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死了,大爷二爷为分家产打官司闹到了衙门,大人没空,师爷出面,吩咐姜头陪同事主回去详查,回头再判。
最后那四个字,简直要了姜头的命。
真要是当堂宣判那还好说,尽职尽责那叫本分,悬而不决又叫斟酌,是非须臾之间,公断自在人心,这里面的讲究可大了去了。
却说姜头得了份苦差,又不敢忤逆,只得跟着两家大爷回家,盼望早日销票结案。
说起来也不怪姜头,但凡干过衙役的,都不愿沾惹家产这类的官司,一来二去,总免不了在灵堂上杵个三五天,嫌冷不说,连吃的都是素斋,再加上和尚老道那么一吆喝,案子还没断,自己都想躺下了。
都说红白喜事捞油水,那得分是什么生理——瞧那和尚老道,吆喝一嗓子,听见的全是银子响。
再看那跑买的帮办,两腿一阵风,别看忙得不可开交,一趟跑下来,少说个把月不愁吃穿。
所以说但凡跟红白喜事挂边的买卖,就没有不赚钱的,可衙门的差官就不一样了,对他们来说这叫职在,不算买卖。
除非是公案,否则一定没油水,捞不到银子不说,这双腿就算舍给苦主一家了,闹不好回头还要牵连受过,哪有便宜占?
来衙门打官司的一般都是寻常百姓,又不是什么大家大户,官老爷自不会屈尊降贵过来,真赶上大宅子闹官司,又不一样了,别说事办差的衙役,就连老爷都免不了一趟一趟来回跑。
苦主有什么吩咐,都得回头请示,说到底师爷也没什么好判的,清官难断家务事,由着他们胡来,闹够了才算。
因此当差的不能、也不敢怠慢,稍微有点不担待的地方,回头苦主状纸呈上,别的不说,先得打办差的一顿板子,谁叫人家是苦主呢?
典守者不能辞其责——这类风化案件一旦处理不好,那就是仕途上的污点,谁都烦,谁也逃不脱,奈何办差的又不是当官的,所以出了事故,只能由他们担着。
这就是衙役被人称为贱业的原因,得罪人,不讨好,空有一身本事,不敢用。
真要是得罪了什么人,回头退下来且等着被人挑理呢。
就为这,姜头连身后的地方都看好了,且说这差事有多苦。
想着日后该如何善始善终,姜头忍不住叹了口气,叶子黄了,风夹雪刮起来那叫一个钻心的凉!
陪着苦主回来,人还没进灵堂,心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进了灵堂,大爷二爷闹得不可开交,仿佛谁在灵堂上喊得越凶,旁人看在眼里就会觉得此人更孝顺,案子简单,人情难——
前阵子当家老爷撒手人寰,留了二百两银子,两家大爷谁也没赶上伺候,可都觉得自己劳苦功高。
加上大爷一家人多势众,非要多分二十两,按人头分银子,二爷刚成家,媳妇肚里还怀着呢,谁知道是男是女?又说不准是几胞兄弟姊妹,哪肯答应?
吵来吵去,这才闹到了衙门,算下来这都三天了,老爷的身子就这么一直搁在地上拿凉席裹着——家产什么时候分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谈入殓。
姜头大概了解了情况,走过来瞥一眼地上死不瞑目的老鬼,别提有多揪心了。
无奈回身,姜头杵着刀鞘,眼皮子开始打架了。
两家大爷一左一右,披麻戴孝坐在了一旁,吵了多半天,早都没力气了,此时兄弟俩各自抱着肩膀,正数着房梁上的椽子歇气。
地上的死鬼也直勾勾地望着房梁,怪老骇人的。
姜头抬头张望,房梁上的椽子七上八下,正好是个不吉利的数,长叹一声,这可有的熬了。
就这么的,三个活人外加一个死鬼,都对着房梁上的椽子唉声叹气,整整捱了一宿,兄弟俩还是没能分出高下。
兄弟俩年轻气盛,姜头可受不了这么苦熬,找了个由头出来,才一晚人就憔悴了不少,一溜烟跑回衙门,哭丧着脸求师爷开恩,早点把案子判了。
“急什么?这才几天,回去好生盯着,什么时候臭了,他们也就想通了,去吧——”
师爷吹了口茶气,眼皮子一翻,也数起了头顶的椽子,姜头气得脸上都快长毛了,又不敢扑过来,只得唉声叹气回了苦主家。
说来默契,兄弟俩白天吵架,捎带上各自泼辣堂客,那屋里鸡飞狗跳,热闹非凡,到了晚上,又都默不作声,对着椽子痴呆呆发孽,姜头认栽,全程陪着。
可叹刚好入冬,老爷的身子僵而不腐,过了头七还好好的,灵堂又不能架设火盆,姜头一把年纪,就看撑不住了,总想着找个什么由头换岗,衙门的弟兄听说这家兄弟厉害,过了头七还不松口,真叫是没一个识茬的,姜头数椽子都快数毛了,到死都忘不了那个数。
一天···
两天···
三天···
姜头实在撑不住了,生怕这官司还没结,自己先陪那老哥上路,于是择一日大爷还没来,悄悄把二爷拉到了一旁。
经由姜头一番提点,二爷眼前一亮。
“此计当真可行?”
姜头忙不迭点头,不行也得行啊,再这么下去他就不行了。
二爷还嫌不稳妥,又详细请教起姜头该怎么打官司,毕竟已经闹过一次了,贸然再去,还不得吃板子?
姜头气急败坏,真就没见过这么不开窍的棒槌!
“你看,同样是官司,就拿偷窃来说吧,咱大清律写的明明白白,一两以上至十两,仗七十,抓了偷儿,老爷来判,涉案十两,该打多少?”
二爷掰着指头算来算去:“七十?”
姜头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当了三十年差役,就没见老爷打过七十板子。”
“那是怎么一回事?”
二爷不明白了,姜头叹了口气,娓娓道来——
“真要是那么判,还要什么官老爷断案?找个三岁的娃娃也能秉持公道!你细想想,同样是犯案,偷盗之人多大年纪?有没有前科?被偷之人又是不是朝廷要犯?偷钱是为了逍遥快活?还是劫富济贫?是顺手牵羊?还是尾随劫掠?是入户?还是街头?是偷宫里的珠子?还是偷庙里的香火?偷盗之人几何身家?被偷之人又几何身家?偷儿和被偷的人加上钱物,就这三样,你想去吧!到死都想不出有多少可能,再加上时辰、由头、案址、籍贯···这么跟你说吧,别看大清律写得清白,到了堂上,老爷想怎么判就怎么判,这里面可供把玩的地方多了去了!你以为律例都是写死的,实际上都是活的!这就叫官断十条路——每一步都想在你前头去喽我的亲兄弟!”
二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乎懂了。
···
转天一早,宅子里不闹了, 姜头带着两个苦主来到衙门,二爷一纸诉状,把大爷告得堂来,说老爷生前早有嘱托,二百两银子全都是给他的,根本没有大爷的事。
这就有意思了,既然早有嘱托,为何还闹得不可开交?
眼看街坊们全都聚过来了,师爷当即升至内衙审理风化,跟姜头打了个照面,转头就把大爷给锁了。
“说吧,怎么就成了侵占的案子?”
师爷端坐,二爷哭诉,大爷惊悚,姜头中间出去了一趟,再回来的时候,带回一幅画,说是当家老爷当年的遗作。
大爷当时就急了,先别说他见没见过这幅画,老爷一辈子穷吃穷喝,家里省吃俭用,摇个煤球都不忘了拣渣子卖钱,哪有闲情雅致糟践银子画画?
师爷吹了口茶气,数了数房梁上的椽子,这便道:
“咆哮公堂,先打三十板子吧。”
得嘞——
姜头可算等到这天了,别管打的是谁,能出气就行,这边厢抄起板子,抡圆了招呼!
大爷哭天喊地,打完板子,印象中的老爷好像也会画画了。
再看二爷窃喜,师爷这就懂了,让二爷近前听话,二爷赶紧凑过来,将那张崭新的画作徐徐摊开——
二八姝丽,婀娜多姿,眉梢眼角,万种风情!
这画倒是挺好看的,就是这笔法···
师爷撇了姜头一眼,姜头臊眉搭眼,方才路上胡乱买来的,哪顾得上细看。
“你家老爷画的?”
二爷怔了一下,再看姜头,只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硬着头皮点头称是。
师爷合计了一下,不慌不忙道:
“八十有三善作春宫,你家老爷可谓奇人呐!说说吧,这画跟家产有什么干系?”
二爷赶紧扯下画轴,正看里面掉出一封书信,上面白纸黑字写明了——
醇厚二子,忤逆长子,老有惭愧,不助伥纣,念垂垂暮矣,感时日无多,画轴暗中托付,师爷青天白日,哀哀上告,盼望清明。
果然是个“深明大义”的老爷,早算到是师爷主理此案,恭维之余,条理清晰。
师爷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又喝了一口茶,这才道——
“这案子明了,你家老爷分明早已看出了兄弟谁为忠奸,家产确为次子所有,大爷咆哮公堂,大胆妄为,私吞家产,忤逆不孝,合打八十板子再赶出去。”
姜头扯下大爷又是一通好打,那大爷哭天喊地,到死都没闹明白这案子是怎么判的。
案子传开了,死人打官司,奇闻遍传大街小巷,对簿公堂之后,兄弟俩这辈子都没再见过,老爷的名声也跟着案子毁了,姜头销了签票,白搭进去一身力气,再路过大爷家门口的时候,别提有多小心。
可叹二爷心存侥幸,领了银子当天晚上又来了一趟府衙,进去的时候五大三粗,出来的时候瘦骨嶙峋,折腾了无数天,到头丧了亲情不说,还是只拿到了五十两银子。
剩下的哪去了?
姜头不敢问,当天把二爷送走就回了自家,躺在床上长吁短叹,一瞧房梁上的椽子——七上八下!
真他娘的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