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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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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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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

村庄

李明官

绿树拱围,秀水洄绕,暮云平处,炊烟四起。印记里的村庄宛若一张黑白分明的照片,多年来一直清晰地浮泛在我的梦寐里。

《诗经》云:“维桑与梓,必恭敬止”。荫庇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村庄,带着岁月的风尘,以静谧大气的灵魂令人震颤肃然。起始于何年何月,庄户人家便开始宿命地生活在巷道纵横的村庄之中,繁衍生息在一处处上承离离秋草,粼粼砖瓦,下蹈板结厚实泥土的一室之内?他们如何营造出自己的独特的生活格局:宗教礼仪,节庆娱乐,婚丧稼穑?这种村庄沧桑嬗变的堂奥终难穷窥,如同村庄的命名一直作为一个地域文化之谜郁结于我胸臆之中,至今参悟不透。它似乎和农村里大多数孩童的乳名一样,有一种从骨子里沁出的土气。当然,这种土气不仅仅与泥土有关,它还包孕着更多的内在东西,譬如陈年稻草的味道,隔宿酵面的气息,屋檐下新鲜的酱瓜,厨房里呛人的烟火,甚至父亲背负着的一串串农谚和粗布大襟的母亲高一声低一声的啼唤……

先辈们缘于何故聚族而居?因为一道潺潺的清流,一片荫荫的林子,抑或一处窑场,一片苇滩。这当然只是一段凄美的幽思,天灾、兵燹、离乱、赋徭、苦役、盘利的终极导致流民和村庄的诞生。任何一处地方史都绕不开村庄,它的始端必从村庄落笔,我们的先祖概莫能外。有明一代,先人们受张士诚之累,从苏州阊门谪徙而至,成为支灶设炉、煮海为盐的劳役。但村庄并不因为苦累而褪去本质的亮色和智慧,这从远远近近的庄子亦可隐隐看出:徐秤、蒲场、南甸、雁周、郭家堡、罗磨垛……这些庄名在我嘴里念叨的时候,眼前总会幻化出古老的村堡、开阔的草甸、轻灵的雁翅、厚重的石磨,辽旷的蒲荡。其实,这一座座村庄更象结在一根粗硕纵横的青藤上的冬瓜,笨拙,圆笃、沉稳、厚实、隐忍、坚韧,蕴藏着生命巨大的活力与底气。

我常常以自己村庄布局之精致为美谈。

四面临水的庄内有一条清亮的小河直贯东西,至河中心处,又有一弯清流圈拱过来,将庄子南部一分为二。大小不一的两块庄地被称作大河南、小河南。庄子里水多,树木便格外葱郁葳蕤,春嫩秋熟,风情万种。尤其是长夏季节,绿树婆娑,枝柯相触,舟行夹河,仿佛穿越在一顶硕大的凉棚之中,而一两声脆滴滴的鸟鸣,更让人身心如有淙淙清泉抚熨,柔柔南风轻拂。多少年来,一庄人就在这滃滃水汽,荫荫夏木的浸润护佑下,度过了一场又一场溽暑。

沿夹河东西走向铺就的一条长长的巷道,村人谓为“大砖街”,以此街为干线,分别向北呈“T”字型铺出九条笔直的巷道,青乌乌的砖是庄东罗汉地庙里的老和尚捐资所购,清一色的老火砖,烧炼得约略走形了,指弹之下,作金石声。

行走在充溢着温馨的烟火味和新鲜的庄稼气息的村巷里,头顶一线清纯明净的天空,习习凯风穿巷而过,拂动着人家院墙上攀缠着的扁豆藤和架豇藤,那种窸窸窣窣的撞碰磨擦,让人眼前仿佛浮现出秋天豆荚累累的喜人场景。红的扁豆,青的架豇令人悦目赏心,而一只碧翅霞腹的蚱蜢又在冉冉秋光中扑着翅膀,哗啦啦的带着金属的质性,这不免让人恍惚,这一只小生灵是从哪里来的?是从线装《聊斋》的墨香中遁出,还是从遥远的《诗经》中趯趯而下?

和村庄有着不解之缘的还有麻雀。一座村庄倘若少了快言快语的麻雀,多少显得凄清沮丧。劲捷的麻雀总在大人们的呵斥和孩子们的追逐中,从一根枝头,落上另一根枝头,从一片林子,扑进另一片林子,那时几乎所有人家的檐口都有纤细松软的穰草悠悠挂下,麻雀们在温暖干燥的窠里窃窃私语,在人们的眼际头梢钻进钻出,吱吱喳喳没有一个安逸时辰,疾飞在蓝天上的麻雀,穿梭在村巷中的麻雀,扑愣在花墙头的麻雀,逗留在庭院里的麻雀,让村庄霎时活泼生动了起来。

大河南有一户人家,傍着西院墙长了一棵枣树,那树有半搂粗,立夏时节一树浅绿的叶片荫笼着偌大一块院子,连墙外的巷道也整天沐浴在簌簌落下的枣花里。米黄色的枣花纤巧雅致让村巷有了一种素净之美。枣子是由青而橙,渐至透红的,细小密集,一簇簇的,灿烂可人,仿佛夜空中的繁星,逼得那些细碎的叶子黯然失色。但这家看门的老婆婆十分啬皮,枣熟时节,成天价端一张板凳把坐大门口,眼光逡巡着每一双从门前经过的脚。偶尔的几只雀子尚且被她挥舞着长长的晾衣竿轰得失魂落魄,何况村里的孩童们。我们常常一溜几十人,赤足站在村中她家屋后的那座高高的木板桥上,翘望着那片落霞般的巨大树冠,把食指抠在嘴里,眼神露出无限的惊羡和向往。然而,更多的是落寞、无奈。那树青红相杂的枣儿虽则繁富,却因了不近人情的主人而显得神秘虚幻,遥茫冷艳。

陈旧不起眼的村庄承载着太多的往事,它的灵魂深处是一种潜在的宁静,这往往在夏场之后尤其明显。尽管此时青菜罗卜依然是农人餐桌上的家常菜,但这些本质纯粹、简洁生动的色泽,却始终透射出家园的温情,使忙碌劳累之后的日子显得更加丰润从容。作为果腹的系念所在,古朴敦实的灶台、粗陋简明的烟囱始终给人一种温暖善良的感觉,那些形状不一的烟囱,厚敦敦地竖在屋脊上,一如捧着粗瓷大碗蹲在门槛上的憨厚汉子。而一缕缕或徐或疾,或浓或淡的炊烟在晨昏袅娜地升起,像一只只巨大的水袖甩向蓝天。庄户人家搓着大手,站在天井、巷道里仰视炊烟的神情是那样的虔诚,满足。

沉厚错综的村庄,有多少物事为埃尘附着,炊烟熏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呵!补过的铁锅,锔过的饭碗,贫穷却终日氤氲着烟火气息,让五谷文化世代延续下来。在村庄,孩子们惯常捧着饭碗在巷子里大口大口地啜吸着,那些稀薄的菜粥、麸粥和山芋干粥,把这些农家小子喂得结棍壮实,小小年纪便承担着挑水劈柴,搂火拾草的家务。大人们也捧着碗串门,这大抵是碎嘴的婆婆拉呱的村妇们,男人多为了一副尊严,在自家桌前正襟危坐,倘有穿着大裤头,汗流浃背地依着门框稀溜溜地大筷叉面的男人,那定然是农忙在即。

温柔静默,娴静舒缓的村庄,在秋季显出了浩翰之美。站在旷野里一条蜿蜒远去的小路尽头,遥望村庄,最先撞击瞳仁的便是那些高大挺拔、葱笼勃郁的树木,而在绿烟荡漾的树影里,隐隐绰绰的屋脊檐角参差错落,欲掩还露。怀想着荫翳在村庄中的砖巷、水塘、石井、碌碡、桑榆,能不为之怦然心动!而深邃的夜间,静静地趴在临巷的窗沿,无声地望着闪烁在村庄上空的满天星斗,银汉迢迢,星河皎皎,那些凄恻怨旷的诗句便从一个遥不可及的神秘之地飞沾上唇边:“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但村庄里的老人们少了这许缠绵哀绝,来得更直白,他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地上逝去一个人,天上多了一颗星,这是相对应的。这种谶言般的叙说使村庄抽象起来,显得深幽莫测。驽钝、简朴的村庄这时远离喧嚣的人类而更接近自然了,星光下的庄子如一位缄默哲者,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村庄的闲适和喜庆是自忙活了一年的农人们从箱底里翻出的带着樟脑味的新衣服上传递过来的。这辰光,洁净的村庄开始大红大绿地装扮起来,农人们远离了犁铧、镰刀,远离了抽穗的稻谷、扬花的麦子,他们踏着厚厚的积雪行走在巷子里,把最后一句农谣挂在年关的树梢。

老子云:“修之于乡,其德乃长”。笃厚朴茂的乡村品格源远流长。固守数千年大智慧的村庄于柔顺优雅中孕育着更高层次的坚韧,于凝敛岑寂中阐释着极至的庄重。村庄的温柔实在是一种力量的潜伏,生机的蓄势,貌不惊人的村庄以独特的深刻令人动容。名缰利绊,浮云过眼,终极皈依仍是一抔乡土,红尘之中,谁又能走得出自己心灵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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