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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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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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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牡丹

作者:阿山

黑牡丹其实姓慕,她喜欢穿黑色衣服,大家都叫她黑牡丹。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夏天,她穿一件黑色短衫,圆圆的脸,配上一头黑色长发,眼也是浓眉大眼,眉毛特别的浓而黑,乍一见,也觉黑牡丹这名贴切。但好长一段时间,在我记忆中,黑牡丹的眼神是忧郁的,甚至在我心底深处,她常常挂着两串黑色的眼泪,站在我面前,让我感到恐怖。至今想起,还有一种罪恶感,让我的灵魂总有那么一丝不安。

那是我刚调到县教育局不久,领导派我到大风乡去扶贫,那时,各单位各部门都要对口帮扶一个贫困乡,大风乡便是教育局定点帮扶的乡。大风是全县最偏远最贫穷的一个乡,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也就是我去扶贫时,那乡里大部分农村还没有电灯,就是乡所在地,虽然通电,但也差不多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停电的。我第一次来到大风乡,恍若来到了一个原始部落,乡所在地的场镇,一条窄窄的石板街,两边是一楼一底的木板瓦房。街上每日都能看到驼运东西的骡马,叮咚马铃声应和着马蹄敲打在石板街上的声音,传达着一种古朴悠远的韵律。偶有年轻人骑一辆摩托从石板街上呼啸而过,带来一点现代的文明气息。街背后那条公路也是才通不久,是石子和泥土筑成的,在大睛天,有摩托或车辆呼啸而过的时候,腾起一条灰带,如同天空中偶尔飞过一架喷气式飞机,一条长长的烟带拖在后面,划破蓝空。尽管如此,骑车或开车的,在这雾带中,也吸引了不少张望的目光,让他们享受着一种荣耀。

街的中段,有一排门窗特别宽大,那是乡供销社所在地,从供销社大门进去,穿过这憧楼,里面是个小院坝,坝的四周是白墙碧瓦的新建筑,那就是乡政府办公所在地。供销社楼上是一排单间的住房,是职工的宿舍,其中有几间用作乡政府的客房。我和县上其他单位来的两个同志便被安排住在这楼上,一人一间,房间不大,但地板、墙壁和天花板都是木板,楼层不高,雕花的木格窗子,光线暗淡,住在里面,觉得古朴温馨。黑牡丹是供销社新招来的售货员,就住在我的隔壁。她在房间的任何一丝响动,我听得清清楚楚,连轻微的鼾声都清晰可闻,如在同一房间。没几天,我们就熟悉了。原来她是供销社里最有文化的人,毕业于地区财贸中专校,算是见过大世面的。我们吃饭都在乡政府的食堂,每天晚饭后,她便约我们几个县城来的扶贫干部玩扑克,边玩边吹牛。到了周末,另两位扶贫干部回县城了,留下我一人在这里。黑牡丹便问我为啥不回县城去,我说他们都有家,我单身,无家可归,就扎根在这里了。

我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黑牡丹在和我们交往中,似乎把我和他们有了区别。当我一人在这里时,她也到我房间来坐一会,向我聊她读中专时,在城市里的一些见闻。这低矮的房间,暗淡的光线,在夏天太阳的炙烤下,室内散发出一股霉味,自从黑牡丹来这房间后,霉味中透着一股少女的香味,神秘而美好。有一天午饭后,黑牡丹来到我这里,她听说我会看相算命,便把手伸到我面前,要我给她看手相。我稍犹豫了一下,还是拉住了她的手,这是一只柔滑细腻的少女的手,我的心怦怦的跳,说话的声音也有几分颤栗,我左手拉住她伸过来的手,右手手掌轻轻的在她的掌心抹过,我的手热辣辣的,感觉她的手心潮热,似乎有汗水冒出。我俯下身,目光在她的手心盯了一会,终于松开了她的手,然后说,这屋里的光线不好,看不清楚你的掌纹。我说,要看,我们出去,在太阳底下去。她说这次就算了,以后再看。看来,她在我房间,不想马上就离开。

黑牡丹告诉我,她的家就在后面的大山上,从这里走回家要一个多小时。她父亲是残疾,不能干重活,母亲近几年长年在广东那边打工,有一个弟弟在县城念高中。因此,家里只有父亲一人,她平常得经常回家帮父亲做家务活。面对这个农村长大的女孩,想着自己也是农村长大的,我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我说你是中专毕业,在这山里,是有文化的人,一定要要不断努力,争取走出大山,要在你身上体现出读书改变命运。她说她准备参加自学考试,拿大专文凭,将来去参加城里的那些单位招聘考试。她说不管怎样,她都不会在这个偏僻落后的穷山沟里呆一辈子,即使什么路都走不通,她也可以出去打工,她说现在在她这个乡,象她这样的年轻人,外出打工的多得很。目前,她只是觉得自己有中专文凭,不甘心就当个打工妹。我心中生出无限的怜悯,恨自己没有能力帮助她。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妹妹。我也向她讲了我的经历。看得出她的目光里,对我充满了敬意和羡慕。她心里一定在想,将来也会像我一样从大山里走出来。

有一天晚上,我们几个扶贫干部和乡里的几位领导一起喝酒,我没有把控住,结果喝多了,回到房间已是十二点多了,我一进门,把门关上,就开始呕吐不止,后来,躺在地板上睡着了。我也不知什么时候,大约开始清醒了,听得外面似乎有人敲门,听了好一会,终于确定的确是有人敲门,并且在小声的叫唤我的名字。我迷迷糊糊的去开门,是黑牡丹来了。她进来,顺手将关上门,直接吵着说,怎么喝这么多?一边说一边把我扶到床上。我的衣服上到处都是呕吐物,地板上也是。黑牡丹从她房间拿来一根毛巾,给我擦身上的脏物,我却用手推开她,嘴里说道,我要喝水。她又赶紧去给我倒开水,还从她那里找来白糖兑在水里,然后端到我面前,当我用手接过茶杯时,她的手并不松开,她怕我端不稳。这样,我的手一半握着茶杯,一半握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我似乎清醒了许多,透过那白糖开水腾起的白色雾气,在朦胧的灯光下,黑牡丹更象一朵黑牡丹,好美好漂亮,那一刻我浑身瘫软无力,头痛,心里也极不舒服,好想好想拥她入怀。但越是清醒越没有这勇气,越没有这勇气就越清醒,我要她出去,用手比划着示意我要换一下衣服,我想她走了,独自好好睡一觉。她却问我换洗的衣服在什么地方,最后是她帮我把要换的衣服拿到床头来,然后走出去了,但却只是轻轻的把门掩上,并没有让门锁上,这似乎暗示着她还要过来。我还没开始换衣服,就听得她在她房间对我说,换完了,我还得来给你处理地板。其实,我并没换衣服,只是把弄脏了的衣服全部脱下,堆放在角落里,然后钻到被子里睡觉。我大约是很快就睡着了,完全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第二天醒来,地板已拖得干干净净,我的那一堆换下的脏衣服也不见了,肯定是黑牡丹拿去帮我洗去了。

黑牡丹告诉我,那晚上我喝多了,在屋里整得砰砰乱响,嘴里发出恐怖的怪叫,她害怕极了,她说她在我门外至少呆了一个小时,无论怎样敲门,怎样呼唤,我完全没反应。她目光里流露出的那份怜惜、那份真诚,是任何冰山也会融化的。

这次醉酒后不久,单位通知我回去,这一阶段的扶贫工作暂时告一段落。离开的那天早上,黑牡丹来送行,她站在我门前,背靠着门框,眼睛望着天花板,嘴里喃喃的问我什么时候再来。我告诉她,按照扶贫工作的安排,到年底村一级进行换届选举的时候,肯定要来。她又说,能不能给我打电话?我说当然可以,我告诉了她我单位办公室的电话;她又说,是不是还可以写信?我说肯定可以,你直接寄县教育局办公室,我就能收到,我说,说不定我会给你写信,就寄大风乡供销社就可以吧?她嗯了一下,眼里似乎要滚出泪花。

一个多月的扶贫工作就这样结束了,我似乎收获了很多,这一个多月似乎很快,又似乎很漫长很漫长。坐在回去的车上,感觉心里空空的,生命中似乎若有所失,又似乎若有所得。

回到单位,紧张的工作,让我很快就忘记了黑牡丹,偶尔记起,也如天边的一丝薄薄的云影,转瞬即逝。我和黑牡丹萍水相逢,在她青春少女的心中或许是腾起了火焰,且旺而烈,于我却是从身旁飘浮而过的云影,去了,若没有东西触发,就会一直淹没在自己也不知晓的角落。但在我离开大风乡一月后,收到了黑牡丹寄来的包裹,我颤抖着手打开,是一件手工编织的灰色毛衣,里面还附寄来一封信。我同样是颤栗着双手撤开信封,信的开头写着某某同志,然后写道:“我不知道怎样称呼你,还是叫同志吧。这是我用了半个月时间为你织的毛衣,不知合身不?我无法说清楚我对你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你走后,我像丢了魂似的,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明白,我和你相距十万八千里,你永远也不会选择我——一个乡下女孩。但我又控制不住自己。这是为什么呢?你下次来,我或许就不敢见你了,我会躲起来的,我害怕。害怕什么呢?你说,我为什么会这样。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为什么呢?”我如果有能力帮助黑牡丹改变命运,一切都会改变的。我和黑牡丹并没有十万八千里,我们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们都是农村长大的苦孩子,我们其实离得很近很近。我现在还是单身,黑牡丹也是单身,我们在最好的时候相逢了。不过,在这相逢的时候,我正在疯狂的追求一位叫坤的女孩,我也像黑牡丹对于我一样,明白坤是白天鹅,我和坤也似乎相距十万八千里,但我却用诗人般的激情追求着那无望的希望,用虚幻的诗妆点自己的梦境。面对黑牡丹的深情,我只能怀着一种深深的歉意,我想,下次去,应该给她送点礼物,以抵偿她为我织的毛衣。其实,我更应该明白,任何物质的东西都无法抵偿一份真诚的感情。后来,在我和黑牡丹之间所发生的,是我将她推向了痛苦的深渊,在她心的深处种下了仇恨的种子。

我第二次到大风乡,是这年的冬天。去的那天,天飞着鹅毛大雪,寒冷异常。出发前,我特的到百货店去给黑牡丹挑选了一条纯羊毛的红色围巾,算是对她为我织毛线衣的补偿。我想,这次,我一定要注意和黑牡丹保持一定的距离,把握好度,不要让感情的火焰燃烧起来。让我们都用理智把自己规范到一定的界线内。可是,感情和理智的搏斗很难有胜负,往往是理智的长堤被感情的洪水淹没,当感情的潮水退却的时候,就露出了理智的堤岸,那堤岸上也往往是伤痕累累,一片狼藉,多少浪漫随风而去,多少眼泪也顺流消失,剩下的只是人生的一声浩叹。

我依旧住在大风乡供销社的宿舍,还是那间房,旁边还是住着黑牡丹。我是傍晚到的,供销社门前的石板街上,已是厚厚的积雪,窗前的瓦檐上,挂着一排亮晶晶的冰凌。我将行李放好后,便拿出给黑牡丹的羊毛围巾,走到她的门前,敲门,没人应,再敲,还是没人,我犹豫了一下,再敲,依旧没人。我只好回到自己房间。看来,黑牡丹真的没在家,要不,她就是真的要躲着我。不会,我相信黑牡丹不会躲我。我独自呆在房间,房间没有取暖的火,特别的冷,我在供销社食堂去打了一瓶开水,准备烫一下脚,然后钻到被窝里去,这是在这屋里唯一可以抵御寒冷的办法。当然,我还可以到当地老百姓家里去找火烤,当地人都是烧煤炭,也有极少数烧柴禾。

就在我刚烫完脚时,听到旁边有了响动,应该是黑牡丹回来了。我故意咳嗽了一声,然后端起烫了脚的水走到门外去倒。这时,我看见黑牡丹的门半开着,里面亮着灯,还没等我叫唤,黑牡丹从里面出来了,在门前立住,目光直视着我,竟没说出话来。还是我颤抖着声音先开口:“你回来了?”

“你好久到的?”声音也是颤颤的。

没等我回答,黑牡丹接着说:“天好冷。我刚才去外面把火炉子的火升起来了。”说着,她把身子转向室内说,“你来看,我炉子里的火刚燃起来了。”她让我进屋烤火,我没有进去,而是回到自己房间,拿来给她买的围巾,站到她门前,当我说给她带的礼物,边说边将围巾递过去。黑牡丹双手接过围巾,眼里闪着泪光,喃喃的说:“让你破费了。”未等她再往下说什么,我转身向自己房间走去。她急忙嚷道:“你不进来烤火?”我说,我的脚已用热水烫过了,现在还暖和着,称这余热未散,先睡了。

“睡了?”听她那声音,是极度的失落。后来我才知道,黑牡丹平时都是下班回家,陪父亲。这天是知道我要来,特的留下来,还专门把火升起来,怕我冻着了。我呢,却是下定了决心,要和黑牡丹保持一定距离,一定要让理智战胜感情。我爱的天平在坤那里,坤的出现,燃起了我爱的激情。青春年少的我,要护卫好爱的航程。

可是,当黑牡丹拿着我送她的礼物时,少女的芳心被点燃,那熊熊的大火如何熄灭?这正是悲剧的开始。这晚上,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听得隔壁房间的黑牡丹,也一直没睡,她在想些什么呢?她的房间有炉火,燃烧得正旺,我的房间却如冰窖一般,寒冷异常。第二天,我到村里去参加选举动员大会,回来已是晚上八点多了,外面依旧下着雪,我的房间仍是如冰窖一般。黑牡丹没有回家,房间亮着灯。听见我回来,她赶紧走过来,请我到她房间去烤火。天气的确非常冷,我自己房间没有升火,似乎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但我还是咬咬牙说:“我不冷,我实在比较困,想简单洗漱一下就睡觉。”黑牡丹继续说:“你先烤一下,暖和身子了再睡嘛!”那目光不仅仅是真诚,还有某种企盼,这种企盼又变成一种恳求的眼神,面对这一道目光,是冰也会溶化。我终于来到了她的房间。

房间和我的房间一样大小,一架挂着蚊帐的黑色木床对窗置着,床前的炉火燃得正旺,整个房间充满着炉火的温暖。两把小木椅子对着炉火倚床放置着,我和黑牡丹相对而坐,虽有炉火在中间隔着,但一不小心,我们的脚尖就会相碰。望着这堆炉火,我想起白居易的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我在心中正把此诗改为“大风天地寒,红泥小火炉;芳华遇佳人,此情可有无?”是啊,此时此刻,此情可有还是不可有?

“你饿不?”黑牡丹冲我问道。我从沉思中醒来,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望着她,她的目光也似乎有某种隐忧。我说:“不饿。”她接着说:“我从家里带了几个玉米做的粑粑,可以在这火上烤热了吃”。她边说边起身去拿粑粑,完全不理会我的回答。

金黄的玉米粑,在火炉上烤出一股粮食的醇香,那是山的味道,是田野的味道,是我小时妈妈给我的味道。真好吃。

吃完一个玉米粑后,我站起来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时,黑牡丹突然对着我扑过来,一下扑在我怀里,把我紧紧的抱住,在我肩头哇的一声哭起来。我一时有些惊悚,有些惊慌,有些惊异,血液往上涌,身子颤栗起来。只听得黑牡丹边哭边说:“我好孤独!你不在,我好孤独!”我似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用手抚摸着她的臂,安慰她说“别哭。我们好好聊聊!”说着,我将她推开,她脸上挂着晶莹的泪水望着我,等待着我的话。我稍镇定了一下,说道,“今晚先休息。太突然了,我们另外找时间好好聊聊。”说着,我已走出了她的房间。

这一夜我失眠了。眼前是黑牡丹和坤交替出现。“此情可有无?此情可有无?”这话一直在脑中盘旋着。翌日早晨,我站到窗前,看到石板街上昨天行人的足迹已被积雪淹没。我心中希望着有一种积雪,也能彻底淹没昨天所发生的一切。望着空中漫漫飘落的雪花,心空空的,整个身子似乎也轻飘飘的,如一片风中旋转的落叶。我走出去,到乡政府参加村级选举工作部署会。我走的时候,黑牡丹应该还没有起来。不过,昨天晚上我告诉过她,今天我很早就要去乡政府开会。

会结束后,我和乡里的另一个干部分到一个叫黑岩的村里,这黑岩村距乡政府所在地三十多公里,步行要三个多小时。我们走到村里时,天就已近黄昏。我们只能在这村里投宿,明天去挨家挨户宣传选举政策。不知道黑牡丹是否知道我要在村里住宿,晚上回不了供销社。不过,她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呢?或许,正好我们都冷静一下,再好好聊聊。我还是想着坤,希望尽早能和坤确立关系,结束我这飘浮不定的心。

我在黑岩村住了两天,到第三天才回到供销社。回来时,天还未黑,黑牡丹一见我,便笑着说:“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是不是被拐走了!”看来,她的情绪不错。她让我先在房间休息一下,自己出去升火。原来,我走后,她便从乡政府打听到了我的去向,她也借我走的时间回家去照顾父亲。她说她怕我今天回不来,所以还没来得及升火。她说话的语气,俨然自家人样,这让我很是不安,又不知如何处理这事。最好的办法是尽早离开。可这次扶贫,得完成村级选举后才结束,算来还得在这大风乡呆半个月。

黑牡丹很快将火升好了,她直接将火炉提到我的房间,她说把火炉放在我这里,房间一整晚都是暖和的,这样睡得安稳些。她又将她房间的两把小木椅子端了过来。当她与我对坐在火炉前时,我才恍然发现她的颈上围着我送给她的那条红色围巾,黑色的上衣与黑色的头发之间,配上这一圈红色,中间包裹着圆圆的脸蛋,火光与灯光交织着,映照着她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实在美极了。黑牡丹见我在看她,她脸上掠过一丝羞怯,用手拿住那挂到胸前的围巾对我说:“你怎么舍得给我买这么贵重的礼物,全羊毛的,鄂尔多斯的名牌,好贵!”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过了半晌,我吞吞吐吐的说:“谢谢你亲手给我织的毛衣!”“你肯定不喜欢,所以天这么冷你都没穿。”黑牡丹说。

不知什么时候,黑牡丹拉住了我的手,不,是我拉住了她的手,我说要给她看手相,看她的婚姻动没有。是我让她把椅子挪过来,靠近我,她把整个身子都靠到了我身上,我们的两手双双相握,我没有给她看手相,我们几乎脸挨着脸了,后来,黑牡丹干脆坐到了我的身上,我们的嘴久久的相吻在一起......我无法原谅自己感情的冲动,无法原谅自己没有让理智控制住,这以后的几天,我的理智如脱缰的野马,疯狂的奔跑着,我让黑牡丹迅疾的坠入感情的深渊,难以自拔。我明知自己在玩火,却无法理智的将手中的火丢掉。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深夜,黑牡丹躺在我床上,就要失去她的第一次的时候,她流着眼泪望着我,两手紧紧的搂住我,边流泪边颤兢兢的说:“我怕......我怕你不敢......不敢对我负责。”说着,我看见她躺在我下面,双泪长流。我恨自己那一刻没有放弃,没有理智的离开。当她发现自己失去了、真正的失去了时,不禁“哇”的一声叫唤,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身子抽搐着。我明白,那一刻,她的心一定是万分的复杂。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在大风乡那样偏僻落后的农村,少女的贞操是比生命更为宝贵的。黑牡丹心里明白,她没有足够的力量抓住这一份爱,她知道这一份爱于她还是遥远而缥渺的......

我如同罪犯一般的自责。如果没有坤的出现,我能选择黑牡丹吗?答案依旧是否定的,正如黑牡丹所担心所害怕的:我不敢对她负责。不是不敢,是不愿意,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对这份感情负责。我的错就在于没有让理智控制住自己。我也恨自己,一个不能战胜自己的窝囊货,是什么男子汉!一个玩弄感情而不负责任的人,是应该受到上帝惩罚的。我受着良心的煎熬。

这事发生在我离开大风的头一天晚上。第二天一早我就乘公交车回到了单位。临走的时候,我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站在黑牡丹面前,声音沉沉的对她说:对不起,我愿意认你作妹妹,过去的都过去了,今后你就当我是亲哥哥,有什么事尽管找我。她听着我说话,一言不发。待我说完了,她扭头走进她的房间,把门关上了。我听到从房间发出了哭声。

这次离开大风乡一个多月后,我收到了黑牡丹寄来的一封信,信很短,告诉我说前不久,她感觉身体不对劲,总是要呕吐,希望我去看看她。我明白她这是在暗示什么。我的心啊真的就像被什么拧着,痛得想滴血,我该怎么办呢?好长一段时间,我成天焦头烂额,不知如何是好,是该赶紧去大风看看她,还是应该写封回信?去,我又该如何面对,如何处理?既不能往前走,就应该狠心的离开。可现在弄到这地步,如何是好啊!写信,又该如何写?我就这样犹豫、矛盾、痛苦着,又过了一个多月,心想是不是一切就这样过去了。即便是过去了,我内心的罪恶感又如何能过去!

一切都不会轻易过去。一天,我接到了从大风乡供销社打来的电话,我正想借这个机会向黑牡丹道歉,并好好和她聊聊,讲清楚我所思所想的一切,用一种真诚的态度去得到她的原谅,如果她的身体有什么状况,我愿意承担一切的费用。可当我接这电话时,并不是黑牡丹,而是她的一个闺蜜。她闺蜜告诉我,黑牡丹病了,说是希望我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我还是很真诚的向黑牡丹的这位闺蜜说明了我的大致想法,并希望她能理解,同时也希望她能告诉黑牡丹我的真诚态度。黑牡丹的这位闺蜜还是比较通情理,对我表示了理解和同情。但这事在我心里,却一直无法了结。

大约又过了三个月,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我下乡去检查学校的开学工作,当路过大风乡供销社时,我让驾驶员停下车,我说要去供销社办点事。我希望能见到黑牡丹,能当面向她致歉,并表明我真诚的态度。我跨进大门,走到售货台前,一眼就看到了黑牡丹,她脸色有些消瘦苍白。她一见我,转身就跑,像是躲避瘟疫一样,另一售货员立在那里惊讶的望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喊了一声黑牡丹的名字,然后紧跟着过去,我见她上楼,走进她的房间,砰的一声将门关上了。我上去敲门,她在里面大叫一声:“你滚!”我什么也没说,只在门前呆立了一会,便殃殃的离开了。

我下楼走出供销社,来到车边,准备上车,却突然抬头看到黑牡丹立在她的窗前。我想对她挥挥手,但见她并没有发现我抬头在看,也就没有挥手,当时的情景也不允许我呼唤她。驾驶员见我来了,便发动了车,我没有再抬头向上望,便钻进了车。当车缓缓驶出的时候,我听见黑牡丹突然在她的窗前大声叫出我的名字,我回头从车窗向上看,只见从黑牡丹窗口飘下来一团红色的东西,是一根红色的飘带,在风中飞舞着,随着那飘带缓缓落下,是一声声嘶力竭的吼叫:“你该下地狱!”

我一下明白了,黑牡丹喊叫着我的名字说,“你该下地狱!”然后把我送她的那一根红色围巾扔了下来。驾驶员听到有人叫我,正准备停车,我说,不是叫我,走吧。车箭一般的从大风乡的石板街上飞驰而过。在车上,我不知道那根红色的全羊毛的围巾会飘落到哪里,满耳都是“你该下地狱”的吼声.......

好长好长一段时间,我的心,的确如同关进了地狱。此后,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见黑牡丹,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

黑牡丹,你生活得还好吗!在我白发苍苍的今天,好想你答应我做你的哥哥,你做我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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