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糖的最初记忆,始于童年,我的一次发高烧。
崽,起床了,日头晒屁股啦!娭毑在灶屋边大声地喊。浓烈的柴火烟味随着声音,穿过厢房,穿过堂屋,飘进来。
嗷—嗷,嗯,嗯!我应到。我发现自己嗓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声音有些沙哑,浓烟还有点呛人,忍不住咳了两下。
那天起床,我不知怎么的,好不容易撑起身体,发现自己一身竟然是软绵绵的,头晕脑胀。我勉强侧起身,扒开发黄的蚊帐,掀起厚重的家织布被褥一角,一阵寒意袭来,颤颤抖抖。我赶紧缩回被窝,手脚蜷成一团,想尽力保持温暖,减少抖动。一会,我又迷迷糊糊,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来时,发现娭毑粗糙的手摸在额头上,冰凉冰凉地。娭毑半个屁股斜坐在床边,比平时温柔了许多,问我,想吃点什么?我说不想吃,只想睡。嗯,你过来一下!娭毑提高了嗓门,叫蹲在门口抽烟的爷爷。我们当地习俗把父亲叫爷爷,母亲叫娭毑。
噗噗,吐掉嘴里的烟丝,爷爷走了进来。一只大手掌捂住我的额头,让我伸出舌头看了看,说,发烧,到大妹妈妈哪里借点白砂糖冲开水喝吧!爷爷当过兵,在部队是卫生员。小病小痛,打针拿药,基本不成问题。
糖,可以祛病救命,如人参仙丹,这是留给70年代出生的我最初的记忆,也是最深刻的记忆。从此,糖,在我的人生旅途中熠熠生辉,成为一个关键词。
七十年代,对于刚刚从饥饿堆里侥幸脱身出来的父辈们,尝够了没有饱饭吃的窝囊日子,打死也不愿意再吃大锅饭了,开始“分田单干”、“各顾各”。在自留地上,在责任田里,各家各户像“茅厕里解手——暗暗加毛”,使出浑身解数,比谁家的田地伺候得好,比谁家的稻谷收成好,比谁家瓷碗里餐餐盛满白米饭,每个月吃得起一餐白花花的肉,厚实的嘴唇每天油光泛亮,见了都想去咬一口。
那时,街上流行的糖,除了白砂糖,还有水果糖和花生糖两种,都是硬硬的,用白纸包裹,纸上印有非常简洁的图案。这些糖,无一例外,被商店当作宝贝,装在透明的圆圆的玻璃瓶里,放置在高高的柜台上。每次上街,我故意拐进商店,为了看一眼,那神圣的糖,心心念念的糖。我无数次踮起脚尖,手使劲地扒在柜台边,张开嘴,喘着粗气,仰望。偶尔,有人来买糖,毫无表情的营业员一只手拎住圆盖上面的一个圆坨坨,一只手伸进玻璃瓶里,抓出一把糖,哗啦丢到一旁台称的圆盘里,按顾客需要的斤两,加几个,减几个------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在故意挑逗我的味蕾,拨动我的欲望,我巴不得掉几个下来,然后不计后果,揣起就跑。
街上还有其他的糖,作为配角,专为特定的人群享用。如民间流行的送给中老年人的麦芽糖,产妇才有资格吃的红糖,以及与糖沾点边不如称之为药的宝塔糖。宝塔糖,圆锥形,酷似一座小小的宝塔,通体粉红色。“肚子疼”时,头天晚上吃一颗宝塔糖,第二天早上蛔虫会乖乖地出来。宝塔糖,驱蛔虫的效果真是好,可惜“肚子疼”的机率太少,吃糖的机会更少。很多时候,我和糖之间的距离,是无尽的口水,一边梦想着吃糖吃不到,一边在现实中看着小伙伴们故意的慢慢吃糖,那不是吃,是逗人的抿,是反复重放的慢动作。
买不起糖,我只有盼望过年拜年、走亲戚、办喜事。因为水果糖、花生糖一般会出现在过年拜年、娶亲嫁女、建新房、办生日等喜庆场合,作为招待客人的主角,与土生土长的瓜子、花生放在一个竹篮子或瓷盘里,被主人特意堆在最上面,以显示主人的富有和慷慨。在这些良辰美景里,我双手抓满糖,嘴里含着糖,两腮咕嘟嘟,特意穿来的上衣、裤子口袋多而深,可以塞更多的糖,带回家慢慢品尝。原本好客的主人却因为糖,表面上大大方方,嘴里说着多装些多装些,其实心疼得很,只买了这么多,门面怎么装,后面陆陆续续还有人要来的。
平常日子,糖,隐藏在大人魔术般的口袋里,或在上了锁的抽屉里,以及商店高高柜台上透明的玻璃瓶里。在大人们,或赶集归来,或兴致很好的时候,我会望着他们粗大的手,也许还沾有泥巴,希冀捏成拳头,拳头里面有东西,展开后露出我“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糖,一解多日的饥渴。我或许会装作调皮贴上去,一副娇嗔样子,顺势摸大人在腰间的上衣口袋、大腿上的裤子插口,看看里面是否有货。如果手感觉布贴布,我会悻悻地失望走开,嘴巴再也扬不起来,眼里含着泪,不再说话。如果手碰到硬的、圆的小东西,我会甜美地叫起来,有糖有糖,我要我要,那时感觉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
从大人手掌里,口袋里,甚至格子手帕里,魔术般出现的糖,不多,往往是几粒。这几粒糖,不知是因为珍藏太久,还是握在掌心有汗,抑或口袋湿润,到达我手里时,包装纸有明显的皱褶,上面的图案大都模糊不清。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糖纸,糖如一只洁白的蚕卧在中间,圆柱形,变得潮湿黏滑。糖纸是舍不得马上丢掉的,用舌头舔得干干净净,直到不再沾手为止。
改革开放以后,农村出现了流动的货郎担,挑着箩筐走村串寨,贩卖各种日常用品。其中,卖“叮叮糖”的货郎担,让我又爱又恨。
“叮叮糖”的由来,大概有两层意思,一是货郎担来的时候,为了引人注意,避免竭力叫卖,小贩用小铁锤敲打铁板发出“叮叮、叮叮”的声音招揽顾客;二是当有人要买糖时,小贩拿着一个下端锋利的小铁板扣在硬硬的糖上,小铁锤敲打铁板发出“叮叮”的声音,糖就慢慢地敲出一块来,递到买者双手合成的掌心。
那时,在农村,经济不是很发达,家里有现钱的不多,作为现金交易的补充,出现了比较原始的“以物易货”的买卖方式。“叮叮糖”货郎担就是属于这种。旧皮鞋、旧塑料桶、烂薄膜、牙膏皮、破凉鞋、破铜烂铁------都是可以跟小贩换东西的。而我为了一饱口福,在小伙伴们面前显示富有,没有挤完的牙膏被我挤到火灰里变成牙膏皮,没有烂的塑料鞋被我故意扯烂,地里蒙着秧苗的薄膜被我一把撕出来,水桶的铁箍子被我用老虎钳敲脱------而小贩用扁平微弯的小铁板按在黄白的一板糖上,“叮叮叮”,小铁锤有节奏地敲打铁板发出清脆的声音,像是敲在我的心上,心里想敲多些,再敲多些。其实,敲多敲少,全凭小贩随意随心。再说,买之前根本没有办法讨价还价,一整板糖的概念,怎么细分只有小贩的手知道。最气人的是,敲出一丁点糖来后,底盘下往往会顺带扯出些糖丝,我巴望拿点糖丝一起给我,而小贩是绝对不会那么大方地做个顺水人情,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手捋回去。那点糖丝似乎如黄金一样贵重。
更多的时候,我是买不起糖吃。一个偶然的机会,开启了我向大自然要糖吃的奇妙想法。
村南头有一片草坪。每年秋收过后,生产队组织村民在这里铲草皮,晒干后点燃,沤成火土灰,用来肥田的土办法,以减少买化肥的成本。来年春耕,村民们用粪箕将火土灰挑到水田里,一丘又一丘,均匀地洒下去,顿时田间升腾起一片灰雾。承包到户以后,家家户户把田地当成自己的崽女一样喂养,都舍得从牙缝里挤出钱来买化肥,不再用火土灰来肥田了,这片草坪便冷落成了放牛坪。
放学之后,我把牛赶到这里,躺在草地上,闻着牛屎香,看云起云落。有一天,我随手扯了根身下的草,放到嘴里,竟然有股清涩的甜味。我一个翻身起来,仔细一看,原来是草的根,白白的,一股一股地,形状有点像莲藕,似竹鞭,爬在地皮上,如蜘蛛网般往四周伸长。我好奇地问娭毑,这是什么草,她说,甜心草。哦,怪不得,吃起来是甜甜的。从此,这唾手可得的草根成了我补糖的首选,虽然糖份少,难嚼,还有泥沙,但是一年四季都有,也算满足了小小的渴望。
时间一长,我陆续在草坪边缘的斑茅草、油茶林里,有了惊喜的发现,糖!斑茅草、油茶林,每年的秋冬季会有糖。斑茅草,除了长在草坪边缘,油茶林间,石山脚下,溪泉岸旁,围园的篱笆里都有,一簇一簇,冬枯春发,“一岁一枯荣”。它的根茎黄白色,细长细长,在地下横走,吃起来甜脆沁凉。草杆圆圆呈长条形 ,像竹节,像小甘蔗,一口咬下去,硬梆梆地,似乎咬在石头上面。只有撅起嘴来啃,很费劲,但是比甜心草甜多了。只是要特别注意斑茅叶,它如剑般修长,非常锋利。只要风一有动静,抑或人的靠近,斑茅叶条件反射般不断挥舞,一不小心就会划在脸上、手臂上,一线线颗粒似的红血汩汩而出,留下一条条细长的割痕。我想,草杆、根茎都有糖,还耐嚼,也值得。
初冬时节,在某一天,草坪西边丘岗上的油茶树枝头悄然蹦出些花苞。在风中,细心的人们闻到淡淡的清香,一波又一波,袭人心田。这清香,引得蜜蜂张开透明的翅膀,嗡嗡嘤嘤寻来,弯起丰满的屁股,伸出吸管,趴在亭亭玉立的花蕊上。虽然没有蜜蜂勤劳,我当然不会错失这个免费补糖的好机会。放学后,我一路小跑,迫不及待地一头钻进油茶林,丢下书包,从树下扯根草管,插在花蕊的中间,嘴唇紧咪着使劲地吸吮,清亮或粘黄的油茶花蜜顺着草管嗦进嘴里,清香的甜味一下子打开了饥渴的味蕾,令人心旷神怡。我伏在油茶树怀里的样子,像幼时捧着母亲丰硕的乳房,幸福,甜蜜,安逸。
糖,作为食物,吃糖,本是饱口福,我居然还吃出了荣耀,吃出了莫名的境界。
记得读小学三年级的一天早上,我正准备背起书包上学,娭毑喊住我,去把瞎子公公,牵到大坳子。瞎子公公,是叔公,从我记事时起,眼睛就瞎了,不知怎么搞到的。虽然有个女崽,远嫁到冲里瑶山,按农村说法,还是“绝蔸子”。在生产队时,他享受五保户待遇,队里分多少,就吃多少,反正饿不死。分田单干后,最先,他的田地均分给社员,社员每年年底凑粮凑钱给他,后来觉得麻烦,干脆把他的全部田地给一个人承包,由一个人养着,大家省心些。
瞎子公公的屋,在村子中间。我来到门口,叫了一声公公。公公用低沉的鼻音回答我,嗯,来了!吱呀!乌黑的木门打开,屋里一片漆黑,窸窸窣窣,拐杖杵在地上哚哚响。公公出来了,一头银白头发上盖一顶青色的前檐帽,面色蜡黄,眼睛凹进去,眼角有眼屎,鼻毛长出来了,嘴巴有些瘪,抿得紧紧的,一身青色长衫套一双布鞋。我走近去,拿起拐杖的一端,像牵牛一样,大步往前走。他一只手使劲握着拐杖,另一只手张开手掌往前面探,两只脚抬得高高的,落地缓缓地,深一脚浅一脚,嘴里不停地嘟哝,慢点,慢点。我问他出街干什么?他说去街上坐坐,有人问,有人算,赚个猪肉钱。我说,原来怎么不出去呢?他说先前“破四旧”,管得严,要挨批斗,现在放开搞活了,不能等靠要,多赚一分钱,多享受一分钱。我似懂非懂。
出了村,过了小坳子,就是大坳子。上了大坳子,连通街上的路,就又宽又直了。我扔下拐杖就准备跑去追小伙伴,莫急,过来!公公支好拐杖,一手摸进上衣口袋说。这时,他手掌心魔术般出现一把“豆子糖”,细长的手指点捻着,指甲上还有黑黑的一弯污垢,很显眼。他只给了我五粒,形状像黄豆大小,圆滚滚,花花绿绿,有几种颜色。也算劳动所得,我马上拿起一粒放到嘴里,任糖在舌尖上翻滚,美美地品味。其余四粒兜在口袋里,舍不得吃,不时炫耀一下,惹得小伙伴们羡慕不已,想方设法巴结讨好我。
放学后,我来到大坳子时,竟然陆陆续续来了五个小伙伴,要一起来牵瞎子公公。我不准他们牵,公公说让他们一起牵吧,我心里嘀咕,你有这么多“豆子糖”嘛。于是,我们每个人出一只手握着拐杖,簇拥着公公往村里走,公公像一位尊贵的官人,我们像他忠实的奴仆。到家后,每人分得三粒“豆子糖”,大家欢喜得跳起来。此后,为了“豆子糖”,只要天气晴好,我和小伙伴都争先恐后去牵公公。老师知道后,在全校大会上表扬我们是“学习雷锋的好榜样”。万万没想到,吃“豆子糖”,吃出了一个“活雷锋”。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经国务院批准,县城要从瑶山腹地搬迁到我家附近的沱江镇。修路,架桥,砌房子------镇上紧锣密鼓地大搞基础建设。“万丈高楼平地起”,那时,基础建设最需要的原料是石头,如片石、碎石。村里与镇上仅隔着一座石头山,名曰老虎坑,是属于我们村的。于是,村里以户为单位,自发在石山上各自开一个塘口,挑土、开山、放炮、碎石头、装车,卖给大大小小的建筑队、施工队,形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采石场。
凿眼、放炮、碎石,是重体力活。我虽是家里老大,也只有十多岁,根本帮不上忙。再说,爷爷娭毑多次严厉地警告我,不准去采石场。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们怕采石场出事,村里因为打石头,死了几个人。家里的主要劳力只有爷爷、娭毑了,还好,基本上能运转起来。如清石挑土,可以一个人挖,一个人挑;打炮眼,可以一个人抡铁锤,一个人扶钢钎;放炮时,一个人点炮,一个人可以在山下喊路过的人等哈过------一天傍晚,我挑好水,架好饭,喂好鸡,坐在门槛上写作业。爷爷背着铁锤,娭毑挑着粪箕,从采石场收工回来,一身风尘仆仆。这时,娭毑从粪箕里拿出一个圆筒形的罐子,放到我的桌上,说,每天早晚吃一口杯。这时什么?我好奇地问。娭毑似乎很累了,坐下来,轻声说,麦芽糖,吃了长身体的。你小时候家里穷,营养不良,老师说你是班上最矮的,得补补,不然影响身体发育。这两年家里打石头,有些余钱了,你要补哈,长高些,好快点帮家里做事。我看着他们不时捶打累弯的腰,日渐消瘦的面容,花白的头发,想起深更半夜的声声咳嗽-----我心一酸,眼眶湿润了,起身收起作业,转身去灶屋煮菜。
父母做梦没有想到,这时国家早已恢复高考,我暗暗下定决心要刻苦学习,“跳出农门”。也许是吃了麦芽糖的原因吧,我不仅长身体,还长智力。初中毕业时,我顺利地考上中专,分配了工作,有了粮油本本。如今,我接近知天命的年纪,却屡屡被医生告知,多吃蔬菜水果多运动,少吃脂肪糖类肉类-----现在的孩子再也不愁没有糖吃,连外国进口糖都有了,家长还怕孩子生虫牙呢。世事难料,匪夷所思啊!
从童年的白砂糖、水果糖、花生糖,到少年的叮叮糖、豆子糖,再到青年的麦芽糖,这些甜蜜的糖,留给我的,却是苦涩的回忆。我相信这些回忆不会再度上演,因为历史的车轮一定会滚滚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