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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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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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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虫在野

拍翅则轻盈袅娜,吟唱则如水流泻,尽管细微,却昭示着生命的温度。苒苒光阴里的昆虫,也许,它们等不到下一轮的熹微初露,下一晚的月华皎皎,甚至,这些小生灵的眼眸中,再也不会横过最后一抹晚霞的绚丽。朝闻夕死,风萧水寒,此乃令人敬畏的生命模式。因此,在这个层面上,这些昆虫的悲壮,并不在荆轲之下。

一息尚存,纵跃不息,歌吟不止。尽管,是在为自己唱着凄清挽歌,但散布于大地上的昆虫,依然让人感到了生命的质地,哪怕,它是那么微渺。

细腰蜂

天气渐趋回暖,细腰蜂感应季节,飞旋而出,开始它们又一年周而复始的劳碌。

先前,我们家东花墙为红洋砖砌就,粗糙坑洼的墙面,尤其便于细腰蜂衔泥营巢。细腰蜂频繁地飞进飞出,大抵于淑气晴光中,阴雨天气,它们总是敛翅匿身于檐下墙缝,偶有沿着檐口慢慢蠕动的,或是窥测气温也未可知。细腰蜂每次都衔着一枚精细的泥球,粘上墙壁,累积成小壶状,细颈承接的出口,一如草帽的翻边。细腰蜂就近所衔湿泥,乃得于西邻碗扣家敞口的茨菇缸里。不过一巷之隔,倒是方便了这些建筑者,免却了往返遥远河壖的辛劳。

细腰蜂不仅营泥巢于壁,更在树身、竹管间劳力劳心。后邻人家废弃的猪圈,多为竹尾搭建,挡檐的一段竹筒上,密布规则圆润的孔洞,仿佛一支硕大的横笛。这门精湛的手艺,当然非细腰蜂莫属。杜工部《小至》有云:吹葭六管动飞灰,所测乃时令之变。设若将此一管迎风而动,会不会流响出天籁之音。

细腰蜂与胡蜂不同,前者喜独处,而后者喜群聚。村居之时,每常留心,目力所及,鲜有细腰蜂成群结队营巢或觅食。一苇可行,即便形单影只,细腰蜂亦将落寞定格成风景。庭院寂寂,光影斑驳,远观细腰蜂扇动薄翼,来回穿梭,顿觉光阴留驻,颇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慨。

细腰蜂称谓良多:土蜂、蒲卢、蜾蠃皆是。南宋郑樵《昆虫草木略》记为“蠮螉”,云其不能生子,惟取他物呪成。《诗经》所谓“螟蛉有子,蜾蠃负之”,即此。西汉扬雄《法言》记述更为传神:“螟蛉之子,殪而逢,蜾蠃祝之曰:‘类我,类我。’久则肖之矣。”此后,诸说从之。实则,古人于博物多所限制,囿于寡陋,他们将更多的疑惑依赖于天助神启,从而导致歧路乱蔓,缠杂不休,为后之名物考辨铺排了重重阻障,清季经学大家郝懿行斥之为“察物未精”。

其实,先民所谓“化生”论,每每见诸典籍。若“腐草为萤”“鹰化为鸠”“ 雀入大水为蛤”即为典型。就蜾蠃而论,诗经中的喻指乃是国之大政显现乱象,百姓行将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成为他国子民。秋风挽歌,寄人篱下的悲情倾泻而出。

蜾蠃得名于植物,自然界动植物互换身份为名比比皆是,若竹节虫、牛筋草、蹲鸱俱可佐证。果臝又名栝楼、瓜蒌,村人多谓之吊瓜,软藤攀牵,圆实垂挂。初生之果呈青绿色,至夏秋则翻转成橘黄透红,极惹眼。前邻怀珠家荒芜的庭院和村后王家尖河畔的乔木上,都曾经闪烁过它们的终极红艳,庶几为凄清季节点缀一丝温情。

王国维《尔雅草木虫鱼鸟兽名释例》对于这种昆虫的溯源,尤为后之名物考证借鉴:“果蠃者,圆而下垂之意,即《易·杂卦传》之‘果蓏’。凡在树之果与在地之蓏,其实无不圆而垂者,故物之圆而下垂者皆以果蓏名之……蜂之细腰者,其腹亦下垂如果蓏,故谓之果蠃矣。”条分缕析,若秋水澄明,令人如有醍醐灌顶。

但蜾蠃之于螟蛉,众口称颂下的义亲之哺,养育之德,其血腥真相,早在千余年前的南北朝时期,便为名医陶弘景探破,其《名医别录》多有指谬:“今一种蜂,黑色,腰甚细,衔泥于人屋及器物边作房,如并竹管者是也。其生子如粟米大,置中,乃捕取草上青蜘蛛十余枚,满中,仍塞口,以待其子大为粮也。其一种入芦管中者,亦取草上青虫。”文中所述青虫,大致即是螟蛉。

蜾蠃的猎物实则不止于此,尺蛾、黏虫、卷叶螟甚至菜粉蝶、蚱蜢备录其食谱。如此看来,蜾蠃倒不失为禾稼之守护者。但蜾蠃猎杀蜘蛛,实所罕见。惟记得一年孟夏,院子东花墙与屋檐拐角处,结出一张蛛网,差似糠筛。一只黑褐圆蛛静候网心,以逸待劳。我每常于晨昏之际,注视着这张硕大的蛛网于微风中颤荡,感叹着万物生灵的不易。只是一日向午,一眼瞥去,网沿已被撕开几道豁口,肥硕的蜘蛛却不知所踪。夏阳明艳,蜂鸣嗡嗡,在炫目的光晕里,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螗蜩

榴实坠枝,木槿花艳,栀子溢香,新秧泛青,夏至已至。布谷飞鸣于桑榆,白鹭静憩于渠畔。流云变幻于天宇,南风翩翩拂过村庄,一切都动荡于晴光淑气里。

《礼记》云:仲夏之月,蝉始鸣。蝉乃夏至节气物候之二,《月令》记为“蜩始鸣”释蜩为蝉之黑大者,雄鸣雌瘖,俗称知了。《诗经·大雅·荡》:“如蜩如螗,如沸如羹”极谓纷扰嘈杂,喧闹不宁。西汉学者扬雄以地域之别释蝉,闻见广博,雅言深致。其《方言》有记: “蝉,楚谓之蜩,宋卫之间谓之螗蜩,陈郑之间谓之螂蜩,秦晋之间谓之蝉”谚云:十里不同俗,于斯毕现。风物之异,系于一只昆虫之身,足见蝉之渊源极深。

李时珍穷典籍诸说,别出机杼,以为蝉乃诸蜩总名,俱方首广额,两翼留足,以胁而鸣,吸风饮露,溺而不粪。李氏所谓方首广额,实则早于《诗》中有迹: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以昆虫之状,类美人之姿,譬喻之拿捏恰到好处,亦惟诗经能够如此剑走偏锋。

螗蜩其实一类异种,蜩鸣于夏,其声绝响,清亮荡涤,振聋发聩,即《庄子》所云蟪蛄不知春秋者。其于昏夜出土中,登枝升高,背壳拆,新蝉出,渐至羽化。所以夜出,一以避人,二畏日炙干壳而不能蜕。蝉之用心,可谓良苦。故里称其为江流儿,此谓与唐玄奘相关。《西游记》载唐僧乳名江流儿,乃佛前金蝉子转世,如此,二者即契合为一,了了在目。可见,里人之言不虚,所传固有其本。昔年,河东坝口人家遍植垂柳,熏风暑气流布,蝉鸣不绝于耳,声浪漫溢,覆盖他音。歇晌时分,常有著短裈,蹬拖鞋者,悄然出室,临水而立。手执蒲葵扇,加额,伸长颈脖,凝视林荫深处。

螗则不然,体纤而绿,鸣声略显尖锐促迫。《尔雅·释虫》所述尤为详尽:“背青绿色,头有花冠,喜鸣,其声清圆”螗至秋而鸣,木叶萧萧,故《楚辞》谓之寒螿。噤若寒蝉,当为其生命之终极写照。村人每呼螗为止语,或因其劫数在即,其所吟唱,实乃自奏一曲挽歌。故《风土记》曰:蟪蛄鸣朝,寒螀鸣夕,皆言其生于盛阳感阴而鸣。清人陈淏子《花镜•养昆虫法》“鸣蝉”条:寒螀,无口而以胁,鸣声甚清,亮而闻远,鸣则天寒。头方有緌,两翼六足,能含气不食,应候守常,多息于高柳、桑枝之上,死惟存一壳,又名蝉蜕。

自先秦至今,蝉声动荡于炎炎长夏,转瞬即是千载。在劫难逃的蝉,其所承载的弦外之音,往往令人动容。

《庄子·达生》载“佝偻者承蜩” 事,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老者唯蜩翼之知。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故得。难怪孔子作此喟叹:“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偻丈人之谓乎”心无旁骛,一意专达,则无所不能。欧阳永叔《买油翁》:“徐以勺油沥之,以钱覆其口而钱不湿。乃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徐以杓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于此颇有异曲同工之致。

梓里儿童捕蝉,手法多样,不外乎面筋之粘,发丝之缠。前者一根竹竿即可,后者则须备一敞口深腹兜袋。最为简捷的是,于河畔折一长苇,尖端撅圈成三角形,细麻绳缚牢。然后,满村乱窜,遍寻蛛网。纠结于屋角檐下,墙头树隙的蛛网,小者若斗碗,大如糠筛,让搜寻者无比惊喜。小半天功夫,三角圈里已然经纬紧绷,蛛丝莹亮。蝉翼之薄,终将凋零于蛛网之粘,这也是劫数。

高栖一枝,流响自远,业已足够。金声玉振,何必藉助秋风。

蜘蛛

东花墙与檐牙间,缀起了一张蛛网。蛛网大小和家里盛烙饼的竹笸差拟,形状亦仿佛。几茎纬线,无数经线,撑起了一张奇特的陷阱。细看那网,颇得八卦之神韵。故,里人有谣谜:“南阳诸葛亮,稳坐中军帐。排下八卦阵,专捉飞来将,”描述精准传神。蛛网上常常粘着一些小昆虫,蚊蚋,蝇子,飞蛾,豆娘,小青虫,偶尔也看见垂暮的蜻蜓,双翅缠满了蛛丝,在网上无助地拍打着。而那一逗蜘蛛,快捷地绕着蜻蜓吐丝,很快,就将猎物裹得严严实实。远远望去,可怜的蜻蜓仿佛浮在一团雾中。遇到块头大的蜻蜓,蜘蛛就很难驾驭了。计划得再好,谋算得再准,也难免不发生意外。那天午后,坐在檐下啖瓜,忽听一阵噗嗤,抬头看时,见一只大黄箭正在蛛网上挣扎。蜘蛛蜷在一角,似待撞网者体耗力衰,束手待毙,颇有坐享其成之意。不意,大黄箭骤然发力,双翅猛然一阵拍腾,将蛛网撕开巴掌大一块缺口,冲向远处的屋脊,翩翩于夏日明朗的天宇下。蜘蛛的沮丧可想而知。

还有甲壳虫,也很麻烦。它们总是冒冒失失地撞上网来,送到嘴边的美食,岂有不要的道理。然,真要降服这些披甲的飞将,谈何容易。蜘蛛的奋力一搏,往往无果而终。兜在蛛网里的甲壳虫,身沉,力大,壳厚,六条腿一刻不停地闹腾着,蹬,划,蹦,踢,蜘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仍然不能制服。尽管几条腿已经被严严实实地裹住,但它最后一挫身,硬壳撑开,翅膀一拍,便挣脱了蛛网,啪地跌落地面,又晃晃悠悠地盘旋而去。望着网上的破洞,蜘蛛怅然若失。

倘若遇到蜾蠃和一些馋嘴的雀子,蜘蛛是连性命都要丢掉的。尝在村子东头,见过一张蛛网,有糠筛大小,但已不见主人踪迹。网亦有被冲撞毁损痕迹,也许,过不了多久,在一场雨,一阵风里,它便会烟消云散。网织得再大,巢营得再精,算计再好,谋略再深,又有什么用呢。到头来,仍不免家破人亡,世事苍苍。

蜘蛛在五毒之列,每入画。清·任百年《端阳图》,以苦艾蒲剑并五毒入图,一墨蟢蛛,惟妙惟肖。宋人亦有“蛛网添丝屋角晴”句,颇见情致。余以为,蛛网之观,妙在月夜或露晨。月华皎皎,经纬分明,一网挂檐,禅机顿生;而露缀网纬,晶莹剔透,晴光下泻,五彩炫目,直令人浩叹造化的奇幻莫测,鬼斧神工。

黄守瓜

最先留意守瓜,源于王家尖河畔的南瓜地。那日,去为南瓜打顶摘心,忽见招摇于熏风中的叶片,多有虫洞,亦有未曾洞穿的环形或半环形咬痕,历历在目。那些孔洞与咬痕,或已日久,破坏了叶脉肌理,其边缘已然沁出铁锈色,于一片蓬勃生机中涂抹一层黯淡。还不止于此,即便艳黄的南瓜花盏,亦见漏光,洞痕布陈,令人扼腕。

罪魁祸首自然是守瓜。虫体呈长卵形,似萤而大,色橙黄,鞘翅聚细密刻点。我在花蕊里寻到它时,这只小生灵犹自触角颤荡,张翅欲飞。严格地说,我所面对的是一只黄守瓜,俗谓黄萤、瓜萤、瓜叶虫等。清学者李元所著《蠕范》记为瓜蝇,一音之转,或为瓜萤之滥觞。溯源于郭璞《尔雅注疏》,尤为明了:“今瓜中黄甲小虫,喜食瓜叶,故曰守瓜。”

黄守瓜寄主植物颇众,瓜果豆茄通吃,可见其泼皮。我曾于一条花皮水瓜之上,见到一些圆形突块,大小不等,细者若蝇头,大如成人指甲。其基部一圈咬迹,显是虫噬。始作俑者,除却黄守瓜,实在不知道谁能有这样的手笔。不宁唯是,黄守瓜的壮举,亦曾于我们家猪圈旁的丝瓜架上得以体现。彼时,丝瓜正嫩,瓜头尚顶着一枚黄灿花蕊。而连缀的数枚叶片,却被啃嚼得百孔千疮,甚而干枯脱落成絮网之状,惟留丝丝叶脉,漏筛无限光阴。春生夏长,缺少了如许宽厚茎叶的扶持,蓄势待发的丝瓜还能够一如既往,安然地支撑到生命的秋天吗。

令老圃园丁深恶痛疾的黄守瓜,所见载记皆为负面。云其习性,以成虫于避风趋阳之草丛、叶堆、根隙、泥缝间越冬。食性庞杂,为害之广,遍及豆科、茄科、葫芦科、十字花科等作物,极具毁灭性,可谓贻害无穷。以此观照,所谓守瓜,并非相守于瓜,更无耳厮鬓磨,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温婉浪漫。一切和谐,皆于黄守瓜尖牙利齿露出之际,一霎消散。甚至,其所得名,更具监守自盗之意味。

实在,对于一只草虫,并无道德审判的必要,它的所作所为,说到底不过是聊以偷生而已。昆虫的悲情,从来不曾消停:夏虫不可语冰,蟪蛄不知春秋,蜉蝣一夕,其亡也忽。而列身其类如黄守瓜者,又能强到哪里。即以其噬啮叶片之举,同样充满了无奈。无论是密被白色刚毛的南瓜叶,边缘具浅齿的瓠子叶,还是厚绒的茄子叶,其虫洞皆居中,鲜有自叶缘而出。如此费力的取食,之于黄守瓜,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喜啖葫芦科植物叶片的黄守瓜,自然知晓由外而内的啃食最为轻巧省力,但它们依然反其道而行之,选择了更加繁琐耗神的方式。盖因葫芦科植物所蕴含的葫芦素,虽不致命,但口感殊劣,苦涩难咽。为缓慢葫芦素于切口处快速聚汇,黄守瓜可谓殚精竭虑:自中间叶脉处下口,切断源流,则可安心地大快朵颐。如是者三,难怪巴掌大的一片瓜叶上,漏洞布陈。此情此景,颇令人有“黄台之瓜,何堪再摘”之慨。

困厄于泥土的植物,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它们另辟蹊径,于生长过程中,进化出足以抵御病虫的物质,以求自保。而昆虫,恰恰以此为凭借,精准飞落各自的寄主植物。喜耶?悲耶?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植物和动物相互间的对抗,悄然而激烈。于缄默中阐释着“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的睿哲。在一轮轮交锋中,无所谓输赢成败,重要的是它们的潜能得以最大化,进化更臻完美。结果固然是唯一的衡量标准,而过程同样不可或缺。与其认为动植物的这种攻守是刻意的,毋宁说是出于一种本能。它们不断升级版的进化,推演的亦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哲理,维系着自然界的平衡法则。穷则思变,它们无声无息的斗智斗勇,其实,更像深谙此道的人类社会的缩影。

植物和动物之间的关系何其微妙,它们如同自然的密码,我们即便穷尽心力,或许亦不能解析万一。譬如远天变幻无定的云絮,下一刻,谁能预测到它的形状。

尺蠖

如果望文生义,不求甚解,处暑二字带给我们的依然是燥热难当。一如七月流火,仅从字面来看,顿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实则非是。所谓处,乃有止息之意。暑气消弥,秋凉渐至,万物收敛,天地始肃。而所谓流,乃是下坠。斗柄西指,火星渐沉,风拂衣襟,已觉微寒。那日在水码头汏洗,榆荫遮蔽,格外清凉。对面的王家尖,人家门扉紧闭,光影斑驳的院墙旁,两株黄蜀葵高挺,艳黄之花逼人眼眸。远处的屋脊之上,一只鹁鸪啼鸣断续,甚而有些慵懒。旷阔的天宇,悠悠流云,铺展成这生灵硕大的背景。

正凝神着,忽有一丝晶莹,竖垂而下。纤丝尽头,一只浅碧的昆虫在晃荡。这是尺蠖,里人唤作“吊死鬼”。尺蠖非受惊而不吐丝空悬,这段陡降的丝线,无疑是寄主匆匆逃难所致。是惊觉于鸟喙之尖利,抑或畏惧于蛛网之严密,不得而知。但苒苒秋光,柔媚晴阳里的搏杀是切实的。处暑初候:鹰乃祭鸟,确乎佐证着季候平和表面下的残酷。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看来,这种时刻存在的惊悸,实非人类独专。此前,庭院中的银杏树上亦曾下垂尺蠖,迎风摇荡,徐疾自如。实在,潜意识里,我觉得曲径幽院,疏篱老圃似乎更适合尺蠖,这样的境地宁静安稳,有一种妥帖感,或者说,更能够淡化逼近的危险。其实,昆虫的睿智常常为我们始料未及,它们的一些举止,甚至颠覆了我们的陈见。即如尺蠖,有拟态大师之谓,栖息于枝干,色泽、纹理,乃至形态,皆如同像一节旁逸的小枝条,蒙蔽无以数计的天敌,从而得以延脉。

晋·郭璞诗云:“嗟兹尺蠖,体此屈伸。”,盛赞昆虫以退为进,以屈求伸的生存技巧。当然,这已经提高到哲学层面,乃古代思想史上的一抹辉光。

草蛉

孟秋即逝,白露在望,一切都显出从容之态。秋气何其神奇,不似春晴娇媚,亦非熏风凌逼,更无冬寒凛冽,它带给我们的是浩博、旷廖、邃远、宁静。舒卷自如的云絮,芳香暗蓄的稻花;苍苍蒹葭,旁逸红蓼,乃至蓬勃的狗尾草芒,韧性的牛筋花絮,都在有意或者无意地装扮点缀着故园之秋。

而更多的时候,整个季节因为那些不起眼的细节,一霎生动。晨光熹微,在王家尖园地,那一处豇豆架旁,一只昆虫栖息于垂下的叶片之上,纤雅嫩碧,麻衣如雪。此乃草蛉,农人视为益虫。九月,在这个明澈纯净的清晨,草蛉安静地停驻在一枚巴掌大的豇豆叶上。经秋的豇豆叶片,渐至老成,愈发脉络分明,一如辛勤稼穑的农人粗硕的手掌。叶面濡渥,想必和草蛉的透翅一样,为晨露所染。

这架豇豆,搭建颇费心力。先是从猪圈处搬出陈年的棒棍,剔除虫蛀朽损者,以大锹开裁深口,嵌入,复填土拍实,扎丝固牢。但几场陡雨,几阵旋风,豆架便斜倾,终于附地。收获自然寥寥,今年夏秋两季,采摘豇豆的记录,几近于无。好在昆虫并不势利,无丰茂瘦瘠之选。譬如这羽草蛉,依旧择此而栖,庶几令人惊喜。草蛉四翅透薄,脉纹纤细若蛛网,分叉于边缘,类蜻蜓之羽而劲挺不及。不同于蜻蜓的往来翕忽,草蛉身上更多地透逸出一种静气,这是一种柔弱淡然、与世无争的气象。如此,则缄默而雅致的生灵,与包罗万象、容纳万物的自然,当更其吻合贴切。

或是露气所浸,草蛉纱翅湿重,难以飞旋,故而聊栖于此,静待风晾日晒,以期振羽。在昆虫界五彩缤纷的高颜值者中,草蛉当以素雅取胜。此刻,这只昆虫静置豇豆叶上,两枚触须轻摆,薄翅微颤,似在抖落湿气,恢复素翼之轻盈。俄顷,草蛉重叠着的薄翼舒散开,一片,两片,三片,四片,终于旋升起来,于苒苒秋光中拍翅翩翩。

实在,草蛉的静态之美,是一次脱胎换骨的蜕变,是其羽化之后的最美呈现。之前的它,曾是许多昆虫的刀俎和噩梦。仙气飘飘的草蛉,乃蚜虫、叶螨的天敌,因而为种田人所喜。遇有不谙世事的孩童捕捉,大人每常呵斥,不忍伤害。其实,清新脱俗的草蛉多隐,与人鲜有遭逢,偶或一见,亦是机运眼缘。

草蛉产卵,多于叶阴,莹丝之端,状若花蕊。随风微荡的虫卵,似乎弹奏着神秘的生命与自然的交响,惜乎,人类从来不曾听得。于我,更愿意把那一排虫卵,视为一挂微型编钟。它们不是黄钟大吕,亦非金声玉振,但喻指是明确的,它们是切实的天籁,在季候的温床上,演绎着生命的轮回,经年不绝,周而复始。

草蛉渊源极其深厚,《尔雅·释虫》:“傅,负版。”可见,远古时代,草蛉名唤“傅”。唐宋八大家之柳子厚曾作《负版传》,以虫喻人,针砭时弊,敲响了一个王朝的警钟。

(2024.6.28《泰州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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