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暗恋
作者:阿山
我小时的家,在大巴山深处齐岳山脉中的一个山窝子里。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念过私塾,在乡下算是个文化人,母亲则一字不识。我小时,家里很穷,在我记忆中,念小学时,几乎没有穿过鞋,有时过年,母亲用破旧的布做一双鞋要穿好几年,因为除了过年过节或走亲戚的时候穿外,平时是不舍得穿的。就是到了八十年代初,我师范毕业参加工作了,家境也没有多大改善,那时,我一个月工资仅二十九块半,自己的生活都难维持。
这样的家境,决定了我的恋爱婚姻之路的曲折与坎坷。再加上我自幼受读四书五经的父亲影响,染上了穷知识分子的孤傲与清高,对情感也是幻想得多,亦如古时那些进京赶考的穷书生,总希望自己凭着满腹经纶,能有一个红颜美女爱上自己,现实中遇不着,便编故事来聊以自慰。
我上高中时,正是十五六岁的青春年华,对男女情感已有朦胧的意识。那时,我在班上年龄是比较小的,家庭是比较穷的。班上一些大男大女情窦初开,大家除了学习,聚在一起男女之间的话题也是蛮有兴趣的。我那时因家庭贫困,很自卑,平常少与同学交流,显得封闭而不和群。但这并没有阻碍我在情窦初开的年龄对男女之间的那种情感之事的向往,我的一段暗恋经历,至今都觉得很美好。
那时,我作文写得好,在班上语文成绩很好,是语文科代表。和我同桌的是一位女生,数学很好,是数学科代表。不知哪一天,有同学说,你们俩一个语文好,一个数学好,还蛮般配的。这话让我听了,心里美滋滋的。从那一刻开始,我就陷入了对她的暗恋。
暗恋刚开始那段时间,我总有些坐立不安,心怦怦乱跳,总觉得自己做了贼似的,上课自然不能集中精力学习。下课了,她走到哪里,我都偷偷的、但又只能是远远的注视着她。平时,数学方面有什么问题,我向她请教很自然,但这以后,反而不自然了,说话总有些吞吞吐吐的。有时,我发现她的课桌上很乱,就趁她不在的时候帮她理整齐,这样做了一两个星期她都没有发现。但久了,总有被发现的时候(有时又暗自希望她发现),有一次恰好被她看见我在动她桌上的东西,她急忙走过来,大声说:“怎么,要偷看我的秘密?”,我脸一下红了,浑身颤抖起来。嗫嚅着说:“没…没…没有,我只是想……”“想什么?”“想帮你把书摆放好!”
“谢谢你的好意。以后可别多事。”
这女生比我大两岁,应该比我成熟,至少对男女之间的情感比我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她面前说话胆大了,总要隔三叉五的找她说话,大多是以请教数学题为名,要不就是找她借笔或借橡皮擦之类,有时是找她借书或笔记本。对我的表现,她一直都没觉得厌烦,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后来,她也向我请教作文怎么写,当老师布置一个作文题目时,她便主动和我讨论该如何立意,如何选材,那时,我的心里真象有一股蜜在流动。
当时,她的父亲是人民公社分管农业的副主任,妈妈是农技站的技术员,她是真正的干部子女,家庭条件比我好得多。在那个时代,干部子女和农村孩子虽同在一个学校,同在一个班上,但是两个不同的群体,把这两个群体放在一起,虽是孩子,也无形中形成一道隔墙,农村孩子心中有着极强烈的自卑自弃,干部子女心中却又是另一种极强烈的骄横傲慢,加上一部分老师对这两个群体的不同态度,使这道隔墙更加厚实。在我和她之间,这道墙壁的阴影也时时晃动着:她经常穿着时髦的新衣,连扎头发的蝴蝶结的颜色也不断在变化,而我那时经常穿的补丁衣服,脚上破旧的布鞋常露出脚指头。但那时还没有长大的我,这一切没有成为我暗恋她的障碍。
也许,那时,她也还是个孩子,对我也没另眼相看,只是作为同学之间正常的交往着。在我们高二的时候,正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学习空气比较浓,那时,陈景润是我们的榜样 ,大多数同学都刻苦努力,都希望将来能考上大学,一部分农村孩子更是发愤要通过上大学来跳出农门,改变命运,我便是其中之一。在我的梦想中,她是要象陈景润一样去摘下数学皇冠上的明珠,我喜欢文学,希望有一天能象李白一样“仰天大笑出门去”。在我幼稚的心灵中,未来是多么的美好!那时,我们都怀揣着美好的梦想驰骋在冲刺高考的疆场上。
有一天,我发现她的课桌上,贴了一张学习计划表,其中有一条,每天记住四个英语单词。我暗自想,照这样计算,到高中毕业时,她将要记住两千多个单词。那时,我们教室后面的墙壁,是我们的学习园地,里面有一个专栏:英雄谱,这个专栏专供张贴表扬稿。于是,我把她的这张学习计划表的内容以匿名的方式用新闻稿的形式写出来,还特别把她计划每天记四个英语单词进行推演计算,然后贴在英雄谱专栏里。这一下,全班同学都沸腾了,大家对这则表扬稿议论纷纷,然后便开始猜测是谁写的?
看了这则表扬稿,许多同学都来到她的课桌前,看她的学习计划,在大家的议论声中,我见她显得很不自在。第二天,她课桌上那张学习计划表就被她自己撕掉了。我相信,她一定猜得到是我写的这个表扬稿。自这以后,她对我的态度似乎有所改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很模糊的少女的温情在向我溢来。有次,我上课看小说,那堂课正好是班主任老师的,结果被班主任发现了,把我的书当场没收,并当着全班同学狠狠的批评我。下课后,她见我郁郁不乐,眼里流露出很微妙的一丝关注的温情,我相信我捕捉到了这一丝来自她目光中的真情,果然,等到这天放学的时候,在我就要离开教室准备回家时,她叫住了我,然后递给我一张纸条,说道:“回家去把这道立体几何题做出来,别想其它的东西。”说完,她转身就走了。我接过纸条打开一看,是她用笔抄的一道几何题,题下面那张几何图画得很工整,那蓝色的笔迹象蓝色的火焰在我眼前跳跃着,透过这火焰,我看到了一张红朴朴的、圆圆的少女的脸蛋。我心里好象有一块糖在慢慢液化。
这天一回家,我就一直在思考这道题,这题对我来说太难了,草稿纸用了一大叠,也没做出来。但我没有灰心,我想,若做出这道题,就等于是攻下了世界上最坚固的城堡,这是爱的城堡。我把最近老师讲的关于几何的内容全部重头看了一遍,又把已做过的作业重新做了一遍,直到深夜妈妈催我睡觉时,我仍没做出来。不用说,这晚我失眠了,满脑子全是几何图形、公式,再加她那甜美的笑容。
后来,她也遇上了不开心的事,那是一天午休后的第一节课,刚上课,我发现她不知为什么把头埋在课桌上,在低低的抽泣着。我不时扭过头望着她,当她偶尔抬起头时,我看见她那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我想安慰她一下,想问问这是为什么。但在课堂上,我不敢,也害怕别人听见了。我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根本就听不进老师在讲什么。后来,我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来,我在纸上写了一句话,捏成团,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扔过去,纸团正好落在她弯曲的胳膊上。她当时好象没发现,并没有捡这纸团。直到下课时,我也没见她捡,但也没看见纸团在什么地方。等她离开课桌后,我仔细瞧她的课桌,没有,又在她的座位下面寻找,也没有看见。这时,我突然害怕起来,我担心要是被其他同学捡去了怎么办?我的天啊,我那纸团上都写的什么啊!
直到现在,她是否看到过那纸团上的内容也还是个谜。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同学中有了关于我和她的议论。后来我推测,是有一天早上,我看见她拿着书沿学校外的田埂走过去——那时,学校外面是一大片稻田,沿稻田中间的田埂走到尽头,是一条弯弯的小河,小河边长着一排垂柳。很多同学都在早上或傍晚的时候,来这里读书——我跟在她的后面,一边走,一边假装看着书,似乎根本就没看见她。待我快接近她的时候,她发现了我,便微笑着对我说:你也来了?!我紧张得竟不知如何是好,只吞吞吐吐的说:早上河边空气好,正好读书。就在我和她说话的时候,后面又来了两个同学,那两个同学看见我们,便停下来,远远的望着我们,嘴里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自那以后,有同学常笑我,说我在恋爱了。有时,她因事没来上课,就有同学故意对我说,她生病了,你是不是要去看一下呀!
那时,说真的,我根本就不太懂什么是恋爱。完全是青春年少时,对异性的一种好奇的朦胧冲动。但大我两岁,比我早熟的她,在同学们的这种好奇的议论中,便对我产生了莫名的恨,我们的关系从此走到了反面,她根本就不理我了,由于她的不理,我也开始恨起她来,情窦初开的我们,这酿造出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爱与恨交织的情感呀!
那时,我十四五岁,她十六七岁。我把这叫做情窦初开的暗恋,肯定不能叫初恋。
类似的暗恋,在我高中毕业,进了师范学校,又遭遇过一次。那是坐在我后面的一位女生,语文成绩特别好,尤其是作文,常常得到老师表扬。这自然引起我对她的好感,这种好感久而久之就成了暗恋,到最后,竟有些不能自拔。这女生并不漂亮,但个子高,长一张男子汉的脸,有轮有廓,性格活泼开朗,特别健谈。她常常主动找我探讨语文方面的问题,她的主动热情,使我飘飘然,产生很多美好的幻想,而让我这种暗恋的情感的升华,致使我陷得更深,是在一次较长时间交谈过后。
那是一天晚上上晚自习的时候——那是我念师范两年里最浪漫而有诗意的夜晚,那晚教室里没有老师,好多同学都在小声的说话,整个教室里一片嗡嗡声。她突然对我说,她今晚不知为什么,心里很烦躁,问我愿不愿陪她出去走一走?
教学楼外面就是学校操场,操场上两棵古老的黄桷树,是这所学校最具标志性的树木。过去,这学校是举行乡试的地方,就在这两棵并列的黄桷树的正前方,就是乡试正殿,里面有孔子的牌位,因此来参加乡试的考生都要在这黄桷树下下马,将马拴在这树上,至今这黄桷树下面还有一块“拴马桩”的石碑。这乡试正殿是作为文物保护着,正门上方有一块匾额:永安宫。据传,这里曾是三国时,刘备伐吴兵败,退守白帝城,最后在这里托孤,留下千古遗恨。如今这古建筑前面,是一排梧桐树,树早已高过屋顶,宽大的梧桐叶在屋顶的天空上,织成一幅奇异而凌乱的画图。
我和她先到了这两棵黄桷树下,她说她将来师范毕业后,还准备重新考大学,她的理想是考上大学中文系,但现在的难点是没学过英语,考大学又必须考英语,现在得重头学,但又没有老师,这是她最苦恼的事。她希望我以后也考大学中文系,我们一起来学英语,她说可去买一部收录机,然后买英语磁带来学。我当时也想考大学中文系,但却没有决心学英语,那时,我家里是不可能有钱给买录音机的,再说,我在中学时是一天英语也没有学过,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全,一下要学到能参加高考,真是望尘莫及。我没有勇气,我把真实想法告诉了她,她也没有勉强。
我们围绕黄桷树走了几圈,后来来到永安宫前,踏着斑驳的树影,望着远处迷离的灯火,她突然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对我讲起她的身世。具体细节我记不清了,大概说是她祖父过去是大户人家,在当地也算名门望族,解放后,祖父被镇压,父亲有幸参加了新政府的工作,但好景不长,不久父亲就被打成右派,投进监狱,母亲在她和妹妹出生不久,因实在无法维持生计,抛下她和她妹妹远嫁他乡,是她叔叔把她们姐妹俩拉扯大的。这故事凄婉动人,在当时,我是深深的被她所讲的感动着。
听了她的身世后,我也对她讲起我的身世,有点相似的是,我的父亲也是解放后参加了新政府的工作,后来被打成了右派。不同的是我们家兄弟姐妹多,虽然母亲没有离开我们,但家里非常贫穷,日子过得非常惨淡。记得那天晚上,我对她讲得非常动情,好几次我都差点流泪。后来,我一直在想,那天晚上,我的口才怎么发挥得那么好?我为什么会在她面前讲自己那些从不愿告诉别人的东西?
自那以后,我就感觉自己与她更近了。我明白,我是真正开始暗恋她了。在她十八岁生日时(也是那天晚上的谈话,让我记住了她的生日),我送她一个笔记本,在扉页上写了一首藏头诗,四句,每一句的首字连起来,是她的名字再加一个“美”字。不知她是否读出了这藏头的意义。
但我可以肯定,当时,她对我并没有男女间的恋情,只是一般普通的同学之情。因为后来,师范毕业以后,我给她写过几封信,均没有回音。毕业后的第一个寒假,因没有得到她的回信,我又专程跑到她工作的学校去见她,她显得特别的冷淡,大约是她看过我的信,才第一次明白了我的那一份情感。那时,我已经十八岁了,对男女之爱有了一些认识,暗自希望当初的那一份暗恋能有所发展,在我青春的朗朗晴空中,有一片多么美丽的云朵在飘动着。然而,这云朵与现实还隔着多么遥远的距离!
她的冷淡,让我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给她写了一首打油诗:“当年一片巫山云,化作清风去无影;天河一道横宇宙,隔断多少儿女情”。从此,我们就再也没联系了,一晃四十年过去了,至今也没联系过!。
这就是我学生时代情窦初开时的两次暗恋经历。
二0二0 年一月二十六日 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