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乔独自走在森林里,像一只豹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森林里就很少看见那些精巧的动物了。
不论是带角的鹿,呆呆的狍子,又或者大猫似的猞猁,在如今的这片山林里,似乎都已经非常少了。
林乔已经在山里待了几天,浑身上下都有一股酸臭的味道。这股味道如果放在都市里,无疑会让人生厌,让人避而远之,但放在这天然的森林里,却能恰到好处地隐藏自身。
森林里的动物会忌惮生人,但却不会对一个在森林里徘徊已久的气味抱有太多的忌惮。何况这气味并不属于豺狼和虎豹。
但是林乔仍旧没有收获。虽然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狩猎生涯,而且享受这种与林间生灵博弈,抉择出胜者的美妙感觉。但此刻的他仍旧有些烦躁。
猎人不应该烦躁,因为失去了冷静的猎人与猎物无异。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鱼鳞般的纹路在未正式踏上地平线的太阳的照射下,透露出一点别样的光彩。
林乔收起了猎枪,循着记忆找到自己的帐篷,升起一个无烟的小炉,打开一个罐头,就这么煮了起来。
其实在狩猎的时候,他应该吃些压缩饼干一类没有特别气味的食物的。但是带他入行的师傅却总喜欢吃罐头,尤其是午餐肉罐头。
他以前也很喜欢吃罐头。
尽管罐头食品的口感和味道都相当糟糕,但在原始的森林里,这却是最容易保存,同样也最容易食用的食物。它不会腐坏,不需生火,开罐即食。
只是林乔的师傅和他都喜欢吃热的罐头:在疲劳了一夜之后,清晨带着油脂香气的罐头简直是无上的犒慰。
尽管对于一个猎人,对于一个偷猎者而言,这样的行为是危险而又不当的,但他们就是喜欢这样。
林乔曾不止一次地期待过凌晨的肉罐头。当炉上的肉罐头在因为高温而不断散发的香气与林间树木的清香,食草动物们粪便的清新,食肉动物们粪便的腥臭互相混合时,林乔能得到异样的满足。
他和森林待在一起,并且活着,是很多次的胜者。
但现在的林乔对肉罐头已经失去了想法。糟糕的口感,糟糕的味道,糟糕的收获。
林乔关掉了刚打开的小炉,拿起勺子开始吃起冰冷的罐头来。冰冷的罐头黏糊糊的,几乎凝固的油脂更是腻得他心里发慌。他还是强咽了下去。这是他仅有的能量来源,如果不吃,他将没有力气狩猎。
那些丛林间的猛兽,老虎和豹子,它们又是从哪里获得狩猎的能量的呢?
林乔停下了手中的勺子,心中想到。
血,它们从猎物身上流淌的鲜血中获得能量。
吃完最后一口,林乔将罐头收拾好,躺进了生石灰围绕的睡袋,开始沉沉睡去。晚上还要狩猎呢。
“嗒!”
一声仓促的蹄落声惊醒了熟睡的林乔。
这种声音他很熟悉,是鹿的声音。森林里的捕食者总是有一双灵巧无声的肉垫,让它们行进如幽灵。而鹿这般的受难者,却总是带着厚厚的角质,落在地上如同惊雷。
林乔不知道大自然这般设置的用意所在——拥有肉垫的捕食者本就更为强壮有力,再让他们获得悄无声息接近猎物的能力岂不是让捕猎变得更为容易?作为猎物的鹿本就缺乏反抗能力,却还要厚厚的角质让它们不得轻身而退?
林乔迅速翻出睡袋,拿上猎枪,往账外看去。出乎意料的,此刻的天空中明日高悬,时间大约是正午。然而他却没有以往狩猎过程中正午起床时的困倦和疲累——正相反,他觉得自己现在强健有力,就像是有一只豹子藏在他的身体里面。
这让他觉得有些怪异。
林乔向来很少思考,尤其是在狩猎的时刻。茂密的树木和阴暗的环境让人很容易陷入无端的寂寥和恐惧之中,但只要不思考就没有这样的问题。而且思考还很容易让人走神,错过出枪的时机。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他思考的次数很多。还好不会错过狩猎。
林乔看到了一头梅花鹿,一头很美的鹿。
蜿蜒曲折的犄角在它的头顶,宛若一顶来自森林的王冠,彼此交织对称,凌厉又温和地指向此刻太阳正当头的天空。白色的斑点在栗子似的皮肤上点缀,形成五瓣梅花的图案。
他从未见过这般雄壮的鹿角,更没见过这般瑰丽的纹路。
随着雄鹿的呼吸,它背上的梅花图案就像是在不停地变换,开合一般。此刻花生,彼刻花落。
恍惚间,林乔似乎从那开合的花瓣中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一个纯净的,无暇的自己。
他的呼吸粗壮了起来。
被他保养得油光锃亮的猎枪悄悄地抬了起来。森冷的枪口像是一只死神的眼睛,紧紧地盯上了这个美丽的自然造物。
林乔的手指搭上了扳机。
“嗒!”
又是一道坚硬有力的蹄声,雄鹿几个窜跃,消失在林间。
“砰!”
林乔布满老茧的食指果断地落下。
如同惊雷一般的声音突然响在这寂寥的林间,惊起一摊飞鸟。
雄鹿没有倒下,彻底消失在林间。声音在阴影里不断回荡,似乎在嘲笑猎人的无能。
懊恼的林乔锤了自己一下。
他本该更快反应,更快开枪的。
但是他思考了一下。
背上猎枪,林乔走到了雄鹿出现的地方,仔细端详着四周的痕迹。非常干净,干净得不像话——哪怕是他这样老练的猎人,也看不出这里曾有猎物存在的痕迹。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了这样的鹿,他也不会相信这里曾有猎物出没。
林乔循着若有若无的脚印走向雄鹿消失的地方,看见了并未走远的雄鹿。
它似乎在低头嗅着什么,是花吗?还是在仔细端详树木腐叶堆积出的艳丽蘑菇呢?
林乔再一次举起了猎枪。这一次,他停止了胡乱思考,只是冷漠地看着猎物。
无数次的开枪,无数次的狩猎,食指自然地落下,枪声自然地响起,淡淡的火药烟尘从枪管喷射而出,与林间雾气混为一体。
但雄鹿似乎福至心灵一般一跃而起,躲开了这致命的一颗子弹。
扳机扣下,扳机扣下,扳机扣下。
死亡的镰刀一次又一次地挥出,却在每次都差之毫厘。
这山林间的精灵,身姿竟是这样的矫健。
穿过树叶间隙从天空落下的阳光在泛着些许雾气的森林里形成了一道光柱,它就在这样的光柱里不断旋转,跳跃,呦呦鸣叫,似乎在享受山林带给它的欢乐,又好似在戏耍,嘲笑林乔这个射不准的猎人。
林乔的手僵住了。
因为长时间的憋气,他的手指已不如之前那般稳当。
他开始大口地喘气,但眼神仍旧死死盯着那在林间跳跃的野鹿。
倏忽,雄鹿停止跳跃,而是诧异地回头,那黑珍珠般无暇的眼神似乎在质问,鼓点呢?
林乔颤抖的手恢复原状,但他没有立刻扣动扳机。
他还有最后一颗子弹。如果这颗子弹落空,他就必须要回到帐篷去补充弹药,届时回身,这头雄鹿就将消失。
这一次,他彻底放空了思绪。像是一个初学者一样,安静地呼吸,安静地调整,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动,只是安静地看准猎物。
他有预感,这次他一定能击中这头鹿。
“砰!”
矫捷的雄鹿再次跃起,但这次它发出了痛苦的嘶鸣。
它有些不解地回头,鼓点怎么会伤到它呢?
林乔扔下了猎枪,向着那头鹿慢慢前进。而鹿在慢慢后退,远离这个为它的舞蹈喝彩,却又伤到它的两足动物。
雄鹿一瘸一拐地跳走,林乔健步如飞地步步紧逼。
鲜红的鹿血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像是林间的草木。
浑身酸臭的林乔口腔中则带着残留在牙齿中的午餐肉被细菌侵蚀发酵的腥臭味。
鹿在哀鸣,但却跳不起来。
林乔在逼近,身姿却越来越佝偻。
鹿在哀求,呦呦之鸣,悲戚不已。
林乔在奔跑,四足着地,喉中嘶叫。
鹿倒在地上,林乔一跃而起。
“砰!”
一道枪声响起。
“嗒!”
林乔坠落在地上。
他的血与鹿血混在一起。渐渐分不出颜色。
黑夜里,林乔的双目逐渐失去光芒。
后记
“倒霉,一个人,怎么和豹子一样?”
“你没看清猎物就开枪?”
“黑漆漆的,怎么看得清是人是豹?”
“他怎么处理?”
“就地埋了呗,他身上有子弹,猎刀,看样子和我们一样是偷猎的,就是没带枪,不知道枪丢哪了。”
“行,就这样吧。”
“那个……你们看到鹿了没?”
“鹿?什么鹿?小伍你眼没花吧?”
“不是,张哥,我真看到了一头鹿!”
“哈哈,你保准是看错了,鹿向来胆小,听了枪声就会吓跑的,怎么可能靠近?而且鹿的蹄声很大,这可瞒不过你刘哥!”
“是吗?”
“还不快点帮忙挖坑?你想坐牢?”
“不想……”
“那就快点!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