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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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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里的老闷

在我乏善可陈的生活中,老闷可能是为数不多值得我拿来充作谈资的家伙,我打心眼里尊敬他——这并非一种调侃,要知道当一个人可以完全掌控你生活轨迹和所有快递行踪的时候,你会不自觉对这个人产生敬意,你大概率会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甚至会感慨他看似潦倒的日子,但你永远不会试图融入他的生活,这种虚妄的尊崇大多无关于阶级,更像是一种对于自我认知的敬畏,他总会利用不经意的举动让你产生狭隘的联想——永远不要成为这种人。

作为一个门卫,或者说保安?老闷显然是称职的,他时常倚靠在那扇生锈的铁门前,时而挺拔,时而颓废,宛如那张被我丢弃在阁楼里的西洋画。在我的印象中,自入住新小区的那天起,他就以这种诡异的、共生体一般的姿态长久地镶嵌进了那扇铁门的缝隙中,无论风吹雨打,他都不会擅离职守,这种虔诚的姿态一度让我怀疑他在捍卫什么。

如果说一个人仅是恒定地保持一种姿态不动摇,这显然不会被拿到酒桌上消遣,事实上老闷的“神奇”之处并不在于他的工作,而是他的态度。我想这应该从头开始说起,毕竟这是他的故事——一个足以使我警醒的故事。

往前倒退个十来年,老闷曾在码头看货,后来一次厂房坍塌的事故,导致整个单位都受到了震动,恰好老闷那天正在值班,就这么稀里糊涂下岗了。

后来的老闷跑过腿、卖过力、有段时间还在街上给人补胎洗车,足足熬了一年多,才在亲戚侄子的帮助下来到这个小区看门,为了一份事业合同,老闷可真没少操心。就说给保安队长送的烟吧,起初合同还没落实的时候,老闷就没敢断过,直到确认了消息这才踏实,奈何工作的事情稳定了,队长的烟瘾也稳定了,听说老闷足足花了一年多才给队长成功“戒烟”,确切的说应该是戒贵的烟——说起来这事有乐子,当初老闷发挥智力,愣是从蓝盒的芙蓉王换成黄盒的,又往下渐变成了精装的白沙烟,最后又壮着胆子给换成了软白沙···难为队长足足过了小半年才看出点意思,发觉手上的烟愈发上不了台面,索性婉拒了老闷的供奉。

老闷由此松了一口气,心安理得地捍卫起他的王座。

说工作,老闷可谓一丝不苟,平时没人的时候腰杆始终挺拔,听新来的小伙子说,这是老闷在码头练出来的能耐——迎风不打晃,来客才折腰。起初我以为这差事挺简单,但听小伙子说得煞有介事,便就留心观察起来。

老闷果然没有令我失望,没人的时候他一般都是背对着街道,站在铁门里面抽烟,可一听见脚步声,脖子一歪就听得出是不是业主,不等人走过来,那腰身就像是安装了一个老旧沙发的弹簧,“噌”地一下弹出来,绷直了脚后跟去开门,同时右手上捏着的烟卷也会被他掖在身后——要是业主有快递找他取,那烟卷还会被老闷用布满老茧的手掌攥一下,也不知是被烟灰打磨久了,还是人老皮厚,老闷捏烟的时候从没紧过眉头,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丝破绽都没有。

等业主走远了,老闷又像变戏法似的把烟卷从手背和指缝间弹出来,猛吹两口,那烟就算活过来了!紧跟着顺势再那么一倚,烟熏缭绕,神态安然,整个人又回归了惬意模样,后腰上的弹簧也慢慢弯回去了。

单说这个过程,老闷一天至少要重复几十次,没人知道他手里的烟蒂是怎么弹进那两米外的垃圾桶里的,要不是我刻意观察,还真看不出他有这份拿捏。

话说回来,抽烟这个行为在小区保安队长的眼中,无异于是对岗位最大的亵渎,奈何经年累月,老闷仗着岁数深,已经有胆子消耗队长的耐心了。

这还不算什么,另说老闷另外一个绝招:瞧见什么人,甭管打哪来,只要过了眼,绝对忘不了。时常替人代签的快递更是不会出错,这边业主回进门, 那边快递一准儿给预备好了!

且说交接快递的过程,老闷无比庄严,说实话不管他递来的是什么,总能让我臆想到联合国的委任状,小区的业主习惯了老闷的郑重其事,总会说上两句闲话,老闷一贯客套敷衍,聊不上几分钟,就搭一句“谁说不是呢?”——这话仿佛有魔力,无论什么样的长篇大论,总能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戛然而止,老闷跟新来的小伙子说,这也是他在码头练出来的本事,那年月车船店脚牙,有些人话里话外总藏着机锋,老闷吃过亏,是才练就了这能耐。

小伙听老闷说到从前那些事的时候,总是似懂非懂地点头,这孩子本是保安队长亲自招来的,那段时间经常跟着老闷学“眼力”,老闷厚道,倾囊相授,加上这小子手脚还算勤快,于是乎老闷也就默许了“王座”旁有这么一个使唤的小厮——实际上谁都能看出来,这小伙和队长的关系不一般,说是使唤,老闷从头到尾都没敢摆出过长辈的架子。

那天的情况也是如此,老闷正倚在铁门处抽烟,小伙子擦着一脑门热汗跑了过来,连说队长召集保安处所有人过去开会,听说是街道传来了什么消息,老闷为难的望着指缝里的烟卷,总觉得有点可惜。

发现老闷无动于衷,那小子小心翼翼地问老闷,是不是觉得对这种无赖的会议感到不快,老闷耷拉着脑袋,不屑地瞥了一眼远处的保安队长,用牙疼似的动静嘀咕了一句:

“谁说不是呢?”

说是这么说,倒也不扭捏了,老闷狠抽了两口烟,踩灭后又把烟蒂丢进了垃圾桶里,嘴里塞了颗槟郎,临走前还不忘仔细摩挲了几下铁门,好似生怕别人抢占了自己的“王座”,左右确保了牢固的程度,这才跟着小伙子过去开会。

那天保安队长特地把老闷安排在了左手边的位置,老闷窝着脖子,死盯着队长手上的茶杯,有手不知道往哪放,有脚不知道该怎么站,整个人要多憋屈有多憋屈,那些窥探的目光不时在老闷身上扫过,就跟拿针扎他似的,说也是命——一辈子被人忽视,冷不丁放在这位置,任谁能坦然自若?

开会的时候因为好奇,我一直在窗外瞧着,看到老闷局促不安的样子,真是为他感到劳心。

正感慨,保安队长放下了手中的报告,腆着肚皮,紧了紧眉毛,拿腔拿调地说:

“构建和谐小区是这次我市争取文明城市的重要举措之一,而在实现这一举措的过程中,我们保安处又可说是重中之重,这次会议主要也是从这一点开始讨论的,并且我已经从街道方面了解到,我们小区有幸成为模范街道的带头小区,而关于咱们小区内的模范标兵呢,经过我和上级领导的协调,也已经达成了共识,所以今天,我想让这份共识得到大家的认可,毕竟构建和谐小区首先就是要从我们自身做起···”

会议上的发言似乎总有一种超越万有引力的动能,每个字都像是伸出爪子的怪兽,拼命拉扯着能收听到它的人的眼皮,别说老闷了,就连外面的我听久了都觉得有些乏困,不过这也令我看出来了,老闷已经掌握了与领导交际的精髓——那就是一定要诚惶诚恐,再不济也要装出诚惶诚恐,看得出老闷正在纠结如何让后者看起来更加自然。

可当队长将他推到众人面前的时候,老闷还是破功了——

面前那面绣金的锦旗在众人的喝彩中熠熠生辉,队长深切的望着老闷,同时将那面撰有“模范标兵”的旗帜交在他手中。

“老伙计,你自己说说吧,这次斩获标兵殊荣有什么感受。”

老闷咽了口唾沫,总觉得这是他们合起伙来跟自己开的一场玩笑,嘴巴里明明有舌头,可用紧了力气也使唤不出动静来,扬须鼓口那样子,恰比小区人工池里那几条嗷嗷待哺的金鱼,几次提醒,老闷始终哑口无言。

顺着队长高屋建瓴的目光,老闷瞥见了桌上的会谈纪要,神情中遂即有了懊悔。

“好——看得出来咱们的老同志还是很激动的,那我们就不为难他了,下面我们来谈一下我调任之后,咱们小区新的部署和安排,大家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众人聒噪,老闷尚还沉浸在茫然之中,直到会议结束,在小伙子的提醒下才回过神来,手一松,锦旗掉在了地上,旗面两侧全是汗渍,可想而知老闷举着锦旗站在那一个多小时有多难熬。

哆哆嗦嗦地把锦旗捡起来,老闷整个人还是木的,这会儿大伙已经散了,我也已经悄悄离开了,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小伙子转述给我的——如果提前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我一定不会错过那些天老闷展露的“风采”。

“大爷,我觉得您就该争取一下,那可是队长的职位,一个月怎么说也多五百块钱呢,何况后续还有补贴,总比天天看大门好受呀!”

“谁说···谁说看大门难受了?这孩子,去去去!”

老闷擦了一把汗,天还没冷,人却有些发凉,忙不迭把锦旗卷起来,又回了铁门处值岗,方才开会谈论的后备人选好像还没结论,老闷没心思想,更没胆子想。

说也去怪,正是那天开完会以后,老闷就变得心神不宁了,尤是把那面锦旗挂在门口以后,任谁看见了都对他暗翘大拇哥,恭维之余,老闷那腰板儿不自觉挺拔了许多——廉颇不老呀!

“老闷?邮局给我送来的标书呢?”

我走到铁门处,喊了两遍老闷才反应过来,手上的烟卷儿还没掐灭,旁边还站着另外一名业主,看到烟灰落在大理石上,我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其实自打我留意起老闷开始,就已经知道了他这个毛病,只是我没想到他会在业主面前抽烟,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老闷听到我的声音,赶紧欠了欠身子,猛地一拍脑袋,像是遗忘了什么重要额事情,回头要去找,正巧那小伙子在后面站着,老闷怔了一下,动作迟缓下来。

又过了十来秒,正当我准备再一次提醒他的时候,老闷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冲着那小伙子摆了摆手,咽了口唾沫说:

“去传达室看看。”

小伙子也愣了一下,朝我这里怯生生地瞄了一眼,赶忙钻进了传达室,我出奇地望着老闷,一瞬间恍然大悟:

“这还没上任呢,就开始使唤别人了?”

对于我的挪揄,老闷显然诚惶诚恐,他赶紧凑到我面前,尴尬地笑了笑,窃声说:“锻炼一下这小子嘛!再说了,还没定呢,没定呢···”

听出老闷的言不由衷的,再顺着他的目光去看,那面锦旗迎风招展,似乎预示了什么, 正巧那小子火急火燎拿着标书回来了,于是我也没再闲聊,只是那天临走前听到老闷对那小子的教诲,让我倍感唏嘘。

晚上回来的时候,隔着半条街我就注意到了老闷,不像往常,那天老闷坐立不安,手里的烟一根接着一根,本来蹉跎的目光,在触及那面锦旗之后却带出一股子执拗的味道,他贴在铁门前,背上的弹簧正被什么东西挤压,一会挺起来一会缩回去,踱步左右,沉吟不绝,这让我感到很稀奇,正想问问,却看老闷一咬牙一跺脚,朝着物业办公室的方向走去了。

这还没到下班的时间呢,怎么就擅离职守了?

想到老闷这几天古怪的行为,我忍不住起了好奇,悄悄跟在后面,来到了物业的会议室。

透过那面布满灰尘的窗户,我看到了一幕难忘的场景——

老闷独自一人坐在会议室里,面前的长桌上摆着一个空落的茶杯,我本以为老闷想要泡茶,可他仅是把茶杯端起来,左右晃了两下,作势要喝,那姿态诡异极了,我不敢惊扰,只得静静地站在窗外,观摩着这场发生在深夜里的预演。

他努力维持着短暂的体面,摆出一副端坐的姿态,手里的茶杯刚好过胸,面前还摆着一本会议摘要,左右翻了两页,逐字逐句,他低声呢喃了几句,用极其谦恭的语气摘选出一些可供参考的字眼,像是在为接下来的誓词作准备。

直到他反复确认了腔调的高低平缓,这才放下手中茶杯,他伸出枯槁的腕子,指向左边空荡荡的位子,语重心长地说:

“小张,这回小区的除虫工作还是要稳抓落实,切记不要让业主投诉。”

说完,老闷侧过身子,像是在聆听回应,频频颔首之余,怎叫一个挥斥方遒呀!

“老周,咱们小区的消防工作是你负责的吧?”,老闷顿了一下,眉头又紧了紧:“那就好,这礼拜咱们的消防演习,还是要侧重楼道内的设施部署这一块,就像我常跟你说的,三个不放过,四个要坚持,咱们可不能大意啊,消防安全大过天——”

语重心长之余,又道是指点迷津呀!

说到一半,老闷忽而转头,我以为他发现了我的存在,于是急忙藏了起来,等了一会却没有声音,于是又好奇地探出身子,正巧见到老闷站在一个椅子前,弯着腰正在嗅什么,半晌后,老闷的表情忽而变得狰狞,语调也抬高了不少:

“我平时怎么说的!开会前不能吸烟!这要是让业主看到了,我们还怎么争取和谐小区的名额?刚说完消防安全,就在这给我上眼药?自己出去,把味道弄干净再回来!一条臭鱼搅出满锅腥!”

昏沉的星光下,老闷衰迈的身影被月色拖拽出一道诡异的弧光,我仿佛看到了那身佝偻背后,蕴藏着理想的余烬。

那天我并没有等到老闷出来,回家后睡得也不踏实,我觉得老闷这个状态很不乐观,固然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可我从老闷身上看到的,显然不止是似曾相识。

转天起来,出门的时候我看到老闷又在铁门处抽烟,旁边的园艺工人正在修剪草坪,老闷背着手,不顾身后那些拥挤的业主,执意让园艺工人把线缆隐藏得再漂亮一些,旁边的小伙子正忙着给业主开门,几次想喊老闷过来,都被他不耐烦地斥止了。

出门前,我看到那面锦旗经历一晚冷风,已经变得十分斑驳了。这让我又一次担心起老闷的状态,出来的时候,街道上拥搡着不少摊贩,原来是一些从山东河北一带过来贩卖瓷器的商客,正在摆摊贩卖所谓景德镇的瓷器,这种写照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已经根深蒂固,想不到时至如今他们仍旧如此乐衷。

此时小区内的一些业主正在挑选器物,那些瓷器或是精美,或是粗糙,少有的大件都被岌岌可危的木架摆放在最前面,上面赫然的数字彰显出与其实际价值并不相称的尊贵,不少人望而却步,却都在延绵不绝的吆喝中笃定了这些瓷器的来历,我摇摇头,并没有多作停留。

现在回想,那天我几乎没有处理任何事情,脑海里一直回绕着老闷的事情,看一眼日历,今天刚好是保安队长交接的日子,我迫切地想知道老闷如何了,于是草草处理完工作,回到小区。

进门的时候只看到小伙子正在站岗,老闷却不在列,连日来擅离职守的老闷给我留下了不太友好的印象,可我还是耐心与小伙子打听他的消息。

谁知小伙子为难神色,他说老闷不在,这里只能由他顶岗。

“他去哪了?”

我皱着眉头问道,小伙子抬起头,目光中带出不忍:“老闷病了,在医院。”

这个消息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接下来的三天,我都没见到老闷,听说他在市中心医院,可我并没有前去探望的想法——我和他的关系仅限于铁门处的“会晤”,这种交情显然不值得我去过多理会他的生活。

直到一周后,我才在铁门前再次见到了老闷。

与之前不同的是,如今孤零零的王座前,再没有那个使唤小厮了,老闷看到我,急忙将手中的烟卷掖在身后,他怯怯地弓着腰,用一种谦恭的姿态替我打开了铁门。

出来的时候,有个业主正捧着瓷瓶往小区里走,老闷绷直了脚后跟,腰杆往上一弹,抬手开门,轻车熟路,业主说了声“谢谢”,随手将包裹瓷瓶用的旧报纸丢给老闷,老闷走到垃圾桶前,刚准备丢,人却呆住了。

他攥着手上的旧报纸,聒噪的野风将他濒临破产的头发吹得更加不堪,他缓缓抬头看向远处那些瓷瓶,挺拔的身姿逐渐变得萎靡。

我不放心,轻声走到老闷身后,老闷恍惚着换上一副还算轻松的表情和我说,之前的小伙子经过组织选拔,现在已经是保安队长了。

我点了点头,没有在老闷的脸上找到一丝懊恼,我问他是不是觉得很遗憾,老闷百无聊赖地倚靠在铁门前,他的腰杆逐渐萎缩、弯曲、直到那个不怎么灵光的弹簧彻底被吹过的野风压弯。

“谁说不是呢?”

老闷客套地笑了笑,再不说话了。

我本想安慰一下,可剧烈的自责感令我无地自容,于是我叹了口气,走出小区。

街道上,前任保安队长正在等候,我走到他的面前,开始为自己最初的决定感到懊恼。

“秦总,按照您的吩咐,新任的保安队长已经上岗了,我这边都交接完了,您要是还不想去物业露个面的话,咱们现在就带着标书去新地块转转。”

我没有回答他,忍不住回头望向老闷,他佝偻着腰,地上的影子在炙热的日光下,被树荫晕染成一团模糊暗淡的斑点,他弹飞手上的烟蒂,正好落在两米外的垃圾桶里。

我终于想起了自己当初为何要抛弃那张颓废的西洋画,因为它和老闷太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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