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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萍水相逢的历史遗迹,总怀有深深的敬畏。那些古老的物品,不论是一砖一瓦,一只瓷杯,或者是一张老床,一株古木,有着比人更为长久的生命,尽管在时光侵蚀下,斑斑驳驳,饱经沧桑,但破碎的外表下,往往隐藏着一颗躁动的内心,等待着一个读懂它的人。那些物像表面,附着了许许多多的故事,日久成妖。许许过往的灵魂和影子,闪烁者不可解读的光泽,有纵横裨阖,也有爱恨情仇。而这一切,都在无言的寂寞之中,显得天机不可泄露。
遇见坊茨小镇,便有如此感觉。去往之前,朋友大体做过介绍,又从网上查找了些资料,以为只不过是德日在近现代留下的一个古建筑群落。但一旦踏进古老的小巷,漫步在静谧的小径,仿佛能听到它静静的呼吸,感受到它跳动的脉搏,才知道每座老屋,其实都有活着的灵魂。灰色的屋顶下,蕴藏了百年的烟云。我用心聆听,一时也无法分辨那些气息到底包含了多少种滋味。无数岁月叠加陈列在一起,便是一部博大的天书,有一种使人迷失的气质。我一时不知道她是一朵艳丽的玫瑰,还是有毒的罂粟。是历史留下的幸福的笑窝,还是一个阴雨天隐隐作疼的疤痕。
坊茨古镇,一个神秘、复杂的存在。
1898年,它座落的这方土地,平坦而肥沃。在潍河水滋润下,不很富裕,却也五谷丰登,瓜果飘香。人们穿着黑色的长袍马褂,拖着长辫,在玉米和小麦薰香中,过着怡然自得的生活。但是,一些他们不理解的事物,很快打破了岁月的平和与宁静。那些事情,有的离他们很远,有的离他们很近,但都与他们的命运发生着关联。
那一年,是清光绪二十四年。那个据称经济总量排名世界第一的清王朝,在新兴力量面前不堪一击,国门洞开,千疮百孔。
那年五月,英军登陆威海卫。
也是五月,清政府与沙俄在圣彼得堡签订旅大租地条约,中国东北成为俄国的势力范围。
六月九日,中英在北京签订,英国强行租借界限街以北、深圳河以南的九龙半岛北部以及附近二百三十五个大小岛屿,后统称“新界”,租期九十九年。
……
那时的大清王朝,虽然距离鸦片战争已经过去了近半个世纪,并没有显示出多大进步。也许,就像鸦片战争时期那样,还有的人认为英国人不善陆战,腿是直的,不能弯曲,一打就倒,倒下就爬不起来,一个普通的百姓,都可以从从容容地割掉躺在地上的英国士兵的脑袋。也许,他们还是像鸦片战争之初,在学习三囯时期赤壁大战的方法,用小舢板火攻的方式对付西方现代化的战舰。
而满朝文武,拖着长长的辫子,怀里揣着四书五经,对于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仍然懵懵懂懂。
光绪皇帝毕竟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无法忍受这种耻辱。他没有选择了往前走,与狼共舞,在沉沉的暮色中,他打开国门,让一缕变法的曙光,照进了危机四伏的紫禁城。
六月十一日,他颁诏变法,表明了变更体制的决心。然而,只经过了短短的百日便被囚禁,新政宣告失败。他的六位精神同党“戊戌六君子”喋血街头,徒然留下“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冲天豪情。
也是在这一年,山东发生了“巨野教案”,两名德国传教士被百姓所杀。趁此机会,德国的军舰开进了胶州湾,强迫清政府签订《胶澳租界条约》,把山东变成了德国的实力范围,开始修建胶济铁路。一个名叫李希霍芬的德国地质学家,骑着毛驴,以传播真理的名义,四处游走,最终在坊子发现了煤炭。
这是一个跨时代的发现。它改变了正在修建的胶济铁路的走向,拐了个弯,通向这里,并在此修建了火车站。
于是,德国人来了,在这里占领了十一年。
后来,日本人又来了,占领了三十一年。
无数黑色的“乌金”,像水一样滚滚流向占领者的家园。
2
当蒸汽机的笛声,像风一样响起来的时候,整片古老的土地与村庄都在撼动。那个钢铁庞然大物,带着滚滚浓烟飞驰而来,巨大的气场,散发出恐怖气息,像一把铁犁,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划开了任何坚硬板结的土地,而且把铁路沿线的财富攫为己有。它也惊醒了潍河岸边这片沉睡宁静的土地,人们惊诧地睁开眼睛,发现在天际线上出现了一个亘古未见的异样建筑群落。
那的确是一组非常美丽的群落,完全不同于他们熟识的青砖灰瓦和规整的四合院落。一百多处洋房,错落有致,有着尖尖的屋顶,敞亮的飘窗,修剪整齐的草坪。即使门口的哨兵,也挡不住村民们好奇的目光。后来,这里又陆陆续续修筑起两千多处民国建筑,竟形成了一个“东西十里洋场,南北三条马路",独具异域风情的北方小镇。
黑格尔说建筑是流动的音乐。坊茨小镇虽然没有形成连绵不断的流动音乐,却也是一些精美的凝固的音符,或者是一些固体的诗。没有中国传统建筑的曲径通幽,雕梁画栋,勾心斗角,空廊敞轩,也没有民间四合院空间布局上的森严的等级观念,更没有中国园林艺术小桥流水似的的隐逸避世情绪,它所呈现的,是一种异域风情,和崭新的审美意识。一座座单体建筑,自成一体,独立存在,有的恢宏大气,有的精巧别致,有的庄严华贵,有的厚重古朴,彰显着个性的风采和尊严。房屋一律黄墙红瓦,还有枣红色的门窗、木柱。建筑物四周,栽满各种花木,有绿地,有花坛,有绿树,显示着浓郁开放的生活气息。中国文化遗产研究所研究员殷力欣在《坊子近代建筑与工业遗产之我见》一文中,用近乎抒情的笔调写道:“坊子建筑之美,不在于其中一单体建筑或雄伟或精致,而在于其质朴、娴静、不求奢华而尺度适中的整体面貌。”
同样的黄土、石块和木料,在不同的人手里,竟可以建造出如此风格迥异的作品。大概这就是观念的力量。
崛起的岂止是建筑,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新奇事物,像雪花一样吹了进来:
火车展示了比老牛拉破车更强健的力量,更高的速度和效率;
电灯显示着比煤油灯更明亮的光芒;
《物理》与《化学》取代了四书与五经;
拥抱在一起,欢快舞蹈的蓝眼睛黄头发男男女女,撞击着村民们“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老信条。他们火一般的激情,冲击着田园式羞涩与矜持。
还有领事馆,银行,交响乐,教堂中面对上帝的忏悔,刀叉下的西餐,毒品,烟草,妓院,自由恋爱……村民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那些西洋啤酒的泡沫和清香,在不经意间,也悄悄地渗入进坊茨人的血液。
而这一切,都似春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原来,生活还有另一种过法。
原来,人生还有另一种活法。
是啊,滚滚潍河水,是那么辽远,那么宽阔,在看不见的远方,竟还有那么多不一样的国度,那么多头发、眼睛、肤色不同的人……
坊茨小镇是什么?是建筑艺术的瑰宝和结晶,还是一种崭新生活方式?是时代的欢乐颂,还是民族的大忧患?
3
街道上行人寥寥。
几声鸟鸣,叫出了小镇的落寞。小镇很深。古老的墙壁斑斑驳驳。
大部分门窗紧闭,保持着深沉的缄默。留着一条细缝,让斑驳的青苔跑了进去。
仿佛小镇带有强大的磁力,所有的喧哗与骚动,都会被它吸进深深的黑洞,被消解得杳无声息。
那些建筑,都有些落寞。像在沉睡,又像一个曾经被宠幸的贵妃,在被遗忘的角落,追忆似水流年。大有“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唐·元稹《行宫》)的意蕴。
突然,一幢门旁挂着的“司令部”门牌的建筑,突然撞入视野。那显然是当年征服者的指挥所,就像在平和的阳光里,像一柄刀刃熠熠闪光。平和的小镇,终于显露出峥嵘的一面。里面隐匿着五味杂陈的信息,有血腥气息,有征服者的傲慢,有财富被掠夺者的屈辱,有幻灭的灵魂。作为一段历史的见证,坊茨小镇,是个内涵丰富的不朽纪念碑。
然而,令人诧异的,是在那个大门的另一边,挂着一块扁牌,竟写着“中外文化交流中心"。历史转了一个大弯,“司令部"和“文化交流处”终于在这里奇异会师。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水与火交融,干戈化为了玉帛。不知是文化接纳了侵略,还是征服者放下了屠刀,立地成佛。从战争的首脑机关,到寓意着和平的文化交流之地,其间岂止是跨越百年的时空距离,更重要的是性质不同的天壤之别。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能使仇人想逢一笑泯恩仇?也许,这是遗忘的力量。或者说是一种选择性的遗忘。有时,人们总是不敢直面惨淡的人生,象鸵鸟一样,把头掩藏在沙子里,以善良的心,追求团圆的结局。
小镇,也许是一株摇曳的忘忧草,无论根植多么深厚的忧患与苦痛,开出的花,总是兑变成一张阳光笑脸。
当充满忧患的土地,被太阳七彩辉光和斑斓的山花覆盖,我们看到的只是一片绚烂,而忘却这片土地曾带着血泊,穿越过怎样的黑暗岁月。
4
对于坊茨小镇,我们只是普通过客。雪泥鸿爪式的短短一撇,看到的仅仅是她的容颜。也许同大多数人一样,我也仅仅是一个凑来看热闹的人。人们总是喜欢戏剧性场景。可以肯定的是,随着岁月的迁移,小镇很快会变成一个旅游的娱乐场所,充斥着声色犬马。那时,小镇不会这样落寞,这样孤独,这样门可罗雀。那时,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人们心里是否会找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小镇到底是什么?是瑰丽的建筑艺术,或者耻辱的纪念碑?是岁月留下的笑魇,还是已经愈合的伤疤?我们应该像爱脚下的黄土地一样爱它,还是应该咀嚼它曾有的悲伤?我们应该珍惜地保留它,还是应该像当年的“义和团”一样,使它灰飞烟灭?
我相信,这是一个大选择。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更喜爱一个青苔入台阶,呈现着原生态的小镇,任由所有的思绪从这里出发,去解读这部无言的天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