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不要忽略一些司空见惯的细小的事物,他们往往是构成这个世界的基础。我家楼头的那个池塘便是如此。说它小,因为它不到半亩。蹲在楼头一个村级小广场的西南角上。大概它也觉出自己比不上大海的辽远,江河的宽广,没有白帆点点,也没有鸥鸟翩翩。在水的世界中,位置如同路边的一朵野花。
它的姿态,永远是深蹲的。它不是跪,跪下是曾经站立的人才有的姿态。它从来没有挺立过,所以也谈不上跪下。它只是久久蹲着,有些卑微,把自己淹没于一片垂柳围成的凹槽,活在垂柳布下的阴影中。没有涟漪,没有波浪。生活中,它永远是一个他者,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其实它满可以不这样自卑。北方的大多数地方,水并不充沛。这半亩方塘,也有着足够的湿润与明亮。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自艾自怜于自己的出身。当初造它时,并没有响亮的设计师。只是几个村民,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商量出一个图纸,民工们便开着挖掘机,三下五除二,便掘出来半亩大一个坑,周围砌上石块,再从地下抽出些水,半亩方塘便带着清冽的凉意诞生了。它天生不是贵族,没有曲径通幽之类的造园设计,没有精雕细刻的修饰与装扮,没有源源不断活水源头注入力量,气质上天生带着平民粗糙的样子。日子里滋生的污浊,没有路径可以排解和解脱,唯一的方法,就是淤积,沉淀,自我封闭。像一个历经沧桑的人,总在默默咀嚼内心的苦难。宋代有老夫子朱熹一首古诗说:“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说的是别个池塘。这个池塘并没有那般清亮。
请原谅我过多地使用了“没有”这个词汇。半亩方塘真是一无所有。它拥有的只是一个坑,别人挖了个坑,它便跳了下去,与那个坑融为了一体。世界上本来就坑坑洼洼,那些坑大大小小,形形色色,许多生命无意识中陷落,就再没有爬到岸边。半亩方塘给自己留下一个悬念。
就这样,半亩方塘开始了它的灰色生存历程。事实很快就证明,它并不像闻一多先生所呐喊的那样,是一潭绝望的死水。“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不,不是这个样子的。它把那个坑,当成了整个宇宙,并活出属于自己的精彩。
明白的说,半亩方塘遇到了生命中的真命天子——荷。这并不奇怪,即使那些伟岸的人物,也是因为生命历程中的重大遇见,或者是人,或者是事件,比如一场战争,或者一次会议,才成就了一生的命运。荷,又叫芙蓉,唐代诗人李白写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其实,所有的清荷都是从淤泥中挣扎出来的。水也往往是浑浊的。所有的营养都在根部。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吸足了养分,才有了脱胎换骨的艳丽。
荷是他的真命天子——这个说法也不准确,应当是它的红尘知己。荷进入方塘,并不是浮在表面,而是直接切入方塘的内心,在那里孕育了充沛的感情。爱情赋予它们生活的勇气,荷战战兢兢地指向天空,向大地万物,向南来北往的风和鸟雀,亮出了自己的生命形象。没想到,这一亮相,立即惊艳全场。
小荷才露尖尖角,便已不是它自己。小荷应该如何成长,它的形象早被规定好了。小荷应当有摇曳的风姿,“不枝不蔓,着清涟而不妖"。应当有清高的品格,“出淤泥而不染”。应当有率真的性格,“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特别是宋代那个理学家,周敦颐写了一篇《爱莲说》,通篇充满着最好的溢美之辞,但骨子里实质上是赤裸裸的道德说教,告诉荷应该活成什么样的样子。甚至连站的姿态都给规定好了,就是要亭亭净植,婷婷玉立,像莲花在水面躺着斜着都不行,也不能像牡丹那样雍容华贵。性格上要中通外直,心胸开阔,行为端正。天生丽质,自然粉丝众多,那就要持一些,不能妖冶,“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有时,当你赞美一个人的品质,实质上是用那些语言去捆绑他。按照中国哲学的观点,如果赞美和被赞美者是一对统一体,被赞美者是“阳”,赞美者就是“阴”。极度的赞美,往往是至阴。
后来,我同一个做教师的同学交流过这个观点:所有的表彰和赞美,是一种夸大和期望,实质上也是一种捆绑,一种操纵别人的方式,是作茧自缚,而且成本极低。它针对了人性中虚荣的弱点。夸你仁慈,你就真要捐助。夸你是工作表率,你就必须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心血和汗水。他深表赞同,说有次遇到一个无赖,真想揍他,没想到这无赖竟然说,人民教师不能打人。他想了想,是啊,教师为人师表,不能动粗。又想了想,谁说教师不能打人,不能冲冠一怒?
剩下的任务,就是荷要奔着这些主题思想,去进行表演。生活变成了舞台,成长变成了演戏。生命变成了抽象的符号,成长不是选择,而是规定。就像一个人,你是儿子或女儿,就要遵循血缘伦理。你是职员,只要按照公司的规定去行动。我相信,荷的内心也有剧烈的矛盾冲突:是风情十足,妖艳旖旎,吸引别人的眼球好呢,还是故作矜持,把花朵开得小一些,色彩暗淡一些好呢?
不过,对于半亩荷塘的说,荷的到来,是命运中的一束光,一个向好的大转折。它并不知道自己命运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它成了主角。尽管还是蹲在那里,但看风景的人也在那里看他。你在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关注的是你看风景的样子。它的跟前,很快变得车水马龙。一些画画的,竖起画板对着它写生。有的脖子上挂着相机,在它周围转来转去,半天找不到好角度,如同一个夜晚失眠的人,辗转反侧找不到一个能够安然进入梦乡的姿势。
半亩荷塘变得不再寂寥。地处城郊的农村公园,没有专业园艺师打理,村民们都忙着赚钱养家,显示出一种不讲规则的野性。
荷塘周围一些杂草蓬蓬勃勃生长起来。不知从哪里飘来种子,杂树长得横七竖八。刺猬、黄鼬、老鼠在草丛间恣意穿行。
但最有韵味的,当属青蛙。宋代诗人苏轼的《题惠崇春江晚景》写道:“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从此,世人皆知水鸭对春天先知先觉,却无人知晓是谁预告了夏天的到来。其实,夏天报更的,正是北方随处可见的蛙。有好几年,我听到的第一声蛙叫,是阳历五月。天气还有些乍寒乍暖。室内停了暖气,便裹紧了被子在被窝里睡觉。半夜,突然被一种响亮的蛙声惊醒。我诧异的不是它的鸣叫,而是它叫的这样早,而且只有一只。仿佛它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孤独,自己的孤立无援,便叫一阵,停一阵。从这种断断续续的声音里,我读懂了一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荷戟独彷徨的苍凉。它满可以再等等,不承受这样的寒冷的水温,在温度适宜的时候,去参加人云亦云的众蛙大合唱,但它没有这样做。它一定预知到了什么讯息,才急急忙忙跑了出来。
就这样,半亩池塘虽小,却构建了一个独立的世界。这是一个完整的生态。有动物,有植物,有清风,有人影。从一个土里土气的大土坑出发,演绎为一方亮丽的风景,半亩方塘展示了一个屌丝逆袭的全过程。它一再启示我们,永远不要忽略了那些微小的事物,尽管它们卑微,其貌不扬,却可能成为这个世界最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