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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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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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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好的油茶

几好的油茶

唐晓君(瑶族)

朋友们听说我要去广西恭城工作,都说,哪里的油茶好喝,很正宗。

我还没去,油茶,就这样先入为主,成了恭城给我的第一印象、第一符号。恭城油茶,在我的脑海里开始留下一个大大的问号,当然还有一些新奇的期待。因为这时,我根本没有思想准备,要把油茶与好喝联系在一起,哪里管得上什么正宗不正宗的。

在老家湖南,我们习惯称为油茶的,是一种植物,或喊茶子树、油茶树。

油茶,是群居的小乔木,一般天然生长在红土壤绵延起伏的丘陵山岗上,一蓬一蓬地,不是很高,但也不是很矮,两三米高。站在山岗上,远远望过去,如一个个绿球,滚落在红土地上,又似一波波的绿浪,在红地毯上游弋。我的老家,就卧在一片油茶树的海洋里。在成长的岁月里,不管日头怎么曝晒,不管雨水如何稀少,它们好像一直是那么没出息的老样子,逆来顺受,长不高,长不大,憨憨的,呆呆的。树枝像蒲扇一样向四周伸展,树干坚韧柔滑,用手摸一摸,会感觉有一层细细的粉末,像触摸到如膏的柔脂,很是舒服。树叶呈椭圆,如桃形,有些许细小的锯齿,锁边,一不小心会划伤无辜摘它的手。叶质厚实肉肥,四季绿油油的,反射着日头的白光。灵泛的白光,像是叶子上面长出了无数双眼睛,放肆地眨啊眨,揣摩着季节轮回,风云变幻。

岁末初冬,迎着冬日暖阳,在不经意的日子里,蓦然发现,咦!油茶树枝头蹦出了些花苞。这些花苞,开始是圆圆的绿色,后来变成了白花花的,如纯洁晶莹的片片雪,如小朵小朵的白玫瑰,懒洋洋地站在枝头,不悲不喜,不娇不宠。不知哪天夜里或哪个早晨的什么时辰,那零星的小白花开始泛滥,浸漫了山坡,爬遍了山野,在绿海的衬托下,迎着寒风,争先恐后,威风凛凛,傲视山野,大有“我花开后百花杀”的气势。花苞,一球球;花儿,一朵朵;花瓣,一团团;花蕊,一簇簇。你挨着我,我依着你,相生相伴,互不礼让。片片花瓣镶在花的四周,围成白色的花边,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花蕊。一根根花蕊亭亭玉立在花中间,一丝丝金黄点缀其上,惊艳绝伦,超然脱俗。哪也怪,山歌唱的,“油茶打花白胎胎,米酒一碗慢慢筛。”

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花枝惊颤,凌波起舞,此起,彼伏,此起,彼伏。你有你的优美,我有我的色彩,它有它的姿态------你方唱罢,我登场,它候场,好似一出山野的实景秀场,活色生香,栩栩如生。在风中,细心的人们会闻到淡淡的清香,穿枝过叶,砸向鼻梁,袭入肺腑,沁人心田,心痒痒的,魂不守舍的。有蜜蜂张开透明的翅膀,嗡嗡嘤嘤,闻香而来,在油茶树上寻寻觅觅,不知疲倦地选中一簇又一簇花蕊,趴上去,弯起丰肥的屁股,伸出细细的吸管,似乎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来。村上的奶仔们女仔们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一年一次的免费补糖。放学后,我们一头钻进树林,丢下书包,从树下扯根草管,插在花蕊的中间,嘴唇紧咪使劲地吸吮,清亮或粘黄的油茶花蜜顺着草管嗦进嘴里,清香的甜味一下子打开了贪婪的味蕾,令人神清气爽。当草管吸吮发出“嗦嗦”的声音时,提示花蜜已经没有了,需要转移到下一簇花蕊。我们伏在油茶树怀里的样子,像幼时捧着母亲肥大的乳房,饥渴地埋头嗦吮,不时“嗯嗯”推动一下,换口气。日头落进西边大岭的窝里,村庄上升起白色的烟旗,有心急的母亲高亢尖利地唤儿的声音飘过来,这场补糖活动才会怏怏而散。

夏天,是成长的季节,雨水夹杂着阳光,轮番上场。此时,油茶花先从花瓣边黄起,再延伸到整瓣、整朵,渐至枯萎,而后凋落,“化作春泥更护花”。有天夜里,油茶的花蕊根部冒出一个个小青头,顶开枯萎的黄色花瓣,在枝头探头探脑,不像茶耳,也不似茶泡,摸上去,硬硬实实。后来,日子神奇地吹了无数口气,小青头慢慢膨胀,成为乒乓球样子的果实,大小不一,青中泛褐。贪吃的小伙伴咬一口,坚韧硬实,还涩涩泇泇,啪啪啪,吐得吐不赢。这些圆滚滚的果实,就是茶籽。

秋风凉,霜降到。这时的茶籽成熟得刚刚好,经过“十月怀胎”,籽粒鼓胀饱满,一肚子都是油,榨起来出油多。嘘—嘘—,随着村支书一声哨响,全村上下,男女老少,摸起能装东西的工具,一窝蜂往村后茶山飞去。茶籽采摘回来,从尼龙袋、箩筐、背篓里跳出来,一个个滚在晒谷坪上,再用竹挂子摊开,等着秋风吹,等着日头晒。若天气晴好,不出一个星期,一个个圆滚滚的茶籽裂开了花,袒露出肚子里面黑色的饱满籽粒。再晒两天,籽粒和茶壳会完全分开,壳是壳,籽是籽。茶壳如一枚枚褐色的怒放花朵,扫拢来,堆成堆,装进箩筐里,放到火塘边,平时用来煮菜、煮饭,火旺旺的,饭菜香喷喷。冬至时,茶壳还是烘腊肉、香肠最好的燃料。点燃茶壳,沤成一堆,不能有明火,似燃非燃的,尽量生成浓浓的火烟。一股股白色的浓烟升腾起来,熏烤着挂在火塘上方的腊肉、香肠,时间一长,茶油的香气吸附在肉上,慢慢渗透进肉里。通过茶壳烘烤的腊肉、香肠,不管是蒸煮,还是炒,吃起来特别香甜,有一股茶油的味道。而籽粒如一个个初生的婴儿,扫在一起,哗啦哗啦窊进尼龙袋,扎好口子,提一提,沉甸甸地,哈着腰,两手一袋一袋地搬起来,堆放到堂屋里,保持绝对干燥。

这样,从油茶到茶籽,再到茶油,只剩下最后一道工序,那就是榨油了。

农历十月,小雪节气。“嘿-呦”、“轰咚”,“嘿-呦”、“轰咚”,当沉闷熟悉的榨油声萦绕在村庄上空,如一个无形而有声的喇叭在通知村民,开榨啦!开榨啦!可以把茶籽运来榨油了。村民们相互提醒,相互传送着这个当前最重要的消息。于是,家家户户,老老少少,你帮我,我帮他,都忙开了,或肩挑,或手扛,或用板车拖,把一袋袋油茶籽陆陆续续运到油榨房。各家不忘作好各自的特殊标记,有的系根草标,有的打个绳结,有的捡起地上的灰炭写个字,有的挂着烂布条------反正,什么奇葩办法都想得出。

油榨房在村尾,是一座高大宽敞的青瓦房,不知是因为年代久远,还是烟熏火燎,抑或油气浸染,内外一副乌黑透亮、饱经沧桑的架势。村里平时利用空地堆物放料,大门“铁将军”把守,入冬以后就开始收拾清理,迎接一年一度的热闹喧哗。炒籽灶、油捶、榨床、蒸饼锅等榨油家什,像忠厚的佣人,各就各位,有序排列,等待吩咐。炒籽灶上面的稻草、蜘蛛网用地里种植的铁扫把清扫干净,再用抹布打湿,抹掉灰尘。油捶搬出来,拿到村前井里,用老丝瓜筋使劲地上下擦拭几遍,找个挂钩挂起来,晾干备用。榨床长年累月在茶油的浸泡下,油光发亮,扫把一扫,井水一冲,就可派上用场。挑来清澈的井水盛满蒸饼的大锅,点燃灶塘里的柴火将锅里的水烧开,既可以消毒,又可以把大锅洗刷得干干净净。这时,村里早挑选好精干的劳力,最有经验的“老手”,七个人一班,连班倒,这些都是技术活,马虎不得。有蒸饼师傅,有扶油捶的油头,有炒籽的,有烧火的,有转磨破籽的------村里人都以能被选上,感到脸上有光,说明自己在村上是顶呱呱的。

一开榨,油榨房就闹热了。

“榨里不熄火,路上不断人”。几天几夜不间断,不能冷榨,冷了榨,出油率就低,常常是歇人不歇榨,一鼓作气,一次榨完。一烘,二碾,三蒸,四踩,五榨,看似简单的操作流程,组成了一条成熟的技术流水线。烘,烧火、看火、把握火候很重要。火大了,茶籽容易焦,容易老,油提前出来,来不及收集;火小了,油榨不出来,还不香,不易保存,容易变质。碾,即用石碾像磨豆腐、磨米一样,把茶籽碾碎。拉动这个石碾的,是头老水牛,村上最强壮有力的那头。蒸,是最关键的环节,与茶油质量和出油率息息相关。蒸的时间长了,水分大,油不好吃,煮菜时泡沫多;蒸的时间短,出油少,榨不干净,甚至不出油。老师傅拿捏得很到位,一般蒸到用手按一按感觉有点硬,就可以了。踩,或叫“踩油饼”,是油炸房里的“舞蹈”,包括踩饼和包饼两个程序。踩饼人脱掉鞋子,光着脚,先在一只铁箍里垫上薄薄的一层稻草,再在上面倒入刚刚出锅的茶籽粉,四周用稻草围起,在热气腾腾中,踩饼人跳上去,快速跳,使劲踩,不紧不松,不散不洒,迅速成型,便于油榨即可。踩饼时放稻草的多少,是有讲究的。稻草多了,会吃油,草少了,又包不住,容易散饼,不多不少,合适就好。榨,先是“上榨”,将先前用稻草包好的茶饼码起来,放上榨床,压紧压实,“夹码紧胚”。每次“上榨”茶饼数量的多少,根据榨床的大小来定。然后是“紧榨”,用杂木的一头削尖做成“榨尖”,通过木锤小心地锤击,将一根根“榨尖”扎进榨床,使所有的茶饼受力均匀、全面,尽量榨出又多又好的茶油来。最后就是“开榨”,随着一声声粗犷的“嘿呦”,大锤小锤,石锤铁锤木锤齐上阵,各种锤击打榨床发出沉闷的“轰咚”、“轰咚”声,似乎从遥远的天外传来,又似乎从地壳深处发出,悠长而隽永。整个村庄俨如一个大大的摇篮在锤击声里摇晃着,空气中散发出茶油的淡淡清香,收获的喜悦在蔓延,在弥漫,在飘荡。不用多久,那一滴一滴的茶油,源源不断地从茶饼里冒起来,从榨床边流出来,淌下来,汇成一条金灿灿的油线,降落在下面的油缸里。金黄色的油越积越多,这个油缸仿佛是一面落在地上的太阳,蓬荜生辉。

茶油,在老家是极为金贵的东西。

在我记忆里,家里盛茶油的大缸几十年来一直隐藏在父母房间的木床下面,上面有个厚重的大盖子,盖子两边还加压着两块青砖,里面浸泡着烘干的腊肉片。这个盖子,我偷偷试过,在六岁之前掀起都很吃力。房门经常是锁着的,钥匙在父亲的皮带上、母亲的插口里。偶有客人到来,家里没有钱买猪肉,父母会互相打起配合,说来不及出街,煮两个荷包蛋,吃点腊肉之类的话,让客人听上去感到舒服,觉得自己受到了应有的尊重。尽管家里有十来亩的油茶林,家里煮菜很少用茶油,零星的几次也是过年过节用来煮鱼等腥味食物。茶油,父母要用在最关键的地方,像家里的稻谷一样。家里四姊妹,我是老大。在我读书时,弟妹都小,吃得少,家里余粮多。每到开学前一个星期,父母会每人挑选一担最好的稻谷,早早地来到南门口的打米厂,将米打出来再挑到十字街的集市上,尽量赶在别人没来之前卖个好价钱,既解决我的学费,又让家里打得起煤油酱油、买得起火柴肥皂等生活日用品。慢慢地,弟妹一个个大了,吃得多,用的多,花销也大,余粮也少了。个个读书要学费,单凭卖米解决不了问题。茶油,成了父母稻谷之外的“救命稻草”,可以说弟妹们读的是“茶油书”。后来,家里四姊妹都长大了,在外面有了满意的工作,成家立业,吃穿不愁,不再需要年迈的父母操心劳神。每次回家,母亲都会用可乐或雪碧的塑料瓶,帮我们每人盛上一瓶满满的茶油,说个个一样,不重男不轻女,还叮嘱我们工作不要太辛苦,要吃好些,注意身体------此时此刻,我的心底总是泛起无尽的酸楚,眼含着泪水转向天空,不忍对视母亲那日渐暗淡的眼睛。是啊!无论年纪多大,无论走得多远,我们永远是父母心中那个长不大的孩子。

油茶,是家乡最美的一道风景线;而茶油,则是家乡最诱人的味道。如今想来,我好久没有回老家了,父母安好吗?

汽车一路南下,过了龙虎关,就是恭城地界。

从车窗往两边望出去,山川风物,酷似桂林山水,一株株桃树、一棵棵柿树从原野上扑面而来。桃树夭夭,开满了花,通红的,如同胭脂,好似云霞。柿树高扬着枝干,像大地伸向天空的手,寒风留下的几片柿叶,黄旗般摇曳,似乎在招唤春风,快点来吹开它的叶,它的花。

我心里想,这山地,这丘陵,这土壤很适合油茶生长,可是熟悉的油茶却一直没有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尽管一株也好,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就算车子进了县城汽车站,还是依然没有,宣告一路没有。

到恭城已是中午时分,刚放下行李,公司同事来招呼去吃中饭。我随口问了一句,“在哪里吃的?”他说,“你第一次来恭城,到我家去吃油茶呗!”油茶,我一路追寻的油茶,我朝思暮想的油茶,“好啊!”我脱口而出,心中竟然暗暗有些小小的激动。我没想到下车后第一个节目便是油茶,看到能马上了却自己的心愿,解开心中的情结,自然很高兴。尽管这时尚不知道恭城油茶,与老家油茶有何区别。

下楼来,我跨上同事摩托车往不知名的街巷驶去。我新奇地看着街景,两旁的楼房,坡屋顶,小青瓦,白粉墙,吊脚楼,木格窗,高矮一致。街道整洁,井然有序,比我去过的许多县城感觉都要好。在车上,我问他,“怎么称呼您呢?”他告诉我,他姓俸,奉献的奉,加个单人旁,都叫他俸师傅,是恭城本地人,公司成立就入职,“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如今,他已是老兵了。

县城不大,十分钟时间似乎穿越了整个城区,来到了俸师傅的家里。进得屋来,在厨房一边,我见一中年妇女蹲在地上,敲打着什么,发出“橐槖橐”的声音。不言自明,这个妇女是俸师傅老婆,我走过去喊了声嫂子,权当打个招呼。这时,我才发现,她的姿势不是蹲,而是坐,坐在一张二十公分高的小凳子上,在她面前还有一张长方形的小桌子。小桌子长有一米、宽在四十公分左右,和小凳子差不多高,在一起很匹配。她在忙,又是第一次见面,不好打搅。我便转了转,来到客厅,陪他的小孙女玩。

没得好久,俸师傅在厨房里喊,“过来喝油茶了。”我牵着他的小孙女走了进去,呈现在我面前的,一张圆桌三四十公分高,旁边摆了几张二十公分高的凳子。桌子中间有一口电火锅,锅中黄色的油汤在翻滚,四周有青色的葱花、香菜末,白色的炒米、黄色的小果子,有圆的、四方的粑粑、糕点样的东西,还有炒粉。我迫不及待地问,“油茶在哪?”“在这里呢。”俸师傅笑了笑,把手中的香烟放到一边,把我面前的碗拿过去,先用调羹窊了些葱花、香菜、炒米、小果子,再拿起汤勺舀了一瓢火锅里的黄汤,倒进碗里,说“这就是恭城的油茶。咸淡自己放盐吧!”他指了指桌上一个圆柱形似装牙签的塑料瓶。

这就是恭城油茶,他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完全颠覆了我前半生对油茶的概念。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油茶,得来也太简单了。油茶,现在就在我的面前,不是植物,是食物,是碗盛的汤液。茶叶的香味、油的香味、姜的香味、葱的香味------随着升腾的热气不断地扑入我的鼻息,仔细一看,黄色的汤液上面还蒙着一层薄薄的皮呢!我迫不及待地端起碗,汤液滑过嘴唇,淌上舌尖,一股苦味、涩味在味蕾上交织着,滚来滚去,一不小心浸入喉咙,鼻子有点痒,感到一股通体的热、通透的爽。很快,一种表里如一的香味笼罩了整个厨房,包括我。第一碗油茶,滚烫的,几乎是被我倒下去的,我怕我喝的样子很狼狈,斯文地停了停,嘴里竟然泛起一缕缕甜味。俸师傅在一旁热情地喊,吃这样,吃那样,那里顾得上,我一碗又一碗地埋头喝油茶,沉浸在自己对油茶的幻想世界里,不能自拔。

这个就是油茶,我依稀记得之前好像在哪里喝过类似的,哦,对了,那次他们介绍说是“炒油茶”。

那是三十年前,我在江华瑶族自治县大石桥乡教书,周末与几个本地的老师去蒲塘村家访。家访完毕,日头落山,有老师提议去广西耍哈,我问远吗?因为当时大家都骑单车。他们哈哈一笑,“很近啦,隔壁就是广西富川县。”天,麻黑麻黑的,一个老师带路,我们一路叮叮当当,紧跟着摸黑往前赶,路况坑坑洼洼,一会儿宽,一会儿窄,反正都是大小不一的石头,加上黄泥巴或河沙,道路两旁是起伏的丘陵山岗、低矮的石山土岭。不知骑了好久,前面带路的老师喊了一声,“到了。”我们赶紧刹车,翻身下车,几乎不约而同地问,“在哪?”“在前面,走一截仔。”大家一言不发,一脚深一脚浅,默默推着单车跟着。不久,他敲开了一户人家,大家迅即把手中的单车咔嚓咔嚓停到屋檐下面的墙边,像扔掉手里烫手的山芋,恨不得快点,里面微黄的电灯射出一道光帘,把我们迎进去。

“老表,这么晚打搅,不好意思。”不知是真老表,还是招呼语,带路的老师表达了我们唐突来访的歉意。

“没得事,没得事,快进屋。还没有吃夜饭吧?”男主人虽有些不自然,但质朴的热情马上浮在脸上。

“没吃的。”“好,我马上炒油茶。”

大家啪啪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屋里顿时升起一通灰雾。女主人利索地从锑锅里倒出热水,让灰头土脸的我们一个个轮流洗脸、洗手。

男主人蹲到火塘边,把三脚铁撑架往外移了移,往里面添了些柴火,一口黑乎乎的铁锅端上去,用瓜瓢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不一会儿,锅里的水冒起了热气,男主人先用锅铲铲了几下,然后拿起竹刷子娴熟地洗刷洗刷,将水一股脑控进墙角潲桶。

我们洗擦完毕围坐在火塘边,喉结一动一动,吞咽着唾液,眼睛直直盯着锅里。锅热了,里面的水干了,男主人舀起一碗米,哗啦倒进去,快速拿起锅铲,白米像河沙一样,唰唰地在锅里荡来荡去。米炒黄了,焦了,香味飞出,他抓起一把茶叶、一砣拍烂的生姜丢进锅里,继续炒。当生姜、茶叶、米的香味一起弥漫开来,他舀起一瓢水沿锅四周轻泼下去,嘘——。过程其实很短,但是我觉得很漫长,好饿了。

女主人拿出一叠碗,在灶台上排成一溜。桌子上摆出两碗青辣椒、萝卜酸咸,一碗油榨粑粑。锅里的水翻滚起来,男主人帮我们每人盛了一碗,“来来来!喝油茶,暖身子,祛疲劳。”我端起一碗,股股热气中米焦味扑面而来,看了看,浊黄色上面还有星星的黑点,可能是太焦了,或锅没洗干净。管不了那么多,一口喝下去,热和苦是最主要的感觉,牙齿和舌头寻找到焦米,嚼出缕缕香味。男主人摸出一壶酒来,

和带路的老师等几个喝起来,一碗油茶一碗酒,边喝边聊,轻松随意。我把肚子填饱后,双手伏着膝盖,在火塘边打盹。

现在回想起这一次“炒油茶”,我敷衍了事,有种擦肩而过的懊悔。

在恭城时间一长,我竟然知道了很多喝油茶的地方,一日三餐,甚至夜宵,都是现成的。吃早餐,城中西路就近的铁锅粉、柒友米粉店,在进店的左边,有一张矮桌子,上面贴有“免费油茶”四个字,去得早就有,晚了老板说“明天来早点呗”。提供“免费油茶”,是恭城早餐店招徕客人的绝招,可算抓住了经营要害。吃中晚餐,从近一点的江南会、银殿、瑶家香,到远一些的百川、五福春、金燕子、马仔、凤凰山等大大小小的酒店、饭店,均有做好的油茶套餐供食客选择。

“莫讲瑶家礼信差,进屋就喊喝油茶。油茶好比仙丹水,龙肉煮汤不如她。”我深深地体会到,油茶,已成为恭城人的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生活习惯。但这种生活方式和习惯,是怎么沿袭下来的?其他地方没有,唯其如此呢?我心中疑团重重。

在恭城的日子如茶江的水,一天跟着一天滑过去,串成礼拜,串成月,串成一年。我开始寻找心中的油茶,我知道是该寻找的时候了。

莫纪德,恭城瑶学会会长,有“油茶大师”美誉,圈内人尊称他“莫老师”,住在县城的一条小巷里。我打着湖南瑶学会的兼职身份,登门拜访他。他清瘦朴实,和蔼可亲,话语不多,与我一见如故,谈了瑶族,谈了油茶,谈了瑶族和油茶的关系。当他知道我对恭城油茶特别感兴趣时,他说,过两天我们去观音喝正宗油茶。我连声好啊好啊应允下来,生怕他变卦。

这天,莫老师早早打电话给我,约定碰头地点,践约而行。从县城到观音乡,一路向北,约两个小时的车程,但有莫老师对恭城瑶族的介绍,如数家珍,感到充实。观音是一个瑶族乡,位于恭城最北面与湖南交界的都庞岭下,莫老师曾在这里工作过,挖掘出珍贵的瑶族《梅山图》,在瑶学界引起强烈反响。“梅山图”原名神箓,俗名“鬼仔公”,绘制于清乾隆年间,距今二百多年,有一百多米长,上面绘有数百个神仙和祖先图像。

不知不觉到了,莫老师说这是水滨村,这是民间艺人蒋理发。寒暄过后,蒋师傅生火架锅,准备打油茶。架的锅是一口特制的土铁锅,一头带着敞开的小嘴,似小石磨的底座,用手提一提,厚实沉重,是用土法生铁铸成。锅里摆着一个“7”字形木槌,如老人拐杖的上半截,看上去木质密实坚硬,外表乌黑光滑,使用有些时间了。锅旁有一个半葫芦形、竹篾编织的东西,手拿的柄有些长,像老了的鱼,眼睛眨着,一动不动。一问才得知,是特制的过滤器,曰“茶叶隔”,顾名思义,隔滤茶叶。这些特制的工具,土生土长,土法制造,带有明显的恭城印记,独一无二。

知道我们的到来,蒋师傅之前已烧好开水备用,用温热水将茶叶泡软、老姜洗净,搁在一个竹蓝里,伸手可及。木柴噼哩吧啦地欢笑,红色火焰在蒋师傅饱经沧桑的脸上跳动,锅很快烧辣了,他一边熟稔地放油,放茶叶、生姜、花生,一边拿起“7”字形木槌反复捶打,发出“橐橐橐”的声音,均匀律动,甚是享受。在不断捶打声里,有茶姜香味微微飘出,有些焦,有些粘锅,蒋师傅打开热水瓶,放入开水,铁锅里立即冒起无数的泡沫,咕噜咕噜,霎时,茶香四溢,扑面而来。一手舀茶汤,一手拿茶叶隔,过滤去渣,一碗浓郁喷香的恭城油茶便大功告成。我觉得,“打油茶”的过程,其实更像一种仪式,与瑶族的“祭盘王”、“坐歌堂”、跳长鼓舞一样,虔诚,庄重。

我早已按捺不住,捧起一碗热腾腾的油茶,正要往嘴边送,莫老师打个手势,“加点配料。”哇,我忘了,原来桌子上还有盐、葱花、香菜末、米花、麻蛋果。他告诉我,这些配料根据个人饮食习惯、口味咸淡自己加。照顾个人感受,我想这也是一种人性的进步吧。这时,金黄的茶汤,上面飘着翠绿的葱花、香菜,白色米花翻滚,黄色麻果沉浮,一层薄薄的茶釉遮住汤面,却怎么也遮不住茶香、葱香------活色生香,肆意泛滥。这哪是山野食物,分明是高雅的艺术品,非都市里那些各类奶茶、各式咖啡可比。我轻轻地喝一口,咂咂嘴,汤浓、油香、米香、茶香、花生香、姜味、葱香,还有麻蛋果香,一股脑地袭击我的嗅觉、味觉,不油不腻,唇齿留香,神清气爽,乐在其中。俸师傅家的油茶,是初级阶段,属平头百姓家常做法。富川油茶重点在炒米、炒茶,制作粗放,以茶的苦涩味、米的焦香味为主。而恭城油茶注重打,是食物全要素的打,这种打其实是一种食物融合、营养再造、美味升级,将祖传习俗和制作技艺发挥到极致。

蒋师傅给每人滤好一碗油茶后,连声说,“莫要急,莫要急。还有点心。”他掀开灶上的蒸笼,热气腾出,玉米棒、芋头仔、红薯和我不认识的各种粑粑,满满一桌。大家边喝边吃边聊,我好奇地问这问那。油茶别具风味,连喝几碗,浑身舒坦。佐茶的配料、点心也都很好吃,色、香、味俱佳。我喝过很多的茶,无非沏、泡、煮、煎、炒,而恭城油茶浸泡、热炒、捶碾、熬煮、过滤,还配有鲜明地方特色的辅食,可以苦,可以涩,可以酸,可以甜,可以辣,可以香------个中滋味,任君选择,滋味浓淡,个人调理,取食多少,个人自理,实为天下奇异之美食。

“茶槌两三下,香飘千万家”,恭城人爱喝油茶,不容置疑。地不分南北东西,不分城镇村寨,都有一日三餐“打油茶”的习惯,“打油茶”似乎是吃饭、喝酒、请客的别称。人不管男女长幼,小至刚刚会吃喝的幼孺,老至百岁寿星,大都有喝油茶的嗜好,有好之者称为“长寿密码”。莫老师说,在恭城迎接客人的最高礼节,就是打油茶、喝油茶,最流行的口头禅是,“克我家喝油茶呗!”

问起油茶的来历,莫老师说,自从有了瑶族,就有了油茶。油茶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原来的名字不叫油茶,而叫药茶。因瑶人世居山区,山高林密,云雾缭绕,湿气重,瘴气大,缺医少药,百病易生。不少瑶人患上了风湿风寒等病,全身发软无力,骨头酸痛,不想进食,瑶王派人四处寻医找药,均无法治好。这时,一位说话洪钟,白发飘飘的老人拉着瑶王,来到山林间,介绍认识了生姜和茶叶两种植物,叮嘱将这两种植物的茎和叶合在一起熬水饮用,连喝三天,病可痊愈。果不其然,大家欢欣鼓舞,好生感激,便起名为药茶,不时熬熬,不时喝喝。茶里放姜,《水浒传》里王婆家就有这种茶卖,第二十四回写道,“便浓浓的点两盏姜茶,将来放在桌子上。”小小的茶叶可以解毒提神,地下的生姜能发汗散寒暖胃。生姜、茶叶在山区是寻常之物,唾手可得,这样一来便成了瑶人祛瘴祛湿、防病治病的“土方子”。药茶,原本不加盐,不加油,油盐,在旧时是珍贵之物,得之不易,使用起来也是精打细算,能省则省。随着生活的逐步改善,日子是“倒吃甘蔗节节甜”,好这一口的瑶人改变其口感,玩起“新花样”,如服药加糖一样,开始加油、加盐、加葱花、加花生------药茶变成了油茶。瑶族有多长,油茶就有多长,瑶人在哪,油茶就在哪。

“来,倒杯酒先!”莫老师身体强旺,酒量惊人,早有耳闻。“只喝油茶,不喝酒了。”我平时酒量还能应付一下场面,觉得喝油茶与喝酒是挂不上钩,或者是二选一的命题。莫老师倒一杯满满的酒,移到我的面前,“边喝油茶,边喝酒,更有味道咧!等哈我慢慢和你讲。”

原来,恭城油茶有好多种吃法,可以清吃,可以素吃,可以饭吃,可以酒吃。清吃,盛上一碗黄澄澄的油茶,什么佐料都不放,什么辅食点心都不要,只撒上一层翠绿的葱花,点缀其上。如此寡吃,纯粹喝茶,不饱肚腹。虽朴素至极,但可以品油茶真味。素吃,在清吃的基础上多一些佐料、多一些辅食、多一些点心,如本地土生土长的苞谷、红薯、芋头、花生之类的五谷杂粮,如恭城的特色食品排散、炒米、麻蛋、桂花糕、马蹄糕、莲花粉、船上粑、柚叶粑、水浸粑、艾叶粑等等,五花八门,五颜六色,好一个恭城的“满汉全席”。这种吃法如时下流行的素食、斋饭,专门针对城里人“三高”,营养过剩,缺少锻炼,营养健康味道好。饭吃,将自己喜欢吃的佐料全部放入油茶锅里,油茶锅变身火锅,搞起大杂烩,将切块剁碎的鸡鸭鱼肉,洗净沥干的青菜白菜香菇菌子------不分先后,想吃啥放啥,和着油茶喝粥,泡着油茶吃饭,一家老小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尽情享受劳动、生产和创造的乐趣。无比温馨,简单快乐,这是恭城大部分人家的吃法。酒吃,一边喝油茶,一边喝酒,或打着喝油茶的幌子,过酒鬼的瘾。约一个良辰美景,邀三五知己,粗朴的瓷碗盛上金黄的油茶,翠绿的葱花在茶面上悠然跳舞,洁白的炒米哔哔啵啵地扬起一缕浓香。主人脚边放着用塑料瓶装的米酒、玉米酒、红薯酒、杨梅酒、糯米酒、桑果酒、糖刺果酒------一碗油茶一碗酒,家长里短,奇闻异事,天南海北地聊,天上地下的扯,最是惬意。酒可以醉人,油茶可以醉人,惟今生不可辜负。此刻,我真正理解了恭城人为什么这么爱喝油茶,为什么这么依恋油茶,为什么祖祖辈辈乐此不疲。

一天不喝不习惯,到了不喝更遗憾。在恭城,这片被油茶浸泡的土地上,我从认识油茶,到痴爱油茶,进而渐渐认识了恭城的土地、河流、人事、风情。我想,小小的一碗油茶,有两种味道,一种是油茶本身的风味,还有一种则是油茶蕴含的浓浓人情味。当每个人离开恭城,都会带走一片云彩,却留下了一条根。油茶,就是长在游子身上那条剪不断、理还乱的根,欲盖弥彰的根。

人生,仿佛是油茶,味道千般。家乡一株株的油茶,恭城一碗碗的油茶,默默地深藏在我的内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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