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

苹

作者：阿山

炎热的盛夏，一群年近六旬的老人，从天南地北汇聚到这个叫三角坝的清凉小镇——这是我们师范毕业四十年后的同学会。会前，筹备组安排有特长的同学事先准备一下，便于在晚会上活跃气氛。我自报名为大家朗诵一首原创诗作，我的诗题就是《写在四十年同学会》。

这天晚宴时，或许是太兴奋，我纵情豪饮，到举行晚会时，自觉热血沸腾，心飘飘然，有种特别的超脱旷达之感。走进晚会现场，旋转的彩灯如繁星飞迸，音乐的声浪伴着嘈杂的人声，把这群苍颜白发的老人引入一个魔幻的世界。待到主持者请我朗诵诗时，我拿着话筒竟不念事先准备的诗稿，却饱含深情的讲当年读书时，一位女同学在我十八岁生日时给我写的一首诗，这首诗的最后，大概意思是希望我将来能够日益精进，实现自己远大的抱负。我说，四十年过去了，我一无所成，辜负了这位同学的期望。这时，同学们齐声高呼：是哪位女同学，站出来！为了回应同学们，我接着说，在她十八岁生日时，我也给她写了一首诗。当我读完写给她十八岁生日时的诗，同学们都把目光聚焦到了苹，因为这是一首藏头诗，里面藏着苹的名字。这时，苹站起来，异常兴奋的笑着告诉大家，说这首诗已收录在我出版的一本文学书籍里。是的，不久前，我将收录这首诗的书籍寄给了苹。

主持人提醒我，诗还没朗诵呢！这时，我才打开稿子，开始念《写在四十年同学会》的诗。我的诗中有两句：“如果我们错过了昨天，绝不能错过今天！”诗朗诵完了，大家喊着我和苹的名字高呼着：错过了昨天，绝不能错过今天！接着，苹在大家的呼叫和推拥下，端起身边几个女生备好的两杯啤酒走到了我面前，向我敬酒。我接过酒，很认真的和苹碰杯。这时，大家又齐声的叫着，“喝交杯酒！喝交杯酒！”我透过旋转灯迸射的光点，看到苹几分腼腆、几分娇羞，却是笑得一脸的灿烂。大家还在起此彼伏的叫喊着：拥抱一个！亲一个！错过了昨天，不能错过今天......

同学会结束已好长时间了，而我眼前总浮现着苹来给我敬酒的一幕，那旋转的灯光、起伏的音乐、同学们欢快的笑声，还有苹那一脸灿烂的笑。其实，我和苹毕业后就没有见过面。只是在近年，有了微信，建了同学群，才联系上，但一直未能谋面。彼此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走过了四十年，隔着四十年的沧桑岁月，那些飘逝的梦呓，那些远去的故事，早已定格在我们青春岁月。但记忆中的美丽，亦如尘封的美酒，一旦开坛启封，溢出的醇香是会让人不饮而醉的。于是，我翻出了四十年前的日记，开始拾掇那些点点滴滴。

在师范念书时，苹是坐在我后排的一位女生，她的语文成绩很好，特别是作文，常常得到老师表扬，这自然引起我对她的好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上自习没有老师的时候，我便喜欢扭过身子去找她说话。苹是那种活泼开朗，特别健谈的女孩。有时，她也主动找我聊天，除了探讨语文方面的问题，也聊她碰到的一些趣事。苹和我聊天时，喜欢将两手臂服在课桌上，把下腭放在手肘上，身子略躬着，一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向前盯着，有时，她又将两肘拱起，用两手托住下腭。我则是侧着身子坐着，将一只肘搁在她的课桌边沿上，扭过头对着她，这样最容易注意到她那一对大大的黑眼睛，在我青春年少的情感中，这双正对着我的少女的幽深莫测的眼睛里蕴含着某种神秘的力量，让我陷入一种迷离恍惚似幻似梦的境地，青春年少的心海里有一股暗流涌动着。致使这股暗流汹涌澎湃，让怀春的情感迅速升华，是在一次晚自习时，我与苹跑出教室，在校园里散步之后。

在我日记中详细记录了那个美丽而富有诗意的夜晚。那天晚上，同学们都在教室上晚自习，老师没有来，好多同学都在小声的说话，整个教室里一片嗡嗡声。苹突然对我说，她今晚不知为什么，心里很烦躁，堵得慌，问我愿不愿陪她出去走一走？没等我回答，她接着就说，她先出去，在外面的黄桷树那儿等我。

教学楼外面是学校操场，操场上两棵古老的黄桷树，是这所学校最具标志性的树木。过去，这学校是举行乡试的地方，就在这两棵并列的黄桷树的正前方，就是乡试正殿，里面有孔子的牌位，因此来参加乡试的考生都要在这黄桷树下下马，将马拴在这树上，至今这黄桷树下面还有一块“拴马桩”的石碑。这乡试正殿是作为文物保护着，正门上方有一块匾额：永安宫。据传，这里曾是三国时，刘备伐吴兵败，退守白帝城，最后在这里托孤，留下千古遗恨。如今这古建筑前面，是一排梧桐树，树早已高过屋顶，宽大的梧桐叶在屋顶的天空上，织成一幅奇异而凌乱的画图。

外面漆黑一片，天空没有星星，教室的灯光从窗户投射出来，投到黄桷树宽大的叶片上，树在暗夜的天空下显得高大而威猛。苹站在两树之间等着，手里还抱着一本书。我们在两树间来回走动着，苹说她突然感到很迷茫，无法静下心来学习。我想，她平常是那么的活泼开朗，有她在场，周围都好像充满快活的空气，怎么会这样呢？她说她将来师范毕业后，还准备重新考大学，她的理想是考上大学中文系，但现在的难点是没学过英语，考大学又必须考英语，现在得重头学，但又没有老师，这是她最苦恼的事。她希望我以后也考大学中文系，我们一起来学英语，她说可去买一部收录机，然后买英语磁带来学。我当时也想考大学中文系，但却没有决心学英语，那时，我家里是不可能有钱给买录音机的，再说，我在中学时是一天英语也没有学过，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全，一下要学到能参加高考，真是望尘莫及，我没有这信心。我把真实想法告诉了她，她也没有勉强。她只是觉得自己如果不读大学是一生的遗憾。

不知不觉，我们到了永安宫前，踏着梧桐树斑驳的影子，望着远处迷离的灯火，苹突然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对我讲起她的身世。具体细节我日记里没记，回忆起来，大概说是她祖上过去是大户人家，在当地也算名门望族，解放后，祖父被镇压，父亲有幸参加了新政府的工作，但好景不长，不久父亲就被打成右派，投进监狱，母亲在她和妹妹出生不久，因实在无法维持生计，抛下她和她妹妹远嫁他乡，是她叔叔把她们姐妹俩拉扯大的。这故事凄婉动人，在当时，我是深深的被她所讲的感动着。

听了她的身世后，我也对她讲起我的身世，有点相似的是，我的父亲也是解放后参加了新政府的工作，后来被打成了右派。不同的是我们家兄弟姐妹多，虽然母亲没有离开我们，但家里非常贫穷，日子过得非常惨淡。记得那天晚上，我对她讲得非常动情，好几次我都差点流泪。后来，我一直在想，那天晚上，我的口才怎么发挥得那么好？我为什么会在她面前讲自己那些从不愿告诉别人的东西？

自那以后，我们彼此都感觉与对方更近了。苹每在书上看到一篇好的文章，都要向我推荐。我记得最深的是她推荐的黄河浪《故乡的榕树》，她说她特别喜欢这篇文章，不仅语言优美，文章的内容总能把她带到美丽的童年。我不知是自己真心的也喜欢这篇文章，还是出于她的推荐，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将这篇文章全文抄录在一个崭新的笔记本上，并反复读过若干遍，几乎能全文背下来。后来，我也将这篇文章推荐给我的学生，每当我读这篇文章时，眼前总会浮现出苹向我讲说这篇文章时，那深情并茂、神采飞扬的形象，抄录这篇文章的笔记本我至今还保留着。在师范临近毕业考试时，苹还给我推荐了一本关于写作的书——秦牧的《艺海拾贝》，让我能记住她推荐这本书，是因为当我拿到《艺海拾贝》专心看的时候，却又被她要了回去，说考试没有结束，是不会给我看的，她是怕影响我复习考试。我当时是非常的感动，内心有种甜蜜的幸福感。只可惜考试结束后，大约她也忘了，没把书再给我看。时至今日，我也没看秦牧的《艺海拾贝》，实为憾事。

在师范学习的最后一学期开学不久，我和苹都将过十八岁生日，我比苹大一个星期。我生日那天，收到了苹送来的一个绿色塑料笔记本，扉页上用蓝色钢笔书写了一首诗，意思是希望我将来能大鹏展翅，翱翔万里。苹告诉我，说她在给我写这诗的时候，给我许了愿，希望我在不久的将来，能考上大学中文系。一星期后，我也为苹送上了生日的祝福，我写给她的最后两名是：“待到他日破壁时，举酒笑谈今十八。”四十年之后的我们，举酒笑谈十八的青春年华，其实是否“破壁”已经不重要了。

师范毕业后，我给苹写过几封信，均没有回音。我想，过去的那一页，只是我对她的一厢情愿，她待我也就是一般的同学情谊。分别后的书信，或许是我的情感有所流露，苹以这种不回信的方式加以拒绝，也是极好的处理。毕业后的第一个寒假，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们相遇了，但这次却因我没有得到她的回信而心生芥蒂，对她的热情报以冷漠的态度。我的冷漠一定让她很受伤害。伤害了她，我自己也很难过，那天晚上，我的心情也很难平静，提笔写了一首自嘲的打油诗：“当年一片巫山云，化作清风去无影；天河一道横宇宙，隔断多少儿女情”。这一隔就四十年，其间从未见过面。

写到这里，耳边突然响起电影《三国演义》的主题歌：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泪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

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我和苹都是普普通通的凡人，四十年前的往事如今提起，也只是笑谈中事，同学会，也就聊得一乐而已。只是苹在我青春年华的岁月，留下了一丝无法忘却的记忆，亦如三国的风云书写了永远不会磨灭的历史！其实，错过了的昨天，就已成为历史，永远无法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