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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学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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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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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如潮水

潮水,潮水,自然是水了。可于我而言,她却还是一条河,一个村。

那河很小,长不足七公里,还藏匿在湘西之西、毗邻贵渝的大山深处,自然名不见经传。估计除了当地人,并没多少外地人听说过,更不用说去过了。

不过,那条寂寂无名的河却颇神奇,平时静流无声,温柔如处子,每天却定时涨潮三次,到时河水便迅疾涌动奔流,宛如脱兔一般。村民啧啧称奇,便将其命名为潮水河。

其实,那潮并非风起之澜,而是大量地下水突然从河底四处喷薄而出,卷起一阵阵、一层层、一片片、一波波大大小小的雪白浪花,便恰如涨潮一般,蔚然而成一日三见的大自然奇观,应了“造化钟神秀”那句古诗。

潮水河发源于东边,向西淌过因河得名的潮水村,还没来及舒展身姿,便匆匆扑入了身边的清水江(当地又称花垣河),然后一路向北,奔向下游的茶峒,也就是沈从文的边城、翠翠和傩送兄弟的老家,幻化成了无数人梦中的诗意。

清水江风景旖旎,是浩浩荡荡的沅水上游,花垣地段还是沿岸十几万百姓的母亲河,自然声名远播,但我心心念念的,却还是那条小小的潮水河,那个小小的潮水村。

夸张点说,我可能是为数不多较早到过潮水村、见过潮水河的外地人之一,虽然仅有一面之缘。

我们的缘分,来自1998年底的一次专访。

那时候,全国扶贫方兴未艾,湘西是湖南主战场,财政更是各地生力军。因刚进财政大门不久,又负责起草全省财政扶贫工作会议讲话,我决定对散布于大湘西的财政扶贫点来一圈走访,摸摸情况,找找灵感,碰碰火花,理理思路。

花垣的下潮水,便是其中之一。有当年文字为证:

工作队员进村后的第一件事,往往就是苦口婆心地向每一个群众宣讲“只能苦干不能苦熬”的道理。越来越多的农民已经认识到,要想脱贫致富,等靠要是行不通了,关键还得自力更生,抓住机遇自己干。

在花垣县下潮水村,曾经有这样一个故事:县财政局扶贫工作队进村不久,想法为村里争取了 10吨水泥来维修村里的水渠。当工作队请村里派人来卸车时,竟有好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问:“卸一袋多少钱?”而今的下潮水村,情况却悄悄发生了变化,“老县长”的故事或许可以作为这种变化的缩影。

“老县长”名叫姚金龙,因为老找县长要救济,所以被群众戏称为“老县长”。财政局长麻正荣把他当作自己的联系户,经常与他拉家常,讲吃苦耐劳的道理,鼓励他搞好生产,帮他制定了三年脱贫规划,还资助他买了一头牛。一颗近似麻木的心重新活跃起来。他一改过去的马马虎虎、不求上进,不仅早出晚归、精耕细作,还在工作队帮助下,学起了科学种田。1998年他家的油菜、水稻都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好收成,人平口粮由原来的150公斤上升到300公斤,银行里也破天荒有了存款。

我们特地采访了他,他不愿过多地谈起过去,却说了一句颇让我们多少有点意外的话。他说:“我再也不当‘老县长’了,要当就当耳目一新的‘新县长’!”

……

记得那天走访完毕,我们便从村口码头登上一艘木质帆船,顺着清澈见底的清水江,优哉游哉,飘往十公里外的茶峒。那巍峨的青山,湍急的浪花,穿行的船帆,起落的渔网,像一首优美的田园牧歌,深深地印在脑海。

那次走访过后,我顺利起草了颇受好评的讲话稿,捎带完成了长篇通讯《为了这片热土》,后发表于国务院扶贫办《中国贫困地区》杂志,算是一举两得,露了把小脸。

有点遗憾的是,大约因为冬季水小,时点也不对,我们那天只看到了静如处子的潮水河,便想寻机再去一趟,一饱它涨潮的风采,却一直无缘再续,只能在心底时常记起。

2020年初,湖南的贫困县全部出列,这其中自然包括花垣,我便情不自禁地想到:当年的“老县长”后来的“新县长”姚金龙可好?当年先行一步的潮水村今又如何?

心底便再次泛起了重访潮水村的强烈冲动。

不久前,在长达几十天的连绵阴雨中,我成功逮住了一枚小小的太阳,便赶快邀上几位早就盼着的远近朋友,匆匆来了次重回之旅,不然真担心这夙愿也要长霉了。

下午四点多,民乐镇集齐人马,并邀上家住上潮水的小杨带路,我等便朝着十公里外的目的地进发了。小杨是1994年生人,热情,质朴,实在,妥妥的小帅哥一枚。

进村之路依然曲曲拐拐,不过已全部硬化,路面也宽了许多,不难错车了。还有不少支路藤蔓般伸向左右村寨,小杨便一一提示说:这条通坝务那条通毛号村……

突然忆起了当年的遗憾和梦想,我便热切地打听道:潮水河还是一天三潮吗?今天去会不会看得到?

谁知小杨却说:那潮还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涨起来好大,不涨时泉水也“汩汩汩汩”直往上冒,可惜后来因为开矿,破坏了地下水系,涨潮时都没什么水冒了!

看来,这潮水村的潮真要与我无缘了,我遗憾地“哦”了一声,却又不无担心地问:那老百姓的饮水还好吗?

小杨说:现在还可以,不过还是有担心。

我们不禁黯然默然,车里气氛变得沉重起来。

花垣的矿山污染我是清楚的。大约2005年底,有人来厅汇报,由我做记录,才知花垣是“东方锰都”,近几年因为滥挖滥采,山被掏空,水被污染,人畜饮水无着,庄稼减产绝收,结石癌症高发,老百姓上访不断。那年5月,上下潮水和下游磨老三村的几百村民还跑到上游的猫儿乡,砸了两百多家矿的机器设备,引起轩然大波。

印象中,那是我第二次听到花垣和潮水村的消息,却不料如此耸人听闻。

记得当时有位同志还说,前几年因为开矿,政府每年能增收三四千万元,可现在要治理好清水江,保守估计也要掏二三十亿元。我当时便想: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为何非要干这种竭泽而渔、得不偿失的傻事呢!

可如今听小杨的意思,污染问题并未彻底解决,心底便又沉甸甸的了。

约半小时后,我们到了潮水村,村部就位于潮水河边。小杨说,2007年上潮水和下潮水就合成了潮水村。

村部是一幢外墙浅黄、模样周正的两层平房,一楼左右廊柱分别挂着村支两委的招牌,二楼阳台外墙则镶着“潮水村村民服务中心”九个大字,白底红字,非常醒目。放眼四周,远近高低,也参差错落着一幢幢漂亮民居。

看来潮水村真的变富、变美了,已少有当年的模样。

我们抵达时,一位个头不高、身材壮实的光头男人正往墙上挂宣传标语,红底白字写着“不忘初心 牢记使命 永远奋斗”。其左右墙上已挂好两条,一为“窝藏包庇性侵,三年刑事责任”,一为“猥亵未成年,坐牢又赔钱”。我见此心里还“咯噔”了一下:这是宣传提醒,还是情况严重?

小杨告诉我,挂标语的那位就是村支部书记兼主任唐正周。我于是快步迎上去,一边自我介绍,一边笑着提醒他说:你现在应该挂学习党史的内容了呀!

唐书记憨憨地笑着说:快了,快了,正准备呢!

想到时间已不早,我便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二十三年前我到过下潮水,采访过姚金龙,这次是专来看看他的。

唐书记说:你说的“老县长”吧?他去世六七年了。

没想到又是一个令人遗憾的消息。我不甘心,追问了一句:那他老伴和儿女们呢?

唐书记抬手向村部右边一指:那就是他大儿子的房子,不过家里没人,都到贵州打工去了。他小儿子在镇上买了房子做生意,把失明的母亲也接去了。

顺着唐书记手指的方向,果见潮水河对岸桥头有幢高大的三层洋楼,蓝顶赭墙,铁门大窗,颇有几分土豪气,便好奇地问道:他们兄弟俩是如何发家的?

唐书记说:前些年有个亲戚带着他们开矿,赚了些钱。

原来如此!我不觉暗叹了口气。

这时候,半主半客的小杨不知从哪儿为我们端来了几杯热茶。一口下去,才感觉周身通泰了许多。

见已无法回访“老县长”,我决定转向唐书记了解村里的党建和集体经济情况。这是我更为关注的重点问题。

在我看来,一个村如果没有好龙头,也没好队伍,再加两手空空,怎能驾起脱贫致富这驾马车并行稳致远呢?

唐书记倒也爽快,弄清我的来意,便侃侃而谈起来,我这才知道他小我三岁,会计、主任、书记岗位都干过;现在干的是第三届,一肩挑;村里有四万运转经费,只是环卫就用了一万八;个人工资五万多,生活没问题……

我笑着打断他说:你总不能这样老干下去,要抓紧培养接班人呀!

唐书记说:我也为此发愁呢!村里只有一千多人,三十七个党员,四十岁以下的是少数,有几个也想培养一下,可都在外打工挣钱,对回村任职的积极性不高。

我出主意说:你得正儿八经地让他们重温一下入党誓词,找回入党初心。党员不讲点纪律和奉献还成?

唐书记点头说:也是,也是。

见此我便换了一个话题:集体经济怎么样?老是穷光蛋一个,老百姓可不会理你!

唐书记苦笑着说:现在还没什么集体收入。前几年上级拨款八十万,村里拿出五十万入股一家肉鸽公司,每年有五万固定分红。其余三十万发展了几十亩蚕桑和油茶基地,争取以后每年能带来一二十万收入。

我心底觉得五万元的分红偏低,蚕桑和油茶产业也有点悬,但还是觉得应为唐书记打气:真有二十万在手,可以为老百姓解决点问题,你说话就有底气多了。

唐书记也紧握了一下拳头:希望如此!

我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便到了村口我当年登船的码头。水很清,也很大,怪的是没见一艘船,也没见一个人。我知道对岸是贵州松桃的木树乡,村子也叫潮水,以前两岸是有渡船来往的,可现在也是静悄悄的。

我禁不住问道:怎么没见一艘船?都到哪去了?

唐书记沉吟了一下说:现在不是禁渔吗?船都收起来了,码头也关掉了。

另一个问题便不期然冒了出来:那你们怎么过河呢?

唐书记说:要过河,只能从上游民乐镇的虎渡口大桥,或者下游的边城大桥绕道。

我听了大吃一惊:这也太不方便了吧!如此一上一下打个来回,岂不要绕上几十公里,花上几个小时?要是建座桥,一两分钟不就过去了?

唐书记抬手指向对岸,无可奈何地说:我们也一直盼望在这建座桥呢。前几年贵州出资想修,都在打地基了,我们也配合征好了地,后来不知何故就停了。

对岸河边是座小山,明显已被挖缺了一块,裸露着一面垂直整齐的石墙,应该就是唐书记说的下基脚、立桥墩的地方。工程被停掉,确实让人遗憾。

我关心地问道:那下一步怎么办?

唐书记颇有信心地说:现在不是要振兴乡村吗?“学党史”也要求办实事,我们准备抓住机遇,重点争取!

我说:这是一个好主意。

小杨和几个村民异口同声说:也请你们大力支持!

虽然人微言轻,却不忍拂了他们心愿,我便赶紧答应:好的,好的!

几个朋友也积极表态:一定,一定!

不知不觉时近六点,谢过唐书记等人,我们踏上了归程。刚上车,几个朋友便开始热议起来。

有的说,遗憾的是没见着当年那位“老县长”,还有潮水河一天三潮的奇观;有的说,好担心老百姓的饮水和环境污染问题,真要引起重视;还有的说,最难得的是触摸到了潮水村的希望和梦想,好希望政府帮一把。

负责驾车的周帅哥还充满向往地加了一句:等将来桥建好了,一日三潮也恢复了,我们要再来一趟。

大家都笑着说:好!

周帅哥加了一脚油,顺手打开了收音机,一曲深情柔美的歌声弥漫开来。巧的是,竟然是张信哲的《爱如潮水》:

走过千山万水,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么美;既然爱了就不后悔,再多的苦我也愿意背。我的爱如潮水,爱如潮水将我向你推,紧紧跟随;爱如潮水,它将你我包围……

大家再次笑了起来,纷纷说:在潮水村听这歌,真是切情,切景,又切意!我们的爱也如潮水……

歌声中我再次回望了一眼四围的青山和远去的流水,还有车外不断掠过的屋宇和田野,并在心里默默祈祷说:

潮水村,祝你明天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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