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晓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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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到过小冰的三封来信，最后一封是高二那年，故事得从四十年前说起。
1978年初春，父母来到延安市人民银行工作，我在这座城市里的一所小学校读一年级。小冰是班长，学习成绩也最好，课堂里总会向他投去钦佩的目光。一天放学的时候，他对我说：“一起去你家里做功课吧。”学校隔着一堵院墙就是人民银行，父母居住在院子里的一排窑洞上建出一层薄壳房的一个单间里。七十年代，孩童们是没有三餐外的额外零食，一卷卷的果丹皮是奢侈品，我是从来不会奢望的，只有爆米花倒是常见，一小碗玉米粒可以爆出好大的一盆来，如果在米粒中添进一小袋糖精，爆出的蓬松米花咬起来就会脆脆的带着香甜。家中的铁皮桶里储满了几天前刚刚爆出的玉米花，清脆可口。我捧出几把递给小冰，他一粒粒的塞在嘴里，连声夸赞着说你家的米花真好吃。我们俩就伏在书桌上一边咬着零食，一边仔细地写起家庭作业……分别时，小冰已经到了走廊的尽头，他忽然回过头来喊：“你明早上再带一些吧。”
小冰的家在东沟，离着学校有十多里的路程，每天都是他姐姐骑着单车捎到学校门口的。夏天的一个周末，我在家中翻看着一本《小朋友》杂志，听到院子里有人喊：“志远，你下来呀。”我走出房门俯在砖头护栏上，看到小冰扶着一辆自行车的把手，仰起脸在张望着：“去我家里玩吧，喏——自行车带着你去。”
盛夏季节里，郊外满眼是油绿的草丛和站得笔直的玉米杆林，偶尔会看到支起木杆挂满青涩的番茄和垂下来细小黄瓜的一畦菜地。到了马路边，小冰忽然停了下来，撑起单车支架自豪地说：“瞧，那是我家的菜地。”他很快从路边的坡面跑了下去，绿色的叶片就悉悉索索地晃动起来，不一会儿，小冰突然从绿叶丛中钻了出来，手里捧着的是两枚鲜红的番茄，递给我一只说：“吃吧，这个是自己种出来的。”
“冰冰——你回来了。”一位姐姐站在马路旁的土坡上喊。“是我姐，你就叫她小玉姐。”小冰使劲推起单车说。晚饭是小玉姐姐烧出的豆角和洋芋烩出的菜肴，与白面馍配起来，就成了丰盛的晚餐。
日头落在了山边，染出橘红色的霞云，映着弥望的翠绿菜地和泥土小路，大地就披出了缥缈的夜纱来。小玉姐姐推出单车对我说：“送你回家吧。”归途中，她感慨地告诉我：“你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我幸福地畅想起来，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
1984年，小学毕业后的夏天里，母亲对我说：“县里设立了一个新的银行，嗯——是中国工商银行，全家都要去那里的。”我心里想着，得去告诉小冰。
步行了一个多小时的路，终于走到了小冰的家门口，小玉姐姐说：“冰冰和同学出去玩了，哦，好长时间都没有见到你了。”当她得知我就要离开这里，失落地说：“想着你俩还会在一个学校里继续读书呢，多好的一对朋友啊，那——留个地址吧，回头让冰冰写信给你。”
初中三年级，我收到小冰寄来的第一封信，深夜兴奋地测着里面的内容，过了许久这才拆开封眉。
志远，你好！
三年前的夏天里，听姐姐说你来过家里，给我留下了地址，不知道这封信你能收到吗？我目前在市里的中学读初三，还是担任着班长，每天的学习很紧，又管理着班务，一直没有时间写信问候你。这几天学校里举行秋季运动会，正好有了空闲，就在操场边的课桌上写出了这封信。
非常怀念我们俩在小学里度过的美好时光……
哦——对了，很快就要参加中考了，可是要一起加油的哟！姐姐在市里工作，回信就寄给她。
我合起书信，心很快就飞到遥远的都市里，穿越出时空来到记忆中的小学课堂……索性就写起回信。
第二天，走进县邮电局营业厅，取出一元钱购买信封和邮票，柜台里的阿姨无奈地回答：“小同学，阿姨这里实在是找不开，你去街对面的工行换一下，他们对人特别好，会帮着兑换的。”马路对面是父亲的工作单位——中国工商银行，县城只有这一间唯一的储蓄所，那里的大哥哥和小姐姐我是认识的，偌大的营业厅里木质的柜台上，铁条护栏一直撑到了墙顶，隔出的方形小孔传递着顾客的钱款和银行填写出的单据。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姐姐坐在柜台里左手翻动着桌面上厚厚的一叠纸张，右手指头就在一把木头算盘面上不停地飞舞着，她仰起头看到了我，笑着问：“志远，放学了？”我小声地回答：“嗯，姐姐，请把它换成一角一角的。”银行姐姐一边接过木桌对面出纳员手中的零钱，一边浅浅地笑着递出来问：“嘴又馋了，去买雪糕吃？”我接过她手中的钞票，狡捷地溜出了营业厅。
中考后的夏天里，母亲笑嘻嘻地对我说：“工行就要推行电子化业务，咱们家要回到市里了，哦——秋后开学，你是要去那里读书的，单位办理业务实现了全电脑化，以后再也不用手工记账了，真好……”
高中开学后的一个周末，我坐在公交车里前往小冰的家中，在东沟站下了车，记忆里的庄稼地不见了，绿油油的一畦畦蔬菜地没有了，换出的是一片片的建筑工地，山坡上也长满了一簇簇绿色的树林，没有一户人家居住。这里变化可真大呀，我失落起来，彷徨在公交站牌下面，小马路坡底工地中传出的机器轰鸣，听起来就似郎朗的读书声……
元旦节前，我收到了小冰的第二封来信。
志远，你好！
初中毕业后，父母去了省里工作，我就在这里的中学读着高中。学校是全封闭管理的，每天夜里都有自习课，周末也会去补课，听老师讲，寒假里还要学习下学期的课本。这样看起来，高中几乎就没有业余的时间了，也就不能给你回信了。不过，你放心，每年元旦的时候我都会给你寄去一封信的。
嗯，到了明年高二分班的时候，我想去读理科，以后就可以研究纳卫尔-斯托可方程猜想，如果你也读理科班，咱俩就一起研究这道数学难题，嘻——嘻！它可是世界上的难题呢。
这封信是县工行小姐姐捎来的，夜里，我在回信中给他留下了新的收信地址。
工行经过几年的发展，营业网点添出了许多，即使是偏远的银行家属院门前，也有了一间小小的储蓄所。走在映出人影的水泥地面营业厅，就会看到贴着白亮瓷砖的柜台面上，铝合金防护网优雅地矗立着，里面的工作台上摆放出两台电脑，两位营业员分别守着电子计算机，单独办理着业务。一位身穿职业装，脖子上扎着彩色领花的姐姐看到了我，很快就站起来微笑着问候：“您好！请问您办理什么业务？”她是我家对门的邻居，平日里见到了总会摸着我的头可爱地问：“志远，最近学习怎么样，该不会是退步了吧。”我就反驳起来：“上次数学单元测试，成绩是班里第一名呢。”今天看到她这么客气，我拘谨地说不出一句话。从宽敞的窗口边接过换出的零钱，她继续站着微笑说：“欢迎您下次光临！”我张开嘴巴惊讶地望着陌生的熟识姐姐。
高二开学后，就要到元旦节了，我收到一件包裹，夜里拆开，看到里面是几本参考书，还有一页折起来的纸笺，这是小冰写来的。
志远，你好：
高中二年级分班后，我去了理科班，学习比以前更加繁忙了，这些参考书是理科班的，就多买了一份寄去，猜想你一定是读理科了。记得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期中考试，你的数学成绩比我考的还高。家中的姐姐也说，你学理科一定行，就要升入高三了，我们一起加油吧。
明年元旦就没有时间给你写信了，嗯，我的目标是北方大学，你呢？高考成绩出来后，咱俩见一次面吧，就在小学门前的广场。要是考的不好，我可就再也不理你了，嘻嘻嘻……
窗外砰砰地升腾起橘红、桔黄色的烟花，在夜空中划出耀眼的光束，啊——新的一年来到了，我推开窗门，仰起头向夜空中望去，就憧憬出了相见的那一刻，眼前璀璨的烟花就像是提前到来的祝贺，把漆黑的夜染出了红彤彤的彩。
新的一年开始了，白天我仔细地聆听着老师的讲课，夜里就伏在书桌上翻看起小冰寄来的厚厚参考书，等到这些书本读出了几遍，就会跑去书店里寻找起新的资料，有一次走进了一间店门，老板笑哈哈地对我说：“这周没有新到的练习册，哦——上次进货时，有一本书给夹了进来，喏——好像是几年前出版的，能读懂就送给你。”我看到店老板手中举起的书本封面上印着——《纳卫尔-斯托可方程猜想初解》，作者：小冰。
高考成绩出来后，我的分数是班里最高的，来到熙攘的小学校门前广场里，没有看到小冰的身影。
“你是田志远吧？”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问着。我转过身，看到一位身穿一袭黑色连衣裙的大姐。她伸出手说：“你好，我是小玉，能来赴约，成绩一定不错了。”小玉姐的面庞露出了一丝微笑。我迫切地向她的身后望去。
“是在找冰冰吗？他没有参加国内的高考，几个月前被国外的一所大学录取了，所以——去了国外，你失望了吧？”面容沧桑的小玉姐耐心地解释。我追问起来：“那——以后还能见到小冰吗？”
她奇怪地背起身顿挫着回答：“冰冰——那是很远的地方，应该——是不会回来的。”小玉姐突然回过头望着我笑起来说：“一会就要去赶飞机，恭喜志远同学考入大学。”她的笑容似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很快就融进了熙攘的街市人群中，久久的在眼前飘荡。
大学报名的时候，我挤在人群中，尴尬地掀起外衣拽着扎在裤腰里的线衣，拆开面上母亲用布头缝住包起的一叠学费。到了大学二年级，校园里有了一间工行的储蓄所，就给自己办出一张鲜红色的存折，母亲每个月都会把生活费通过工行大院门前的储蓄所汇进活期账户里，读到大学四年级的时候，诺大的存折就变成了一枚小卡片。
毕业那年，老师说工行正在实施“科技兴行”，你的专业正合适，就加入到这个大家庭里吧。秋天里，我背着几件衣物来到了工行。
1999年，工行开始了数据大集中建设，我每天都待在机房里核对着网点传出的数据，深夜里科技处长捧着一箱方便面走进来笑着说，大家吃夜宵吧，喏，还有火腿肠呢。他努力地牵出一只手举起来。几年后，两个现代化数据中心在国内率先拔地而起。夜晚站在璀璨的大都市天桥上，脑海中就浮出了小冰的影子，我自语着：“没能和你一起去研究纳卫尔-斯托可方程，不过，你瞧，我和同事们共同努力，一起获得了中国人民银行颁发的首个‘银行科技发展奖’里的特等奖，嗯，以后还要去参加单位里的‘两地三中心’数据中心的建设呢。小冰，你在异乡过得好吗？”
2018年的夏天，遇见了几位小学同学，大家欢聚在一间小酒馆里，体育课代表举起酒杯说：“相识四十年了，组织一场同学聚会吧。”我点开手机屏幕中的融易购说：“这是和工行同事一起研发出的电商平台，里面的商品都挺好，聚会时的水果饮料就在这里选购吧，记得咱们读小学时，可是连果丹皮也不敢奢望的，现在呢——嗯，想吃啥就买啥，网上一点就会送到了家中，那年，小冰最爱吃爆出的米花，唉——可惜他去了国外……”旁边的一位同学接过话题说：“听说小冰几个月前就回国了，好像也在工行，对了，现在不是有个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吗，你们单位要在菲律宾马尼拉设立分行，他会去那里工作的。”“这是真的吗？”我亢奋地想，工行正在大步迈出国门，走向世界，为一带一路践行着责任，小冰，我们又在一起奋斗了。
体育课代表这时狡捷地说：“志远，你瞧门口站的是谁？”一位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他仔细地打量着我，很快就伸出双手惊讶地问：“你是——志远？我是小冰呀！”
餐桌上，火锅里的汤汁开始沸腾起来，小冰激动地站起来说：“同学们！相识四十年了，我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幸福，同窗情谊也愈来愈深厚，来吧，请举起手中的酒杯，祝福祖国永远繁荣昌盛，祝愿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
祖国万岁！友谊万岁——小屋里，欢笑声响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