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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乡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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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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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骟刀


 

父亲去世后,整理他的遗物时,在墙角处那只黯淡的木箱内,发现了那个浆洗的发白,沾染了难以除掉的,带有血渍、污渍的泛白棉布包裹。用手一掂,沉重坠手,捧至胸前,砉然作响。层层轻启,冷光照人;握至掌中,锋芒刺眼。那些排放整齐,规范有序的各类骟刀,长短不一,大小有别。或直或弯,或长或短,金属柄的,木制把的,铮亮如初,静卧其中。任凭岁月磨砺,依然寒光闪闪,令人战栗。

 

(一)

 

六十年代初,父亲中学毕业,本着“磨一手老茧,练一颗红心。”的雄心壮志,到生产队参加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父亲生性聪明,很快,便成了生产队的行家里手,耕种耙扬、收割灌溉样样皆行。他脸黝黑了,人消瘦了,不再有昔日的书生般模样。

后来,听奶奶说,当初父亲学兽医的事她仍然记得。给我娓娓道来时,任然一脸的神气。

有一天,村支书火急火燎的来到我家,腚没坐稳,烟没点上,胡子拉碴的脸上堆满笑容,像冬天开裂的大地,沟壑纵横。继而露出牙齿不全的几颗黑黄牙,吼着老粗嗓子对奶奶说道:老李家,给你说个好事,管区里想在我村找个学习兽医的,学好了回村里给村集体和社员群众服务,上级就给了一个指标,我思来想去,咱村里就你家儿子合适,人机灵,又有文化,加上这两年摔打的也成熟了不少,群众威信也不低。这不,来和你商量商量,至于待遇嘛,支部里我们几个开了个碰头会,简单商量了一下,就给一个半整劳力的工分。要是同意的话,晚上给我个信,明天一早就去兽医站报道。说完,倒背着手,头也没回便消失在狭窄而又漫长的巷道里。

父亲放工回家,奶奶把这个事告诉父亲。父亲平时胆小,却心底善良,家里逢年过节,人来客往,连个鸡都不敢宰杀,何况这活不只是给牲畜打针灌药,还要劁猪骟牛呢?可听到丰厚待遇时,父亲还是怦然心动的,毕竟比那些整壮劳力多半个人的公分,再加上这项工作相对轻快些,没有村集体的活繁重,没有无休止的加班加点和挑灯夜战,所以父亲还是很愉快的答应了。

那晚,父亲兴奋地一夜没合眼。第二天天不亮,便等候在兽医站那扇斑驳的门前了。

 

(二)

 

我记得大约在五六岁的时候,父亲叫上我,到二爷爷的后园子里去给他阉猪。

正值盛夏时节,二爷爷家的核桃树绿叶子满树,遮挡了半院阳光。偌大的院子里拉满了猪屎,二爷爷正在抄起木棍,拼命地抽打那只又肥又猛的公猪,那只不听话的公猪,哼哼唧唧,性子暴烈。赶进猪圈,接着又窜了出来,狂躁的样子像疯了一般。二爷爷见我和父亲来了,便放下木棍,边走嘴里边嘟囔道:这猪近几天好像到了发情期,吃食不行,天天奔跑跳跃,这样下去跌了膘年底恐怕就卖不上好价钱了,边说边把我和父亲让到屋子里。

父亲将那个裹着刀具的布包放在桌子上,二爷爷沏上茶,两三杯茶功夫,父亲便破开布包,拿出发亮的骟刀和缝合的弯针,穿上缝合用的线绳,在院子里的火炉上烤了烤刀具。然后在布包上蹭了几下,两人走近猪圈,不知道那头猪是疲乏了,还是忌惮父亲,乖巧的趴在猪圈里,二爷爷顺手拿起一根长木棍,连敲带打,总算把猪哄起,它懒洋洋地走出猪窝门,父亲在猪身上轻轻挠了几下,猪便顺势侧身倒下,父亲示意二爷爷一手揪住猪耳朵,一只膝盖用力压住猪头,那只猪哼哼几下,继而嚎叫起来,刺耳的哀鸣穿透长空。吓得我赶紧捂住耳朵,接着又下意识的捂紧下身,那情景像是在骟我。父亲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喊我乳名功夫,只见一个血糊糊的东西打着滚飞将过来,落到我跟前时,已经沾满了黄土。父亲快速缝合了伤口,然后用紫药水简单消了下毒。二爷爷也很快将手撒开,那头猪慢慢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尘土,趔趄了几下,低声哀叫着,慢悠悠的朝猪圈踱去。

回家后,奶奶用拔凉的清水将猪的那玩意儿冲洗干净,然后从长蛇般的丝瓜藤蔓上,掐下来鲜嫩翠绿的丝瓜叶,包裹几层,在鸟嘴样子的火炉铁皮板子上烤至焦黄,等不烫手时,递到我手里。我便扯掉烤的发黑的丝瓜叶,用两手拍打几下,里面露出发白的飘着诱人香味的肉蛋,我流着口水,慢慢把它吃完。那香,至今在梦里萦绕、回味。

 

(三)

 

还记得有一次,五十多岁的生产队饲养员陈大爷,被一头公牛顶翻在地,屁股疼的无法坐立,小腿肿得比大腿还粗。他一瘸一拐的找到生产队长,非要生产队长找父亲把那牛骟了,好为他报仇雪恨,话语间眼里噙满了泪水。其实,生产队长并不愿意骟那头公牛,一来春耕大忙季节,本来牛马不够用的,耽误生产难负责任。二来万一骟了,干活不如从前,光吃草,不出力,成为废物一个怎么办?但转眼一看饲养员那副可怜相,怕以后再有什么闪失,心一横,脚一跺,便朝我家走来。

落座后,一家人敬茶点烟,一番寒暄后,生产队开口便道:咱长话短说吧,这事可能你们也听说了,饲养员老陈,被那头小公牛撞伤了,我怕以后再出现类似情况,队里决定把那头公牛骟了,这事我也和村支书汇报了。话音未落,队长便要求父亲立即带上刀具,跟着生产队长便往饲养院走。

听说骟牛,我有点兴奋,毕竟以前父亲都是劁猪多,骟牛对父亲来说还是第一次。出于好奇,等队长和父亲走出大门后,我便悄悄尾随二人来到饲养院。饲养院里,除了那头小公牛之外,别无其他牲口,队长特意选了几个青壮年劳力。饲养院老陈见队长和父亲来了,便一瘸一颠的来到栓牛的那根又粗又壮的木桩跟前,一圈一圈的解开绳索,几个青壮劳力悄悄从饲养员手里接过粗如拳头的牛绳,用力扯拽,那头公牛鼻孔上翘,眼睛上翻。七手八脚被拉到一个木制架子里,将绳子在横梁上缠了又缠,系了又系,确信牢固后,四散逃开……

 

(四)

 

父亲将一把明晃晃的锋利骟刀夹在右耳朵上,围着小公牛转了几圈,只见那牛“哞!哞!”叫几声,声音有些凄厉、哀婉,慈善的瞳孔里仿佛流露出祈求的眼神。心善的父亲始终不肯下手,在一旁的队长有些不耐烦了,催促着父亲抓紧动手。听到队长的催促声,父亲仿佛如梦初醒。只见他绕到牛的后身,半蹲下,从下衣裤袋里扯出一段长绳,然后一把抓住牛下身,快速用绳子缠紧。那头牛疼的蹦跳起来,尘土四起,碰撞的木栏杆“嘎!嘎!”作响,折腾了好大一会儿,方才停歇下来。

父亲见“牛脾气”快磨没了,让人递过来一只泥瓦盆,从耳朵上取下那把骟刀,只见血污贱满了父亲的双手,顺着胳膊,流了下来,滴落在黄色的土地上,整个院子里充满了血腥味,苍蝇纷飞,牛虻乱撞。

不大会儿,父亲直立起身子,快走几步,又弯腰在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搓干了带血的双手,将那把骟刀在裤子上抹了抹,然后包进那个泛白的布包里。

躲在角落里的我,被眼前场景惊呆了,阵阵的伤感涌上心头,一来为公牛的遭遇,再者为父亲的残忍!

队长见父亲干的不错,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走到父亲跟前,对成功骟牛的父亲表示祝贺,并让列在一旁的记分员给父亲多记一天的工分,以示奖励。

接下来的时间里,饲养员便牵着那头公牛,在村子的街巷里来回溜达。牛头上系着红绳,牛背上披着麻袋,饲养员一瘸一拐,小公牛趔趔趄趄,大人们见了若无其事,孩子们见了,指指点点,捂嘴抿笑。

那场景仿佛老夫在送一位待嫁的新娘。

 

(五)

 

我上小学时,父亲已经放下骟刀,走上讲坛,当了一名民办老师。

据说当时的那位村支书,看着村里孩子越来越多,加之上级大会开,小会讲,要求村村建学校,户户扫文盲。条件好的村子还要建立中学甚至高中,贫下中农的子女人人必须接受教育,这下可愁坏了村里来的校长。孩子众多,校舍简陋,师资缺乏,可谓是困难重重。校长找到支书,支书找到父亲。就这样父亲由一名兽医当上了教师,完成了人生角色的华丽转身。

村子里就把西南角的那座古庙当做学校,能工巧匠各显其能,社员群众献计出力。不久那座破烂不堪的古庙,被整治的有模有样。那些背上书包上学堂的农家子弟,往往是大的领着小的,壮的牵着弱的,搬桌子、扛板凳,提石板,背书包。乐此不疲,兴高采烈,那场面像极了当年的翻身农奴。

记得大约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校长带着几位中青年教师,门口有大队里安排的几个青壮劳力,两人一辆地排车等候在校门口,场面像是支前,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老年人,他们看奇洋景一般,一会切口偷笑,一会指指点点。

校长在庙前简单讲了一通话,然后就带领老师们步行去管区卫生所,后面跟着那些青壮年地排车队。

放学回家时,就等父亲不回家吃饭,我便跑到大门外张望,等了很久,老远出现了父亲的影子,只见他一瘸一拐,步履蹒跚的一步一步往家挪。

回到家后,盛上的饭已经凉了,奶奶去饭屋给父亲热饭,我问父亲干啥去了,父亲说去管区里卫生室“结扎” 去了!我很是不解,继续问父亲,什么是结扎?父亲不耐烦的说,和骟牛差不多,我捂嘴偷笑,心烦的父亲发现后,一个耳光扇将过来,我脸上火辣辣的疼,再次举巴掌时,我早已逃之夭夭了。

后来听说,实行计划生育前,村里有个思想极端落后分子,妖言惑众,说是“结扎就是把男人的生殖器割掉!”村支书听到群众反映后,气得咬牙切齿,脸色铁青。立即命令民兵连长,打开村里那间又黑又脏的屋子,关了他三天三夜,几个民兵轮换看了他三天三夜,直到他痛哭流涕,低头认罪为止。

时光如梭,那些陈年往事如流云般飘散。唯独父亲的那把骟刀,依然在梦里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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