娥

作者 阿山

娥是我给暑期教师培训班上写作课时认识的，当时，我让参训的老师自愿交一篇习作，娥的习作被我用作范文讲解。课后娥找到我，请我给她的习作提具体修改意见。是时，娥刚从县师范学校毕业参加工作才一年时间，我比她早两年，算是老校友。有了校友的身份，男女往来就有了方便。我把载有自己诗歌的刊物借给娥，当然有卖弄才学的嫌疑，更多的是想增加对方的好感。那是一首情诗，娥看了开玩笑说“可惜不是写给我的！”我说那是写给天下所有美女的。娥回答说，那就是公共产品，谁也不敢私藏。说这话时，娥头微低，脸微红，声音轻而柔，抿然一笑，露出一排皓齿。

暑期培训结束，娥邀我到她学校去玩。娥在贵子乡小学，离我工作的兴河乡小学二十多公里，算是邻居。一个周末，我骑一辆自行车去贵子小学，那时通讯不便，事先未联系，我去，娥不在学校。我在校园里转了一圈，打听到娥住的寝室在学校大门左侧，窗前有两棵桂花正散发出香味。我想，娥在房间只要开着窗，这桂花的香味就会弥漫整个房间，这是怎样的美好。我留了张字条从门缝里塞进去，除告诉娥我什么时候来过，还特的写了句，我好想有一天能住在充满桂花香味的房间。

不久，收到娥从邮局寄来的信，信中说这是对我上次那张字条的回复。随信寄来了一篇她的文章，说是向我请教，并要我给她借两本文学刊物。娥在信中约我下下周末再去她学校，她在学校等我。为什么不在下周而要在下下周呢？娥说了，怕下周，我收不到她的信，那时，我们大山区一封信大约十天左右才能收到。娥考虑得周全。果然过了一星期我才收到。收到后，这时间突然变得像睡觉的乌龟，赶也赶不走。到了周日，自是迫不急待，拿了两本《上海文学》，骑着自行车直奔贵子小学。

娥正在学校大门口的公路上散步，手里织着毛衣。也许是专在这里候我。见面，彼此有些手足无措，娥脸上掠过一丝红晕，微笑着露出一排洁白的牙，招呼我进屋。那时乡村小学单身教师宿舍，好像都差不多的格局，方方正正一间，十平方左右，一床一桌就占满了，厕所在外面，是公共的，吃饭也是在食堂。若自己做饭，就在寝室外面的过道或自己窗前檐下，放一个圆铁桶做的火炉，上面置一口炒菜的锅，煮饭则用电饭煲放在房间地板上接上电源。娥平时在学校都是吃食堂，周末也没在学校呆过，因此在学校从未自己做过饭。这次我要来，她特地找同事借来炊具，自己升了火，买了菜，真的难为她了。我曾带着弟弟读过一年书，为节省伙食费，就没在食堂吃，而是自己炒菜蒸饭，学了点厨艺，这下排上了用场，增加了娥对我的好感，夸我是暖男型。

晚上，娥早有安排，她的闺蜜回家了，她把闺蜜寝室的钥匙要来，自己去那边睡，把房间留给我，还不忘说一句：让你住在充满桂花香味的房间。我打开窗，果然有一股浓浓的桂花香。关了灯，我才发现外面的月光很好，想起“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不同的是，这是秋，不是春，也没有鸟鸣，但有真实的桂花，而不单是月光。娥的被子上，有一股少女的芳香味，混着这桂花的香，我似乎迷醉于充满花露水的田园，满脑子都是一些奇异的幻想。辗转睡不着，索性起来，走到屋外去看月光，见娥睡觉的房间还亮着灯，她在干啥呢，也有什么心事不能入睡？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得返回学校上课，临别时，我邀请娥也约个周末到我学校来玩。娥说这么大老远的，又没有公交车，她怎么来呢？我说我用自行车来接你，敢坐不？娥笑着说，“你敢带，我就敢坐。”返回学校的路上，想着娥坐在我后面，手抱住我的腰，脸贴着我的背，心中甜蜜蜜的，车骑得飞似的回到了学校。

我是不是爱上了娥？娥是不是爱上了我？那时，我二十一岁，娥十九岁，我们都不懂爱，更没有恋爱的经验，真不明白这是不是在恋爱，不知道如何进一步的向前。我没有骑自行车去接娥，我犹豫着，若她来了，我怎么接待？我如何对同事们讲？一位异性校友，关系亲密到这种程度，不是恋人吗？我只是给她写信，告诉她我参加文学创作函授学习的事，也鼓励她参加，我希望共同的爱好让我们继续是好朋友。每次，娥也即时的回信，偶有一次相隔时间久了，没收到她的信，我就总疑心自己是什么事让她生气了。见面问及，她却是惊讶的反问：“没收到？我给你回信了的。”结果在邮局追查，才知又是邮路上的问题。

翌年春天，我和娥一同去县进修学校参加小学语文教材教法培训，有一周的时间，这也是我们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一开初，我就决定通过这次的机会，明确两人的关系。怎么明确？需要什么标志性事件吗？于我于她，面对这事都是不可预知的未来，也是无法预先作什么安排的，本分单纯的两个孩子，不知道如何向爱神走去，书本、电影里学来的，也不知该如何运用到实践中。一星期快过去了，一日晚饭后，我鼓足勇气约娥去长江边散步，她也没拒绝。到了江边，脚踩着堆满鹅卵石的沙滩，心却是加速的跳起来。据传这里是诸葛亮为拒东吴陆逊大军排的水八阵，杜甫“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即指此地，错过了今晚，我会不会“遗恨失阿娥”？这样想着，自己想暗笑，心里给自己壮胆，伸手想去拉住娥的手，娥的手臂似乎碰了我一下，我赶紧将手收回，目光望着江面说：“快看，有一艘船从夔门上来了。”一道刺眼的灯直射江面，接着是长长的一声汽笛划破夜空。我完全没有现在年轻人的那份勇气和胆量，正因此错失了许多可爱的女孩。

培训结束那天，我又约娥在县城多住一天，好一同去游白帝城，娥还是欣欣然同意了。第二日，我们乘公交到白帝城下，然后步行登山。这天天气晴好，沿途游人很多。白帝城我和娥在师范读书时都来过，没什么好游的。我们在一阴凉处的条椅上坐下来，看这山川胜景，心中却郁积着化不开的一团愁思，没有力量拉开这千丝万缕纠缠的结，使其涣然冰释。眼前走过一对牵手窃窃私语的情侣，也终没有帮我们捅破那一张隔着爱神的纸。我们没到山顶去看刘备托孤的庙堂，在山下吃了午饭，便沿途返回。

我们继续通信，偶尔见面，彼此好像都念着对方，又彼此好像都找不到突破口走进对方。年轻、单纯、厚道，缺少勇气和经验，让我们终会相错。亦如今日炒股的经验之谈：久横必跌，到了临界点，向下打开了口子，一泄千里。就在这年秋，娥学校新调来一个年轻老师，是区上一位大领导的公子，仗着父母的权势，工作不认真干，却在社会上吃喝嫖赌，是当地有名的纨绔子弟。他一来就盯上了年轻漂亮的娥，憨厚老实的娥如何应对得了这个混混，悲剧从此开始。开初，大家觉得他们在正常恋爱，一起做饭，一起散步，一起看电影，出入歌舞厅。可时间不长，两人就吵闹打斗起来，有几次甚至在上课期间，两个从教室打到外面公路上，娥的衣服都被撕破，娥如泼妇一般声嘶力竭的哭喊，引得大量学生及社会上的人围观。如此严重影响学校正常教学的事件，必须处理。结果娥被调到极其偏远的茅坝乡小学，那个区领导的公子继续留在贵子小学。大家都觉不公平！后来听说，两人吵架打架，是因为这位纨绔子弟对娥有非分之想，强行施暴造成的。这样的事本来处分的就不应该是娥。

我到县教育局工作后，一次去茅坝乡小学调研。我也是第一次去那里，才知道那是全县海拔最高的地方，九十月份，那里就已经入冬了。全乡就只有一条连接外面的乡级公路。当地农民运输东西主要还靠骡马，进到茅坝乡，就能听见叮叮当当的马铃声，仿佛走进了一座古朴的原始村落。刚进校门，校长和几位老师在门前迎接。我看见在人群的后面，一个有些面熟的妇女手里抱着孩子，站立在那里，头发有些凌乱，衣服也不太整洁，脚上穿一双凉鞋套着长袜子，脸色苍老，呆痴的目光正从人群中向这边张望。校长引着我们一行向校内走，在逼近那妇女时，我确认了她就是娥，娥也看见我了，她先是惊愕，然后赶紧躲闪，从一处巷道走了进去，引得几双诧异的目光在人群中溜闪，但很快就过去了。

是见娥，还是不见？这人世背离常情的遭遇，又是怎样的难堪。如果能重回当初，我有足够的智慧和力量将横盘的股票强力拉升，重新布局人生，就会是不一样的因与果。那充满桂花香的房间里，是不是该驻扎着我们的青春和梦想？！

既然已相错，又何必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