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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学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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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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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的那边,是桃李溪

第一次听说桃李溪,是在1984年。

那一年,我在金果坪中学任教,秋季学期来了一位新同事,名叫刘昌根。刘老师大我十余岁,已经结婚生子,大女小学在读,小女也已降生。

刘老师诗词歌赋俱佳,口才也极好,开口便能滔滔不绝,如不远处的清江之水,让我心生仰慕,加之同教语文,日常交往便多了许多。

有一天,我们到刘老师寝室闲坐,他郑重其事地拿出一包东西,说是一种难得的佳肴,要请我们好好品尝一下。

抢过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包虾米。那虾米倒真是小巧白净、晶莹剔透得可爱,除了两只黑黑的小眼睛,通体白白胖胖,只略带一点若有似无的浅黄,像一粒煮熟了的大米一般。

刘老师轻轻捏上一撮,放进烧热的油锅,那虾米便“滋滋”碎响,瞬间变得金黄起来,身体也似大了一些。刘老师赶快将它捞出,稍稍沥油,摆上桌子,这才自负又潇洒地对我们一挥手:敬请品尝吧。

感受着刘老师的一腔美意和虾米的巨大诱惑,小心伸手捏上几粒,慢慢放进口中,只觉舌尖轻轻一触,牙尖轻轻一碰,那香香脆脆的滋味,便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书上所谓唇齿留香,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这是第一次听说,第一次看到,自然也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小巧精致、美味可口还特漂亮的虾米。

我其实并不嗜吃,谁知一吃之下,便在味蕾的驱使下欲罢不能,一次次毫不客气地把手伸向碟子。

谁叫我碰上了如此难得的人间美味呢!

刘老师得意地告诉我们,这又小又白特像大米的虾米,名字就叫米虾,是他刚从家里带来的。

刘老师的家,在当时称为杨柳池区的另外一个乡,名叫泗井水,地处金果坪乡对面,那座名叫乐群崖的大山背后老远,只是我从没去过,仅从希白、祥友、泽胜、金梅等当地同学的口中,听说过她的名字。

刘老师说,泗井水有个村庄,名叫桃李溪,不但风景如画,如世外桃源一般,村中那条小溪,就盛产这种米虾。

更神奇的是,捞虾的时候,只要折下一根枫香树枝,放在水里轻轻拖动,那米虾就会循着香气爬上来。提起树枝,放到旁边的撮箕里轻轻一抖,里面就落满了虾米,不一会儿就够满满一碗。回家洗净,用油炸焦,便是一道人人垂涎欲滴的美食了。

所谓百闻不如一见,更何况我还刚刚吃过!就这样,桃李溪的美名和它出产的米虾,便由此深深刻在了脑海之中。

从那时开始,我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到桃李溪去看一看,一定要亲手用枫香树枝去捉米虾,一定要亲手把它细细洗净,慢慢炸焦,然后再美美地大快朵颐。

无奈金果坪与桃李溪之间相隔几十里,不但要趟过无桥无船、水流湍急的翟家河,还要笔直向上,翻过高入云天的乐群崖,更何况当年公路没通,全是崎岖险峻的山路,要去须一路步行,这简直让人听而生畏。

更何况那几年教学和自学任务特繁重,节假日都没空休息,几年后又与刘老师分手调往高中,然后又考去湖南读研并留了下来,我与桃李溪的距离便越来越远,亲手捉虾的梦想,也就更加遥不可及了。

时光荏苒,转眼就是40年。

不久前退休后,我回老家小住,以便侍奉几天年近百岁的母亲。一天上午,热情的艳丽姐弟俩开着车,邀请我和母亲到翟家河对岸看风景去,我们便欣然答应了。

艳丽他们的大伯娘是我二姨,他们便跟着堂姊妹,叫我母亲姨妈,我便成了他们的老表哥了。

逶迤来到河对岸的陈家湾,感受着远处的天高云淡,近处的山峻水碧,脚下的绿草茵茵,好不赏心悦目,老人和我们都很开心。

这时候,几位钓者出现在眼前。上前一打听,他们都来自身后那座高山之巅——乐群崖上。

谁知就这一问,竟然勾起了我对桃李溪久远而美好的回忆。

听他们说,从我们现在伫足的地方到桃李溪,大约只需50来分钟车程。我不由得产生了前往一探的强烈冲动。

不说别的,如能在桃李溪饱餐一顿米虾,也是一件天大的妙事呀!

艳丽姐弟听我讲了桃李溪的种种神奇,也不由得深深吸引住了,恨不得立马就驱车出发。

沿着千回百转的盘山公路,爬上悬崖峭壁之上高高的乐群崖,然后继续东弯西绕,把十字路、泗井水、石板水等等逐一甩在身后,再从山顶盘旋而下,终于在中午一点前后,抵达了山脚边的村委会门口。

我不由在心底轻呼一声:桃李溪,我来了!

因为天气太过炎热,母亲也有了倦意,我们便建议老人家就在村部卫生室的铁椅上休息,凉快一些。村里有这么漂亮的卫生室,倒是我没有想到的。

安顿好老人,我们便急急奔村中而去。

原以为最先跃入眼帘的,会是遍地的桃树李枝,没想到却是四棵高大挺拔的枫香树。它们巍然肃立于村部的场坝边上,就像守护着村庄的几名忠诚卫士。

我的心底却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40年前我吃过的那顿米虾,莫非就是村民们用它们身上的枝叶来捕捉的?

我自然不知道答案。反正这时光呀,飞逝得太快了!

枫香树下是村道。穿过去,桃李溪便完完整整展现在我们面前。

最引人瞩目的,无疑是眼前那一展平阳、整整齐齐、郁郁葱葱的绿色稻田,其面积之大,怕是有一两千亩吧!这在遍布千山万壑的武陵山区,绝对蔚为奇观。

而在稻田四周,却是一圈并不太高却参差仿佛、看起来还秀秀气气的群峰,它们连绵不断,围成一圈,中间便自然形成了一个又长又大、近似椭圆的天然盆地。盆中稻田被它们环护得严严实实,宛如襁褓中的婴儿一般。

在山脚,在田边,则是一些高低错落、白墙黑瓦或红瓦的民居。它们像一粒粒美丽的吊坠,随意镶嵌在那里,在六月的阳光照耀之下,熠熠生辉。

田畴的中间,还有一条直直的水渠。我想,那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桃李溪了。

有此天然景观,桃李溪确实够得上风景如画。

可是,我那心心念念几十年的米虾,还有那梦中的夹岸桃李,在哪里呢?

艳丽姐弟其实早就跑到稻田边上,蹲下身,找起米虾来了。见我过来,他们有点失望地告诉我,田里并没看见我说的米虾,只有小得不能再小的鱼苗,在禾苗间嬉戏游弋。

我说,小虾莫不是在那条沟里吧!?

我们于是大步流星,直接跑到稻田中央那条长长的水渠边,齐齐俯下身来,齐齐睁大眼睛。

然而,我们又失望了。

那浆砌的水渠足有一米来高,显得非常规整,不过却只有浅浅的一层水,在时有时无的几蔸杂草间流动,好些地方还露出了干干的渠底。

这样的环境,怎会有米虾藏身之地呢?

正在腹疑之时,一位大胖村民骑着一辆小小车,顺渠边马路过来了,车上装有靠背,似三轮又似摩托,我们以为这是专门巡田用的,他却说是骑着到处玩的。

他告诉我们,水沟和田里都有米虾,只是非常之少,难得一见!

我们还想多问几句,他却来了电话,边接边驱车走了,只留下我们在那里百思不得其解:米虾为何如此之少了?

照此看来,我们今天是饱不了米虾的口福了。

目光所及,似也未见一株桃李的影子。也许桃李溪的得名,与桃李其实并无关系吧。

好在桃李溪的风景实在不错,我们就好好饱饱眼福得了!

桃李溪归来,我在朋友圈发了一条视频,自然是希望有更多的人爱上桃李溪的美丽风光,但隐含其间的,其实也有我的遗憾和疑问:

当年那么多神奇的米虾呢?你们都跑到哪里去了?

没想到这条短短的视频,激起了许多人的美好回忆。

反应最快的,自然是老家在泗井水的老同学希白君。

他留言说,他家距桃李溪还有八里路,算不上桃李溪人,只是当年在五淌坪中学教书时,经常跑去溪边淘虾米,三块钱一斤,真是又香又便宜。

当年才三块钱一斤?若放到现在,这价格该是三百还是更高呢?附加问题是,这野生的虾米不是你自己淘得的吗?为什么还要给钱?钱又给谁呢?

希白是才子,光留言当然不止瘾,他还为我的短视频即兴赋了一首绝句来,道是:

穿洞溪流绕小村,

一湾稻谷展乾坤。

清江北岸虽招手,

斯水斯山仍摄魂。

该诗前景后情,由景生情,可谓自然天成。从诗句来看,在美若天仙的桃李溪面前,当年的希白君还真是有点魂不守舍,幸好还有“清江北岸”在殷殷相招。

这里有个典故,我们当年读书奋斗的目标,就是考过清江去,那“清江北岸”,便是我们的诗和远方,便是我们心中的那位“佳人”。

读了希白的诗我才知道,原来桃李溪的上游还有一个山洞,那溪水,便是该洞所出。很遗憾去时匆忙,没有做功课,不然那天也可前往一瞻的。

说得更详细、具体、勾人的,倒是文友辉存君。他留言说,当年桃李溪的那条大沟里长满须须草,藏在里面的米虾多得不可思议,数不胜数,只要把撮箕放在下面一捞,一会儿就是大半撮箕。

如此说来,当年这米虾的产量该有多高呀!不然怎能用撮箕来撮呢?

真是馋死个人哒!

可为什么现在的米虾越来越少,甚至难见踪迹了呢?

莫非真如辉存君等人所说,是因当年长满须须草的大水沟变成了如今浆砌的大水渠,改变了小虾生长的环境吗?

我决定多找几个人问问,还试图在网上寻找答案,但都不甚了了。后来,终于电话联系上了前支部书记任泽君。

任书记说,桃李溪的米虾其实基本绝迹了,根本原因是现在的农药和化肥用得太多,米虾生长的环境被破坏掉了。

任书记说完,叹了一口气。

我听完,也不觉叹了一口气。

任书记所说,定然是真的。那又白又香像大米的神奇米虾,看来我是难以再见了。

从桃李溪回来的第三天晚上,老同学文海君非要拉我去夜宵店吃烧烤,不期却在店门口碰到了几十年前的老同事刘昌根老师。就是他当年的一碟米虾,让我深深迷上了桃李溪!

真个是无巧不成书。

同样巧的是,刘老师与我分别后,还调回桃李溪小学工作过几年。前几天我去时,见那排校舍还在,刚换了新瓦,只是泗井水早已并到金果坪,我与刘老师成了真正的乡党了。

刘老师退休后本来长住泗井水老家,这一次是来集镇女儿家小住,这烧烤店,就是他小女儿开的,不然我俩还不一定碰得上呢!

老友相见,自然话题多多,桃李溪和她的米虾更是绕不开的主题。

面对我的千般疑惑,刘老师不无遗憾地告诉我,桃李溪的米虾之所以绝迹,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1995年前后,一批外地人来到桃李溪,用大剂量的农药来闹(方言,下毒意)泥鳅和黄鳝,并运到城里卖大钱,当地乡亲们也跟着挣了一点小钱。

问题是,大个头的泥鳅和黄鳝都被农药闹得干干净净,小小的米虾怎能躲得过农药之毒呢?所以,到1998年的时候,米虾就基本绝迹了。

我这才知道,桃李溪米虾的灭绝,竟然远比任书记说的惨烈。那群用农药捕杀泥鳅和黄鳝,进而毒绝米虾的“外地人”,可不就是像恶魔一般吗?任书记或是因为年轻,才不及刘老师清楚。

可乡亲们怎能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把自己独一无二的宝贵资源给坏掉了呢?

我只好叹息加默然。

不知怎地,又想起了希白君诗中提到的那洞。

刘老师便进一步告诉我,那洞叫上洞,洞口很小,是桃李溪的源头,那米虾,就是从此洞中流出来的。

这上洞,也实在太过神奇了。

我听了,也陡然来了精神。

我想,如果山洞里米虾的种源还在,看稻田里现今嬉游的小鱼苗,土壤的毒性也应显著下降了,如果好好恢复米虾所需的生态环境,比如将现在浆砌的水渠进行生态化改造,沟沟坎坎边重新植上茂密的须须草等等,用上两三年,是不是就可以重现当年米虾成群,可以用撮箕撮的盛景呢!?

单从经济效益说,这页应该比单纯栽种水稻要强许多。更何况,我们还可以将桃李溪米虾打造成一个超级天然大品牌呢!

刘老师也兴奋起来:你还不晓得吧?桃李溪还有一个中洞,名叫龙洞,大可容人。洞边有个翻水潭,一年四季淌着清亮亮的泉水,从没干过,是桃李溪的主要水源。那泉水冬暖夏凉,三伏天喝一口,牙都呲得生疼呢。

我一听更加高兴了,这洞,这水,不是都特有价值吗?比如,除了旅游,我们还可以开发出“桃李溪”牌矿泉水,让天下之人都喝上一口呀!

如果大洞小洞周围和溪流两岸都栽满桃李,那桃李溪不就名副其实了?

如果再多努几把力,谁说桃李溪就不能名满天下呢!

只是,那些可有可无的农药、化肥和除草剂等等,乡亲们真要慎之又慎,千万不能滥用。那些东西的副作用,实在太大,太长久了。我们为什么要端着金饭碗讨饭吃呢?

真希望乡亲们能好好琢磨一下,然后行动起来。

所以,当刘老师热情地说要做东请客的时候,我便诚心诚意地对他说:要不到时候请我去桃李溪吃米虾吧,那是我唯一的嗜好和梦想。

刘老师说:好!

我们都笑了起来。

我和刘老师都知道,如今的桃李溪,其实正处于一个十分重要的发展关口。

这几年,恩施州县两级一直在全力争取国家支持,以便利用桃李溪得天独厚的地理地形优势,兴建一座装机容量达180万千瓦、投资达108亿元的抽水蓄能电站。

这在家乡,差不多够得上巨无霸投资了。

好在听说项目建成以后,年发电量可达28.8亿千瓦时,年产值可达12亿元,年创利税在1.3亿元以上。

难怪上上下下有这么大的积极性!

还听说,为了推动项目落地,州县准备承诺“三零”,即零阻工、零投诉、零补偿。

这就有点拼老命的味道了。

可这有什么办法呢?只怪家乡目前还是太穷,太需要这样的大项目来支撑了。

只是在另一方面,有点让人无奈的是,这个项目一旦实施,桃李溪就会变成一座高山平湖,如今的好多田畴都会沉入水底,如今的迷人风景也将不复存在,这实在令人叹惋,当地百姓同样依依不舍。

不过,当桃李溪呈现出碧波荡漾的新的美景后,自然会是另一番天地。比如湖水清清,不是更直接有利于米虾的复兴和繁荣吗?

果真如此,我这个饱餐一顿米虾的小小梦想,岂不容易实现?

当然咯,这项目也不是没有变数。合作协议早在2021年9月就签了,但从目前来看,双方似乎还有不少问题尚未达成一致。比如,恩施州县希望“十四五”期间就快快动手,项目单位却更倾向于“十五五”再安排,估计是还有许多制约因素没有解决。所以能不能成,还要看最终开不开工。

不过,我倒是不太急。

在我看来,桃李溪只要认真做好生态恢复和发展的大文章,就定能蹚出一条新路来。我与刘老师的约定,也迟早会有兑现的那一天。

反正,我对此充满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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