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幻恋
作者:阿山
“幻恋”是我杜撰的一个词,即如同幻影一般的恋情,这种恋情只是幻想中的恋情,结果也必定是要幻灭的恋情。这些幻恋的对象,都是我心仪的女孩,在我青春年少的生命空间里,她们是天使,是仙子,是梦中情人。这幻恋在心中编织着如诗如画的美景。这幻恋大多是被书中的故事诱惑的结果,是青春年少涉世未深的幼稚的狂想结出的青涩之果。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思想解放的大幕刚刚开启,思想启蒙运动浪涌波翻,文化战线更是空前活跃,出现举国上下,千帆竞发的局面。刚从学校出来踏入社会的文学青年,在这场思想启蒙运动中,也深受着这时代风潮的洗涤,心中有万千的激情,面对未来的事业,有披荆斩棘、不畏任何艰险的勇气。这种豪情表现在爱情上,就是蛤蟆也敢吃天鹅肉的气魄!
还在我念师范时,因写诗而小有名气,刚毕业不久,有同学把我推荐给当时在我们那个小县城很有点名气的文学社,那是县城里一帮爱好文学的青年自发组织的一个社团,这个社团叫雏鹰文学社,是唯一得到县文化局审批并在县委宣传部备案的正规社团。
那时,我师范毕业,分配在一个离县城百多公里的偏远山村小学。学校不通公路,从我老家到学校要走四个多小时的山路,那时,学校连一部电话也没有,打电话接电话都得走到离学校将近半公里路远的人民公社办公室(那时,大多是一个公社就一部电话,放在公社的文书室)。
记得那是一天正中午,我刚吃过午饭,只听得公社的文书在隔着一片玉米地的对面,扯着嗓子大声的喊我的名字,说是有个从县城打来的电话,叫我赶快去接。我气咻咻的跑去,那个文书约莫四十岁左右,站在公社大门口,一见我,便说,是县文化局打来的,快去接。我见他那神态,心想:如果不是县文化局打来的,他肯定不会这么认真的叫我。那时,电话少,讲电话是很奢侈的,如果给守电话的人不熟悉,又没一点沾亲带故的关系,不要说打电话难,就是别人打来,不说清有什么重要事,一般都不会叫你接的。在这个偏远的乡下,也很少有县城里打来的电话,这些公社守电话的文书,都知道,凡是县里某单位打来的电话,都被视为是上面的来电,不能怠慢,也不能问对方有什么事,在他们心里,上面的是得罪不起的。
我走进公社文书办公室,抓起电话,“喂——喂——”,只听得里面嘟嘟的声音,没人应答。文书进来,站在一旁,漫不经心的说,“别急,对方已挂断了,你等会儿,会打过来的。”其实,这文书已经叫对方先挂掉电话了,说我过来接电话大约需要十分钟,等十分钟后再打过来。
果然,我放下电话不久,电话铃声响了。文书叫我自己接。我抓起电话,还没来得及“喂”,对方便叫出我的名字了,问“是不是陆海?”那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一个多么甜美的声音!这声音很象我上小学时,我特别喜欢听到的我们女班主任老师的声音,那么柔,那么甜,那么美,瞬间,一股柔柔的、甜甜的、温温的,似风、似水、似光的东西流注全身,稍倾,心中好象有一块糖在慢慢的溶化,那甜蜜的液汁流经我的每一根血管,进入我的每一个细胞。
对方自我介绍说她叫岚岚,是县文化局的工作人员,我读师范时的语文老师和我的一位同学向她组织的文学社推荐我,她希望我加入她组织的文学社。她还说已经读过一些我写的诗,对我很钦佩。加入文学社的申请表都已经给我寄出来了。
走出公社文书室,看着前面那一片绿得透亮的玉米地,我顿时觉得天是那么的蓝,山是那么的秀,阳光是那么的灿烂!我的青春,我的人生,是那么的快乐、幸福!
自那以后,我耳边就常常回响着那甜甜的声音,伴随着这声音,眼前便浮现出一个美丽的姑娘,那是我在现实生活中从未见过的美若天仙的女孩——我青春时的幻恋就此展开。
没几天,岚岚又打来电话,通知我暑假到城里去参加她组织的文学社的成立大会。并问我是否收到她寄的申请表,她说随表还寄来了她的一首诗,请我斧正。青春年少的我,在第二次接到她电话后,我简直激动得要发疯似的,在她心中,是不是也象我一样时时在用想象描绘对方的形象,这形象是不是她心中的白马王子?痴迷的我每天上午和下午都要跑到公社收发室去,看有没有从县文化局寄来的信函。
上天好象要故意捉弄我,一天,两天,十天,二十天……始终没有从县文化局寄来的信函。公社收发室那位大叔都怀疑我是不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每天都跑来,每次都要把堆放在那里的邮件翻个底朝天。每次看着我极度失望的从收发室走出,这位大叔都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有时他也安慰我说:下次有你的信件,一定马上通知你!
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一直没有收到这封来自县文化局的信函。后来我才明白,那时,在偏远贫穷的乡村,一封普通的平信,丢失是很正常的,追责也是没办法追的。我日日夜夜期盼的这封信大约也就是这样丢失了。后来,岚岚又打来电话说,信没收到没关系,只希望我能在假期来城里参加文学社的成立大会。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县下面还有区的建制,一个区一般辖十几个公社(后来恢复到文革前的名称叫乡或镇),每个区设有一个专门管教育的机构——区教办(区教育办公室的简称)。我没收到岚岚的信,岚岚也有些不甘心,她便托我们区教办到县教育局开会的人给我带回来一封信,并再三嘱托一定要交到我手里。
区教办给我带信的这位领导,是我念小学时曾教过我一段时间的数学老师,也算是熟人。那天他一回到单位,就打来电话,叫公社文书转告我,说县文化局有个女孩托他给我带来了封信,让我周末回家的时候,顺路到他办公室去拿。我哪里等得到周末?当天下午上完课,我就往区教办跑,平常要走三个多小时的路程,我两个半小时不到就到了。
“你和岚岚是同学?看得出你们关系不错,她说她很欣赏你,特别喜欢你写的诗”。这位领导一边说,一边把一个大大的牛皮信封递给我。我说我还不认识她。这位领导显然觉得我在撒谎,他笑着说:“恋爱了,要保密?好事嘛,人家可是城里的大家闺秀哟!”我不知说什么好,赶快向他说了声谢谢,便逃开了。
我无法描述当时的心情,双手捧着这个牛皮信封,心怦怦乱跳。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别的什么,我的双眼一下湿润了,周身都在微微颤抖。一个素昧平生还从未见面的姑娘就这样进入了我的生活,这个牛皮信封如一块石片投进了我青春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在这一片波光荡漾的涟漪中,幻化出我人性中最初的最原始的如梦如仙的关于情和爱的画面,今天来看,这画虽然十分的天真、幼稚,但却又是十分的真实。
我没有立即开启这个信封,直到在返回学校的路上,在路旁一块石板上坐下来,望着西下的夕阳,慢慢让心情平静下来后,我才启开这个信封。里面是一本书,一张入社申请表,还有一张方格纸,上面便是岚岚写的信,只简短的五六行,估计不足一百字,内容大概是说,非常欢迎我加入她组织的文学社,寄来了入社申请表,希望我填好后寄回,并告诉我立社的大概时间,望我能尽早作好安排,届时如期参会。随信寄的一本书是琼瑶的小说《窗外》。
这封简短的信,白纸蓝字,字迹清秀,每一笔都中规中矩,我一连看了好几遍,差不多能背出每一个字的字形笔划,我幻想着岚岚在写这封信时的音容笑貌,在她落笔时,目光中幻化出的我是一个什么形象?她对我这个文学青年有着怎样的憧憬?
夕阳落下去了,留下的余晖把西边的天空染出一片金黄,在那一片金色的天空下面,是远山起伏的轮廓构筑的一个金碧辉煌的世界。我目光所及的这个美丽的金色世界里,如观世音菩萨在九天显灵般出现了岚岚的面容。此时,我幻想着:山那边的那边,有一片城市的灯火,那灯火忽明忽暗,忽远忽近,如仙境,如梦境,遥远而又飘渺。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在我身后,墨绿暗黑的大山近逼着我,一股夜的凉风向我袭来,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四周挂起夜幕,让我浑身上下都感到万般的窒息。
“人家可是城市里的大家闺秀哟!”一个声音携着丝丝凉凉的晚风回旋在我的头顶。透过黑色的夜幕,我看到白发苍苍的父亲躬着身子在地里劳作,看见穿着补丁衣服的母亲在街上摆个小摊,卖自己种出的蔬菜。我看见了那一幢烟醺火燎的土木结构的瓦房,那就是我的家。家里兄弟姐妹五六人中,我是吃上皇粮的第一人。刚参加工作的我,月工资不到三十元,还要协助父母承担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的书学费……一个穷山沟里放牛长大的孩子,凭什么去幻想自己的未来?那些诗一般的青春怎能属于我?
可是,残酷的现实却阻挡不住青春的狂想,天真也罢,幼稚也罢,此时的我不相信世上就没有奇迹出现,难道牛郎织女只是传说,梁山伯祝英台也只是书中的故事?
天真幼稚的我,在继续编织我的幻恋故事。当第二天太阳从东边升起来的时候,我好象从一个世纪进到了另一个世纪,我望着窗外阳光普照的大地,心一下子豁然开朗。我铺开纸,开始给岚岚写回信。
我写了自己的家庭背景,写了自己从小受读四书五经的父亲影响而喜欢上了文学,也写了自己将来希望能在文学上有所建树的理想。最后,写了自己对她所创立的文学社的肯定和建议,并表示愿意和她一道为祖国的文艺事业干一番事业。这封信充满了青春的激情,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信寄出以后,便天天盼着她的回信。在度日如年的等待中过了一个多月,学校也临近放暑假时,终于等来了她的回信。她在这封信中告诉了我立社的具体时间,希望我能准时参加。
好事多磨,刚一放假,天就连降暴雨,到处山洪暴发,通往县城的交通因滑坡、泥石流阻断,十天半月通不了车。眼看就到了岚岚约定的立社的日子。我咬咬牙,心一横,决定步行去县城。我曾听邻居的张爷爷说过,他年轻的时候到县城去运盐,那时根本就没有公路,都是步行,一般是用两天的时间,第一天大约走六十多公里,在某林场的招待所住一晚上,第二天再走五十公里,但回来的时候,背有盐,是负重而行,得三天时间。
当年,张爷爷能走,今天我也能走。
我拿着一把油纸伞,背上一个帆布背包,独自穿行在茫茫群山之中,眼前是起伏的山峦,蜿蜒泥泞的小路,雨后散发着泥土味的村寨。有时,停下脚步,擦擦额头的汗水,把目光送到极远处,那里天地相连,走过去,再把目光送到天地相连处,就这样一程又一程,向着目标靠近。
第二天下午,我来到了长江边,对面就是县城。长江上没有桥,只能坐渡船过江。可是,因连日暴雨,暴发的山洪泄到长江里,使江水暴涨,长航管理处临时通知渡船停运。我拖着十分疲惫的身子立在江边,望着滔滔江水,恨不能插翅飞过去。
等候在江边的人群突然一阵骚动,原来是偷渡的小木筏来揽客。有的人跟着去了,有的还在犹豫,继续在打听渡船什么时候能恢复通航。等揽客的走了,人群中便小声议论开来,说这小木筏太危险,特别是这江水暴涨后,一到江心,水急浪大,弄不好木筏子就翻了。有人说,昨天就翻了一只,死了一个人,连尸体都没找到。
不一会,又有几个来揽客的,又有几批人跟着去了。我想,我已经走了一天半,百多公里路,难道就被这江隔着不能过去了?我已历尽千辛万苦,难道上帝就不长眼睛,要把我年青的生命定格在这江水中?这么多人都坐这小木筏一批一批过去,难道唯独我坐上去就会沉到江里?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最终我还是坐上了这小木筏。事后回想起来,实在是非常的危险,一只小木筏坐了十多个人,到了江心,一个浪头过来,水就进到木筏里面了,一筏的人同时发出惊叫。每每想起,额头都会冒冷汗。
过了长江,便到了县城。我在县城一家宾馆住下来后,就迫不及待的来到县文化局103办公室门前,门半开着。我站立在门前,心怦怦的跳着,犹豫着,没有立马敲门,目光越过门框,投向前面的窗户,西下的夕阳正把一束光投在这玻璃窗上,窗前办公桌也正好承接着这一片灿烂的光波,使整个房间明亮而辉煌。
岚岚坐在办公桌前靠里边墙壁,正好在我的视线之外。我稍犹豫了一下,鼓足勇气轻轻的敲了一下门。
“请进!”迎着那甜甜的、脆脆的声音,我勇敢的迈了进去。
一个圆脸蛋、大眼睛的女孩出现在眼前。
“我是陆海。你是……”
“啊!”……我眼前的这位圆脸蛋、大眼睛的女孩盯着我,嘴半张着,吃惊得半天没说出话来。她事先并不知道我今天要来,也许在她想象中的陆海与眼前的这位差距太大了吧。
她很快恢复了平静,自我介绍说:“我是岚岚。快请坐!”
待我坐下,接过她递来的茶水后,我见她把两手放在自己胸前,然后转过头去,望着窗外的夕阳,象是在对我说,又象是在喃喃自语:“没想到,你真来了,好及时!”
离开她办公室回到宾馆,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天真、好幼稚,好可怜、好渺小!我说不好为什么,只想赶快离开这座城市,这城市于我一下变得陌生了。
一个山里放牛娃长大的穷小子,突然面对一个城市里的大家闺秀,除了赶快逃离,还能做什么呢?见了岚岚的一刹那,我突然觉得自己的那份天真、幼稚的幻恋,就如一只夜里行窃的老鼠,正来到主人的粮仓前,还没敢下手,主人家的灯突然亮了,惊慌得只能抱头窜离。
我明白,面对仪态万端、高贵无比的岚岚,我不能有半点的幻想。第二天,参加完岚岚组织的文学社的成立大会,我便匆匆离开了这座我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后来,我和岚岚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这些书信只谈文学、谈理想、谈人生,保持着正常的友谊。但在书信之外,我也一直没有全部泯灭年轻时的那种幻恋的情思,我常常独自在黑夜,仰望着星空,幻想着一个美丽而动人的故事,这个故事在我青春年少时,一直伴随着我度过了一段既甜蜜又痛苦的岁月。
就在岚岚组织的文学社,我还有过一次“艳遇”,这“艳遇”之所以加上引号,是因为这个仍属于我朦胧幼稚的幻恋。
那仍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个盛夏的黄昏,岚岚的文学社组织的一次笔会刚结束,参会的一位穿水红色连衣裙的姑娘站到了我面前,她叫蓉蓉,刚才会上她深情的朗诵她创作的《飘逝的红纱巾》,让我记住了她的名字。她说:“陆海,我想和你单独聊聊,我想听你谈谈你写的那些乡野的诗?”没等我回答,她接着说:“你明天就要走,没有其它时间了,就今晚七点钟,我们在县图书馆门口碰头。”
后来,我才知道,蓉蓉父亲是县图书馆的馆长,她高中刚毕业,在等大学录取通知书的这个假期,临时在父亲的图书馆上班。待我答应了她的约会,她才转身离去,我看着她走过夕阳的斜晖映照着的广场,那红色的连衣裙披着金色的落晖飘过广场,渐渐消逝在我视线尽头那两幢水泥楼房间的巷道里——这个美丽的镜头几十年来一直镶嵌在我心中。
我匆匆在路边小面馆吃了一碗小面,便向县图书馆走去,我一边走一边想:我一个从小玩牛尾巴长大的乡村教师,走在这城市的大街小巷,置身这灯红酒绿的世界,哪儿有我的容身之地呢?这些穿著时髦的文艺女孩,在一个乡村放牛娃眼里,就是高不可及的仙子,这些仙子们的世界,就是幻梦中的桃花源。在这桃花源里逗留一圈,一梦醒来,遍地落红,满身伤痕。
县图书馆门里的灯光亮着,我走过去,蓉蓉已迎候在门前。
蓉蓉是一个非常活泼、开朗、健谈的女孩,她说她特喜欢田园生活,向往那山花烂漫的乡村、充满泥土味的田园,她说乡村的茅房、吊脚楼对她来说都有着特别的神秘感。她说我的那些乡土诗为她打开了乡村那扇神秘的大门,引她走进了一个迷人的宫殿。
我开玩笑说,“可惜我不是那宫殿的王子,没有勇气迎接你这位美丽的仙子!”她的活泼、开朗增加了我与她对话的勇气。她说:“你的诗为我展示了一个极其美丽而迷人的世界。”她说这话时,目光注视着我的脸,似乎充满着某种期待!那是一双迷人的少女的眼睛,这眼里充满着对某一种神秘事物的探索与向往。
离开蓉蓉后,我的眼前总跳跃着她那红色连衣裙走过夕阳映射的广场的镜头,心头时时荡漾着她在朦胧灯影下那双迷人的眼睛注视着我的神态。那次相见后不久,她就进入了一所大学读书了。刚到大学时,她还给我写过信,信中说她站在城市的高楼上,看这滚滚红尘,茫茫人海,常常觉得是知音难觅的孤独笼罩心头。她还给我寄来一本《莱蒙托夫诗选》,并写上一句:“赠予你——遥远的故乡,我敬仰的小诗!”
和蓉蓉就那么一次的相见,大约在她进大学的第二学年,我们就没有联系了,后来,我打听过,据说她大学毕业后到北京工作了,具体在哪个单位,不得而知,直到今天,快四十年了,其间没有得到过她的任何消息。但,她却在我青春年少的岁月,投下了永不可磨灭的印迹,就如一道闪电划过我生命的春天,让我在属于自己的情感世界里编织着虽然天真、幼稚,却美丽得如幻如梦的故事!
二0二0年一月二十七日 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