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我好想念你们。你们还记得我吗?我就快忘记你们了。”我不止一次听见那声音,她重复过很多,很多遍。
“爷爷,您慢点。我帮您浇。”
我帮花把花盆里的土松了松,并朝她摆了摆手。“你看这花长的多好,我小时候,家门口也有一棵长得特别好的树。听我弟弟妹妹说,它还在。”
“爷爷,那你还记得什么小时候的事情吗?”
“太多了。你想听什么?”
“小孩子,肯定愿意听小孩子的事情。”她说。
“那我就给你讲讲我的童年故事吧。”我放下了手中的花铲,凝神看着那枝叶。
民国三十二年,也就是一九四三年的夏天。在我印象里那是一个无比清晰的清晨,我醒的比任何时候都要早。我特地找来姥姥家的破旧脸盆,认认真真的对着家里的镜子,洗了两遍脸。前一天,我跑回姥姥家十分着急,以至于把土路上的所有土粒都沾在了裤腿上,褂子上,甚至扑到面上来。但是那一天临睡前,我并没有洗脸,而是直接睡下。我用干净的小手,把央求姥姥给巧然做的蓝色布面蝴蝶结,请出来。我小心的把蝴蝶结包在那素色手绢里,然后悄悄的把它放在我破旧的单肩书包里,我合上书包,并掸了掸书包和衣服上的土,然后兴高采烈的向家门口冲去。
“水池,把粥喝了再出门。”姥姥冲我喊着。
“不喝了。”我心想每天都兑了好多水,喝下去也不管饱。
“你去哪儿?”老太太又吼了一嗓子。
“去看巧然,好久没看到她了,您放心吧。”我站在门槛外大声的说。
“小心被你爸爸抓着,把你关在家里,你可就吃不着我给你留的点心了。”姥姥那满脸皱纹不停的聚集着。如同那淡蓝色的布衣被双手抓紧的样子。
“放心吧,我回的来。”我挥了挥手,然后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了出去。那一年,我刚好十岁。巧然刚满五岁三天。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到现在每当我和我的孩子,甚至孙子孙女谈起小时候,谈起我姥姥,我就不得不想起巧然。巧然,正如其名。匆匆的出现,就像我们身边的巧合,似曾相识却又那么陌生。冥冥之中,我就像一棵枯老的树,守在她身旁,每当想起,总会眼睛里莫名的湿润。
我在路上走的很快,但没有跑。仿佛练就了古人一般的功夫,快的像一阵晃动的树影。而那路旁的鸟仿佛也跟了我一路。我已经不记得路上有哪些人,有哪些声音,还有哪些风景。我只记得我要到达地方的样子。渐渐地我在远处看到一个院子,空气中弥漫着浅浅的白烟,再远处有一个身穿粉色布衣的小娃娃在院子里,数蚂蚁。
我的声音穿过小路,在远处不断的呼唤她:“巧然,你猜,哥哥给你带什么来了?”
我看到,巧然悄悄的把小脑袋歪到一边,眼睛里一闪一闪的像是住满了小星星。她的脸上浮现出温暖的笑容:“哥哥。”她慢慢的站起身来。
我跑的更快了,然后满头大汗的停在了小女孩面前。她问我,我要送给她什么?
“你先猜猜看嘛。”
“点心?”
“不对。”
“那就是哥哥答应我的新手绢!”
“都不对,告诉你吧,是姥姥给你做的蓝色蝴蝶结,你戴上一定很好看。”
“你快过来,我给你戴上。可是,怎么戴呢?”巧然用衣服蹭了蹭小手,然后把双手捧到身前,我蹲下身赶紧把藏在身后的那只手拿到眼前,把礼物小心的挪到她的小手里。她低下头,瞪大了双眼,睫毛忽闪忽闪的是那么的可爱。她摸了摸那旧布,仿佛在手中捧着的是一只淡蓝色蝴蝶。
“可是怎么戴上呢?”我粗糙的手在她乌黑的发上空比划起来。
“从来都没有这么好看的蝴蝶结,不如哥哥帮我系在后面吧。”巧然浅浅的笑着。我轻轻的把她的发丝顺开,取下夹杂在耳后的一片干树叶。我摸了摸她的头顶,然后歪歪扭扭的把它系在了散发中间。
“好了。”我盯着自己别扭的杰作,很是满意。她用手摸了摸它。
“哥。”她突然拉起我的手,往家外的那条小溪走。一步又一步。黄褐色的土地上偶有几块沙石,几株小草不连贯的在路边生长,还有一些粉色的小花在风中摆动。我和巧然两个影子,在7月末的阳光下不断前行。直到那河岸已经清晰。
她蹲下小小的身体,而我则在后面扶着她。那水不太清澈,却还是倒影出一个可爱的系着蓝色蝴蝶结的小女孩。她轻轻的摸了摸水,然后回过头,对我露出还没有几颗牙齿的笑容。她照了照,然后慢慢的站起身来,我牵起她的手,准备缓缓离开河岸,直到走到平地才松了彼此的手。她开心的跑在我前面,在一棵不知名的树下转圈,一阵风吹过,拂过她乌黑的细软发丝,远远的望去,就像一朵粉色的花带着一点蓝色,正在淡淡的绽放。那笑声像是山谷里的回音,清脆悠远,穿过云朵,穿过天空,然后返还给世界一份宁静。
我揉了揉眼睛,仿佛看见手里的发绳飞了起来,仿佛听到了巧然稚嫩的呼喊。然而,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我的憧憬。
“娘,我回来了。巧然在吗?我给她带了姥姥给她做的布头绳。”我很渴,但却怎么也顾不上。我扒着头往屋里瞧。我的母亲,站在厨房的土屋里,平静的取出一个中等大小的罐子。舀一点点小米,却没有回答。
“哥,你回来了,在家多呆几天吧。”玉弩,我的弟弟,一个比我小2岁的男孩。
“巧然呢?”我兴奋的摇晃着他瘦小的身体。他没有回答,转头把眼睛看向母亲。我走进屋里,继续大声的喊着巧然。我发现里屋没有那孩子,我又去院子里去寻。只看到梦蝶坐在院子里在玩土。
“梦蝶,看到你妹妹了吗?”我问道。
“她不在,哥哥。”她忽然抬起那怅然若失却又有所茫然的脸。
“那她人呢?”我着急的问她。似乎已经被脑子里某种不详的预感,所缠住脖子。
“送人了。放开你妹妹。”我父亲突然从身后抓起我的衣服,把我拎到一旁。
“送人?你们凭什么这么做。家里就算揭不开锅,也不能把我妹妹卖掉!她才五岁,你们凭什么这么做。”我记得自己当时哭了,我的眼泪不停的滚出眼眶,我是一个男孩子,是家里的长子,但我此刻却在在我父亲面前大声的抽泣。我的脑子开始一阵阵的眩晕。
我抓紧书包,使劲摆脱掉了他的大手,一个人朝院门口跑去。
“哥。”梦蝶在我身后喊着。
我擦着眼泪往村口跑,跑累了就走。所有的路都像是湖水中倒映的颜色,恍惚的,一片一片的照在眼前。哪里记得有什么树木,有什么人,有什么风景。我只知道没有头绪的向前奔跑。只听到砰的一声,我向后弹了几步。
“傻子,走路不看路吗?这是被日本鬼子吓破了胆吗,哈哈哈。”一个身着灰色衣服手拿薄饼的胖子挡在了我的面前。原来是隔壁邻居家冯裁缝的儿子,冯墨。我们平常都叫他胖子。他父亲叫他老二。
“要你管。走开,挡我道了。”我试图用手扒拉开他胖胖的身体。
“有胆你就说说。不说就是怕死鬼。”他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背后的东西。
我懒得理他,想从左侧溜走,免生是非。此时此刻,我只想一个人浸泡在那巨大的孤独之中。一个人沉默着寻找一个合理的答案。可他却用那肉手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死死不放。我大概是使足了劲的甩了甩自己的胳膊,但是那力气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所以只好转过身来放弃挣扎,只好试着去正视着他的脸。他也渐渐松开那只抓皱我衣服的手。我慢慢抚平着衣服。
“我妹妹,巧然,被送人了。”我断断续续的吐出每一个字的不甘。
他皱了皱眉头,停顿了几秒,接着说:“送人?不可能啊。我姐去过你家,她跟我说巧然好像得了病。况且,叔叔和婶婶也不像是会送孩子的人啊。”胖子一脸凝重的说着。
我吸了一下鼻子,用手擦拭着。“生病,那为什么告诉我送人了。”
他咽下了最后一口饼,用干涩的嗓音对我说:“还有一种可能,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说。”
我低头凝视着自己的影子,犹豫的看着地:“你说吧。”
“我大概很久都没看到你妹妹了,况且也没有什么郎中到过你家。”他靠近我,小声补充道:“我猜,巧然,很可能病重死了。所以叔他们很可能骗你说她给人了。”
“有多久?”我抬起头,再次问他。
“大概有1个多月吧。”他习惯性的用手托着自己的下巴。
“带我去新坟。”我死死的盯着他。
我们快步走着,穿过土地庙,绕过荷塘,穿过一片芦苇,来到一片片空旷的土地上。叶子落到我的肩上,打湿了我的衣服。然后一滴一滴的开始聚集在脚下。我踩着被水混合成泥的土壤,向前找着名字。一排一排的找,一个个的念。雨越下越大,直到一阵狗吠声压过那雨声,压过那电闪雷鸣。风朝东南方向使劲的吹,把胖子的帽子吹离了头顶。那是两只饥饿的野狗。它们在一个没有名字的坟头互露凶光。那饥饿的牙齿不停的在雨中闪动。它们经过几秒钟的对峙,开始向后挪动爪子,那土被深深的印下四个坑。突然,两只狗都扑向了那崭新的坟。
它们奋力的用前爪刨着土丘上的浮土,然后一把一把的向下挖。我闻到一股血腥味,浅浅的夹杂在雨水中。就当我准备走时,突然用余光看到被挖开的一只脚,那脚很小,脚腕上挂着一根沾满泥水的红绳。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冲着胖子喊,喊他过来帮忙一起赶走那两只打架的饿狗。
他急忙向我这边赶。来不及了,我从不远的地上抓起一根木棍般的树枝,想用力把那两只饿狗远远的分开。
它死死的咬着棍子,我用尽力气还是甩不开。我低下头使劲的呼喊胖子,而它的一只爪子已经把我的裤脚撕烂。那另外一只也正在朝我扑来。我闭上双眼,突然感觉有一只蝴蝶在雨中闪烁。
风吹过我的脸颊,我听不清雨水打在叶子上的声音。胖子,应该是他。不,应该肯定的是他把两只狗引开了,吓跑了。我站在雨中,扶着那根木棍,慢慢睁开双眼,看到薄薄的土下睡着一个小小的人。我一层层的揭开土。直到看到那充满血迹的粉色布衣。一个苍白的脸颊,沾满了泥渍,静静地,一声不吭的睡在地里。
“巧然。”我大声的在雨中哭喊,木棍掉落在地上。
雨越下越大,把她的小脸冲洗干净了,却又好像弄脏了。我的眼泪和雨水融合,我模糊的看到那只蓝色蝴蝶又飞回到眼前了。我把书包打开,小心翼翼的掏出那被打湿的淡蓝色布蝴蝶结。我颤抖着双手,把她头发上的树叶取下,然后歪歪扭扭的帮她系在头发上。
这一刻,我感觉到有一缕光,把身上的水分都蒸发掉了。像是一九四一年的那个午后。我抱着说话还不利索的巧然,走到家后面的山上看羊,看蜻蜓,看蚂蚁,看天空。我告诉她要想象站在草原上,这样就好像有好大好大的空地,让我们奔跑,让我们拥有幸福与安宁。
“哥哥,你说天空是不是也是个池塘呢,里面住了好多好多会飞的鱼。”巧然抬起小小的脑袋仰望着头顶上的天空。
“姥姥不是给你讲过吗,天上住了好多神仙,有玉帝,有嫦娥,有太上老君……如果你把它们当成鱼,也勉强可以的。你看天上没有飞机,炸弹的时候还是很美的。”
“可是我还是觉得天上住不了那么多人,你看云多轻,怎么承受的住他们?哥哥,你看那朵云好像一只猫。”她从粉色袖子里伸出小手指,指向左边的云。那云,好像听懂了她的声音,从开始模糊的轮廓,变的越来越清晰,一个鼻子,以及两只小眼睛。我抬头看看云,又低头看看她。她开心的笑着,明亮的阳光落在她的头发上,泛着可爱。我又看看那小猫,没有散乱,从左边的天空浮动到右侧,像是一只白色的风筝。我拉起她的小手,我们缓缓站起身来,然后慢慢的在杂草中小跑。跑累了,我们就停下休息一会儿,然后走着去找梦蝶和玉弩。
“巧然。”梦蝶一手背在后面,一手召唤巧然向她这边走。巧然拉着我的左手,使劲的往外拽着走。我只记得那草很深,足以盖过我的小腿,差不多要盖过巧然的半截淡粉色小布衫。当巧然离梦蝶还有几步的时候,梦蝶赶紧往前走了过去,后来我猜她估计是怕她累着。
“你看,这是什么?好不好玩,你敢拿着吗?”巧然本能的往后退,退到我身后,两只手紧紧的抓着我的脏裤腿。我现在一直怀疑,因为我母亲总说我调皮,没几天就能把衣服穿的破破烂烂的,是不是都是因为总抱着巧然,或者被她抓着不放呢?
“姐姐,我不要。哥哥,我害怕。”巧然死死的抓着我的衣服,以至于皮肤都有些疼痛。
“哥哥,我错了。我能不能不要它。我不喜欢它。”她不停的重复着。
梦蝶看着巧然,把嘴一撅,突然放下右手,想要放在脚下踩它。我见势不妙,赶紧抢了过来。巧然这时候竟然被吓的哇哇大哭,突然松掉了抓紧我裤腿的手,然后跑向一边。
“巧然,你不来,这知了恐怕一会儿会被你小姐姐送到天上,一命呜呼了。”我不停的呼喊她,她却背对着我,一言不发。大概过了很久很久,等到刺眼的太阳藏到另一片云中,她才犹豫的微微转过头,然后含着没干透的泪,看着我,又看看我的手。然后站起来,向我小步怯怯的走来。
她终于走到我跟前了,颤颤微微的伸出左手,然后闭上双眼,含着那未干的泪水对我说:“哥哥,你还是把它交给我吧,我要送它回家。我不要它死,我要它活着。你给我吧,我不怕。”
“它可会咬你,你不怕疼?”我在一旁偷偷的笑。
“你快给我,你会弄疼它的,它不是那样的人。”她小声嘟囔了一遍。颤抖着,用另一只手抹了抹眼睛。
“还不是那样的人,说的跟你似的,是个小大人。”我把知了小心放到她的掌心,她慢慢的试探着睁开一只眼,把另一只手也伸出来一起捧着,然后赶紧把左手捂在右手上面。她又轻轻的睁开另一只,然后坚定的向离我们最近的一棵树下走去。
“哥,你就是什么都向着巧然。”梦蝶冷不丁的插了一句。
“怎么还跟你妹妹吃醋?”我拍了拍她瘦小的肩膀。向前追去。
“哥,是最疼巧然的,打她会说话,巧然就一口一个哥哥,哥哥的叫着,跟在他屁股后面。你呢,每天还不是总嫌弃哥哥往姥姥家跑就顾着自己吃点心,忘了这个家?”玉弩云淡风轻的说着。
“说的跟你没怪过他似的?我回家了。”那些声音逐渐随风变的弱小,耳边此刻充斥的是树叶的声响。
我慢慢的,慢慢的终于走到了那棵枣树下,巧然小心翼翼的把小家伙放到树上,然后轻轻的对它说:“你快走吧,下次要飞得高些,不然被人抓到就会没命了。”
我只记得那时我双眼有些模糊,不知为何想同她一起,为这小小的生命所祈祷并祝福,但有一点我们或许是不同的,我还会为我死去的舅舅祈祷,为更多无辜的死于战争的生命所祈祷。但这也许也算不上我们的不同,因为她会长大,会和此时的我一样。
巧然转过身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微笑,那是种跳脱出黑暗的笑容,那么明亮却也微弱。那是我第一次仔细记住我妹妹巧然的脸,虽然我们生在农村,但是家里人还是从小把弟弟妹妹们都打扮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虽然我成天到处跑,像极了个土猴子,但玉弩却和我截然相反,他喜欢踏实的帮爸爸干活,偶尔也会找他的小伙伴玩,虽然他们都知道姥姥家有点心吃,但谁也不愿意远行。所以只有我脏兮兮的,永远飘荡在土路上,渴望舅舅带我去集上,去隔壁村上听戏,听说书的。那么,巧然呢,当然就和其他两个孩子一样,干干净净的,还很白皙。
巧然今年三岁,母亲总会清晨先帮她先梳洗好,然后再用两根细红绳给她编出两个小麻花辫。三岁,她有了自己的新衣服,一件足够能穿到5岁的粉色粗布衫,还有一件灰色的半身布裙。春夏她就穿蓝色的半袖衫,秋冬她就穿这件粉衫。她说她最喜欢这件粉衫。她有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浅浅的弯弯的眉毛,小小的鼻子,还有一个粉红却常干裂的小嘴。每当看到我,她总会跑着喊我哥哥。每次我从姥姥家跑回来,她总缠着我,让我给她讲学堂里的趣事。她听不懂的时候,会问,想不明白就静静地躺在那里,直到悄悄睡下。
我敲了敲门,梦蝶打开门,并询问我这么晚怎么还不睡下,我递给她一块姥姥给我的粗制点心,让她去找母亲待会儿,我说我要给巧然讲会儿故事。她欣然被收买,拿着糕,小口的咬着,点头默许。我轻轻的摸了摸她的头。
“傻妹妹,你在玩什么呢?”我小声打量着巧然,怕吓到她。
“哥哥,是姐姐的国语课本。”
“这你姐,我还有你玉弩哥不是给你讲过了吗?还不腻?你现在还小,看不懂的。”
“不会啊,我喜欢听你们每个人讲,感觉每一次都不一样,哥哥上学好玩吗?等我长大,是不是就会不打仗了,然后就可以上学念书了呢?”她开始呆呆的看着我。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日本人会走,只要不打仗了,就能安稳下来,就能上学。”我默默的看向窗外,想象着。
她轻轻的摸了摸破旧的封皮。突然又说:“我不喜欢打仗,因为会死好多人,爸爸说叔叔死了,爷爷也死了,我不想再有人死。”
“是啊,除了我们家,还有千千万万家的人也都死了,他们饿死,冻死,被日本人杀死,死的人太多了。大概每一片土地上空都有灵魂在游荡。”
“那他们会想家嘛?”她那稚嫩的声音再次响起。
“来不及想吧,到了阴间会有奈何桥,到了桥上,想记住也不得不往前走了。鬼差会引着你,把你赶到其他魂魄中间。像咱们这个年代,大概会有很多很多鬼魂在那路上,人多了,说不定他们就来不及停下来想念我们了。但我认为,还是会很想念吧,只是阴阳两隔,家是再也回不去了。只能往前走,也不知道前面是什么,是地狱还是天堂?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不过好人应该会有好报的,所以他们会得到善终的。”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她看着我,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小脑袋。
“对,好人会有好报。哥哥,你就会很好的。”巧然笑了。
“傻孩子,你也是。我们四个,还有全家都会。对了,这是哥哥给你带的两块点心,快吃了。”我傻兮兮的跟着笑,从兜里掏出来包着纸的碎糕。
“你干什么去?”我满脸疑惑的问她。然后,一个机灵随她立马跑下了床。她打开母亲的房门,把它分给了她一半:“娘,哥哥带回来的好吃的,你尝尝。”
母亲接过褶皱的包装纸,用手取了其中散落的最小一块放进嘴里,嘴唇外沾满了一粒粒白糖:“真甜。”话音才落下,她便擦了擦手把她揽入怀里。
大概是夏天就要过去了,天气又将转凉。她们紧紧的依偎在一起,白糖挤在她的脸颊。母亲看着她大大的眼睛,而我就站在那里看着母亲和她。我发现,巧然笑起来和母亲是那么的相似,温暖又充满着对世界极大的理解。在我们四个之中,我想,巧然,大概是最像她的孩子,不仅样貌相似,而且性格也有几分神似,又恰好她是个女孩子。
她走到草坪上,我看见树叶渐渐落下,被风吹起。许多花儿也落下,朝另一个方向漫散。她的头发像是柔软的云朵,淡蓝色蝴蝶结仿佛比她还要清晰些。她边跑边回头看看我,那笑声清透如风中的溪水,仿佛迎来了未来的太阳。
我把土一层一层的埋好,堆成一座小山。把那倒了木板插到坟前。退后,朝那无名的小墓深
深鞠了一躬。胖子挪动着那被抓伤和咬烂的左腿靠近我们,血一滴滴落在土上。他拄着木棍,也向巧然深表敬意的鞠了一躬。在那荒草丛中,雾气朦胧,静谧的仿佛没有任何生物愿意再停留,凛冽的冷穿透衣袖,打在骨头上。那暗色的土地,那灰色的天空,那伫立在墓地旁不远的人家,那从未打开的门,究竟藏了多少忧伤的秘密?这时,有一行戴着白帽的人冒着雨,抬着人走过来。不错,我们两个,只是两个孩子。在我记忆里,雨那时还在下,只是不那么大了。我转身,一个人重新走进雨中,走向远方。
我突然想起我的孙女念给我的一句话,我不知道是谁说的,但我后来要求她重复了很多遍,然后我一个字一个字的把它们写在我们家的那个破本子上,“我要将那最娇嫩的枝叶做成棺木,来埋葬你的清新。哪里有土,哪里有水,哪里就是你。一九四三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