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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学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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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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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濂溪到振南

步出下榻酒店,直行不远,左侧现出一江一桥。拐过去,正欲迈步上桥,却意外惊喜地发现:我这一脚下去,可不就是置身于人文郴州的波峰浪谷间了?

那江,叫“郴江”。

探眼望去,郴江好小,似乎不足五十米宽,窄窄两岸间,蓬勃茅草丛中,还不时露出几块黄色小沙洲,便显得更窄了;水也不深,江底石板历历可见,有好几处,高得似要拱出水面,四周便激起一线又一线细细的浪花。

这样的小江小河,放在四水著称的三湘大地,实在难以排上名号,更何况偌大神州呢?

可天底下的文人士子,又有几人不知她的大名?“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看到郴江,谈到秦观,相信不少人的脑海,定会泛起《踏莎行·郴州旅舍》的诗句来。只是不少人把它读成了山水甚至爱情诗,估计贬谪苦闷中的秦观,只好苦笑以应了。

无论如何,因为一位诗人一句诗名动天下,郴江,大抵是华夏大地最幸运之河了!

那桥,叫“爱莲”!

看到桥名,我首先想到的,自然是《爱莲说》。我相信,大多数国人的反应也差不离。

古往今来,世之爱莲者不乏其人,但以莲名世,使莲成为君子化身,让人高山仰止者,则非《爱莲说》莫属,其影响力,也远非秦观《踏莎行》能比。谁没在中学课堂读过、背过、考过这篇虽然只有百余字,却名传千古的杰作呢!

即或你忘了她的作者名叫周敦颐,或读不太准这三字,又有什么关系?“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句子,必是深刻于你心中的。

没想到刚到郴州,眼前这一江一桥,就串起了宋朝两大名人,两大名篇!更何况,他们并不仅仅属于郴州,也不仅仅属于宋朝。他们,本是中国文化史上两座高山呢。

面对此情此景,怎不让人心旌荡漾?

桥的那头,可有什么吸引人的景致?我不仅暗想。

果然有。

过桥左望,水青草绿、树影婆娑的爱莲湖公园便跃入眼帘。听人说,这是一座以纪念周敦颐和他的《爱莲说》为核心的主题公园。这不觉勾起了我入园一游的兴趣。

公园入口,最打眼的,是高大雄伟的爱莲坊,上刻双龙戏珠、狮子滚绣球、鲤鱼跳龙门等传统吉祥图案,堪称牌坊建筑精品。旁有文字介绍,它是全国目前体量最大的纯青石牌坊,六柱五门三层结构,宽28米,高18米,中间门洞横梁长达8米,最重一根单体柱达38吨,为全国之最。我忍不住多看了它几眼,似要把它的伟岸端庄镌于心底。

穿过爱莲坊,跨过名曰“濯清”的小拱桥,便登上了爱莲岛。这桥名岛名,自然都来自《爱莲说》,料想其他地方也差不多,后面发现果然如此,比如小岛北头,也有一座小拱桥,只是桥名“清莲”,而不是原文中的“清涟”。

以是观之,“莲”,才是这里的真正主角。

爱莲岛上绿树映影,鸟语花香。上岛没几步,右侧现出一尊高达6米的纯汉白玉雕塑,是一位气质清新、超凡脱俗的少女,基座下清流哗哗,让人不由得想起“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句子。

听人说,这少女名叫爱莲仙子。我倒觉得,她应叫莲花仙子才贴切。她所体现的,不正是“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花品质吗?而我等,不正是因为爱莲的高洁,才千里万里,来到此处的吗?

岛北端,也有一座石坊,只是比爱莲坊小了许多。几个跑步健身的人,正从坊下穿过。它叫“元公坊”,是专为纪念周敦颐而建,因他去世后谥号“元”,人称“元公”。坊为四柱三门两层结构,上面也刻着传统图案,显得小巧玲珑,充满书卷气。坊的样子,有点像孔庙里常见的“棂星门”。周敦颐上承孔孟下启程朱,从祀于孔庙,倒也当得起。

坊正中有道横梁,两面各刻四字。一面“光风霁月”,出自宋代大文豪黄庭坚。他小周敦颐近30岁,平生似无交集,只是周敦颐在他老家分宁县做过主簿,是理所当然的先贤;另一面“职思其忧”,出自宋代理学大儒朱熹,周敦颐四传弟子。这八个字,自是黄、朱两人对周敦颐人品官品的崇高评价,也确为知音之语。历代对周敦颐的评价不计其数,元公坊萃取这八字雕刻其上,定然费了好一番心思。

跨过短短的清莲桥,便踏进了古朴的莲园。迎面是周敦颐铜像,精精瘦瘦,宽袍大袖,手持笔管,神采飞扬,俨然刚完成一篇得意之作般,理学鼻祖的精、气、神、韵可谓呼之欲出,恍若重生。高高基座下有本打开的书,书上自然是他的千古神作《爱莲说》。我不由得对它默诵了一遍,心头忆起第一次读到它时的震撼和喜悦来。

雕像背后,便是公园的核心建筑——“濂溪书院”了。

濂溪本是周敦颐老家一条小溪,他家世居溪上,他也从小喜爱有加。晩年移居庐山莲花峰下,见峰前有溪,便取老家的濂溪作了水名,并自以为号,世称濂溪先生。这小小的濂溪,便因之成了国人心中的名溪和神溪了。

周敦颐去世后的几百年间,各地为了追慕、学习、纪念他的人格、志趣和风范,纷纷建起“濂溪祠”,修起“濂溪书院”,不少地方甚至还更名为“濂溪”,竟衍变成了一道蔚为壮观的文化现象。郴州这家书院,自然亦是如此。

既然是书院,门联自不可少。大门两边,便是一副广为流传的石刻对联,上联“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下联“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写的是周敦颐的理学对后世的影响和崇高的地位,还顺带把湖湘文化狠狠夸了一把。据说此联是湖湘第一牛联,与“惟楚有才,于斯为盛”有得一拼,好在大多数国人也还认账。

你瞧,进门照壁之上,不就是清康熙帝手书的《爱莲说》吗?而乾隆帝小时候,据说也是当着康熙爷爷的面,朗朗背诵过《爱莲说》,并为自己未来加分多多的。这满族爷孙俩,对周敦颐和《爱莲说》都真爱满满,更何况汉家子孙呢!

文学与文化的力量,真是太大了!

进入内庭,左右是对称的厢房,一霁月,一荷风,都紧贴着纪念周敦颐华和《爱莲说》的主题。厢房一楼,有周敦颐生平陈列展。展品不多,主要是些照片、图表和图书。印象最深的,是厅中一方“无欲故静”的石刻。此乃周敦颐理学真义,将其刻在石上,置于厅中,料想可以让人记得更牢,从而不虚此行吧。

书院最后方的高处,便是高大庄严的“爱莲堂”了。大堂正中,是周敦颐的浮雕影像,左右联为“千年道学兴吾宋,万世宗师首此翁”,乃朱熹所作。墙上挂满历朝历代对周敦颐的高评,上至康乾皇帝,下至名流大家,先前黄庭坚、朱熹刻于“元公坊”的八个字,亦在其列。只是与厢房生平展室一样,内容还是偏空了一点。

书院里展物不多,内容也不算丰富,其实不能怪书院。除了年代久远,周老先生当年留下的信息资料本来不多,更是一个重要原因。这其实与他的个性很有关系。

周先生虽然官当得好,每处都政声卓著,学问也做得好,每篇都字字千钧,虽然总共才6248个字,却不知抵过多少皇皇巨著,他本可潜心仕途,可偏偏志在山林,平时低调得很,也不喜与人交游,更不用说攀龙附凤了。他的日常行状,除非有朋友刚好在场可能知道,比如他去南昌就任,得了大病,险些死掉,朋友们翻遍他的行囊,才找到不足百钱,方知他真是一个穷光蛋,并把此事记了下来,绝大多数时候,他的人生故事,时人都不甚了了,后世就更只有猜了。

比如他的千古名篇《爱莲说》,到底写于何时何地,历代臆测多多,让人莫衷一是,遂成了千古之谜。因为他先后任职之所,比如郴县(今苏仙)、桂阳(今汝城)、虔州(今赣州)、合州(今合川)等,似乎都有可能,也常有人据此力争,但其实都没确证。

在我想来,周敦颐出生的道县,寄寓的舅舅家衡阳,初任主簿的分宁(今修水),任司理的南安(今大余),以及后来任职的郴县、桂阳等地,都在如雨的江南,莲荷都是常见之物,周敦颐自小喜欢,时常观瞻,时有会心,本是极其自然的事情。观诸《爱莲说》,虽仅短短百余字,却字字珠玑,无疑是深思熟虑、反复打磨之作,绝非一时心血来潮所为。所以,即或文章成于虔州或九江,谁敢肯定,他不是腹稿于年富力强时长期任职,且收获满满的三湘四水呢?

其实,这本非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我们喜欢的是他的《爱莲说》,品鉴的是莲之高洁,学习的是君子风骨,与文章写于何时何地,有多大关系呢!

但无论如何,在郴州,在苏仙,在郴江之畔,就该有这样一座书院。在当年,这里既是州治所在,也是县治所在,更是周敦颐首次提任县令,四年里干得风生水起的地方,因此更具纪念意义。

那是1046年,他刚29岁。年龄不大,道行已深,就连年纪一大把的知州李初平,都忍不住向他问学了两年。

其实早在南安,他的上级、大理寺丞程珦见他“气貌非常人”,交谈后更知其“为学知道”,于是慧眼独具,让儿子程颢、程颐向他拜师受业,由此创下一段千古佳话。

四年后的1050年,他调任郴州下属桂阳县(今汝城)县令,同样干了四年,对当地的巨大影响至今犹存。兜兜转转一圈后,他于熙宁元年(1068年)再回郴州,还任了知府,只是不久擢升为广南东路转运判官,才最后离开。

算起来,周敦颐在郴州前后度过了约九年时光,近他官宦生涯的四分之一。这样的县令,这样的知州,这样的生命轨迹,不要说政声政绩,就光学识学养,就值得永远纪念。

据说,爱莲湖畔的这座濂溪书院始建于南宋末期,是当时比较早的纪念周敦颐的书院之一,元明曾屡建屡毁。清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由署州事谢允文依明址重建。乾隆四十年(1775年)左右改为义学,以训蒙童。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改为郴州初等小学堂,后来才慢慢停办了。

我们现在看到的濂溪书院,是2005年全面修复并扩建完成的,为迎接旅发会,2022年又进行了提质改造。某种意义上说,它还是一座新书院。但新一点有何关系呢?新与旧,本来就是相对的。过上几十上百年,它不就是老书院了?

我倒很是希望,这座目前据说是全国最大的濂溪书院,能在新的历史背景下,焕发新的生机,勃生新的动能,展现新的功用。

周敦颐虽被尊为理学鼻祖,世称周子,位极尊荣,但那都是南宋以后的事。北宋之时,他并不怎么知名,官也当得不大,至多从五品而已。可他为何会被那么多人记住呢?

在我看来,其原因大抵有三。一是因为,他确是一名优秀的行政官员,能断别人断不了的陈年积案,敢顶别人不敢顶的顶头上司,官衔不高,政绩突出,两袖清风,上下说好,众人自然十分敬重;二是因为,他的学问文章确实做得好,既是思想家又是文学家,北宋一朝就追慕者多多。

比如王安石只小周敦颐四岁,却从年轻时就一直心向往之,并因几次登门都没见着而特别郁闷:难道只有我没有机会“求之六经”吗?年老时终于见面并促膝长谈了一夜,周敦颐走了好几天,他的心情还激动得平复不下来。

至关重要的第三点,周敦颐还是一位伟大的教育家。现在常讲为官一任要造福一方,周敦颐造福一方的重要举措,就是大建学校,大办教育,大兴人才。从分宁到南安,从郴县到桂阳,从合州到虔州,无论是主簿、司理还是县令、知州,周敦颐都是为官到哪,学校就办到哪。

也许在周敦颐看来,高度重视教育,努力办好县学,本是每个官员的当然职责,更何况一县之令一州之长呢?

宋时的郴县(苏仙)和桂阳(汝城),是周敦颐长期任职县令之所,对当地人才、世风、文脉、文气的影响也就特别巨大,还一直延续到今。两地为此兴建的濂溪书院,无疑是当地最为重要的精神和文化坐标。

但伫立书院门前,我还是感到一丝遗憾。目前书院仅作陈列展览之用,早就没了莘莘学子,也没了琅琅书声。可书院的本意,不就是教书育人之所吗?如果没有学生的读书声,岂非名实不符?

其实,国内还有不少书院,从古到今都在办学。比如湖南大学,就一直保留着“岳麓书院”的千年名号,作为历史文化教育的核心单元。南宋大儒张栻创建的城南书院,也仍是湖南第一师范的二级学院,承担着师范教育重责。

我想,在这些书院中就读过的学子,他们的血脉中,一定会汩汩流淌着母校千百年的历史文化基因。这种效果,哪是匆匆一瞥的游客所能做到的呢?

如果郴州这两所濂溪书院或其他书院都在继续办学,那该有多好!

正这样遐想着,在桂阳,振南书院的出现,便让我眼前突然一亮,精神也为之一振,因为我意外看到了孩子们的欢呼雀跃,听到了孩子们的琅琅书声!

主人介绍说,振南书院建于民国十九年即1930年,是由振南村的龙氏家族和附近七村村民你一文他一文,自发捐建而成的。建起后一直人丁兴旺,是桂阳北乡规模最大、名声最响的小学堂,后改为中学堂,鼎盛期学生达300余人,是当地实至名归的教育“圣地”。

最后一任校长、快80岁的龙有常先生就经常告诉大家说:“这是振南人的精神摇篮。”

可惜,由于生源不足等原因,2002年,振南书院停办了。

类似这种际遇的书院,桂阳还有很多,如湘山书院、丰加书院、船山书院等,它们都曾担起当地教育重任,如今却不得不或空置或破损或挪作他用,在很多人心头留下隐痛。

转机出现在几年前。县委县政府一班人说,要让闲置的书院重新恢复人气,要让优秀的传统文化为桂阳经济社会发展提供养分与动力。

2018年9月,振南书院重新开学。经过大规模修缮和改造升级,振南书院焕然一新,她既是古色古香的老书院,又是不乏现代气息的新学堂,一经撩开美丽的面纱,便深深吸引了周遭父老乡亲的热切目光。

龙老先生更是激动不已。他哽咽着说,振南书院能够再度开学,真是太好了!有机会一定要再站上讲台,给孩子们好好讲讲书院的历史和文化。

我也不禁暗暗为县委县政府点了一个赞。新桂阳的党政班子,似有老桂阳的周县令之风呢!

振南小学的校长叫颜海民,一位壮壮实实、憨憨厚厚的中年汉子,振南复学后,特意从镇上调来的领头雁。他告诉我们,学校现有一、二年级两个班,30几个学生,来自振南村和附近几个村,最远的相隔15公里。好在中心学校很贴心,为他们配了校车,每天早晚接送。

目前学校只有三位老师,三人连轴转,尽量把课开齐。最年轻的一位,是刚毕业于湖南第一师范的兰志怡,我们参观时,她正上语文课。我瞄了一眼,见她戴副眼镜,文文静静,板书工整,字也漂亮,看来已得心应手。相信她会名副其实,既有兰花之志,教好书育好人,又能怡然自得,创造属于自己的美好人生,不愧为毛泽东的小学妹!

颜校长向我们热情介绍情况时,头上也热气滚滚,隐隐有汗珠沁出。他说,一讲起振南书院的前世今生,他就忍不住高兴和激动。我们听了,都笑了起来。

我更是从心底,为振南小学的孩子们高兴。

作为曾经的小学生和后来的教书人,对前几年农村小学和教学点的大规模裁撤,我一直有点腹诽。

振南书院的重新开学,许是为桂阳、郴州乃至全省开了一个好头。孩子们能就近上学读书了,他们的欢声笑语和幸福表情,就是对暖心政策的最好奖赏。

在我心底,其实还存有另外一幅温暖图画。

那晚从爱莲湖畔的濂溪书院出来,见旁边有所院落灯火辉煌,不禁勾起了好奇心:那是一处什么所在?

信步穿过去一看,咦,竟然是家漂亮书店。

偌大空间里,靠墙是一长排好几层图书,中间是几张又长又宽的条桌,条桌两侧,则一个挨一个,挤满了大大小小读书的孩子,还有陪着的家长。人多,店里有点嘈杂,但孩子们似乎没受多大影响,一个个都特专注,特认真。

工作人员说,今天周日,读书的孩子特多。平时要上学,就少些。

我不禁为郴州人民的创意叫了声“好”。旁边的濂溪书院没了学校,但隔壁紧挨着开家书店,倒是个很不错的主意。

我相信,书店里的书香味、读书声,还有孩子们的生命气息,定能飘散到隔壁书院去。而周子的在天之灵,也定能感受得到,并深为欣慰和陶醉。

书院在,书店在,书香在,读书的孩子在,这文脉,这文气,就一定可以传承、发扬、光大下去,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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