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末,我回到了久别的村庄。
远山成黛,云雾朦胧。我们乘着车驶进雾里,隐约可见那片坐落在山脚下的坝子里的村庄。和几年前比起来,两层的小楼盖得更多了,多是刷了白白的墙漆,棱角分明的房顶撑着一片灰蒙蒙的天,看起来冷冰冰的。明明这才是故乡,我却感到如此陌生,好像我从来没有到过此处。
我感到万分不自在,雾气里好似有几百几千双眼睛,就这样阴恻恻地盯着我看,直看得我毛骨悚然。偶尔听得两声狗叫,呜呜的回荡在山谷间,宛如一阵恶鬼的嚎叫。我到底产生了怀疑,我是否不该回到这里——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过年的时候按例是要走亲访友的。我们进到村子里,沿着一条破碎的水泥路行走。路上画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牛尿,像条蛇似的,深刻地印在环村的小路上。我不由得想象:蛇头又在哪里呢?又是怎样的狰狞呢?我终于还是跟着这条蛇走了。一边走着,一边想象——绘画出这条长蛇的牛,是怎样的壮硕呢?
行过几步,蛇却在这里断了。我抬头环顾,原来是一个草场。几垛软塌塌的干稻草随意堆放着,一头又老又瘦的水牛趴在一个角落里缓慢地嚼着稻草。我不由得有些失望,哪里来的肥壮的牛?只有一头被铁犁磨光了毛的老牛罢了。我又自嘲地笑,跟着一条蛇走来走去,结果却是一条断了头的蛇。
几屑鞭炮皮夹在灰尘里被风推过来,还带来了一股火药味。不知为何,在这样的老迈的草场里,在这样的污浊的老牛眼里,在这样的喜庆的鞭炮味里,我竟感到几缕萧索。
辗转许久,遇到了一位朋友。大概算是朋友吧,儿时在一起玩过数次。然而我早已忘记了他的尊姓大名——或许我就从未得知他叫什么。
起初他看见我,脸上只是茫然,全然一个路人。就在我走近他的时候,他那晒得漆黑的脸庞突然就聚出一滩笑意。
“唔……这不是……哎呀,你回来了啊。”他盯着我,支吾着说。
我知道他认出我来了。又或许没有,只是看着眼熟。这似乎是他的本能,只要觉得是熟人就得攀谈两句。大脑还没有作出指示,嘴巴好像有思想似的,先行一步了。
我只好来面对他了:“是,回来一会儿了。呵呵……”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可是他的嘴巴不允许他停止交谈。两片翘着死皮的厚嘴唇上下翻滚着,泛着高原红的腮帮子蠕动着,可是半天没能吐出一句话。
他终于放弃了,眉头一皱,伸出粗糙的双手四处摸索。拍一拍左边的衣兜,捏住一包棱角分明的东西,想想,却又放开了。然后右手往裤兜里一探,掏出一包红塔山,揭开皱巴巴的盖子,捏住一支朝我递来。
我只笑笑,摆了摆手,说:“不抽不抽。”
他也笑笑,又塞回盒子里。却盯着我摆动的手,顺势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我只是瘆得慌,他的目光越来越诡异了,眼睛里闪烁着狼目似的绿光。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说:“看着你还是混得好嘛?”
我分明从他咧着的嘴里,看到两根尖细的獠牙!
我也跟着笑:“没有没有,还读着不值钱的书。”
说完,我们都沉默下来。我在心里打算着该怎样结束这场凌迟。
“包建桥死了。”他又开始发言了。
再张口时,他嘴中的獠牙已经隐去,只有一口黄黄的牙齿。门牙上嵌着几块黑褐色的烟斑。
我感到万分的焦灼。明明已经快断掉的命,又强行续接起来了。这样说的话,那岂不是半死不活的?我不寒而栗——我感觉村子顶上的雾蒙蒙的天空里躲着一只恶魔,它正一边狞笑着一边看着我,垂涎我这尚且存活的身躯。
“嗯……”我只想快快逃离,一点和他对话的心思都没有了。
他却自顾自地说:“就在去年。在他家里被人发现的……大热天的,都臭了。恶心得很!只好赶快拖到山上挖个坑埋掉。”
那人是村里的一个很出名的傻子。一年四季只是穿着他那套破烂的西装,屁股那缝了一个巨大的补丁。我对此人印象深刻,小时候他经常来学校瞎逛。我们只要一叫他:“包建桥——”他就追着我们骂。
见我没有说话,他大概以为我在听。又开始说了:“你还记得他妈么?掉粪塘里淹死的那个。”
那老女人死了十多年了,现在他又旧事重提,却并非缅怀。明明说着很沉重的事情,他脸上却又不自觉地浮现出笑容。像是在当做一个笑话来讲与我听。
我没有说话,我实在无话可说!包建桥的妈我记得。十多年前的那天——他妈死的那天,我们去看过。包建桥虽然又傻又疯,却也知道哭。他妈被人从粪塘里捞出来,用草席裹着,放在他家门口。他就坐在席子面前,哭得惊天动地,涕泗横流。周围围了满当当的一圈人,表情各异,却也没有真正的悲伤。自古以来爱看热闹的基因刻在他们骨子里,变成寄生虫慢慢啃噬着他们的血肉,致使他们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嗜血的绿光。
当时我们只觉得无聊,于是溜进包家参观了。他家里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天花板上塞着朽成黑色的茅草,墙壁上贴着霉成黑色的旧报纸,随处堆着捡来的破烂。已经穷得不能再穷了。
他家里又没有亲戚——或许是有,却从来只是靠捡垃圾为生。我实在想不通发现他尸体的人是出于什么动机而进入到他家的。
我不想再说了,我必须立刻终止和他的交谈。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吃人的光。他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他空洞的躯壳里满是吸血的寄生虫!
“嗯,那……”我缓缓开口。
“那来我家吃饭吗?”他微笑着接上了我的话。
我知道这是一个逃离的好时机。
“不了不了,我来这还有些事。”我说。
“好嘛。”他点点头,又恢复了陌生的神情,从我身旁走过去了。
从他走路带过来的风里,我闻到了一股恶臭。那是和十年前的那群观众的身上一模一样的味道。这种味道比起当年的粪臭味来,有过之而无不及,直接从鼻腔里一路冲到灵魂。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匆忙地逃离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走亲访友,这个地方使我不安,这个地方不再属于我了。
仓皇出村的时候我看到两个人在打架。我看了看围在四周看热闹的人,又想到一个问题:姓包的到底傻不傻?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