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阿山
妙实在是那种特别漂亮的农村女子,她在大山深处长大,浑身上下似乎都透着大山的清纯通透与灵性,晶莹剔透如春日早晨草尖上欲滴还住的露珠,叫你惊艳得屏住呼吸却不忍碰触。
我第一次见妙,是学校组织外出旅游三峡,我顺道去看望在宜昌打工的妹妹。那时,妹妹在一家理发店学理发,妙和妹妹是老乡,结伴外出打工,一同来宜昌,一起进工厂,后又一同出来学理发,准备以后自己开理发店。自然,妙是我妹妹在异地他乡最好的朋友。妹妹介绍说,妙和我们是同乡,她的老家在那个叫黑弯的地方,距我们家约有二十多公里山路。
黑弯在我们家乡是很有名的,因为那里山高谷深,地势险要,大山里蕴藏着丰富的煤矿,森林覆盖着的岩石呈黑色,里面似乎全藏着煤,山中也的确建有许多小煤窑。大约黑弯就此而得名。黑弯的半山中稍缓处,形成一台地,便建了许多房子,约莫有几十户人家,独立建制为黑弯村。黑弯的名气,缘于这里是川鄂交界处,两地商贸往来,黑弯是必经之道,过去闹匪患,常有商人在黑弯被抢,尸体从黑弯村前面的深谷抛下。即便现在,黑弯也是极偏僻的地方,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村里也没有公路,骡马是村里运送货物的主要交通工具。
妙就是在这黑弯村长大的。初中毕业后,妙也同成千上万的山里姐妹一样,向往着外面精彩的世界,于是便把心一横,带上简单的行李,怀揣着东拚西奏来的盘缠,约上几个姐妹,走出大山,走出三峡,去寻找自己的梦想。妙和我妹妹第一站到了宜昌,进了三峡瓷器厂,干了不到一年,觉得实在太苦了,便出来学理发,学美容,打算学会了就自己开店。那天中午,妹妹和妙一起陪我吃饭,第一次见到妙,我有一种见到大明星的感觉,她高挑的个儿,一头长发披散到腰际,额前一排整齐的流海下,嵌着一对大大的眼睛,挺且直的鼻梁,红润的嘴唇安放在瓜子形的脸蛋上,两颊娇嫩白净的皮肤如同秋冬早上熟透的柿子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我似乎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面对着一个活生生的大美女,不勉有些心神慌乱。妹妹似乎看出了我的失态,一边微笑着一边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到妙身上,又从妙身上移到我身上,嘴里却说着一些隔三叉五的话。
妹妹纠住机会避开妙问我:“看上了?真看上了,我给你当红娘,肯定成。”我不知如何回答妹妹。我心想,才刚见面呢,什么也不了解,怎么可以看上?妹妹那么肯定,难道这个叫妙的女孩,真会看上我?我稍犹豫了一下,对妹妹说:“才认识。不要乱说。再说,你觉得哥哥和她合适不?”妹妹说:“其实,她人蛮好的,忠厚老实,心地善良,也能吃苦。只是初中毕业,没什么文化,又是个打工妹,没有固定职业。还是不太合适。”我却在想,文化那么重要么?固定职业那么重要么?
妹妹是那种心里存不住东西的人。没过多一会,她就避开我告诉妙,说要把哥哥介绍给她作男朋友,直问妙看得起不。下午,妹妹故意安排妙给我洗头,说我出门在外,头脏兮兮的,必须要洗一下。我说不好为什么,内心有种狂喜的不安,似乎幸福来得太快了。当妙的手在揉搓我的头发时,我便开始胡思乱想了。想到她的一头长长的黑发,瓜子形的脸蛋,熟透的柿子染上一层白霜的脸颊,红润的小嘴唇......这一切离我这么近,幸福离我这么近!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目光,我面部上的表情,亦或是我的什么言语,透露了我内心对妙的那份喜悦,哪怕是我深知这一点喜悦,完全是妙外表的美,那是一种叫人难以拒绝的美。在分手的时候,妙站立在妹妹身旁送我,欲言又止,目光中也向我透露出了她的全部的内心的某种秘密。这一点在半年以后,得到了证实。
妹妹学会了理发后,继续留在宜昌开起了理发店。妙却回到了家乡,在家乡的集镇上开起了自己的理发店。我听妹妹说,她本来和妙约好就在宜昌开店,妙却执意要回家乡来,家乡的集镇人口少,几乎没什么流动人口,开店经营生意肯定没宜昌好。妹妹开玩笑说,妙是为了追我才回来的。凭我的直觉,妹妹这话可能有一半是真的。妙作为一个农村出来的打工妹,若能找到一个吃国家粮的男朋友,那是很荣耀的事,那时,农村很多漂亮女孩都嫁给了吃商品粮的,并以此为荣。像妙这样的漂亮村姑,有此想法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妙在集镇上开店后,我专程和学校的几位年轻教师一起去她店里理发,大家见了妙,都说她像明星一样漂亮。妙见我,有几分羞涩,几分不自在。我却很大方的对他们介绍说,这妙小姐是我妹妹的好朋友,我们早就是熟人了。几位老师却拿我开玩笑,说我和妙恐怕不只是熟人,他们说我城府深,是想金屋藏娇。说得妙脸通红,我也感觉很不自在。我对他们说,你们可不要乱点鸳鸯,人家妙小姐早有男朋友了,你们也别想打歪主意!说完这话,我看见妙脸上掠过一丝不安。我想,妙肯定在心里怪我不该这样说。
这以后不久,正值我母亲六十大寿,妹妹回来了,贺寿那天,妹妹把妙也叫来了。妙是第一次到我们家来。妹妹悄悄问母亲:妙咋样?若做您儿媳,您看中不中?问得母亲乐呵呵的,笑得合不拢嘴,当着我的面说:我这六十岁生日,那是双喜临门!这姑娘长得好标致,好漂亮!看得出母亲两眼都在放光。当妹妹、妙和我三个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妙忽然问我:上次当着我们学校那几个年轻老师,为什么我要乱说,说她有男朋友了?我回说:“你太漂亮了,如果不这样说,他们个个都想来采花。”“那你说,我男朋友是谁?”妙问。妹妹在一旁嘻嘻的笑着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妙脸一下又红了,用手把妹妹一推:“坏!”
自这以后,我于妙的心中,似有了某种默契。一日下午,我刚放学,妙竟来到了我学校。有两位在妙那里去理过发的老师先看到妙,故意扯着嗓子大声叫着我的名字说,你女朋友来了!引得一些学生、老师都跑出来看热闹。弄得妙十分的尴尬。我赶紧出来,没让妙到我寝室,而是直接带她到学校后面的森林里去散步,我对看热闹的其中一位关系较铁的老师说,税务部门找到妙的理发店来,要收个体经营税,妙要我去帮她说说情。这完全是我急中生智撒的谎。这位老师冲我做了一个鬼脸说:“快去!快去!”说实话,该不该和妙谈恋爱,我内心自己也没有把握。虽然我已年近三十,早该谈婚论嫁了,但心中总有某种不甘。那些年,我忙于参加各种文学社、诗社,成天写诗写小说,沉溺于文学创作,心中的梦有天大,自己就像一只天狗,我要把天来吞了,把整个宇宙来吞了!对于世俗社会的男欢女爱,既渴望,又拒绝,常常在现实与梦想、肉体与精神之间徘徊、挣扎。
我们走到了森林的深处,不知什么时候,妙挽住了我的臂膀,身子紧贴着我。我听得见妙急促的呼吸,感觉得到她嘴里呼出的热浪从我的耳边擦过。快下山的夕阳穿过密密的森林,映射在山间石板小路上,斑斑驳驳的光与影编织出梦一般的意境。这画面放入镜头,难道不是情侣在谈情说爱?天空为证,森林为证,林间的小路为证,我们正走在恋爱的大道上。我无法抵赖这存在的真实。什么时候,我身上的荷尔蒙燃烧起来了,我停下脚步,身子颤栗着张开了双臂,将妙揽在怀里。妙闭上了那双大大的眼睛,把嘴唇送到了我的嘴边......“妙——妙——你真妙!”我嘴里含糊的发出一串颤音!我伸出两手捧住那熟透的柿子染了一层白霜的脸蛋,接着,将右手五指伸开,从妙的头顶向下抚摸,那柔柔的软软的发丝从指间滑过,滑到背部停住,稍稍用力,让她的胸向我贴得更紧......
好长时间,我不能确认是在和妙恋爱,我不能说服自己接纳这份爱情和将来的婚姻。我和妙在一起,不能谈文学,不能谈诗歌,在我们共同展望的明天里,没有我需要的东西。在妙的眼里,我拥有的是一个老师,一个吃国家粮的身份,她能在这光环里获得精神和物质的满足。我的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家里也很贫穷;我本人长得瘦弱矮小,又不修边幅,或许在妙心里,她足可以用她的美貌来平衡她没有文化的打工妹的身份。这样想来,她便有足够的理由,大胆的勇敢的向我走来。世道本来也如此,我有什么好犹豫的。但人的美貌终会随岁月而消失,年轻生命的肉体的欲望也会随着新鲜感的消失而减灭。我是被妙的美貌所吸引,被她明星般的外表着魔。我当如何走出妙的魔幻之境?
当妙一次一次主动走向我,当我犹犹豫豫的一次又一次欲拒还接的享受妙的美丽时,我内心挣扎着,痛苦着,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压迫着我。妙分明也感受到了我的犹豫,我的迟疑,以更加巨大的热力,更加猛烈、更加炽热的感情向我倾泻而来。我唯一给自己留下的最后防线是,决不能沾污少女的贞洁,这也是我给自己留下的最后退路,我不能把妙伤害太深,不能让自己负罪太重。在那个还比较封闭的时代,在那样偏远的农村,人们的观念是无法接受一个在恋爱中就失去了贞操的女孩子的,类似的情况在农村带来的命案并不少见。到后来,妙或许也明白了我的全部心里,她想以献身来彻底阻断我的退路,她可能猜想到我的道德观不允许我放弃一个已经为我献身的女孩。我终于害怕起来,终于感到了一种恐惧。我恨自己不能用理智战胜自己的欲望,不能勇敢的离开妙,一次也未能成功的拒绝这明星般漂亮的妙的拥抱。如此下去,我是不是该下地狱?一个不能战胜自己的人,他永远也无法使自己真正强大起来!
一次在集镇上分别时,妙指着前面小路旁的一棵槐花树说:下次逢集,在这棵槐花树下相见!当时我极度的矛盾,想拒绝,又无法战胜自己内心从妙那里所获得的快乐的依赖和一种莫可名状的强烈的欲望。我自己也记不清是点头答应了,还是摇头拒绝了。只记得妙和我依依不舍的分开时,她目送我离去时,那一丝期盼的目光,让人感动得想流泪。真正让我流出眼泪是在下一次逢集的日子。那天,我完全忘记了是逢集,自然也就忘记了妙的约定。直到邻居赶集回来,讲述赶集的一些趣闻,我才恍然想起妙的约定,但我记得并没有明确答应她,也似乎没有明确拒绝?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赶紧向集镇上跑去。刚出门不久,天空下起了小雨,为了赶时间,我也懒得返回去拿雨伞,光头顶着丝丝细雨,飞快的奔向集镇,向那棵槐花树走过去,我希望妙不在那里,希望她根本就没来。
这时,天已近傍晚,集镇上赶集的人大多回家了,也没谁注意我这个冒雨奔跑的年轻人。从街角转出来,就接近那条小路了,我的目光直击向那棵槐花树,我看见了妙站在那里,她的两手握着一只黄色皮包举在头顶上,用以遮挡从槐花树上漏下的雨点,目光向着前方张望着。我的心狂跳不止,没等我让心平静下来,让颤栗着的身子稍有所稳定,妙的目光已经捕捉到了我。她手从头顶拿下,向我疾走过来,我也不可控制的奔过去,她一下扑到我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右手在我的背上捶着,边哭边说:“我等了你一天!等了你一天!”我也控制不住,眼泪哗哗的流下来了,雨水泪水混在一起,在紧贴着的两张脸之间流淌着。不知过了多久,妙用手来替我揩眼泪,我也用手替她揩眼泪。再后来,两张潮湿的嘴紧紧的贴在一起了,四周挂起了夜幕,雨渐渐停了......
冥冥之中,人的命运似乎有一个上帝在安排一切。就在这次与妙雨中相会之后不久,我就被调到县城工作,空间的距离让我和妙没那么容易相见了,这于我似乎有了某种解脱。我没有把这消息告诉妙,但妙很快就在别处知道了这消息,并从我妹妹那里了解到我新的工作单位。我不知道妙在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作何想。大约有三个月时间,我们彼此没有任何联系。我似乎也渐渐解脱出来,觉得自己应该寻求一种新的东西。岁月悠长,山河依旧,日子一天天平静的流逝。忽一日,接到妙的一封信,歪歪扭扭的字迹,像刚入学的小学生用铅笔写出的。信的内容大概是说,不想在家乡开店了,问我能否帮她在县城找点事做,或者说在县城来租房子开理发店,商量我是否可行。她说,只有在县城来了,我们才能常见面。我没有回妙的信,只叫妹妹告诉她,我的意见是建议她去宜昌,和妹妹一起开店。
后来,妙大约终于觉得这份爱是无望的,也就没再联系我了。我听说妙在临近的湖北省所辖的一个乡村小镇开了理发店,而且有了新的男朋友。一次,我借下乡出差的机会,跑到那个小镇去,打听到妙的理发店,便想过去看看。到了那店门前,见玻璃店门及窗上,都贴着大红喜字,我故意问街边路人,为何理发店门上要贴喜字,果然证实这店主妙刚新婚不久。我没有走进店去,只远远的看见妙正在给一位顾客理发,她还是那高挑的个儿,一头齐腰际的长发,一排整齐的流海下一双大大的黑眼睛......
我突然一下心塞,好像失去了什么。眼里有热泪滚出!我转身,一步一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