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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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们决定去揍王二麻子，每个人都想在他脸上吐唾沫，可是王二麻子太高大了，南驴说，我们搬把梯子吧。
王二麻子会让你把梯子随便放在身上吗？我问道。后来傻蛋的话让我们豁然开朗，他说老鹰也有落到地上的时候，何况王二麻子是个普通人，他总得用脚在大地上走路。
南驴兴奋地说，那就撒一把钉子在路上。
我们几个是小孩，王二麻子是个大人，为什么要揍他呢，我现在一点都想不起原因了，做一件事，生活并没给小孩充分的理由。
几个人趴在草丛里，盯着混在草、树枝、沙子里的钉子，满脑袋幻想，仿佛撒在路上面的钉子，就像大人们撒在田野中的种子那样自由生长，长成雨后的春笋，长成钢筋，一直长到王二麻子的脚心里面。走在路上的王二麻子就被钉进大地里，变成了村头的雕像，任由我们用尿滋它，用手扇它，都不能反抗。
我们最恨那些雕像了，它们又高又大，叉着腰，站在那里，其实什么也做不了，就站在那里装模作样，等着别人仰视呢。
这时候，只听到“哎呀”一声叫唤，我们得意地笑起来。那人长着王二麻子的模样，却是我们的班主任赵四败，我们又惊喜又害怕，几颗心扑通扑通地乱跳，小心翼翼地问道，赵老师，吃饭了吗？
地球不能倒着转，又矮又小的学生哪敢揍又高又大的老师，顶多在心里想一想，哪知道，想法变成了现实。
二
一根绳子拴着三个人，赵四败就像牵着三只绿头大蚂蚱，他一瘸一拐走进校园，指挥我们把钉子敲进办公室的白墙上。他左挪挪右移移，挂上一张女人像，转过头来问道，，漂亮吗？我们撇嘴偷笑，怪不得他没象往日那样惩罚我们，原来正需要钉子呢，虽然扎得不是地方。
画中的女子很害羞，一定是街头卖烧饼家的二姑娘，因为我闻到了笑容里的面粉香；不对，南驴说，杀猪家的大姑娘眉心有痔，她不高兴的时候眼睛就会一瞪，这个女人和她一样；傻蛋说，错，嘴角翘翘的，是走路扭屁股的五丫头。
赵四败很不满意，他说，这么小，就想女人，没出息，她是居里夫人，是科学家，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我花了三个晚上画出来的，难道不像吗？
像，我们叫道。
看着桌子边上的草稿纸，我们知道，赵四败并不是心血来潮，他是画了一张又一张，再争下去，就是看不起赵老师的绘画天才了。但我们好奇的是，五丫头和二姑娘早就不上学了，怎么去当科学家？
赵四败说，什么科学家，都是给男人生孩子的货。
赵四败没收了我们的弹弓、陀螺、蛐蛐笼子、脸谱……还从南驴的口袋里面掏出来一封情书。
肉眼凡胎的他把这些玩意当成小孩子的零零碎碎，嘴里嘟哝着说道，幼稚，太幼稚，哪一天成熟了，也不枉费我口干舌燥的一番苦心。
其实他哪里知道，这些宝贝每一样都有神奇的用处，装星星、盛月亮、转动地球、发现密封五千年山洞里面的秘密。
他拿着南驴的情书，边读边笑，夸奖道，这小狗日的，比我早熟呢。
南驴自豪地解开上衣，露出来圆鼓鼓的肚皮，我和傻蛋的手指头弹在上面，发出西瓜的咚咚声响。三个人齐声说道，熟了，熟透了，能吃了！
三
我们在王二麻子的不远处放了老鼠夹子，这可是比钉子厉害十倍的家伙，我们想象得出王二麻子抱着腿鬼哭狼嚎的样子。他坐在地上哭时，个子就矮了，那时我们就能冲他脸上吐唾沫，南驴还要拿出小鸡鸡，说叫他喝童子尿。
傻蛋不该在老鼠夹子上放了好吃的，香味诱惑得我们流起了口水，别说一只大花猫了。我们想阻止已来不及了，因为猫的速度比人快。
老鼠夹子逮住了猫，成了大人们一边喝茶一边聊天的话题。平日他们都谈论傻蛋他妈奶子大，五丫头走路屁股扭，娶了她一年掉下一个娃，子孙满堂。
赵四败这个光棍汉也想子孙满堂，就偷偷跟在五丫头后面，可人家一回头全是鄙夷的目光。赵四败头晕目眩，找不到路，是爬着回家的，跟在四奶奶的大花猫后面，一路喵喵叫着，一路在雪地里画着梅花。
大人们当然不相信我们的话，说我们童话故事看多了，说同性相斥，赵老师才不会喵喵叫着跟着大花猫回家呢。
陈四奶奶就骂，王八蛋，小兔崽子，杀千刀的。她抱着大花猫淌了眼泪。儿子不孝顺，她最疼这只猫呢。和不听话的儿子相比，大花猫喵喵叫着，温顺得就像四奶奶亲生的闺女。
傻蛋也抹起了眼泪，他越哭声音越响，象是死了娘老子一样。后来我们才知道，二傻并不是因为和大花猫有多大的交情，而是突然觉得自己好傻才哭的。他说，为什么把好东西放在老鼠夹子上，而不知道自己吃呢！四奶奶倒劝起了他，说伤了一只猫，家里还有一只看门狗，两个争家产的儿子呢。
大花猫是个势利眼，拍大人马屁，却躺在墙头上、树杈上晒太阳，傲慢得不理我们。我们想揍它，可跳起来够不着，跑起来追不上，弹弓瞄不准，哨子吹得震山响它也不害怕，哪知道我们的梦想突然就实现了。
我找了根树杈递了过去，四奶奶疑惑地看着我。
我说，给它，作拐杖用。
后来，我们又给大花猫做了三副拐杖，一副担架，四奶奶脸上笑开了花，真是好孩子，长大了一定孝顺。
哪知道大花猫不愿意原谅我们，拐杖扔到一边，担架死活不用，就好象它知道我们别有用心，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不用也得用，我们把大花猫抬在担架上飞奔，速度快得几颗心都跳到了肚皮外面。虽然搞得整个街道上鸡飞狗跳猪哼哼，但是那浩大的阵式也吓坏了藏在洞中的老鼠，它们紧急停止了一切破坏活动。那帮子嗑瓜子、嚼舌头根的婆娘说道，疯了，这帮孩子长不成大人就得疯在半路上，只是可怜了那只大花猫，也跟着疯了。
四
傻蛋又说，我们挖个陷阱吧，王二麻子走过去，就会掉下去。
我问，你怎么知道第一个是王二麻子而不是赵四败呢？还有可能是一头猪，一只鸡，一只鸭子。
南驴说，要是掉进一只鸭子，它肯定会笑话我们，傻，傻，傻。
傻蛋说，那是嘎，嘎，嘎！
我说，那是罢，罢，罢，叫我们别挖了，路上到处坑坑洼洼，多一个坑少一个坑，大人们根本不在乎。
我们几个找到了毛头。他是个小流氓，在街上很有势力，嘴里叼着烟，打趴下不少人。毛头同意给我们刀，不过他问，你们几个有钱吗？
我们翻空了口袋，也只是一把硬币和纸币。毛头说，差多呢，三天后，凑足钱。
我们偷了赵大娘的铁锅，王校长的烟斗，李聋子的尿壶和大裤头子。收废品的郑三炮端起尿壶闻了闻，狐疑地问，你们一定是在骗我，这玩意怎么会是清朝的文物？就给你们这点钱，卖不卖随便你们。
毛头接过我们的钱扬长而去，南驴追上去要张收条，毛头问道，什么收条？傻蛋说，大人们都是这样做的。毛头说，大人说话不算数，当然了。你们几个小王八蛋等上三五天，我会找你们的。
打架不是好孩子，赵四败平时批评我们，我们低头虚心接受，可一离开他的视线，我们就急匆匆地想找个人干一架。找个成绩比我们好的，找个块头比我们大的，长个长得比我们英俊潇洒的，这些都是揉进我们眼里的沙子，是我们成长路上的绊脚石。
我们满怀期待，以为手中有一把刀，就加入了成人的世界。哪知后来我们找到毛头时，他躺在地上，衣服破了，脸上还有血，他骂骂咧咧地叫道，陈小四，我跟你没完！
我们几个很懊恼，毛头怀里的三把刀都给抢走了。毛头说，我给你们留了一把呢！他翻过身，让我们看他的屁股。傻蛋说，我喜欢看五丫头的屁股，不想看你的。毛头以为他的屁股上插着一把刀呢，我们用力拔了出来，只是一根竹片。
我们花了钱，只买了一根带血的竹片。
五
后来在赵四败的启发下，我们想出一个新的主意。
赵四败讲到蔺相如那篇课文时说，无形中取人首级才是杀人的最高境界，打打杀杀的，只是街上小流氓的做法。
我们趴在一起，写了好几个晚上，才糊上信封。
我们在信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王二麻子叔叔收，落款是新希望小学四年级二班李大为。
过了几天，我们的死对头李大为拿着一封信在班上骂，骂得唾沫星子乱飞也没有人理他，只得交给班主任赵四败处理。
这是一封退回来的信，上面用红印章盖了几个大字：地址不详，退回。
赵四败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赵四败虽然是个近视眼，可心不近视，我知道是哪个写的，快招了吧。
强大的语言攻势让傻蛋支撑不住，他向南驴投去求助的目光，南驴撕了张纸，写上几个字，镇定，赵四败是傻比。
小纸条没传递几步，就被眼睛近视却又雪亮的赵四败伸手接了过去。他气红了脸，问，镇定是什么意思？
南驴硬着头皮站起来，傻蛋他奶得了洋狗疯，我帮他去买镇定药。
可后面的赵四败是傻比是什么意思？全班哄堂大笑，赵四败说，笑你奶奶个熊，这是他写的原话，我只不过读了出来。
他拿着南驴的纸条和信对照半天，没有什么发现，就说，我读，你们写。
给王二麻子叔叔一封信......我很喜欢你......你老婆和校长相好，你戴绿帽子还说能遮风挡雨......
六
四十封信交到赵四败手中。那是傻蛋用左手写的信，根本无法辩认出笔迹。所以我们说赵四败是傻比，他总是做些傻事，才走到操场，他就被一块石头绊了个狗吃屎，大风成了信使把信送到街上每一个人手里。街上的人都拿着信坐进校长办公室。
校长就把赵四败骂了个狗血喷头。
赵四败不服气，他说，校长，你是不是姓王？
校长说，是的。
赵四败说，你是不是排行老二，而且脸上有麻点？
校长说，关你屁事！
赵四败说，所以你就是王二麻子，你和老婆相好，天经地义，管这些人什么事啊！
校长想了半天觉得有理，街上的人却在一起窃窃私语，想到校长老婆又白又嫩，他们彼此就不服气，争着说，我就是王二麻子，我要和校长老婆相好。另一个嚷嚷道，你姓孙，他姓张，怎么会是王二麻子，校长老婆再白再嫩，也没有你们的份，全是我的！
校长不高兴，你们有没有搞错，是校长和你们的老婆相好。
然后，校长室里那帮男人就打了进来，他们心底里早憋了一口怨气，早就想揍那个看不起自己的人。这些没练过武术的人用的全是踢屁股挠脸的王八拳，十几个人互相搓揉着，一会功夫，都被揉成了面团。
校长和赵四败劝阻时被踢到了屁股，又被挠了一把脸。他们生气了，两个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出手了，他们见到胸脯就是一拳，见到屁股用力一脚，打得兴高采烈，打出了一身汗。读了一辈子圣贤书，他们突然发现，打架如此愉快。
很快，街道上面所有人都知道了消息，他们有的兴高采烈，有的心情沮丧，有的神神秘秘，趴在别人的耳朵上面小声说道，校长也有相好，她就是王二麻子的老婆，那个走路摇摆出来一阵风的女人。
七
多年后，谈到当年往事，远在不同城市的南驴傻蛋奇怪地问，什么王二麻子？我说，就是那个大个子，脸上有麻点的。南驴说，是有这么个人，不过却很矮小，他家养着三头猪，被我们当成了战马驰骋疆场。傻蛋说，你们两个脑袋有问题，王二麻子是个老光棍，孤零零看着一大片树林，没儿没女，早死了！
后来，我们努力地想，也想不起王二麻了到底是什么人，反正是个大人。不知道为什么，小孩子们总想揍他。
南驴笑起来，小时候，我们谁都想揍，揍校长，揍老师，揍街道上面的小流氓，甚至还要去揍一只跑过我们身边的大花猫。
傻蛋说，最奇怪的是村头那些雕像，听说它们互相不服气，然后就动了手，一个打碎另一个的鼻梁，一个打在另一个的腮邦子上。
现在我们长成了大人，面对生活的无奈，一点揍人的欲望都没有。走在街上，小孩子们总用怪怪的眼神看着我们，是不是他们也想揍我们，他们也把我们当成了王二麻子？那次，就有一根钉子穿过皮鞋，扎进了我的脚心。作为一个王二麻子，走起路来一定得小心翼翼！还有那些老鼠夹子和陷阱，你都不能不当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