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黄,我家的狗。
大黄不是姓黄,它的毛是黄的。农村的狗,名字往往起得随性又写意,大黄就是根据天生的毛色得名。
黄毛狗,小时候是小黄,大了是大黄,老了就是老黄,朴实中又带点轮回宿命。
但是,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大黄就是大黄了。
大黄是一只沉默的狗,平日里基本听不见它的叫声,乡村平和而安宁,大黄也从不搅合在村口土狗们的感情漩涡中,愈发显得沉默寡言。其他狗往往为了吃食,会竭力向主人发出讨好的叫声,那是真的狗!大黄虽然也会靠近,但是却一声不吭,只用那双有些褐色的眼睛看着你,眼睛里没有乞求,给它,它就埋头吃掉;不给它,它就转身走掉,不会为此高兴或失望,更不会生气。
无欲无求,大黄是怎么做到的?它只是一条狗而已。
沉默的大黄并不是真的犬儒之狗。当夜幕降临,灰蒙蒙的远处出现人影时,大黄的耳朵会就高高的耸立起来,似乎积攒了一天的声音在此刻全部爆发出来,盖过风扇的嗡嗡声,蝉和青蛙的鸣叫声,迸出打破宁静的威风犬吠。
直到我们探出头来,招呼这位客人时,大黄意识到来人是主人家的熟人,立马收敛声音,识趣地回到它的狗窝。
狗窝是爷爷弄的,几把稻杆,几柄破旧的木板,便造成了大黄一生的住所。我经常能看见大黄睡在狗窝上,安然地闭着眼睛。我有时在想,这会大黄究竟在想些什么?头上苍穹深邃,身下稻草清香。
很多时候,爷爷坐在大黄身边,悠闲地吸着叶子烟,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有时又是默默地看着小雨的清新地洒在草尖上,一人一狗,静谧而安详。晴天日光浴,阴天听风雨,我猜大黄睡觉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偷偷看它睡觉时,大黄总是那么惬意。不过,我也想大黄说不定更喜欢下雨天,因为下雨天,爷爷更容易钓到鱼。这样,它的狗碗里,又可以多些爷爷黄昏时带回来的小河鲜香。
大黄的碗也是爷爷弄的,一块不甚规则的四方形石头中挖个比拳头大一些的凹凼,就成了一只可以用一辈子的碗,喝水在这个碗里,吃饭也在这个碗里,古朴而坚固。
那时候的狗没现在这么娇宠,人吃什么,狗就吃什么。我看着爷爷把剩饭剩菜倒在石碗里,大黄慢慢走过来,埋下头吃饭,接着爷爷从怀中掏出烟来,点燃。那种混杂着烟叶子和稻杆的味道就随风飘过来,悄悄在我的童年里留下不散的雾。
我坐在有些青苔的台阶上,穿着一件被洗得有些发黄的白色背心,我一边吃冰棍一边看着现在已经看不到的蔚蓝天空,大黄慢慢从我身边经过。
嘴尖短,耳朵高且小,黄且密的毛被满全身,非常典型的土狗形象。
大黄经过我,灵巧地跃上台阶,来到正在抽叶子烟的爷爷身边,摇着尾巴停留了一会儿,有时用身子蹭蹭爷爷,然后回到那个简陋的狗窝,躺下休息。
爷爷和大黄用最长的时间相处,有着无声的默契。老年生活的爷爷,大黄成了忠实的灵魂伴侣。爸爸忙于工作,二叔远在他乡,坐在老屋的台阶上想念自己儿子和孙子孙女,大黄则跟陪着爷爷一起想,既不问,也不答。
爷爷去世后第二年,大黄成了老黄。
老黄的皮毛开始褪色,变浅,叫声也不再响亮,老黄的世间路变得昏黄而委顿。
老黄,吃不下饭了,倒在狗碗里的饭菜,三天没动。我们知道爷爷要来接老黄了。
老黄要离开我们了,离开这个世界了。
听人说,很多狗,在快死的时候会离开家,但是老黄没有,这里是它的一生,这里有爷爷的叶子烟味道,有爷爷钓的鱼的味道,老黄舍不下爷爷的一切。
它第一次没睡在它的窝里,而是慢腾腾的来到客厅,静静地躺下,像无数次安睡时那样阖着眼睛。
我和爸爸蹲在它面前。“大黄” ,我轻轻呼唤着它以前的名字,我多么希望它一直是大黄,活在蓬勃的生命里。
老黄没有吱声,只是慢慢地抬起头,安详地望着我,我看见那双褐色的眼睛已经变得浑浊,眼角处浸满泪水。大黄把满是凄婉的目光投向相处十多年的我们,一会儿,那双满是悲凉和感恩眼神的眼睛又慢慢闭上。老黄既舍不下我们,也想去追随他一生的爷爷。
“大黄……”爸爸呼唤着它的名字。
老黄抬头,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我们一眼,轻轻地摇了一下尾巴。
这就是它留给世间的最后一眼。
我们把老黄埋在爷爷坟墓旁边,在它小小的坟上,种下一颗桂花树。
如今,老黄已离开多年了,桂花树也长大了,老家我们也很少回去了,生养我们的地方肉眼可见地一点点淡去,犹如侵了水的水墨画,一切熟悉的景致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最终只留在记忆的边缘。
每次回到老家,看到那桂花树,就会想起大黄、想起爷爷。这时总有清风经过,树影摇曳,我想,那一定大黄在轻轻摇动它的尾巴,迎接我们,它守护了一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