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

莲

作者 阿山

1993年3月26日傍晚，长江边这座依山傍水的小县城正下着雨，密密的雨丝从天空中斜织下来，在街道刚亮起的路灯的光焰中，这雨丝像一串串细细的珍珠织成的帘。城东边一角，有一片古色古香的建筑，那红色的瓦檐在灯光和雨帘的包裹中，从树荫里露出一角，显得几分古朴而神秘，那是传说中刘备托孤的地方，叫永安宫。在永安宫的右前方，隔着操场有一幢高大的建筑，屋顶上是霓虹灯构成的五个大字：永安宫宾馆。

那天傍晚，我送一位女性朋友投宿永安宫宾馆，在宾馆大厅的登记处办理入住手续时，一位穿着枣红色尼子衣的少女站到了我身后，也等着办入住手续。负责入住登记的是位中年男子，是我念师范时，学校的伙食团长，和我还比较熟，我向他打招呼，他见我身边站着两个女孩，便开玩笑说，“你娃艳福不浅，今年是不是行桃花运喔。”这时我才注意到穿枣红色衣服的女孩，当我的目光投过去，看到她的整个人时，眼前即刻一亮，心里一声惊叹：啊，好漂亮！

那一眼，可真是惊鸿一瞥。这一瞥，这女孩后来竟成了我的妻——人生真奇妙啊！

那天傍晚，莲穿着高腰的枣红色尼子上衣，下面也是枣红色尼子裤。戴着一副眼镜，额前整齐的流海刚垂到镜框的上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稚气中透出青春特有的生机。办完登记手续，我送朋友去房间，没想到莲竟和我朋友住一个房间。进了房间，我便主动问起这女孩的姓名、工作单位。莲自我介绍，她是一名老师，大学毕业才一年时间，在一所乡中学任语文教师，大学读的汉语言文学专业，喜欢文学，在校报上发过文章，曾想当播音主持。我也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情况，接下来便和莲聊起了文学。那时的我，碰上年轻的美女，总爱去胡侃海吹，以显示自己的文学才华，说是想要以此讨得红颜的欢心也是事实。那夜，碰上莲，我就像着魔似的，大侃神吹，海阔天空，从《诗经》《离骚》到唐诗宋词，再到当今流行的台湾作家琼瑶、三毛、席慕容，我似乎记得还谈到了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甚至还聊到了当时大学很火的尼采的超人哲学等。莲只是听着，偶尔对答两句，似乎是礼貌的应和着。这一聊就把我的朋友冷落在一旁了，朋友见状，便起身说要出去买双鞋。我只好站起，对莲说再见，并对她强调说，以后多联系，请她多给县教育局我所负责主办的教育信息投稿。

朋友买了鞋回宾馆，我没再送她，便向自己的住地返回。我心里似有阳光照临，豁然明丽，眼前一排排路灯像雨中绽放的花朵，被雨水淋湿的路面，被灯光映射着，如湖面粼粼水波，春夜的微风拂过，让我嗅到了潮湿的花香。进到自己住的房间，我立在镜前，用手将雨水打湿的头发向后梳理了一下，久久的凝视着自己，好像突然不认识自己了，眼前是一个多么英俊帅气的小伙，一副黑边框的眼镜，配上咖啡色的西装，蓝色的领结，加上谈文学、谈诗歌的口才，无不尽显才子风流的潇洒。我这样想象着留给莲——这位如天仙般的美女的最初印象。果真，后来，莲告诉我，那天晚上，她是被那灯光骗了，被我的口才骗了。她说当时她坐在床的一端，我坐在她的斜对面，而灯光在我的身后，她正好是逆光看我，朦朦胧胧，似幻似梦，加上我浑厚的男中音和她聊文学，她说一下就被这画面征服了，被爱神着了魔。两天后一回到家，她就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迫不及待告诉她二姐，说她认识了一位在教育局上班的小伙，似乎还很聊得来。在向二姐讲这话时，她心中暗自下决心，听从内心的召唤，要行动，并一定要成功！我想，这就叫一见钟情。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我给莲寄去了新编辑的一期《教育信息》，并简短附了几句，希望她能常联系，给教育信息投稿，还说，更希望能欣赏到她写的文学方面的作品。我还说，那晚上相见，聊得很投入，特别有感觉，像多年的老朋友相见，一点陌生感都没有。其实，自与莲邂逅，就在我心中荡起了微澜，我在第二天的日记中写道，“昨晚认识了那位叫莲的老师，在我心中引起了很大的震动，内心深处有一种说不好的感觉：当前，我该走向何处？因为我正和霰恋爱着呢！我是不是应该听众命运的招唤？”在那一段时间，我还在日记里这样记录过自己的感受，“近段时间常常想起那位莲老师，我惊诧于她的美丽、漂亮，她的谈吐举止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和魅力，那是一种高雅入神的气质，她说话时嘴唇微微颤动都显示出一种极有涵养的个性......刹那间，我心中荡起了涟漪，这是一种同她的气质一样美丽高雅的情感，我一直就怀揣着这份情感，常常在工作之余想起她来。”可见，这偶然的相遇相识，在心海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迹。莲说她接到我的第一封信时，非常激动，她惊喜的发现，我不仅记住了她的名字，而且连字都没写错，说明那天晚上，我对她一定也很有感觉，才特别留意记住她的名字。莲就是怀着这样激动的心情，迎着内心的召唤，为争取这份爱果敢行动，很快就给我回信，而且这信写得激情荡漾，信的开头就是一串排比句：“意外的相逢，意外的惊喜，意外的收获”，她说和我一聊，自己感情的潮水奔涌而出，好不惬意。文如其人，后来我认识的莲，就是这样一个做事爽快而又急迫的人。读了莲这热情似火的信，我拿起笔洋洋洒洒尽情发挥我的文学天才，书写我奔放的情感。就这样，我一封信去，莲一封信来，开始了我们鸿雁传书的恋爱历程。

几封书信往来，我们彼此都迅速坠入了情网，一封封情书把两颗年轻的心燃烧得只剩下一片熊熊的火光，只剩下一片炽热的天空，所有的日子，生命所拥有的一切空间，迅急的被这爱火吞噬着。这里摘录几则我那一段时间的日记，那是当时最真实的情感记录。

一九九三年四月二十五日

昨晚，刚把给莲的信写好，准备请莲学校来教育局开会的老师带给莲。这时，外面突然下起冰雹来，砸得屋顶啪啪直响，像放鞭炮似的。接着，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仿佛要把人类居住的这个小小的天体给敲碎。

我的心一阵阵紧缩，暴雨会不会把通往莲学校的道路冲垮？我写给莲的两封信能如期送到莲手中么？在这样的暴风雨之夜，莲受到这雷声有惊吓没有？想起李商隐的诗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是啊，在这样的风雨之夜，在荧荧烛光里，相对如梦寐的坐于窗前，是一种怎样的浪漫！

今晨，雨停了，天空却还是布满阴云。给莲带去我信的老师已经出发，就在今日午后，莲就应该读到我的信。她会怎么想呢？我如何能知道莲的心思，她会不会像台湾诗人席慕容那样抱怨我“不是来得太早，就是来得太迟”？我于她会不会就是一个无缘的孤魂？

刚写完这日记，我竟奇迹般收到莲寄来的信，信在我手中沉沉的，我赶紧拆开，才只看了开头几行，捧信的手就颤抖起来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莲在信中，表达了对我深深的思恋之情。她说她好害怕，害怕这突入其来的感情，她问自己是不是着魔了，是不是被爱神俘虏了。她说她还从来没有这样强烈的思恋一个人。她的每一句话都使我激动，使我颤栗。我周身的血液在燃烧，在奔流，心房里烈焰腾腾，我被这爱火肆虐着、焚烧着！

一九九三年四月二十六日

天晴了，窗外一片大好的春光。

昨天刚带走给莲的信，就又给莲写起信来，上午我把写好的信到邮局寄了。我盼望着莲早日收到我的信。我时时想着她，念着她，爱着她！我几乎每时每刻都挣扎在她的情网里，心中的爱情之火恣意的燃烧着。今天，是我和莲相逢相识一个月的纪念日，我的心格外的激动。我特的在今晚七点十五分时，拨通了给莲的电话，一个月前的此时此刻，我们意外的相逢了，谁能想到这意外的相逢，竟把我们的命运联系到一起了。

我在电话里，对她讲了三件事：一是我在昨天收到了她的来信，二是今天是一个特别值得纪念的日子，三是我准备五一劳动节时去她学校。听我这么一讲，她是万分的激动，反复强调说，希望我不要食言，一定要去她学校。她还说到时候她将到车站来接我（从她学校到车站，还须步行一个多小时山路）。从她的话语中，我明白，她也深深的陷入了情网。

莲的学校在北边，我常坐在办公室的窗前注视着北方的天空，陷入一种迷醉的沉思，夜里，看那北斗所在的位置，想那北斗下面的大地，就是我所爱的人儿所在的学校。我在电话里将这种心境告诉她，我真想对她说，亲爱的，让我拥你入怀，让我们共度人生的寒凉！

莲在电话里说，她到车站来接我，说不定见面时会不认识我。她说那天晚上，灯光是朦胧的，在朦胧的灯影中，看到的人也是朦胧的。她说她脑中对我的形象不能形成清晰的轮廓，是那天晚上的一点模糊印象，通过我信的内容综合成的一个形象。我问她是不是一个风流倜倜傥的帅小伙形象。其时，这样问的时候，我内心有一种巨大的恐惧，因为我瘦弱矮小，篷头垢面，不修边幅，她见到真实的我，或许会大失所望。如果不是那晚朦胧的灯光，另换一种环境，或许就没有后来的一切。这是不是一种天意呵！

一九九三年四月二十七日

傍晚，我来到长江边，独自漫步在沙滩上，突然来了灵感，写下了给莲的第一首诗：

莲——

请记住

记住那永恒的瞬间，

上帝赐我们一份缘，

是前世的恩怨，

也是寄往来世的笺。

不必在过去的故事里缠绵，

不必在纷争的尘世里流连。

拉起我们的手吧，

从此，

只有我们蔚蓝的天！

一九九三年四月三十日

差不多同一时间收到莲写来的三封信，其中一封是她托人带来的，信里详细给我介绍了去她学校的路径，包括在什么地方乘车，什么地方下车，乘坐几点的车，大约会是什么时间到达等，她要我一定按她说的时间去乘车，这样她好准时到车站接我。

莲在信中说，她不敢多想和我见面的情景，她害怕自己那炽热的爱的呼唤太炽热，她说“好想你!愿陪伴你走过漫漫的人生长途！”她信是炽热的，滚烫的，在我的生命里也是第一次听到这般深情的关于爱的呼唤。其时，在我心中，燃烧着同样炽热的感情，近段时间我也差不多是度日如年，好想时间快速的运转，让我飞到她的身边，共度美好的时光。或许我是比她更强烈的思念着她，更深的坠入她的情网，我们彼此都有些难以自拔了。我坚信，这样的深情是一定会永恒的。我将用自己的一生去把这爱情的大厦建筑得更加巍峨壮观，坚不可摧。有了这样伟大的爱情，我们将创造出人间的奇迹。

爱需要相互激励，共同向着一个美好的目标奋斗。我们应该把爱化作强大的动力，去创造有价值的人生。莲深沉多思，常感自己命运不济，但却有一股才气，也有一股倔强。我相信，她一旦有了我给予的爱，她的才气，她的执拗会更加的大放光明。

我觉得命运是不可抗拒的，在我的生命征途中，没想到会奇迹般的遇到莲，莲也没想到会碰上我。更重要的是，我们一见便倾心，便燃烧起熊熊爱火。假如那次我们相遇，不是在那样一个夜晚，不是那朦胧的灯光，或许也就只是擦肩而去的匆匆过客。人生真奇妙啊！

......

和莲的第二次相见，是事先约好的。那天，按照莲的吩咐，我下午三点准时到汽车站去，乘公交向北进发，向那神秘而美好的未来进发。车窗外，是雨过天晴的一片大好春光，公路旁新吐绿的树木，散发出初春嫩叶的清香。不时，有鸟的清音从车的马达的轰鸣声中划过，在蓝天下留下一丝余韵。车在盘山公路上轻快的跑着，约莫两个多小时，就到了叫长龙镇的地方，车停在一片瓦房围出的空地，这就是长龙车站。当车进站时，我远远的就看到一个姑娘蹲在街边，见车来了，迅速站起来，跟着车追过来。实在说，从外貌判断，我只有30%的把握认定是莲，但综合各种因素，我还是有60%认定是莲。

我从车上走下来，迎着莲走过去，到了她面前，我略带一丝试探性的问道，“认得出来么？”她的脸上显然也略过一丝惶恐、一丝惊诧、一丝不安，听我这一问，稍镇定了一下，但仍没能掩饰自己的那一丝惶悚的答道，“是有点不像！”我说，“是不是与你相像中的差别有点大？”她没有立即回答。可以想象，她在没有这次见我之前，读着我那一封封饱含深情的书信，透过那热情洋溢又才气横溢的文字，在她眼前幻化出的，是一个多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文学青年。而眼前这位，难道真是他吗？我相信，在那一瞬间，她的内心一定泛起了这种疑问。这一点，在这天晚上，当她比较冷静下来后，向我，也是向她自己内心发出的疑问可以证明。她说，她有些害怕，害怕我的年龄比她大了很多，自己内心无法接受。我比她刚好大十岁，但我明白她这话，更多的是在乎我的外貌。第一次相见，是那晚上的灯光骗了她。这是莲后来告诉我的。

莲带我在一家小餐馆简单吃了一点东西，然后就向着她学校出发。学校在场镇后面的山坡上，要步行穿过一大片种着稻子的梯田，围着梯田坎，是种植的一排排橙子树。在金色的夕阳里，青青的稻苗、绿色的橙子树叶正开满白色的花朵，散发出花的香味。沿途有潺潺的溪水，伴着一阵阵蛙鼓。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小路斜斜的向上，串起一条绿色的橙子树蜿蜒在稻田间，一对年轻的情侣行走在这样的画幅中，该是人生幸福的极致。

开始，我们一前一后的走着，我对莲谈起人生的命运，我说我相信手相，并且学过看手相。其实，说这话，我隐藏的目的是为彼此牵上对方的手找机会。莲也很默契的停下脚步，然后对着我伸过手来，请我给她看手相。我的心怦怦直跳，周身的血液刹那间加快了流速，我颤抖着手去拿过莲伸来的手。我第一次触到了她的肌肤，第一次握住了那一只滚烫滚烫的手......快到莲的学校时，天色完全暗下来，四周挂起了夜幕，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星星。我们停下脚步，莲靠在我胸前，我用手把她揽在怀里，我感觉得到她起伏的胸脯，听得到她急促的呼吸。我的手指从她柔软的头发上向下滑过，滑到她的肩部，停留在她的背部。我低下头，俯看着她的脸蛋，她则仰起头，向着我，微闭双眼，像是在期待着什么......夜是那么的静，四周此起彼伏的蛙声，在这夜的舞台上进行着一场大合奏，满天的星星静默着，也象是在倾听这蛙的合唱。“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人生青春的美好，幸福的颠峰时刻莫过于此。我们都期盼着爱情的丰收。

走进学校，莲加快了脚步，带我穿过一幢高大的建筑，来到一排一楼一底的瓦房，上到二楼，转到左边第二间，便是莲的寝室，直到进到这只有十多个平方的屋内，莲才开口说话。她说她生怕碰上了一位熟识的老师。我环视着这房间，土木结构，墙壁是荆条夹着泥土筑就的，就连地板也是这种泥芭，走在上面闪悠闪悠，像是具有弹性的柏油路面。一扇方形的玻璃窗不太协调的嵌在墙壁上，外面正对窗的是一道田坎，那坎上便是莲在信中多次提到的两棵巨大的红豆树，借着室内射出的灯光，还能见到红豆树那巨大的身影。我们就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在柔和的灯光下，相拥着窃窃私语，话闸子一打开，便一发而不可收，我们谈人生，谈青春，谈爱情，也谈文学，谈诗歌。那一夜，我们一直谈到东方拂晓，不知什么时候，蛙也停止了合奏，远处传来鸡叫，传来狗吠。

不知什么时候，莲从一种幸福的迷醉中清醒过来，她认真的望着我说，她突然害怕起来，她害怕在她心的深处，不能接受我年龄比她整整大十岁的现实。我明白，年龄大不是主要的，她害怕的是，我的外貌太平庸了，平庸到她无法接受。对此，我有自知之明，也能理解她的这种害怕。那时，我对自己的外貌也是极没有自信的，这也是我爱情不断受挫的原因，是困扰我获得爱情的最大障碍。我必须战胜自己，必须克服这种自卑，让自己内心真正强大起来，才能成为爱情的赢家。然而，这一切的真正改变，是后来莲给我的爱，让我相信，爱能使人变得美丽、漂亮。对此，我一生都对莲怀着感激。第二天一早，莲就催我离开，她说她要复习功课，准备参加当年的研究生考试。这是真的吗？我哽咽着，竟说不出一句话。莲也看出了我的疑惑，似乎是想安慰我，她说，现在离研究生考试只有一个星期了，一星期以后，希望我能陪她到省城去参加研究生考试。

离开莲，我的心被这突入其来却又无法保证的爱煎熬着。茫茫群山在春天的阳光里，如巨幅的画卷向着远方无尽的铺展，迷蒙的远方的天空，云舒云卷，更远处，似有似无的渺茫的烟云，紧拽着我因爱烧灼得疼痛的心。从昨夜到今晨，经历了情与爱的炽热的烘烤，此刻如炼铁炉里被烧得通红的铁块，放入冷水中，听得见那淬火的咝咝的声音，心仿佛被这声音撕裂着。一夜之间的回首，竟如半个世纪的大梦初醒，昨夜与今晨，恍如隔世。到了单位，我急不可耐的拨通莲学校的电话，我想告诉她我已平安归来，我更需要听到她的声音，此时此刻，唯有莲的声音才能把昨天和今天，甚至明天连接起来。

莲在电话里告诉我她去省城的具体时间，她说她从学校到县城来，但不在县城逗留，准备接着就乘船去省城。她说我工作忙，用不着陪她去，只要求她下来的那天，我能在车站接她，两人见一面即可。我想，在这关键的时刻，我可不会放弃这个千载万载难得的机会，我必须牢牢的攒紧这命运的缰绳。要攻破世上最坚固的城堡，要打动人间最难得的芳心，决不能放弃任何一线破城的机会。这或许是完成上帝的使命。

在苦苦思恋的煎熬中度过了一星期。我向单位请了假，陪莲去省城。从县城到省城，要在船上度过一天一夜。上船的时候，我拉着莲的手，笑着说：“百年修得同船渡”，我问莲下一句怎么说。她说不知道。我接着说，“千年修得共枕眠”。莲羞红着脸，冲我微微一笑，似有所悟。在沉沉黑夜，船航行在江上，不时拉响汽笛，划破夜的寂静，我和莲挤在四等舱的卧铺上，莲很快进入了梦乡，我却无法入眠。莲正值花季少女，是出水芙蓉，是春天初绽的蓓蕾，是仙子下凡。我呢？我是什么？我如何才能让莲和我千年万年共枕眠？船舷边咆哮的江水，能唤醒这沉沉黑夜，回应我一个答案么？水有多长，夜有多深，这爱呀，酿成的是怎样酸甜苦辣的人生！

莲的考场就设在我念大学时的校园。这天早上，当我携莲走进学校大门时，正好碰上我的汉语老师仲——仲老师和我很有缘，在我念师范时就是我的语文老师，那时我家里穷，但我成绩好，仲老师对我特别偏爱，我们师生情同父子；后来我念大学，仲老师又调到这所大学教书，再次担任我的老师，给我们上现代汉语。我向仲老师介绍莲，并说莲是来参加研究生考试的。仲老师看着年轻漂亮的莲，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稍停了一下，仲老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正好他刚把家搬到城里他爱人单位去了，这学校的房子空着，家具都没搬，叫莲在那里去住，省得去花钱住宾馆。说着仲老师引我们来到了他的住处，打开门简单交待了几句，便将门钥匙交到我手上，一副不容我推辞的长者表情。

仲老师走了，留下我和莲。莲坐在沙发上，从玻璃窗射进的一缕阳光正好照着她，她整个人沐浴在这灿烂的阳光中，那洁白如玉的脸庞承着阳光透出少女的勃勃生机，水汪汪的大眼睛在镜片下忽闪忽闪的，就在那一刻，我感觉她是世上最美最美的女孩，是现实生活中我见到唯一能和影视作品的明星比美的女孩。这时，莲望着我，我向她张开双臂，她便走了过来，撒娇似的坐到我怀里，就在我从背后将她抱住的一瞬间，我抑制不住双眼热泪盈眶，我明白，自己是因激动而落泪。那一刻，我在心里反复问自己：我是积了什么德，能抱得这样的大美人？我凭什么能赢得这样漂亮得如同大明星一样的女孩的芳心？想想近几年我在爱情路上的曲折与坎坷，想想我被那些女孩拒绝后的失落与自卑，还有被伤的自尊所包含的屈辱。莲的出现，莲对我爱的接纳，怎不让我激动万分，我这激动的泪水，也是因爱而酿制成的奋斗的泪泉。莲啊，我会万分的感激你，感激你对我的接纳和认可，我会好好的珍惜这迟来的爱情，我会用一生来爱你！

然而，爱的路依旧是曲折的，伟大的爱必要经历地狱炼狱，才能到达天堂。莲参加研究生考试两个星期以后，一天晚上，我接到莲的电话，她说：“我感觉我们的爱出现了危机！”这于我无疑是晴天霹雳，我只感觉脑袋翁的一声，浑身颤抖起来，我一时说不出一句话。只听她在那头继续说，“可能我们的感情发展太快太猛了。现在该冷却下来了。这一冷却，我就感觉......”我第一时间感觉，是不是有人对她说了什么？为什么变得这么快呢？前几日她都还一直对我说，要陪我走过风风雨雨的人生。这究竟怎么回事？我终于颤栗着说，“你别急，你让我冷静一下，你也冷静一下！”过了一会，我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对她说，“感情问题不能勉强，不管什么情况，让我们共同面对吧。”说完，我挂断了电话。

我放下电话，冲出门外，径直跑到城墙上，站在锯齿形的古城墙上，面对滔滔长江，眼泪喷涌而出，我恨不能放声的嚎啕大哭一场。为什么命运如此待我？在我青春的荒原，我为爱拚命的奔跑，似乎是在与一群疯狂的狼抢夺爱的果实，为着一个共同的猎物，我和狼群搏斗，我一次又一次的看着狼群在我眼前把猎物撕咬吞噬，留下一滩殷红的血迹，那是破碎的爱涂染出的一幅惨烈的画，是青春年少的岁月里被绞死的爱情沉淀的干涸的泪痕。

其实，我并不是在和一群狼拚抢撕扯着猎物。到了第二天，经过一夜的煎熬，我自己更像是一只孤独的疲惫不堪的狼，卧在荒丘上，目光呆滞的漠然望着远方，整个宇宙天空包裹着我，强大的气压挤压着我的躯体，不断加速跳动而迅速膨胀的心，似乎要把整个身子撑裂。我噙着泪水一字一字的给莲写信：“莲，也许世上本就没有一见钟情的爱，也许我们之间的情注定就只是昙花一现。一切都来得太快，来得太快必定消失得也太快。让我噙着泪水，轻轻的对你说一声：再见！”这次是真正的泪水打湿了信笺。信写好了，却没有寄出，好几天，我的心窝里盘旋着一团气体，那种胀痛和窒息感久久不消散，我不知道我的命运为什么这样多灾多难！我不知何去何从？我自己早就明白，像我这样的人，是很难被人理解和接受的，我过去的感情经历，有太多的苦难，可谓伤痕累累，我为什么不吸取教训，还要去幻想美丽的爱情，还要把自己往爱的刀口上撞？此生此世，我是不是应该与爱情彻底的绝缘。人间哪有什么真正的爱情，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一切都是青春的谎言！莲曾对我爱得那么深，曾因我神魂颠倒，发誓要陪我走过风雨人生。谁知，不经意间，转瞬就天地翻覆？这是为什么呀？怪不得哲人说：情人的诺言，是写在沙滩上的字！

爱，谁还相信你呀！就在前一星期，我还和莲漫步在春日的阳光下，我们手拉手酿造着爱的蜜汁，我们累了倦了，回到莲寝室，我躺在床上，莲还坐在床边，把消好的苹果送到我嘴里。这一切为什么转瞬就消失了？后来，莲告诉我发生这场感情危机的理由，正是她将削好的苹果喂给我的这天晚上，我在她面前举动过分了，虽然没有越过最后的防线，但让彼此淫邪的欲火恣意焚烧，让她突然感觉到巨大的恐惧。她说，当她自己整个冷静下来后，内心感觉我就是一个大骗子，想到我比她大了整整十岁，必定在男女之事方面比她经历太多，说不定我就是一个猎艳高手。再看看我不修边幅，蓬头垢面的丑陋外貌，简直让她恶心极了。

可这一切，是莲后来告诉我的，当时，我并不清楚。发生这场危机后，莲收到我的第一封信，我什么也没写，只抄录了一段河南诗人艺辛的散文诗：

也许有一天，我会失去你的爱......

人生的路上，总是有相逢也有分别，尽管那样的分别会使我的心痛苦的颤抖，我决不为了抚慰我的痛苦而挽留你。我将默默地为你打好我的行囊，默默的在叶片飘零的季节向你告别，默默地......直到你的身影在道路尽头的雾岚里消失。

你来的时候是自由的，你离去的时候也应该是自由的，不要因为我的眼泪而影响你的抉择......我只是想对你说，在你旅途寂寞的时候，我的爱仍然会追随着你，在路旁开成一串淡蓝色的小花......

莲说，她把这首诗读了无数无数遍，然后跑到学校办公室去给我打电话。当电话接通的时候，我第一句话就是，“我现在还没冷静下来，我的精神崩溃了。请你保重。再见！”说这话时，我的声音是嘶哑的，说完，我稍犹豫了一下，正准备搁下电话，只听得莲在那头急切的说：“别忙别忙，听我说。”我几乎是噙着泪水，哽咽着说，“你说！”

“你为什么精神崩溃了？”她在电话里大声叫着。

“我不说，我说不好！”我差不多是哭嗓着声音。

“我要你说，为什么精神崩溃了？”

“我不说。我不能说！你明白的！再见！”我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当我放下电话时，听见莲在电话里大声嚷道：“你是男子汉，你不能崩溃！”

是的，我是男子汉，我不能崩溃。

我终于可以静下心来给莲写信了，信长达两万多字。莲说这封信“字字血，字字泪，字字真情。”莲在回信中说，“读了你的这封长长的信，我才感觉到你对我的爱有多深，我才认识到自己错了，你不是骗子，你是爱我的。从此以后，我的生命属于你，我的命运和你紧紧相连。你就是大我半个世纪的年龄，我也爱你！你的容貌就是伽西莫多（法国作家雨果的名著《巴黎圣母院》中的男主人公，外貌极丑，但心地善良，赢得了美丽的女主人公的爱）那样丑，我也爱你！”

爱的小舟在波峰浪谷里颠簸，风雨之后又见彩虹。不久，就到了莲二十一岁生日，但这天不是周末，单位的事又特别多，我不能请假离开，只好等到下班后，搭乘最后一班公交车去莲那儿。当车在夕阳中沿盘山公路奔跑的时候，我望着外面的山岚田野，觉得自己像是大病初愈一般，又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下车徒步在那一片稻田中时，天早已暗下来了，蛙声整齐而有韵律，像是欢迎我的仪仗乐队。我在路旁一块石板上坐下来歇息，注意到稻田边的草丛中有萤火虫在飞动，一只两只三只，它们像一颗颗星星在游动，似乎在寻觅着什么，在这沉沉的静夜，它们无声无息的飞舞着，微弱的光亮甚至连草丛也照不亮哪怕细小的一片，只能显示它们自己的存在。但正是它们微小无声，制造出了这黑夜中的诗意，它们的舞蹈应和着蛙鼓的节律，把大自然的精魂运送进我心的天国，让我的灵魂安静下来，感觉到无论经历了怎样的风暴，大自然的怀抱里都能治愈人类的伤痛。抬眼看到远处，更远处那深黑的天幕，一颗一颗的星星，它们是天上的萤火，它们同地上草丛里飞动的萤火遥遥相望，这世界原来是如此的美丽，立于天地间的云云众生，当你把自己的魂儿融入天地一体的时候，你是美好而幸福的。

我怀着这样的美好和幸福向莲的学校走去，走向属于我的伊甸园。当我翻过前面的山脊，远远的看得见学校的灯光时，就在前面不远处的田垄上，莲已等在那儿了。我们几乎同时看见了对方，并认出了对方。我们什么也没说，迅速的扑向对方，紧紧的拥抱在一起。萤火在我们四周欢飞着，蛙声更加激越高亢的鸣叫着，满天的星星默默无声的放射着它们的光芒。这一片天地都是我们的！

这次相见，莲告诉我，说上次的感情危机，还是因为她太在乎我的年龄和外貌了，说我轻浮不尊重她只是借口。她说女孩子都很爱面子，她的同事向她问我的年龄，使她对这份爱失去了信心，便产生了危机感。说这话时，莲的目光里满是真诚，我感受到了她那颗晶莹剔透的心。莲二十一岁的生日，成了我们爱的里程碑。

莲生日的第二天，我被派到另一个乡镇学校去巡考（中专招生考试），原本想能到莲所在的学校，但终因自己资历浅，不好去找领导提要求。三天中考结束，我又迫不及待的去莲那儿。那天的考试结束，把一切的后续工作办完，天就已黑了。正好莲学校派来的一位监考老师也要返回去，我便与他同行，一路上，这位老师都滔滔不绝的给我讲着有关莲在学校的情况，这自是我感兴趣的话题，所以三个多小时的车程，那怕山高路险，我也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只是下车后，照样得步行，得沿那条蜿蜒在层层稻田中的山路爬上去。当我和这位老师沿溪沟边的灌木丛向山顶的稻田爬去时，我突然想起莲会不会离开学校回家去了，因为今天中考结束后，大多数老师都回去了，我在来之前，也没能打通电话，莲压根不知道我会来。后来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莲学校在完成中考任务后，学校举行一学期结束的告别晚会，我到达莲学校时，莲参加晚会还没有回来。听说我来了，她匆匆回到寝室，我见她脸通红，显得异样的兴奋。她说是晚上学校聚餐，她教的学生考得不错，所以大家给她敬酒祝贺，她稍喝多了。

这天晚上，莲说事先不知道我要来，因此没有向同事借寝室安排我留宿的地方，现在太晚了，大家都休息了，实在不好向别人开口。于是，我们索性就住到一起。这天晚上，大约是酒让她失去了理智，也让我放纵了自己。从此，在我们爱的世界，有了欲火焚烧，情与欲泛滥成滔滔江河，汇成波澜壮阔的爱情故事。

莲的学校快放暑假了，放假了，莲就可以到县城来，我们就可以日日夜夜在一起，对此我们都充满期待。但这期待中，我却有难言的苦衷，这苦衷一直延续到莲去见我的父母及以后的漫长岁月——那依旧是我贫穷的家庭，在我的恋爱经历中所产生的影响，我不愿回首细想那已成为昨天的往事，只愿和莲不再折断爱的翅膀。我和莲恋爱时，父母已六十多岁，年迈体弱，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尚未成家，二姐虽已成家，但当她有了两个孩子后，二姐夫外出谋生，在一次矿难中丧生，二姐拖着两个孩子又回到了娘家。我十年前参加工作后，弟妹读书的费用大部分都是我负担，还有家中的一些日常开支。所以，我到了自己要成家立业的今日，却没有一分钱的积蓄。到县城工作头两年，单位没有住房，我自己又没有钱在外面租房，就只好住在单位的招待所，招待所的房间，里面都安放有三四个铺位，我就常和不同的客人一起住。莲要下来，办公室的同事建议我在外面去租一间房。自己女朋友来，连住房都没有，在他们看来怎么行呢。同事们背后议论：再穷，讨媳妇的钱还是应该留着。这些同事无法理解我家庭的贫困，无法理解我父母生活的艰辛。我咬咬牙，准备找亲戚借钱在外面租房，哪怕只租一个月也行，让莲进城来有个地方安身，我们能共度一个幸福的暑假。

我大学有位同学的父亲，是我们县政府招待所的负责人。这位同学的父亲曾和我有一面之交，那是有一年放假，我帮这同学带东西到他家，同学的父母留我在家用餐，同学的父亲喜欢喝酒，那天我陪他父亲喝得挺开心，气氛很融洽，他父亲不断的说，今后有什么事尽管去找他。于是，我硬着头皮去找这位同学的父亲，希望他能把招待所的客房便宜点租给我一间，且我只需要租一个月，或者半个月也行。可见当时，囊中羞涩的我，实在也顾不了什么面子、什么尊严。同学父亲话倒是说得非常好，他说因为暑假正是旺季，没有房间，他说如果是淡季，有余房，我随便住，一个月时间，完全可以不收我的租金。我还能说什么呢！

东方不亮西方亮，我听说车站码头附近，一般有房子出租，价格也不太贵，我便在下班后，到那些地方去寻找房子，看了好几处，租一个月人家都不愿意，至少要租一个季度。再说，我当时也承受不起那个价格，尽管这已是全城最便宜的价格。我打电话告诉莲，说准备租房，莲很是高兴，说我长期住在客房，晚上不能很好的休息，加上吃食堂，伙食也差，早就应该自己出来租房住，莲建议我在单位没分房之前，就在外面租房，不要再回招待所了。可莲不知道我的境况，我也不便告诉她。自得知我要租房，莲每次来电，都要寻问是否租好了房。真是愁煞我也！

眼看暑假将近，事情越来越火急。我又去找几位在县城上班的中学时的同学，看他们有没有多的房子借我一用。终于找到一位女同学，是我从小学一直到师范都同班的同学，算来我们同学十二年，是真正的老同学，她有一间空房愿意借给我，但那房子在城郊，且比较破旧，如果要住进去，还需要维修，所以也就作罢了。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便去找单位领导，说我在招待所客房住了将近两年，现在急需要房子成家，希望能够帮我想想办法。办公室主任同意把单位伙食团的保管室腾出来，借我暂住，但也需要一个星期的时间，才能把里面的物品搬出来，也需要彻底做一次清洁，最好能重新把墙面粉刷一下。看来这水也解不了我的近渴。我感到万分的无奈和绝望，晚上坐在办公室，独自呆望着窗外满城的灯火，眼前浮现出自己贫穷的家庭，想着我的父母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却连温饱都不能解决，想着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即便最疼爱我的父母也无法给予半点的帮助......我眼里翻动着泪花，除了怨命运还能怨谁呢？！

放假了，莲也如约而至，房子却终没有着落。我只好让她暂住到宾馆去。为了节约钱，宾馆只能是很普通的，而且是那种三四人合住一间的，独自住一间要多付几倍的钱。现在想来，我理应多花点钱，让莲住一个单间，不和别的客人合住，这样我们相处也方便些。但那时穷怕了的我，却不舍得掏这钱，不仅如此，就是这住宾馆的费用，还是莲自己支付的。现在想来，不止是汗颜、羞愧，更该自责——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是穷得没点志气、没点尊严，枉为男儿。好在莲那时被爱神着了魔，对此并无过多抱怨。但她那单纯透亮的少女的心，在这红尘中也不可能超度，接下来的几天，让我们彼此都经受着一种折磨。白天，我要上班，不能陪她，而她由于没有住的地方，自己在街上闲逛，用她的话说，是真正的流落街头。加上那正是暑天，气温高达四十度左右，即便是商场，也只有吊在空中旋转着的电扇，那时很少有空调。可想见莲一人无所事事，每天都顶着烈日在大街上游荡，是多么难堪，回宾馆，房间有其他陌生人同住，也只能呆坐，无聊之极。那几天，每当我下班与莲相见时，她几乎都要在我肩头痛哭一场。这种境况，莲有所抱怨也属正常。想到自己的无能，再加莲的些许抱怨，我有泪流不出，心中也有一丝怨莲的不理解，现在想来，还是我自己的不是，自己穷得叮当响，哪有怨人的资格，莲本该下来享受最甜美的爱情生活，尽情体味那花前月下的浪漫，而现实却是如此的残酷。

我和莲就这样苦撑了一个星期，单位终于批准了我的假，让我带着莲回家见我的父母。莲第一次踏上那陌生的土地，马上就要见到陌生的未来的公婆，不免有几分兴奋。这天下午，她独自跑到商场去给我父母采购礼物，几天的怨气一下全消了。我就要带着女朋友去拜见父母，心情却很复杂，近三十年的单身生活是不是真正就要结束了？父母多年的期盼是不是就要变成现实了？我这次回家，是不是在向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及所有的亲人宣示着什么？夸张点说，是不是宣示着一个旧时代的结束，一个崭新时代的到来？这一夜，我失眠了！

现在回忆起来，莲初去我家呆的一星期时间，是我们从相识相恋到结婚这一过程中，最为甜蜜幸福的时光，虽然家境不好，住的房子是解放时分的地主的土木结构的老房子，吃的是自产的玉米土豆，但有了莲在县城流落街头的经历，这简直就是神仙日子了，一不要操心晚上住哪个宾馆，二不操心吃什么，母亲总要做家中能做出的最好的饭菜，三也没有需要完成的任何工作给的压力。有了这些，身心也就放松了，可以尽情的与心仪的人在一起，游历于我家乡大自然的美丽风光中，白天牵手而行，或漫步田垅，或爬山赏景，夜里，沉缅于山乡静夜的安闲，听夏虫的鸣叫，数天空的星星......家乡的风景带着原始的、野性的美，把我和莲的爱情酿制成甜蜜的汁液，流注到我们的青春岁月。我明白，这是自然之美，与人性之美结合在一起，成就了这份幸福，人生快乐的极致也莫过如此。但人毕竟是社会的人，现世的社会，在我甜蜜的爱情生活中，总也潜伏着一抹苦涩。记得就在我带着莲回来的当日夜里，父亲把我叫到一旁，脸上十分焦虑的神情问我：是不是已经定下来了？我明白，父亲问的是我和莲的关系是不是确定下来了。当我肯定的回答说是的。父亲接下来有些迟疑的问道：那这次回来自己带了多少钱？

我终于明白父亲把我叫到一旁问话的目的，按照农村的习俗，儿媳妇第一次进家门见父母，作父母的要给一笔数量可观的钱，称为彩礼，表示对媳妇的接纳认可。而我的父母显然拿不出这笔钱，父亲为此焦虑不安。对此，我早有思想准备，来之前我就和莲商量，不要任何的彩礼，我说我们都大了，要替父母分担，不能再要父母付出。我们俩约定，无论是她到我家，还是我去她家，父母以及兄弟姐妹给什么礼物都不要，即便以后结婚，我们也不举行什么仪式，更不请客受礼。莲也表示同意。那时莲还小，二十刚出头，我比她大整整十岁，她觉得我比她大，比她成熟，考虑问题自然也应该比她周全，所以，什么都听我的。其实，我这样考虑，只因自己父母太穷，靠父母帮你成家立业，完全靠不了。我自参加工作以来，一直在竭尽全力和父母一起支撑这个家，从没想过依靠父母什么。所以我十分坚定的告诉父亲，我的婚姻大事不用家里操心，不需要花父母的钱。

尽管我这样回答父亲，但作父母的仍感不安，因为农村习俗都这样，这彩礼钱不给，在亲戚朋友中就没面子，给多给少，也决定着面子的大小。但家中又实在拿不出来，临时去找人借都借不到。可能父亲实在没法，便让母亲来问我，看我自己带了钱回来没有，说能否把钱先借出来作为给莲的彩礼，以后再还我。我的确没有钱，即便有，我也不会这样，因为我觉得这是欺骗莲，我有什么情况，应该如实告诉她才对。再说，我也的确下了决心，一定不要父母再为我付出，再大的困难我自己克服，再大的问题我自己解决。所以我对母亲说，莲绝不要什么彩礼，您就不要操这心了。我大姐二姐给莲红包，也被莲坚决的拒绝了。

事实是我根本就没有能力抗拒这世俗的规矩，对莲说不要父母的彩礼，不要姐姐以及亲戚朋友的红包，一定要打破陈规陋俗，这一半是真，一半却是家里穷的借口。我明白父母拿不出彩礼钱，我自己当时也没任何的积蓄，口里说是打破旧规矩，心里却压抑着难言的苦衷。在我家呆了一星期后，我们接着便去拜见莲的父母。在莲父母家的第二天早上，莲将她前一天写的日记给我看，她说自己心里难受，五味杂陈，让我自己看。原来，就在我来莲家的当日晚上，待我入睡以后，莲的母亲便问起莲去我家的情况，特别问到我的父母给了莲多少彩礼。莲只说是给了的，但她没有要，自然也不知道究竟准备给多少。莲虽然这样回答她的母亲，心里却十分的复杂。莲告诉我说，她母亲很有些生气，骂莲太不自重了，说第一次到婆家去，分钱彩礼都没有，甚至连一根手帕都没给，说这简直是对莲的侮辱，说是我的父母完全看不起她，对她父母的严重轻视。莲说到这里，眼里滚动着泪花。回到单位，我的那些同事，特别是那几个女同事，反复寻问我，想知道我的父母给了莲多少彩礼钱。大家几乎没有人会相信没有给彩礼。事实是，在这以后的漫漫岁月中，这成了我和莲幸福生活中的一丝阴影，也是我心中始终没有卸下的沉重。

不久，单位给我分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旧房，莲叫我把房重新装修一遍，然后去定制一套家具。为了省钱，我自己买来涂料和粉刷墙面的工具，下班后自己粉刷墙面。单位同事跑来看我在如何装修，建议我找装修公司，说自己辛苦不说，也弄不好。那时的我，对这些完全无知，既无钱，也不知何处去找装修公司。自己自来这世界，到今天所见识的，这房子已经非常不错了，比我父母居住的那土木结构的老房子好了不知多少倍，我在乡下教书时的寝室也远不能和这厨房卫生间齐全的套房相比。我实在知足了，觉得简单这样粉刷一下就算奢侈的了。莲在农村长大，在乡下工作，这房子于她也是既豪华又高档的了。所以也支持我就这样自己动手简单粉刷一下就入住。周末，莲到我这里来帮忙，两人一起粉刷，在别人眼里，我们就像是两个未长大的孩子，在专心的做游戏，因为这粉刷墙壁、给门窗上漆的工作，应该是专业人士才能做的活，就我们自己买几把漆刷就往上面弄，岂不类似小孩玩游戏么！有同事旁敲侧击，问我为何不请父母下来帮忙，让他们找装修公司。单位一些大妈级的阿姨极真诚又怜惜的对我说，有了女朋友，就要考虑以后结婚的事，建议我应该一次性把房子装得像模像样点。实在说，那时的我对装修房子、对办婚事之类的事，完全懵懂无知，真不知如何是好。只靠不了父母的我，只能担起自己的责任。

粉刷完工后，我找到一家定制家具的工厂，把必须要的床、桌椅定制了，交了定金以后，我就身无分文，只有等到下一个月发工资才有钱开支。但就我一月的工资，也购不回这些家具。我和莲商量筹集资金，等到取家具时，莲把她的全部积蓄贴上，另外还找她学校的同事借了一部分才奏齐。房子粉刷一新，崭新的家具搬回来，莲兴奋的说，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但我们明白，还必须得给大家一个交待，只有领了结婚证，举行一个结婚仪式，这个家才能得到大家认可。领证不难，但这结婚仪式该怎么举行？谁来为我们主办婚礼？再说，举办结婚仪式还得花一笔钱，这钱从哪里来？我和莲商量多次，总也想不出个办法来，也不知究竟该如何来举行这个仪式。最后，我们说干脆不举行什么仪式，她对单位的同事讲，我们已经结婚，是在我单位办的婚事；我对单位的同事也这样说，我们已经结婚，是在莲单位办的婚事，同时，既然自己为不起人，也就拒绝任何致贺送来的礼物，包括莲的哥哥姐姐送的都一概拒收。我们自己把领证的那天确定为结婚纪念日。后来，有不少同事不断的找我要喜糖，我也只得一笑而过。直到今天，快三十年了，我们也没有正式举行结婚仪式。这真是一个比穷人的故事还穷人的故事，一穷，二无知，三无靠，自己胡乱的生长，在别人的眼里，这一段历史于我恐是最没有尊严、没有面子的事。

不管别人在背后如何八卦，也不管那些亲朋好友如何的失望和非议，我们就这样开启了自己小家的航程，无论前面是风是雨，是阴是晴，日子依旧一天天向前。我和莲构筑的小小窝居，在茫茫红尘中经日光月华的沐浴，经狂风暴雨的洗刷，回首三十年一刹那，窝居成了最坚固、最美丽、最精致的家，我们继续携手把这家之舟向着生命的彼岸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