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中秋那轮月(短篇小说) 青山文客 天上明月古今似,人间岁月大不同。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年中秋节,我们买了各式各样的月饼。有三斤一个的,两斤一个的,一斤一个的,半斤的,二两的,一两的。有荤月,有素月,有潮州的广月,有浙江生产的衢州麻饼,还有湖南本地的石鼓牌酥薄月。各式各样各色各味的月饼层层叠叠摆满了父亲坟墓的拜台。点上线香纸钱,燃放炮竹后,我们大家庭所有人跪在父母亲的坟前。 哥哥哽咽着说:“爸爸,您老安息吧!我们今天给你买了各式各样的月饼,全家来陪您过中秋了......”话未说完,泪已先下。听着这悲伤的声音,我们忍不住一齐大哭。纸钱的火忽闪忽闪,在幽幽飘腾的烟雾中,恍惚岁月又回到了从前。 那一年中秋,刚来八月,就刮起了北风。我们穿着破旧的夹衫,感觉凉飕飕的。天空阴沉沉的,刚入夜,我们一家就围着一盏煤油灯,谁也不说话。我们在等待着,等待着父亲回家。父亲是本区的区委干部,虽然区公所离家不过三四里,却难得见他回家一次。今天是中秋,,说好了要送月饼回来。我们等待着,等待着。眼睛盯着煤油灯中暗淡的黄红色的火苗,心中在等待着甜甜的希望。 等了很久了,妹妹弟弟已经睡意朦胧了。哥哥问妈妈:“嗯妈,爸爸怎么还不回来?他今晚会回来吗?”妈妈看着哥哥说:“你爸爸说好了要回来的,就一定会回来。”话刚说完,就听见爸爸在门外接上了话音:“谁说我不回来?这不回来了吗?”随着推开门,将手里的一包东西放在桌子上。听见爸爸的声音,妹妹和弟弟一起醒了过来。我们的眼睛定定的盯住在桌上的纸包上。爸爸看着我们的神态,呵呵大笑着说:“等急了吧?好,我给你们分月饼。”说着打开了纸包。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两个月饼。我现在还记得那是两个麻月,大约四两一个。爸爸拿出其中的一个,用菜刀切成了六块。分给我们一人一块。剩下的那一个仍旧用纸包好,爸爸拿着送到公公(爷爷,我们那里叫爷爷为公公)奶奶那边去了。我们老家是一栋大房子,住着二十来户人家,都是一个姓,一个太公传下来的。我公公住在堂屋的左边,我们住在堂屋的右边。我们仔妹一人分了一小块月饼,非常高兴,放在嘴边慢慢的嚼着,慢慢的品着,觉得这是人世间最美的美味。后来我才知道,当时的岁月,一般人是没有月饼吃的。因为父亲是个区委干部,一般干部一人发了一个月饼,副区级以上干部一人发两个月饼。所以父亲才有两个月饼拿回来。爸爸给公公奶奶送了月饼也就回来了,吃着这个四两大的月饼中的六分之一。看着我们的吃态,爸爸说:“伢崽们,月饼好吃吗?”我们一致回答:“好吃!太好吃了!”只有哥哥说:“就是太少了!”爸爸看着哥哥说:“你嫌少吗?你看别人家有月饼吃吗?不要不知足。”过了一会儿又说:“好!你好好读书,明年给你们一人一个!”我们听了爸爸的话,心里非常高兴,恨不得明年就在明天到来。 正吃得高兴,忽然奶奶在外哭喊:“立德,立德!快来!快来!”爸爸听了,立马起身跟着奶奶跑了,我们也急忙跟了过去。走到奶奶家一看,只见公公脸红脖子粗,眼睛瞪得老大,手在不停地舞动。父亲赶紧倒了一杯水喂给公公喝。水已经喝不下去了。奶奶大叫:“郎中,郎中!”父亲飞一般跑了出去。 奶奶怀中的公公,已经倒在了地上。奶奶伤心地大哭:“德伢子,谁叫你送月饼来,月饼害了你父亲啊!天哪!天哪!”我们看着倒在地上的公公,听着奶奶的悲惨哀嚎,一个个吓得战战兢兢。妈妈流着眼泪,抱着奶奶:“娘,娘!别吓到孩子了。”奶奶看了看我们,哀嚎声小了一点,但是仍旧捶打着胸脯。这个时候的奶奶,黑白色的头发披散开来,红红的眼睛,伏在公公身上,抽抽不止。模样十分恐怖。 大约过了将近一个小时,爸爸背着一个药箱,领着一个医生进来。医生扳开公公的眼睛,手指放在公公的鼻子下闻了闻,又用手指在公公的颈动脉上试了试,摇摇头对我爸爸说:“陈区长,不行了,准备后事吧。”说完背起药箱,走出了房门。只见爸爸一头跪下去,抱着公公大喊:“爷老子啊,是我害了你啊!我是个不孝子啊!怎么得了?天哪!”目赤眼红,那副恐怖样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奶奶看到儿子的悲惨形状,吓得赶紧抱着儿子哭喊:“立德立德!人已经去了,是他命该如此。你就不要悲伤了。你要为我想想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教我怎么活啊!”妈妈一手抱着奶奶,一手抱着我爸爸,哽咽着劝解:“娘啊,立德啊,已经这样了,哭也没用了。你还要多想想公公的后事呀。”爸爸听了妈妈的话,方才慢慢的止住了哭声,痴呆的看着地上的父亲,伤心不已。 这时,邻居们也赶了来,取下一块门板,将公公抬到门板上。奶奶颤巍巍地找了一叠草纸出来,交给一个亲堂公公裁纸钱,又找了两张白纸,裁成几块正方形,然后角对角折起来,用麻线穿在三角形的长边上,栓在了我们的头上,当做孝帽。裁纸钱的亲堂公公也用一个铁钱凿把纸钱打出来了。奶奶找出一块白粗布,交给另外一个堂奶奶,缝制成了一个宫居袋(这三个字怎么写,我到现在还弄不明白),写上“陈公xx老大人冥间受用”等字样,将纸钱装进去。我们一家围在公公旁边,其他闲人都请出去了,只留下亲堂公公开始关上窗户关上门,开始烧宫居袋。 亲堂公公用火柴点燃了一根纸媒,然后点燃了宫居袋。我们都伏在地上,静静地看着火由小而大,浓烟滚滚。因为关住了窗户,烟雾出不去,家里满屋子都是烟。我们被熏得眼泪鼻涕满脸都是。我爸爸要求打开窗户,可是亲堂公公不准,他说烧宫居袋不能开门开窗。如果开了门窗,那么别的鬼魂就会来抢钱,这宫居袋里的钱老爷子就得不到了。就这样憋着憋着,感觉气都快要没了。终于宫居袋烧完了,爸爸赶紧开门。门窗已开,烟雾飞出,清新空气进来。我们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头脑也清醒了,感觉人好像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烧了宫居袋之后,由亲堂公公领着我们后辈,去河边请水。亲堂公公在前面鸣锣开道,我们一行在后面跟着。锣声哐哐的响着,秋风飕飕的刮着,我们身上密密麻麻起着一身鸡皮疙瘩,只觉得头皮发麻,喉咙哽咽,倍觉凄惨。到了河坝上,我们一起跪了下来,亲堂公公交代,响一下锣,我们就要拜一拜。我公公活了59岁,响了59声锣,我们拜了59拜。请水完毕,我们回家。我问亲堂公公,为什么要请水?亲堂公公说:“人死了,到阴间要吃水。在凡间请了水,请水的水流就会流向阴间,故去的人才有水喝。”在路上他还说道,“你爷爷是因为有肺痨,本来就咳嗽,加之饿久了,一口月饼吃大了,又没喝水。人本来就非常虚弱,这不,一下子就断了气。”我公公在他们兄弟辈排行老八,人称八先生。解放前是个私塾先生,因维持生活艰难,又杀猪卖肉。我奶奶是当地一个地主家的小姐,嫁给我公公,自然没有娘家生活好。但也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解放后,我们那里进行土地改革,因为我爸爸读了书,人又聪明能干,被土改工作队看上了,参加了区里土改工作队。很快就升上了副区长,不久就调到县政府当秘书科长,58年又调回本地任区长。当地人只要说起陈区长,都竖起大拇指称赞,说陈区长学问高,又能干,是个清官。 如今陈区长的父亲去世,很多人都提出要热热闹闹送老人上山,但我爸爸坚决不肯,说是影响不好。当天晚上入殓,第二天就抬上一座叫人形山的坟山上,草草安葬。 在我的记忆中,我公公个子不高,单单瘦瘦。好像嘴唇上有两批八字胡子。他最喜欢我了,经常带着我到别人家区串门,夸奖我八字好,有灵性,今后必定成才。夏天他喜欢到一个叫肚蓝坪的草坪里玩,他坐在草坪上咕噜咕噜地抽水烟,我就紧靠在他身边。水烟抽完了,就叫我念三字经,讲知乎者也之类的典故。我是不懂的,但我记忆力好,教几遍就能记住。看到我能很快背出他教的知识,公公就用手摸着我的头,笑眯眯的夸我有出息。公公的水烟壶是白铜的,金光闪亮,我最喜欢的是装烟的圆形盒子,公公把烟丝抽完了,我就拿着烟盒玩,在手中一甩一甩,盖子与烟盒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觉得这响声是世界上最美的音乐。我撞击烟盒的时候,公公总是笑眯眯的慈祥的看着我,用手轻轻摩挲我的头。 我家里人多,才2间房子。一间厨房一间卧室。卧室摊了2张床。我们三仔妹睡一张床,太拥挤。妈妈和奶奶商量,要他们带着我。奶奶一口答应。奶奶家也是2间房。这时奶奶和公公已经分床睡了,公公在楼上睡,奶奶在地上睡。晚上,妈妈把我送到奶奶家,公公要带着我睡,被奶奶一顿臭骂,坚决不同意我和公公睡。就这样,我就睡在奶奶家里。每天晚上,奶奶总是帮我盖被,半夜喊我起床拉溺,早上叫我起床。公公白天要带我玩,奶奶都不允许。而我很想和公公玩,奶奶却不准。我和奶奶说,我要和公公玩,和公公玩很开心。奶奶拉着我的手,对公公吆喝:“你玩你的,不要害了我的孙子!”公公无奈地走了,奶奶揭开冲坛(坛子底下放了生石灰,上面放置吃的东西,保藏很久都不会受潮变质)拿出一块片糖,折下一小片塞到我的手里。我拿着这小片糖,要舔上好半天。因为这,哥哥好几次要和我换睡的地方,妈妈却不准许。尽管奶奶不准公公带我玩,但是公公隔着房子,仍然教我“人之初,性本善”“近山识鸟音,近水知鱼性”。隔着房子教书,奶奶却不阻止。我想,我以后的偏爱古文学,应该和公公从小对我的熏陶分不开的。如今,公公离我们而去,我小小的心灵充满了忧伤,以至很长时间都不愿意开口说话。 安葬完公公后,爸爸马上去了区公所。和以前一样,很少回家,更不要说照顾我们母子了。中秋节照常回家一次,但是带回来的却不再是月饼,而是其他糖果了。在我的记忆中,以后的几十年爸爸从来没有吃过月饼。我们参加了工作,中秋回家,给父母送去几斤月饼,听妈妈说,爸爸从没吃过,看到月饼总是唉声叹气。 2008年,妈妈离世。2010年,爸爸也因病与世长辞。我们给他们修建了一座漂亮的墓圈。我亲自给父母写了墓志铭。中秋节,我们兄弟姐妹,相约拜坟。我们在心中祝愿父母在天堂幸福快乐。岁月已新,往事已去。爸爸,你就不要内疚,吃几块儿女送来的月饼吧。如今,人间已是天堂。你们居住的天堂,应该比人间更美好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