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四,虎年“立春”。百度说,时为凌晨四时五十分三十六秒。
巧的是,正是那个时候,我开始从老家启程返湘,算是赶上了吉日良辰。
首站自然是去湘中岳丈家拜年。为人女婿,理当如此,况因疫情管控层层加码,妻女没敢跟回鄂西,都在岳丈家候着呢。
估摸一下旅程,除开首由老弟送、尾由妻弟接,其间还需先坐两个多小时长途汽车,再换乘一次公交、四次高铁,兜兜转转一大圈,行上一千一百公里,耗上整整十二小时,才能抵达目的地,俨然一次不算太短的“长征”呢!
诸君切莫以为,这旅程已经够久够远了。与三十年前相比,这其实已经短了不止一点点。
记得那时节刚留在长沙工作,首次请假探亲,单位主管满是豪气地大手一挥:给你七天假。
我坦然告诉他:我回去要三天,回来要四天,这七天只够我路上花的。
主管却打死也不肯相信:你这是去美国还是月球?
我说,回我老家,可比去美国和月球远多了,说完还一天挨一天,列出了详细行程。
主管由不得不信,却也因此目瞪口呆,因为这这这,实在太让人匪夷所思了。
其后这几十年间,家乡如许多地方一样,先后通了高速公路和铁路,崎岖蜿蜒的县道乡道村道也在不断变长、变平、变宽、变硬,回家的路程和时间也就越来越短了!
真该感谢这个时代,并牢牢铭记那些带来如此深刻变化的历史功臣们!
饶是如此,为早点抵达彼岸,我还是不得不四点半就爬起来,简单洗漱完毕,就由老弟开车,顶着一弯蛾眉新月,映着满山莹莹雪光,沿着一弯接一弯的盘山村道,悄然穿过寂寥无声的村野,匆匆赶去几公里外的山脚,以搭乘集镇开来的首趟班车,赶往百把公里外的火车站。
大约五点半,裹着森森寒意和漆漆夜色,我盼来了如约而至的长途班车。
急切切打开车门,暖意便扑面而来。打过招呼,我立马惊异地发现,车里除了司长,竟然再无他人,我还是第一位乘客。
这班车变成了专车,跑一趟岂不亏大了?
谁知司长却宽慰我说:终点站已有四位客人约好等着了,接上他们返程,就可以保本。
听司长这样说,我的心才稍安了一点。
司长姓郑,个头不高,留着平头,白白净净,精精神神,一副读书人的样子。我俩早就认识,只是每次来去匆匆,他又需一边开车,一边迎上送下,故未及深交。
好在今日路上没了冰雪,不用挂链子,也不用提心吊胆,来往人车不多,车上也就我俩,于是一路聊了过来。
原来我与郑司长都是六十年代生人,我居前,他靠后,中间相差五岁,只是看起来他比我年轻许多,想是有先天优势吧。
不知怎么,就聊到了当年读书的经历。郑司长告诉我,小时候因为家大口阔,凑不齐学费,暑假里常和个头同样不高的哥哥一起去砍杉条,然后沿着高耸入云的山路,抬到几十里外五峰县的罗家垭去卖,一根几块钱,因此从我家门口高坎下走过好多次。
他这一说,倒是勾起了我的久远回忆。砍杉树、刮杉皮、卖杉条那些苦活,小时候的我也统统干过,可谓刻骨铭心。
印象最深的,正是沿着那条蚯蚓般弯曲、狭窄、陡峭的山路,高一脚低一脚,抬着杉条去罗家垭卖。
记得当时因为个头矮小,重重的杉条一上肩,身子就会东一歪西一摆,迈开步也是左一闪右一颤,挪不了几步,稚嫩的双肩便会被碾压得通红,然后慢慢肿胀起来,轻轻摸上去,就会生焦火辣地叫,真是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就是现在想起,也似乎还在隐隐作痛呢!
只是我没想到,小我几岁的他当年也同样靠抬杉条、卖杉条挣学费,而他家与罗家垭的距离,却比我家要远一倍以上,其苦其痛,自然更甚!
后来,我总算跳出“农门”,吃上了“公家饭”,他却阴差阳错,最终没能走出来。好在他长大后学会了驾驶,又借钱买车,跑起了客运,才一步步熬到今天。
说起来,郑司长就是一个没能走出家乡,经年累月勤扒苦挣的普通劳动者。
无疑,他也是我绝大多数在家务农同学的缩影。
突然想起上次他告诉我,说国家的燃油补贴一直没到账,便关心地问他现在情况如何。
他叹了口气说:依然没到位,搞不清什么原因。照说国家都这么强大了,电视天天都在说经济增长,不会少我们老百姓这点小钱吧?
无奈国库有米无米我也不清楚,只好跟着叹了口气,转而问他平时的客流情况。
他说:现在私家车越来越多,又有疫情,钱越来越不好挣,只能糊个口食,又没别的挣钱门路,只能继续跑。
我有点心疼地问道:那你还准备跑多少年?
他告诉我说:儿子今天大二,等他毕业参加工作,就可以喘口气了。
想起为了赶他这趟车,我不得不四点半就爬起来,便带点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非要五点二十就发车呢?就不能多睡一会儿,比如推迟到六点钟出发吗?
他摇摇头:不行呢,我只能就一头。走晚了,远行的客人赶不上头趟火车,头趟下车的客人也接不上,两不落靠。
我依然有点疑惑:那早上没客你也跑吗?
他也实实在在告诉我:昨天初三,前后只有两人联系,就没跑。今天是正式开工,有人没人都要跑,为人要讲诚信嘛。再说,你不是约好了要走吗?
心里于是涌起了一份莫名的敬意和感动。
今天刚大年初四,真不知有多少跑客运的司长如他一样,已在路上奔波劳累了,又有多少人如我一样,意外坐上了“专车”?
一路闲话,不知不觉,两个半小时过去了。八点差几分,我抵达了第二段旅程的终点——长途客运站。我将在这里换乘集镇公交,前去火车站。
遗憾的是,这一路行来,车上依然只有我一个乘客。
客运站海拔一千一二,下得车来,不但寒气逼人,更觉肚子在唱“空城计”。问旁边旅客,说二十分钟后才有公交开往火车站,于是决定先解决早餐这一“天大的事”。
举目四望,平时开着门的一圈店子,大都是“铁将军把门”,唯有中间一家开了门,却也静悄悄的,不见半个人影。
我略带狐疑,决定进去看看究竟。心想若是一家小商店,买碗方便面也是好的。
踏进店门一扫,发现左侧有个小柜台,背后有货架,只是未见方便面踪影,右侧靠墙桌上,有两男子鞠着身子,对坐聊天。
我心想完了,看样子早餐没戏,却又有点不甘心,便大声问了一句:请问这里有早餐卖吗?
饺子和面条都有呢!您家看吃点什么?其中个头小点的男人扭身站起,客气地望向我说。看来他是店老板,另一位年纪差不多,神色不太像打工的,应该是朋友吧。
想起煮饺子费时一些,我便说:来碗鸡蛋面吧!
店老板热情地说:好的好的,我马上做,您家过来烤火!
我这才发现桌下罩着一盘旺旺的炭火,便不讲客气,走过去坐下驱寒。另一位男子端来一杯茶,放在我面前。
店老板到里侧厨房煮面条去了。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重新打量了一番四周,发现店子是一大通间,两侧靠墙摆有十几张四人位台子,规模不算小,只是没见一个食客。
起身踱到柜台,发现柜上一字排着好些土家特产和美食。品种最多的是糖:
有常见的片片糖,就是将玉米或红薯熬成的麻糖与炒熟的花生、小米、芝麻等拌匀,压成圆柱状,再一片片切开,吃起来酥香满口,“片”读去声,听起来特响亮;
有泡儿坨糖,就是用煮熟炒焦的玉米粒拌进麻糖,揉成拳头大小,方言称为“坨”,吃时须张开大嘴,啃,于是满嘴便嘎嘣嘎嘣作响,并透出阵阵香气;
还有一种麻糖,竟然不是传统的块状,而是被拉成了薄片,再一层一层,卷为圆柱,切成两三指高,以装盘待客,竟然是我从没见过的新搞法。
最边上是山核桃,个头不大,网兜装着,摞在一起。
虽然这些美食从小吃到大,但在这里陡然见着了,心里还是忍不住发起痒来。恰好店老板端着面条出来,我便假装随口问道:这核桃多少钱一斤?
老板说:平时十五,你要就十二。
我接着问:糖呢?
老板说:都是十五一包。
另一个男人在旁边附和:都是好东西呢!
我心想,东西好是好,可价格也不便宜,必须砍砍才行!
看看手表,我决定吃完面条再做道理,于是坐回桌边,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店老板也在对面坐了下来。这才看清他应该五十不到,只是皮肤黝黑,满脸沧桑,好在是浓眉大眼,五官还算标准。
几箸热面下肚,心底暖和起来。可别说,店老板手艺还不错,那碗面还真香,也不知是否放了两个煎蛋之故。没听说土家鸡蛋面的标配是两个蛋呀?
我抬起头,由衷地对店老板说:谢谢你呀,不然我今天早晨就要饿肚子了!
谁知店老板却非常诚恳地对我说:我更要谢谢你呢,是你给我带来了首单生意!
我吃了一惊:什么?今天我还是第一个客人?
店老板说:不是今天呢。昨天我就开了门,没一个客。
我越发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客人这么少?
店老板很无奈地说:疫情呀!你没发现,现在能有几人回家过年?到处都不让走!客人一少,跑客运的司机也少了。以前这里有两百多司机进进出出,现在少了一多半。
我又只能暗暗替他叹息了。
我知道,这防疫是大势所趋,但不少地方生怕摘了“顶戴花翎”,不惜层层加码也是真的。
我更不明白的是,绝大多数国人都打了两三针疫苗,按说已实现全员免疫,即使感染也不是重症,真要限制出行,也要限制没打疫苗的人才对,可为何还是十四亿国人简单“一刀切”呢?
无奈这问题很敏感,没法讨论,于是我转而问他:疫情以前的生意怎么样呀?
店老板半神往半回忆地告诉我:以前生意好得很呢。不说别的,除了我们两口子,还固定请了三个帮工。一到过年,五个帮工都忙不赢。哪像现在,就我们两口子,还没事干!
临了,他眼神定定,似乎充满期待地看着我:你说这冷冷清清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我无法回答,只好埋下头,稀里哗啦,大口大口吃起面来。转眼功夫,就风卷残云,见了碗底。
临走时,我挑了几样特产和美食,并自动放弃了讲价。我觉得,除了可将它们作为带给远方亲人的小礼物外,这其中还包含着我对店老板的一份小小祝福。
今日“立春”,是农历虎年的正式开始。既然如此,作为第一位顾客,我就力所能及,尽量为他的新年生意开个好点的头吧!
拉开店门,紧紧衣角,我抬腿向公交车快步走去。
我的目的地还远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