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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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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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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待召老师

作者 阿山

我在成人高校时,教我们古典文学明清部分的诸待召老师是一个老右派,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才平反,平反后就安置到这所教育学院担任古典文学老师。我除了在课堂上与诸待召老师有过交集外,还因为我和他有一个共同的朋友——中文系系主任,教隋唐文学的仲尼新老师,仲尼新老师在我读师范时,是我的语文老师,那时,我算是他的得意门生,师范毕业后,我们还一直保持着密切的书信往来。大概是我师范毕业后第五年,仲老师调到了这所教育学院。有一天晚上,仲老师把我叫到他家里吃饭,说是有一位朋友喜欢喝酒,正好让我作陪。仲老师的这位朋友便是诸待召老师。

诸老师和仲老师都喜欢下象棋,是棋友。这天在仲老师家下棋,留下吃晚饭。诸老师个头不高,像个西瓜一样的圆脸,发际很高,稀疏的头发向后理着,使得他光光的额头向外突着,特别显眼。裂嘴一笑,露出一排被烟熏得腊黄的牙,一双眼特别大,炯炯有神的嵌在那一张格外苍桑的脸上,让你感到这是一个历经磨难而不倒的硬汉子。诸老师喝酒是海量,端着酒杯,不断的找我碰杯,每次都是一仰脖子,一杯酒全下肚,并不管对方是否也同他一样喝干了,将酒杯重重的往桌上一放,杯底与桌面相碰发出当的一声响,表示自己喝干了,然后自个儿拿着酒瓶再斟,一副志得意满的表情。

诸老师的课是最受同学们欢迎的,这不仅因为他讲课的风格风趣幽默,更在于他学识渊博,见解独到。一次,他讲《三国演义》,讲到诸葛亮,他说:“你们别误会,诸葛亮和我不是本家,他姓诸葛,我姓诸。再说,诸葛亮虽然聪明过人,什么事未卜先知,但在历史上,我认为他就是一个开历史倒车的车夫。因为当时的汉朝已经是没落了的封建王朝,而诸葛亮一生的志向就是要兴复汉室,一个已经被历史淘汰的王朝,你却要去兴复,这不是开历史倒车又是什么!”同学们都为诸老师这独特的见解所折服。诸老师上课有一个特点,坐着,将两手撑着讲台的边沿,身子左右的晃动,头像个球在脖子上滚动着,我们印象最深的是,诸老师在讲元代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时,他将两手用力撑着讲台,身子先左右晃几下,说“这个词没什么讲的,都是大白话。只需要反复的朗读就行”,接着,他便放声的朗读起来,说是朗读,简直就是怒吼。同学看着他头仰着,左右大幅度的摇晃着身子,伴随着的是一声声狂叫:“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他的头使劲向后仰,身子跟着他嘴里发出的声音的节奏晃动,就像一头蹲在那里怒吼着的狮子。尤其念到最后“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每句末一字拖得很长很长,念完了,似乎还不尽兴,接着“百姓苦”三字,继续拖着长长的声调补充道:“从古至今,皆——然——”,那神态像是望着浩渺的宇宙发出的一声浩叹!

我听仲老师讲,诸老师原是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高才生,毕业后分配到西南师范大学任教,可惜只在西南师范大学工作两年,就因为写诗攻击三面红旗,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西昌一个劳改农场,那时,诸老师还不到三十岁,尚未成家。有一次,乘着酒兴,我问起诸老师在劳改农场的经历,他说和他一起劳改的有三分之二都在“三年自然灾害”中饿死了。他说他和另一个同伴之所以活下来了,是因为他们发现一个生存之道,那是别人没有发现的秘密:他们意外发现农场劳改局的机关食堂后面的丛林里,有食堂杀鸡后剥下的鸡毛,特别是鸡翅膀毛堆积在那里,他们趁深夜无人的时候,去偷偷把那些鸡毛捡回来,用锅加上水煮沸,然后喝下去,在那饥饿的年代,这简直就是打牙祭。幸运的是,他们这样捡了好几年鸡毛熬水喝,都未被发现。给诸老师平反的时候,他已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但还是单身一人。“要不是这些年,落实知识分子的政策好,这辈子连女人味都尝不到!”诸老师说。

听到这里,仲尼新老师总是答话说:“待召老师故意这样讲嘛,本来就艳福不浅。谁不知道待召老师找了个年轻漂亮的老婆!”我是后来才知道,学校小卖部那个卖东西的年轻姑娘就是诸老师的爱人,据说那姑娘原是农村户口,跟诸老师结婚就可以转为城镇户口,包括父母都可以跟着转。这就是诸老师说的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在当时,从农村户口变成城市户口,那可是阶层的改变,多少农村姑娘愿意下嫁给有城市户口的,哪怕其他条件很差的。诸老师的确是沾了政策的光,才找到了这样漂亮的姑娘为妻。我们常常到小卖部去借买东西之机,看诸老师的爱人,这姑娘比诸老师至少高出一个头,一头长发披在肩上,瓜子形的脸蛋白里透红,微闭的嘴唇显出她的朴实厚道。难怪仲老师说待召老师艳福不浅。

诸老师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他的经历、他的爱人以及他的酒量,更是他刚正不阿的性格。一次我在和他吹牛时,谈到我们班上的同学,他十分愤怒的讲起我们的班长,那位班长原在学校当校长,现在也来这里离职进修,但基础比较差,加上他虽然在这里学习,但学校的工作并没有完全丢弃,因此常常耽误学习。一次期末考试,担心诸老师教的这门古典文学成绩不及格,要挂科,于是买了两条烟送给诸老师。诸老师并没有多想,觉得是学生送的,也无所谓就收下了。待考完试后,这位同学找到诸老师谈及考试的事,希望诸老师高抬贵手。这时,诸老师才明白这位学生给他送烟,原来是有所图的。虽然有些生气,但诸老师并没有发气,只说试卷还没有改,等阅卷后,你能得六十分,我决不打五十九分。诸老师的话搁在这里,可并没有说如果只有五十九分,我一定给你打六十分。试卷评阅完后,只有五十八分,诸老师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不给这位同学加这两分,诸老师觉得这同学太世故了,对这样的人,诸老师从来都不屑。可这同学拿到成绩后,再次来找诸老师,说他原在的学校有规定,如果考试不及格,有挂科的成绩,不仅参加培训的差旅费不予报销,而且职称评定要受影响,苦苦的哀求诸老师。诸老师本来已经心软了,觉得的确不应该让这分数影响了年轻人的前程。可这位同学最后的表现让诸老师愤怒了。这同学说着说着,扑通一声跪在诸老师面前,一定要诸老师帮这个忙。诸老师一下火了:“我没有你这样软骨头的学生。你愿跪多久跪多久,这分数我没法随便给你加。给你加了对其他同学是极大的不公平!”就这样,诸老师终未满足这位同学的要求。

在学校,诸老师与院领导不和,院长在会上批评他当了几十年右派,仍不吸取教训,常带着学生瞎起哄。诸老师在会上并没有与这位院长争吵,表面看起来表示接受批评。再说,院长说的都是事实。一次,在公交车上,诸老师碰上院长家里的保姆带着院长的孙子,便主动搭讪,接过孩子抱在手上,这孩子嘴巴也很甜的叫喊着“诸爷爷,诸爷爷!”诸老师说,“诸爷爷教你读书,你能不能记住?”“我能记住。”孩子回答得很乖。接着,诸老师便教这孩子念:“诸爷爷,大坏蛋,不听话,不服管,光吃革命的大米饭!”小孩子一边跟着读,一边笑诸爷爷是大坏蛋。教了几遍,小孩就能背着念了。诸老师对小孩子说:“回家念给你爷爷听,要爷爷给你买糖糖!”

后来,诸老师从那保姆处得知,这小孩子回去后,天天在爷爷爷面前念,还要爷爷给他买糖糖。这位院长问孙子谁教的,孙子说是诸爷爷教的。院长自是不好发孙子的火,便抱怨保姆说,不该随便让别人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诸老师讲到这里,很满足的自夸道:“我这一招,就是阴毒。你想,他的孙子天天在家念:诸爷爷,大坏蛋,不听话,不服管,光吃革命的大米饭!他这院长心里好受吗?他孙子在他面前念一遍,就象刀在他心上凿一下。”,诸老师显出得意的神情,然后把目光盯着我说:“我告诉你,做学问要老实,做人就一定要狡猾。”后来,诸老师把这句话写在我的毕业纪念册上,作为分别时的赠言。

关于诸待召老师,还有一件值得记的事,那是我毕业若干年后,我是听仲尼新老师告诉我的,说那件事在教育学院产生了一时的轰动效应。诸老师的爱人原是农村户口,嫁给诸老师后,享受国家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转为非农村户口,称为“农转非”。诸老师的爱人年轻漂亮,性格也活泼开朗,不免就有人来沾花惹草,久而久之,便传出了诽闻。诸老师这性格的人如何能接受,便闹着要离婚。离婚就离婚也没啥,关键是诸老师要求取消他爱人的非农业户口,向学校打报告要求给他爱人“非转农”,学校接到他的报告,不知如何处理,因为没有“非转农”的政策,也从来没有碰到过类似的情况。于是,诸老师这“非转农”的要求,一时在学校传为笑谈。

至今,每每想起诸待召老师,我眼前总浮现出他念“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自古至今,皆——然——”的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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