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来到异国他乡,走在宽阔的街道上,看到了一种完全不同于我所生活的那座小城的景致。那些树,栽得并不像打了墨线似得整齐划一,而是错错落落,显得似乎有些慵懒和随意。城外的河边,杂草丛生,虽有些荒凉,却也呈现出“独怜幽草涧边生,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自然之趣。站在这里,我知道我所生活的城市,正在把砖石从工厂、山上运来,大片大片地铺满广场、街道,绝不给杂草留下一丝可乘之机,和一点自由发挥的空间。那些草木在哪里生长是有规划的,都有许多清规戒律。
我们似乎进入了一个刻意追求精致的时代。人们正把世界当成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按照自己的意志和愿望,进行任意化妆打扮。都在追求着雕梁画栋、巧夺天工的效果。所有的名牌都是包装,所有的广告都是雕琢。美容术无法改变人们的灵魂,却可以将外表宣示得貌若天仙。
还有一种精致,就是对文化人格的雕琢。孔子说,他每天都要三次反省自己。于是,一代一代的中国人,不断用道德的刀,整修鲜活的心,期望在残缺的世界中,塑造自己完美的形象。他们相信,当每一个人都成为玲珑剔透的珍珠,整个世界便会成为流光溢彩的大同世界。但太多的情况下,又不知道自我整形的模板是谁,自省便流变为人格化妆,甚至成为无法进入完美境界的人格挣扎。两千年前,一位士子峨冠博带,形容憔悴,在汨罗江畔良久徘徊。对完美的追求,使他坠入一个又一个走不出怪圈迷宫。他希冀百姓是完美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他希望有限的生命是永恒的“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他希望功名是不朽的:“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他还世俗的生活包蕴着无穷的价值:“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一个又一个的内心冲突,一个又一个直到今天也没有答案的谜团,一个又一个也许永远也不会有答案的悖论,一个又一个内心的撕裂。一具肉身,如何承受得住如此纷纭的天地间冲突,或许死亡成为解开这团心灵乱麻的唯一途径。
当屈原陷入巨大的矛盾泥沼无法超越时,一个粗糙的影子出现了。从生命的意义上来说,精致是经过雕琢后的一种状态,而粗糙的事物,是天地的造化,是浑然的混沌,是山谷里天然的巨石,是水湄那一株株野生的芦苇,是荒山野岭一岁一枯荣的野草。它随遇而安,在自然中安身立命,拒绝刻意的粉饰。那个影子便是中国渔父。我一直以为,渔父是中国文化中一个不可忽略、富有无穷意蕴的文化符号。他或许只是漂浮在历史空间里的屑小尘埃,是芸芸众生里没有面目的一个灰色影子,甚至只是一个象征符号,没有留下真实的名字,但一亮相,却是那么清新自然,就像沉闷夏天里的一场及时雨。他没有屈原那种贵族化的气息,也没有儒家那种被雕刻后文质彬彬尽善尽美的完美状态,只是告诉屈原,“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要做个自然而然的人,说完便莞尔一笑,踏波走浪,远逝江湖。从此,中国渔父便成为一种强大精神力量的化身。那些已经很精致的心灵,每当感到生命力量的弱小,便走进江湖,换个活法,到渔父那里吸吮天地灵气和日月精华,寻找生命的支撑。“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 渔父脚踩一叶扁舟,浪迹江湖,不与红尘结缘,是多么怡然自乐。
向晚 水波之上
是谁唱起了舒缓的渔歌
于是,渔父的短笛一横
幽幽地和响了呵
仿佛在诉说满腔心事
一唱一和之间
圆月便升起来了
把渔父漂泊在水上的前程
照耀得逍遥远大
且没有方向……
那些繁花似锦精致的事物,那些雕梁画栋,在时间的烟云中纷纷剥落,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而山岳顽石却屹立万年。唯有粗糙的事物能够经得住风雨的侵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