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暗时刻
作者 阿山
小时吃不饱饭,母亲要将蒸好的玉米饭混了菜叶后,才允许盛来吃,没衣没鞋穿,一年四季都是光着脚板,那样的日子,该是人生最艰难的时光。但那时少不更事,不知苦为何物。所以,物质贫乏,精神却饱满,算不得人生至暗时刻。再说,那是父母撑着的日子,至暗也不属于自己。离开父母,走向社会自己谋生,收获的酸甜苦辣才算是自己的。回首五十余年的人生,刚踏入社会,在迷茫中跌跌撞撞找不到出路,是自己生命的至暗时刻。
二十岁那年,我已参加工作两年,一切还算顺风顺水,组织上却突然将我从兴河公社中心小学调到偏远的红旗村级小学,开启了我人生第一个至暗时刻。红旗是文革时改的村名,原名叫黑槽,那地方两面是大山,中间夹着一条长长的槽田,阳光只在正午时来这里光顾一个时辰,故谓之黑槽。学校在黑槽的一端,紧邻地缝,地缝故名思义,是地上裂开的一条长长的缝隙,地理书上称裂谷,那时不叫地缝,叫天井峡,后来旅游开发,才取名地缝。地缝一边的绝壁上,有天生石观音像,过去在那建有观音庙。解放初这个村的学校就在庙里,后来,在庙旁稍平缓的地方新建了学校,即现在的红旗村小。
我从中心校调到这里,是从条件好的学校调到差的学校,无异于官阶连降了三级。这里不通公路,骡马是主要运输工具,我从中心校将自己的书籍衣物请两个学生帮忙搬运到这里,傍晚到达,累得精疲力尽,才发现学校没有食堂,得自己煮饭。当晚在村支书家吃饭,饭后回学校安床铺被。房间大约十平方米,刚好放进一架床和一张办公桌。挂蚊帐时才注意到石块垒成的墙壁没有粉刷,感觉像住在溶洞里一样。窗户也没有玻璃,是用塑料纸替代的。头顶是瓦片,有星月的晚上,关了灯躺在床上,能看见瓦缝里漏下的光点。多少夜深人静时,躺在床上,两手枕着头望着这瓦缝漏下的光点,告诫自己:人生至暗时刻就这样开始了。
在这里得自己煮饭,吃的粮食蔬菜是周末从几十里外的集镇买回来,每天放学后,到黑槽两边的山上去打柴回来升火做饭,煮饭洗漱用的水,也得在一两公里外的水池里去担。白天上课,和孩子们打交道,时间易混。到了晚上,学校其他老师都是当地的,放学都回家了,剩下我一人。独坐窗前,听风掀得塑料纸哗哗响,想起当地人讲黑槽在解放初闹兵匪,一些残兵来黑槽打劫,把人杀了丢在地缝里,由于被杀的人多,晚上黑槽里闹鬼,常在深夜听到有人在嚎哭惨叫。由于害怕,睡觉不敢熄灯,常睡着又被恶梦惊醒。醒来就看书写东西,让注意力不在黑槽的鬼那里。这样的日子渐渐习惯了,也没觉得多苦。苦的是不知道这种日子何时才是尽头?那时喜欢文学,尤其是喜欢诗,成天读啊写啊,苦的也是不知哪天才能象李白那样“仰天大笑出门去”,“一举成名天下知”。
抬头望窗前荫天蔽日的大山,难道这辈子就被这大山挡在这里,就没有走出去的一天?二十岁的我,已没有当年知青到农村广阔天地里去的觉悟与激情,在师范接受扎根山区教育事业的理想,就如黑槽的风儿从窗前吹过一样,很象一支自嘲的歌。有一个伟人在大海边画了个圈,开发深圳的热浪,拨动着时代的琴弦,喜欢诗的我,也高声诵读着“我是鹰,云中有志”。云中有志的鹰,便时时想飞出大山。可路在何方?
一个周末的下午,原在兴河中心校的华强和玉富来到我这里,他们是专程来慰问我的,比我晚一年从师范毕业分来成为我的同事,在中心校时,我们三个晚上常一起喝酒,醉了就三个抵足而眠。这次来,他们自带了菜和酒,知道我这里没有。三个单身小伙借着酒劲,高门大嗓,试要把黑槽闹个天翻地覆,若有鬼的嚎叫,也会被我们三个踏成肉饼。华强说他多次都想跑到深圳去闯一闯,根本就不满足于在这山旯旮过一辈子;玉富说他有个表兄弟在新疆,他想在新疆去。我说你们俩在中心校,条件比我好,都想出去闯,我更应该立志走出去。三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相互牵扯攀扶着走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将身子送进黑槽,将歌声抛向夜空——
年轻的朋友,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歌声伴着酒的泡沫在黑夜里飞洒,一浪一浪的声音在黑槽里回荡,山呼谷应,引得山涧几处狗吠不止。两边黑漆漆的大山随着夜风旋转,缀着几点星星的天空倾斜在山巅,不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真是激情岁月,难得一醉。
是夜,三人又一次抵足而眠,直睡到第二日午后,华强、玉富方告辞。夜幕垂临,独自回屋,见室内仍杯盘狼藉,酒味绕梁,临窗伫立,不觉落寞伤怀,竟有泪水流下。忽想起前日收到高中同学红苹从她就读的大学寄来的信,信中说她班上有西藏的同学讲,拉萨市在全国招聘教师,工资比内地要高出好多倍。拉萨是省会城市,再落后也比这红旗村小繁华得多,再加上工资高,这对目前的我,是一条光明之途。马上给红苹去信,请她帮忙详细询问西藏同学,看如何联系,我甚至想马上去红苹的学校拜访那几个西藏同学。
后来,红苹回信,建议我可以考虑去新疆,说她班上有新疆的同学讲,中央正加大投入开发新疆的石河子,那里也招聘内地教师。我想起玉富说的他有个表兄弟在新疆,便想和玉富一起去,新疆肯定比西藏地理条件好。周末我就跑到兴河中心校去找玉富商量。三人一见面,自然又是酒,那时聚到一起离了酒生活就完全没味道了。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谈论着心中的宏伟目标,酒场中高分倍的声音引起了学校教导主任的注意,这主任姓彭,他跑来提醒我们说,你们都刚从学校分配到这里来不到三年,就想调走哪有可能呢,教育局有文件规定,师范毕业生分到我们这高寒山区的,至少要工作八年才能调动。
“哎呀,八年,我的妈也,我都该结婚生子了,还走个铲铲!”华强操着他那家乡口音骂道。玉富道:“那就只有辞职了去。”彭主任说:“人家是要招正式在编的教师,你辞职了,编就没有了,谁要你?”哪咋办呢?我说那就是“我欲升天天隔霄”,华强、玉富跟着道:“我欲渡水水无桥;我欲上山山路险,我欲汲井井泉遥。”
“来,干杯!”又一次醉酒,又一次希望的破灭。
竖日,我们聚在玉富寝室商量,策划如何找彭主任拿到教育局的文件看看。彭主任人生阅历丰富,经的事多,说不定会有些好的建议。我们最后商定晚上请彭主任喝酒,好多事在酒席上就好办。请领导要大方点,我们打算一人出30元(差不多是一个月的工资),在附近唯一的那家小餐馆去,忍痛奢侈一回。这彭主任也不客气,晚上带了教育局文件来。我们三个轮着给彭主任敬酒。没想这彭主任酒量大,谁敬他都不推辞。我在这里工作了两年,华强和玉富也工作有一年了,从来没请过学校领导喝酒。彭主任自己都说,是第一次喝我们的酒。我们只得连声表示歉意。彭主任喝得开心,掏心掏肺的说:“你们年轻,好多事不懂,教育局的文件说八年,如果你们在教育局有“臂膀”(即有人脉关系),别说八年,八个月、八天都可以调。”说着,他将杯子里的酒喝了,继续道:“当然,你们肯定没有这臂膀,有的话,直接调到县城去,哪里还在这个山旯旮里哟!”我给彭主任斟上酒,急切的问道:“没‘臂膀’怎么办?”“那就只有凉拌。唯一的是现实点,先争取调到区中心校去。”那时县下面是区,区下面是公社。彭主任喝了一口,把目光盯着我说:“不能像你从中心校往村小调,你这是人生的路越走越黑。”华强和玉富几乎同时笑起来,说我真的是,一下走到黑槽去了。我趁机问彭主任,是不是因为我和校长吵了架,才把我调到黑槽去的。彭主任说,校长是个好人,不会整人的。说我的调动与去年实习期满了,但没有按时给我转正有关。
我师范毕业后,按规定实习期一年转正,实习期满没给我转,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赶紧给彭主任敬酒,要他告诉我原因。彭主任在酒的作用下,心里也不设防,一股脑儿说出来了。原来,那年全国正在开展“严打”,从上到下层层分任务,当时给兴河公社下达了“严打”对象的指标,公社领导为了完成任务,到处寻找“严打”对象。其中有位领导不知什么时候在我的寝室发现了一首我写的打油诗,其中有两句:“为令华夏乾坤改,壮志不酬死不休”,便认定这是反动言论,加上平常我说话也口无遮栏,喜欢发泄对现实的不满,用他们的话说叫“愤青”,据此说我政治表现有问题,要把我作为“严打”对象,先抓去办学习班。是校长力保,才只给了我暂时不转正,然后调到村小的处理,没有去“严打”的学习班。
得知真相,我心惊肉跳,第一次感觉人世险恶。我不害怕黑槽夜里鬼的嚎叫,却畏惧人世的魑魅魍魉。
第二天返回的时候,彭主任把我叫到他寝室,叮嘱昨晚讲的事,千万不可外传。彭主任向我透露说区内调动,不受教育局文件的限制,明年区里要新建一所初级中学,叫我到时候去活动活动,争取调到那所学校去,并告诉我这才是现实的选择,什么新疆、西藏、深圳,那都是不切实际的。其实,彭主任告诉我真相,我已是万分的感激,不用另向我示好,我都会保密的。
回到黑槽,立在高山之下的峡谷,感觉从未有过的渺小。山,挡着外面的世界,云,遮着上面的天空,黑槽连着地缝,地缝通向深黑的地下,通向十八层地狱。万念俱焚,上苍啊,我该走向何处?
按彭主任的指点,我到区公所去,打听到果真要新建一所初级中学,需要选调一批教师。这次彭主任的指点,让我认识到,去新疆、西藏、深圳都不现实,只有立足当下来思考前程。当下没有“臂膀”,就得有真才实学的硬本事。我不是喜欢文学,喜欢诗吗,应该努力发挥自身优势,去寻求改变命运的突破口。我报名参加文学创作函授班学习,同时也参加县城的朋友组织的文学社。那年,我参加了一家散文创作函授班和一家诗歌创作函授班,同时受邀参加了三家文学社团。那时,全国的文学社团就如雨后春笋般,到处都是。在黑槽上班的第二年,我也找了几个爱好文学的青年,成立了“晨笛文学社”。在黑槽,我一边教书一边看书写作,一股强劲的动力注进我的生命,呐喊着对命运的抗争。
正是在黑槽的几年里,通过参加文学创作的函授学习,我写的诗、散文、小说都第一次变成了铅字。那是一个特别重视知识重视人才的时代,有学者说那是知识大暴炸的时代。我也受了时代的恩典,只不过是时代的浪花溅出的水滴透过一丝湿气而已,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记得那是1984年,区里组织全区中小学教师暑期培训班,聘我去上写作课,获得参加培训的200多教师好评,大家争相来听我的课,而且受到县里来督查培训的领导关注,专门要我为他们上一堂写作课。许多听了我课的教师,得知我还在黑槽那个村级小学教书,都感叹嘘唏,说早该把我调到重点学校来教语文。我天真的以为命运会就此得到改变,哪曾想“臂膀”依旧比本事重要。这年国庆节,县里要举行农村文娱汇演,黑槽的村委找到学校,请我们排练几个节目去参加公社的选拔演出。我创作了一个独幕话剧,让村委组织人员演出。结果出乎意料,大获好评,从公社推到区里,区里又推到县里,在县里的决赛中,获创作二等奖。获奖的第二天县文化局的领导把我叫过去,了解我的情况,鼓励我继续创作。我天真的以为,命运会就此改变,那曾想“臂膀”还是比本事重要。我依旧回到黑槽,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人还是那人。
文学,似乎从命运的缝隙里向我透出一丝光亮,只是我燃烧得不够,这光亮太弱,还不能撕开遮挡在我头顶的黑色天幕。我拥抱着文学继续着我的春梦,我写了一个大大的“熬”字贴在房间,我要熬过青春的寂寞,熬过生命途中的漫漫长夜。而就在这时,我组织的晨笛文学社里,有一个女孩闯进了我的生活,让我寂寞的青春掀起了一丝微澜,让我窥见了爱情的光亮,很快我就坠入爱的深渊不能自拔,从暗恋开始到渐渐明朗,经历了整整五年。可是,五年后,当爱的果实就要熟透的时候,没来得及采摘就坠落了,如一瓣落花随风而逝,她轻轻的向我挥手,象诗人作别西天的云彩那样离我而去,因为这与文学结缘的五年,我们的爱也从开初带着文学的浪漫渐渐回到现实,她在父母亲友和整个的世俗社会熏染中,她的激情消退了,她在我这个穷人家的孩子——一个山区小学教师身上看不到任何她所向往的东西,她彻底的心灰意冷了。就这样我们分手了,也就在这一年,国家正在开发海南,全国十多万大学生拥向海南,海南出现人才大爆炸。被爱神痛击的我,拖着疲惫的身躯、残破的灵魂也挤入了闯海南的大军,不仅仅是排解失恋的痛苦,我必须去与命运抗争,我必须走出大山,去寻找新的生活,否则,我的青春和生命就将这样断裂。当我站立在琼州海峡的渡船上,第一次看到波涛汹涌的大海时,心里又充满了理想。然而,命运并不只靠激情就能改变。我在海南流浪半月,依旧失败而归。
失恋的痛苦,闯海南失败的落魄,双重打击,让我深深的感到:我坠入了生命的至暗时刻,黑槽承载了我青春最黑暗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