷走过去,就会到的。暗夜里,紧紧随着母亲的身影,竟然很快就来到屋前。大舅开了门,欣喜地喊,这么快就到了。急忙张罗起来,很快就端出了两碗热腾腾的水饺。今年初春,陕北的树梢正在吐着绿芽,忽然得到了消息,大舅走了。家里人一直瞒着这件事情,本不希望母亲知道。可是有一天,父亲发现,母亲躺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饮食也非常少。坚强的母亲啊,请拿出年轻时的勇气,战胜自己,毫不犹豫地生活下去,渡过这个难关吧。您瞧,您的孙子正在北京大学读书,毕业后,他的婚礼还等待着您来参加呢。您应该还记得,去年夏天,我们一起去郊游,聪聪搀着您的臂膀说,奶奶比以前更加苍老了,希望您多锻炼的事情啊。

病房里,液体在缓慢地流淌着。夜里十点钟,我来到医生值班室,大夫小声地嘱咐着说,你的母亲,现在情况非常不好,请家属做好思想准备。我垂着头,无力地回到病床旁的折椅上。凌晨三点,忽然听见母亲在梦中喃喃地细语,用着陕南方言说着什么,她该是在梦中回到了故乡。我从躺椅上站起来,看到输液瓶中的药液,还在潺潺着,于是,就没有打扰,甜美梦中的母亲。

躺在椅面,迷离中,似乎看到母亲抱着装满账页的木头箱子,唤着我说,下班了。忽又瞅见母亲小跑着,踩在石板巷路上,喊着,你大舅家是在前面,转个弯就会到了。

忽地,我看到,在远处山坡上,点缀着斑斓的色彩。

噢!那是,花儿在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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