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归乡
咯噔、咯噔……绿皮火车徐徐穿过幽深的隧道,眼前豁然开朗起来,茫茫草原映入眼帘。刚下过雨,清新的空气中隐约带着泥土的芳香,大片的草地中间偶尔会有形状各异的水泡如同明镜般映照着蓝天,蓝天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看不到哪怕是一丝丝的云彩。
眼前的风景既熟悉而又陌生,珍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如同春日的嫩芽遇见了阳光,瞬时舒展了开来,记得上次来还是在十年前……
十二岁的程潜,开开心心地迎来了小学的最后一个暑假,本打算跟小伙伴们大玩特玩的他却被母亲一句话打发到北部某个鸟不拉屎的乡下地方,往好听了说是去外婆家避暑,而事实却是忙碌而又不和的父母都没时间管他。
呜呜——汽笛声响起,火车晃悠了好一会儿才咯噔一声停下。
“喂,内小孩儿,该下车了。”列车员拎着扫帚和簸箕扫着过道儿上的垃圾,头也没抬:“终点站到了。”
程潜站起身,背上比他还高的吉他包一手抓着行李下了车。
简陋的小站,锈迹斑斑的铁门半开着。检票出站,一穿着白色汗衫儿头戴宽沿草帽的老者拿了张照片迎了上来。老者对他看了又看,半晌才试探着问:“可是潜小子儿?”
程潜对着老者打量一番,终于确定就是他多年未见的外公韩成军,后退一步行礼:“外公,您好,我是程潜。”
“哎哟,瞧我这大外孙儿都长这么高了,模样还这么俊!”韩成军黝黑的皱巴巴的脸立刻绽放开来,眼里透着一股子朴实的欢喜来。他一把拿走程潜手里的行李:“累了吧,赶紧跟姥爷回家去,你姥姥给你做了好吃的,老早就等着了。”
一老一小沿着公路走了一段,在一个Y型岔路口下了坡,眼前一条弯曲小道绵亘在宽广的草原上,远处黑白花的奶牛正低头吃草,黑色的屋舍星星点点。
来到一处坐南朝北的院落前,围墙是泥土砌的,低矮不平墙头上撒着细碎的玻璃碴子。
“到咯。”韩成军推开栅栏门,俩人就进了院子。
一位身材矮小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快步迎了上来:“哎哟,我的大外孙儿可来了。快过来让姥姥看看,一晃儿都长这么大了……”
“姥姥。”程潜叫了一声。
东西一溜的三间土坯房,中间开门进去是灶膛,东西各一间,门上挂着布帘子,挨着窗户摆了张乌黑的八仙桌,桌上放着热腾腾的饭菜。舟车劳顿了一天,一家三口坐下,亲亲热热地吃了顿晚饭天色就暗了下来。
被姥姥领到西边儿的屋子里,土炕还有些温热,褥子似乎也是刚晒过的,闻得到淡淡的阳光和青草香。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程潜对这个地方几乎没有什么记忆,六岁时跟随父母南下,家里生意越做越大也越来越忙,买了房子就在城市扎了根,那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了。
程潜有个认床的毛病,换了环境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折腾了一会儿索性爬起来去摆弄他那心爱的吉他。吉他是从二年级开始学的,四年里学会了不少曲子,老师常夸他有天分,但父母根本不在意,他们总是在忙。
so-so-so-mi,fa,so——扑通!有什么声响从半开的窗户传进来。程潜停下了拨弦的手,安静地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动静就又弹了起来。
shi-la-la——扑通!再度被打断,程潜不悦地皱起眉头放下吉他就下了炕,来到窗边支起窗棂,眼见模糊的一团黑影窜上矮墙消失在了园子里,莫非是谁家的小狗崽儿?
此时,夜色涤去一日的暑气,程潜微微抬头,但见夜空如墨,繁星闪烁。他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如此多而又如此明亮的星星,不由得深深地吸了口气。刚提起兴致想要找出猎户座,就听园子里传来一阵‘沙沙’的响声,像是院墙旁边一处低矮的植物丛中传出来的。
到底是什么东西?程潜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他从行李包中取出一根火腿肠撕开放在窗台上,回到炕沿坐下抱起吉他,Re-re-re-do……
没一会儿,一个三角形的脑袋从窗棂的缝隙探了进来,毛色火红,嘴巴尖尖,一双眼睛弯如弦月,看上去像是动画片里常见的小狐狸。程潜心中一动:莫非这世上还真有狐狸精?
“你喜欢听吉他吗?”程潜抱着吉他问。
小狐狸眨了眨眼睛,灵活地爬坐在窗台上,俩爪捧着火腿肠吃了起来。
“这是《同桌的你》,我刚学会的,很好听……”
So、so、so、so、mi、fa……
明天你是否会想起……
二.朋友
程潜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早晨被公鸡吵醒时小狐狸已经不见了,如果不是吃剩下的火腿肠皮还扔在窗台上,他还以为自己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
刚洗脸吃了早饭,就听他姥爷站在院子里大声喊:“潜小子,走,跟姥爷钓鱼去。”
夏日阳光灿烂,清晨的微风隐约带着些水汽。出了院门穿过荒草地是一条又宽又大的水渠,水渠向东一直延伸到嫩江口,远远地望去,一个小亭子高高地耸立在岸边,几条木船安静地躺在浅摊,有黑白花的牛群和山羊分散在草地上悠闲地啃着青草,还有一群孩童在玩耍嬉笑。姥爷说都是村儿里的亲戚,程潜跟在姥爷身后叔叔、小舅、哥哥胡乱地叫了一通。
这群孩子各个儿都被太阳晒得乌漆嘛黑的,只一个看上去挺白的孩童引起了程潜的注意,只见那孩子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跟着‘哗啦’一声不见了踪影。
程潜吓了一跳,就听旁边的孩童笑嘻嘻地说:“没事儿,那只小狐狸会游泳,淹不死的。”
“狐狸?”
“小潜,你别管他,咱们去抓蛤蟆玩儿。”
程潜跟着新伙伴还没走几步,身后又是‘哗啦’一声响,几人回过头去就见那孩子从水里钻了出来,双手抱着条尺长的鲤鱼。
大家不禁流露出又是羡慕又嫉妒的目光来。
“呸,小狐狸!”一个大点儿的孩子用食指点着脸颊啐了一口,其他的几个孩子也跟着大声附和起来:“小狐狸,小狐狸,我们不跟你玩。”
程潜被小伙伴拽着胳膊往前走,却忍不住回头看,就见那小孩儿仰脸冲着天,嘟起的嘴里忽然喷出一股白色的水花来,然后大笑着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不见了踪影。
小孩儿大多没长性儿,走着走着就散得到处都是,程潜回到在岸边钓鱼的姥爷身旁坐下。
“你不记得那孩子啦?”姥爷叼着根烟袋锅子,眯着眼睛盯着水面,“他是胡小淘,你小时候天天跟他玩呢。”
胡小淘?程潜皱着眉头一脑门儿官司地想了许久,隐约间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又一闪而逝了。
哗啦!水面上忽然冒出一个湿漉漉的小脑袋,正是胡小淘:“你又回来干哈?”
程潜被吓了一跳,忍不住向后闪躲。胡小淘一个抽冷子,噗——一汪水喷得程潜身上到处都是,刚要发火就见对方做了个大大的鬼脸后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鱼儿似的游远了。
“哼,真是不讨喜的小孩儿!”程潜抹了把脸,站起身,身上的T恤都湿了。
“哈哈……”他姥爷看得哈哈大笑,道:“潜小子,你不也是小孩儿吗?”
初次见面不欢而散。
翌日,又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程潜吃了早饭,拿了树枝赶着一群鹅去荒草地里放,鹅崽儿都还只有半大,毛绒绒地扎在杂草从里撸着细嫩的草籽儿。他闲来无事,坐在草地上看起了故事书。
唰!嘹亮的鞭声响起,眼前的玉米叶子欻欻作响后归于平静,程潜眼角的余光好像扫到有个猫儿大小的东西一晃不见了,他忍不住好奇走向玉米地。
“你去那里干哈?”
转头,见胡小淘收了鞭子,站在山坡上看过来:“你不怕被狼给逮走了?”
“这里有狼?”程潜走过去,胡小淘对他做了个个鬼脸儿,“他们不是不让你跟俺说话吗?”
程潜在他身旁坐下:“谢谢你,救了我。”
“俺才不是救你,俺是救那些鹅崽儿。”
可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孩儿!程潜努了努嘴,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这里真的有狼?”
“不道啊,说有就有呗。”
“你好像很会游泳啊。”
“那当然,你也不想想俺是谁?”胡小淘不无得意地拍了拍干瘦的胸脯儿,“俺可是打小就在这水渠里抓鱼呢。”
“你今天在这儿又抓鱼吗?”
“俺也不是总抓鱼。”胡小淘笑嘻嘻地从身后拿出几穗绿油油的苞米棒子来,“今天俺是来烧苞米的。”
苞米外衣青嫩胡子浅黄,整个地埋被埋在干草的火堆里,胡小淘搓了搓黑乎乎的小手:“等烧好了咬在嘴里嘎嘣脆,贼拉地香!”
这算是程潜生平第一次野餐,看着就觉着好玩:“比鱼还好吃吗?”
“那哪儿能啊?”小淘刚忙摇头:“鱼是最好吃的。”
烧苞米果然又脆又香,程潜一口气吃了三穗,小肚子撑得滚圆。小孩儿不记仇,俩人灭了火堆,手拉着手赶着鹅崽儿回家。
下午,程潜刚拿起吉他摆弄了几下,就见胡小淘提着篮子出现在院子里,篮子里装了两条鱼。
“你那个东西是啥?”胡小淘站在窗台外边儿。
“这个?”
“对,会发出很好听的声音。”
“这个是吉他。”程潜说着随意拨弄了两下弦丝。
“真好听!”胡小淘托着下颚,一脸好奇地凑近了细细地看,想摸又不敢,抓耳挠腮的样子让程潜想起西游记里的孙猴子。
“我可以教你。”程潜把吉他放在胡小淘的怀里。
“真的吗?这东西咋玩?”
“横弦竖品,一弦三品是do,隔一品是re……”
“do、re?那又是个啥东西?”
Do、Do、So、So、La、la、so……一闪一闪亮晶晶……
“他们说你是狐狸精,可我不信。”程潜说。
“干哈不信?”
“书上说:建国后就不许小动物成精了。”
“哈哈……”胡小淘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你咋这么着乐呢。”
……
三.风波
“你这是做啥?”
胡小淘头也没抬,手里抓着根粗树枝,用匕首在尖端劈开约十公分,向两侧掰开成Y形叉,又捡了根小木棍支撑固定好:“去抓螟蛉。”
“用这个?”程潜一脸地半信半疑。
“你瞧好儿吧。”胡小淘自信满满地拍了拍胸脯儿,拉着程潜到屋檐下、墙角旮旯地寻摸起来,没一会儿的功夫就找到了一张密密的蜘蛛网。他把黏糊糊细密的蛛网一层又一层地缠在Y字叉上,“用这东西去粘螟蛉,一粘一个准儿。”
“还真管用啊。”程潜看着蛛网上挣扎的几只螟蛉,不由得感叹:“劳动人民果然智慧无穷啊!”
“那是。”小淘摇头晃脑一脸得意。他把螟蛉从蛛网上摘下来扔到鸡笼里去喂小鸡,“你咋不高兴呢?”
程潜一愣:“不高兴?”
“你总是板着一张脸,比村儿里的大夫还可怕。”
程潜仰躺在草地上,嘴里叼着根草叶:“我爸妈可能要离婚了。”
“离婚是啥?”胡小淘一脸懵懂。
“就是两人不在一起生活了。”想到这些程潜就不觉地惶然而又烦躁,不知将来会怎样,自己是跟着爸爸还是妈妈?
“哦。”胡小淘应了一声,又去喂鸡,半晌才又开口:“俺从小就没娘。”
程潜转过头,“你娘去哪儿了?”
“听俺爹说,俺娘生俺没多久就病了,跟着就过世了。”胡小淘看向程潜,眼睛弯弯的,怎么看都像是在笑,“你有啥可难过的,你不是还有娘吗?”
程潜:……
“对了,那首歌俺学会了。”胡小淘得意地说。
“哪首?”
“小星星,俺唱给你听,你看对不对?Do、Do、So、So、La、la、so……”
程潜闭上眼睛,夏风徐来,耳边是胡小淘完全不在调子上的稚嫩歌声。
后来,程潜从他姥姥嘴里知道,胡小淘的父亲叫胡大刚,媳妇儿在生产时受到惊吓过世了。父子俩相依为命,就住在水渠对面的一个小房子里,家中有条小木船,开捕季就在嫩江上打鱼度日,禁捕期给村儿里的人家放牛,挣点儿口粮钱。
“小淘,你怎么不上学?”
“俺爹说,俺们胡家人都不上学。”
“你不想离开这里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这是俺的家乡,又有好多的鱼,俺为啥要离开?”胡小淘说这话时,他俩正在胡家的小院前的下坡上晒太阳,再过去有座圆形的石头堆。说那里埋葬着他们胡家的先祖,小淘每次经过都会毕恭毕敬双手合十作揖行礼。
“俺爹说,这里以前是一片大草原和沼泽地,后来才被开垦成了农田。”小淘拄着下颚看向前方。
程潜扫过那片苞米地,微风吹过发出一阵刷刷的响声,正是之前他用鞭子救鹅崽儿的地方。
“小淘,回家了!”
一声叫喊打断了两个小伙伴儿,小淘扑棱一下站起来。程潜跟着看过去,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五官和胡小淘有几分相似。
“爹。”
“赶紧跟我回家!”男人的脸很白,没有一丝笑容。
“来了。”小淘转回头对程潜做了个鬼脸,立刻朝着男人快步跑去,“爹,咋了?”
……
程潜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回到姥姥家却一切如常。次日一早,刚起炕脸都还没来得及洗,就见姥姥一脸忧心忡忡地坐在炕沿儿上。“姥姥,发生什么事儿了?”
“唉……”姥姥叹了口气,“后院你二婶家的鸡又没了好几只。”
鸡?程潜有些不明所以,“那能去哪儿了?”
“也不知道被啥东西给祸害了。”姥姥说完给他端了饭菜,“大外孙儿啊,今天咱就在家里呆着,看看书弹弹吉他别出去玩儿了。”
陆陆续续地有消息传来,半大的鸭子和鹅崽儿也遭了殃,每天都听说有人家晚上家禽又被祸害了,不是狐狸就是黄皮子干的,也有人说可能是狼,搞得人心惶惶不安的。
这些事儿程潜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是每天不能出去玩儿挺闷的。这天太阳还没下山,乌云就从西北边卷了上来,灼热的暑气闷得人透不过气来。程潜睡到半夜热得醒来,只听院子里传来一阵陈奇怪的嚎叫声,其中还夹杂着鸡和鹅的叫声和扑棱声。
这让他不由得想起这几日的传闻,莫非真的来了狐狸和黄皮子?想到这里程潜一个骨碌爬起来奔到窗边,打开窗户就见月光下一群身体细长毛色发黄的小动物把两只狐狸围在了中间儿,其中较小的正是之前来听吉他的那只小狐狸,旁边还站着一只稍大些的,两只狐狸紧紧地靠在一起,龇着尖尖的犬牙,目光凶狠,竖起的毛在月光下蓄势待发。再过去,地上躺着几只尸体,有鸡崽儿也有鹅崽儿,一动不动的,显然都死透了。
忽然,那只大些的狐狸‘嗷呜’一声飞速地窜到黄鼠狼群中,扑向正中的首领,小狐狸迅速跟进,扑上去撕咬,立时战成了一团儿。
黄皮子数量占先,很快两只狐狸就被缠住了,一些黄皮子扑向鸡舍,唧唧咯咯的声音随之响起,跟着狗子也被吵醒狂吠起来……程潜这才回过神儿来,顾不得穿鞋奔出堂屋,就看见他姥爷拎着铁锹冲出去的身影。
“姥爷?”
“呆在屋里别出来!”
程潜脚步一顿,不知是哪一只率先发出了尖锐的警戒声,那些黄皮子就像是接收到了讯号一般,飞速地窜上墙头,眨眼的功夫逃窜着散了开去。
“看我不削死你个败家玩意儿!”姥爷骂骂咧咧地拎着铁锹追了上去。
“姥爷!”程潜奔到院子里,他姥爷已经不见了踪影,两只狐狸躺在地上,毛发沾了不少血,身体在微微地颤抖,看上去吓人极了。
“潜小子,进屋去。”不知何时姥爷转了回来。
“姥爷。”程潜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没事儿,你姥爷会处理的。”姥姥从屋子里奔出来,连哄带拉地把程潜带回了屋子。
经过这一场惊吓,程潜恍恍惚惚地出了几身汗,姥姥拿着毛巾不停地给他擦汗降温,不知啥时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梦里反反复复都是鲜红的血,火红的毛发……隐约中似乎听见有人在堂屋里断断续续地说话儿。
“肯定是狐狸干的,有人都看见了。”
“真的?”
“可不是,一大一小的两只,那皮毛火红火红的可鲜亮了。”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儿,咱们这以前好像有狐仙来着……”
“你可别招乐了,狐仙?我呸!”
“可不是,不就是狐狸精么!”
……
程潜眨了眨眼,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这回损失了不少家畜,村委会相当重视,组织了村里年轻力壮的好手去荒野里搜寻,立志要把祸害家畜的狐狸和黄皮子给找出来一网打进。
这天太阳还是没出来,狂风卷着乌云黑压压的,没一会儿暴雨如注倾盆而下。程潜出不了门,趴在窗台上看着白花花的大河干惶然不已。
挨到下午,雨终于停了,程潜连雨鞋都没穿就蹿了出去。
“潜小子,等一下。”姥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拉住他的胳膊,递上一个生了锈的白铁皮壶:“把这个他们带过去。”
“姥姥,这是什么?”
“鸡汤。”姥姥说完推了推程潜的胳膊:“去吧。”
黑泥土路泥泞不堪,跋涉到对岸鞋子和小腿上都是泥点子。程潜进门时就见他姥爷正在给胡大刚包扎伤口。这是他第一次走进这个小房子,屋子很小,很暗,巴掌大的窗户透过些微光,陈设极其简单,但拾掇得还算整齐。
“叔叔好。”程潜站在门边,“姥爷。”
“你是来找小淘的吧,他在西屋呢。”胡大刚的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他对程潜摆了摆手,“你去吧。”
“你咋来了?”胡小淘见了他很高兴,刚忙拍了拍炕沿儿:“上来。”
程潜爬上去,挨着他坐下:“你受伤了?”
“没事儿。”胡小淘一脸的满不在乎,忽然鼻子微微扇动:“你带啥好东西了,咋这么香呢?”
程潜把白铁皮壶送到他跟前儿:“鸡汤,我姥姥煮的,可香了。”
休养了几天,胡小淘又活蹦乱跳起来。这一天两人下河去捞鱼,一个上午收获不少,就在河岸边支了个铁锅煮起了鱼汤。刚捞上来的鱼煮汤很鲜,俩人喝得滋溜溜直响。
胡小淘撂下碗,一抹嘴:“俺要搬家了。”
搬家?程潜一听立刻就有些急了,“搬到哪儿去?”
胡小淘转向东北方,指着不远处浩浩汤汤的入江口:“俺爹说去江东投奔俺大爷。”
“江东?”程潜看过去,江面上除了水还是水,“那里一定很远吧?”
胡小淘摇了摇头,“不知道,俺也没去过呢。不过听俺爹说,那里有更多的山林和草原,河里的鱼也多。”
“还有什么?”想到即将分别,程潜有些悻悻。
“俺爹说,那里还有很多野鸡。”
“你倒是挺容易满足的。”程潜叹了口气。
小淘转头看过来:“日子挺好的,有啥不满足的呢?”
程潜一时竟无言以对。
分别的日子很快就到了,那天天气晴好,程潜跟他姥爷姥姥起了早为父子俩送行。一头毛驴拉着的两轮车,上面装着简单的行李。程潜把吉他和随身的乐谱送给胡小淘,作为回礼胡小淘给了他一串珍藏的骨链,父子俩坐着
胡小淘窝在行李堆里,对众人摆摆手就出发了,程潜跟着追了几步,远远地见胡小淘还在跟他们挥手,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眼睛弯如弦月,一如初见。
不管遭遇了什么,亦不畏前路,总是乐观以对。程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道:自己也该打起精神才是啊。
剩下的日子没了玩伴,程潜收拾了心情看书做暑假作业,为即将到来的初中生活做准备。
园子里苞米要熟的时候,夏天也跟着接近了尾声,他妈风尘仆仆地从城市赶来。程潜告别了姥姥姥爷,告别了熟悉而又陌生的乡村生活踏上了返城之旅。
程潜单手拄着下颚,窗外,淡黄色的风景一闪而逝。
他妈掏出根烟点燃,叼在嘴里吸了一口,半晌才开口:“小潜,我和你爸要分开了。”
嗯。程潜点了点头。
“那……”他妈犹豫了一下,“你想跟着谁?”
“都好。”
……母子对话戛然而止。
咯噔、咯噔,绿皮火车穿过原野一路向南奔去,穿过幽深的隧道眼前一亮,那个熟悉而拥挤的城市又出现在了眼前。
程潜忍不住闭上眼睛,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熟悉的旋律:Do、Do、So、So、La、la、so……
四.归途
“林海浩瀚,山川巨变,退耕还林计划仍在顺利进行,预计今年将完成八十万亩农田还为山林……”
“日前野生动物自然保护区的建设已进入尾声,不日将……”时事要闻主持人的声音时断时续地从客厅传来。
“哥哥,你这是要去哪里呀?”闻声程潜转头,五岁的妹妹程灵在门口探出个小脑袋,胖乎乎的小脸带着好奇。
程潜对她摆摆手,“进来吧,哥哥要去工作。”
“工作?什么样的工作呀?”
程潜把床头柜上的一幅小油画拿在手里,那上面有几个小孩儿排排站,脸庞都被太阳晒得黝黑,只有最旁边儿的那个白净些,“是在一个自然保护区。”
“什么是自然保护区?”
“就是野生动物的家园,那里有很多小动物。”
“哦,是动物园啊。”程灵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动物园?”程潜想了想,微微摇头,“不完全对。”
“那里都有什么?”
“丹顶鹤,狍子,黄鼠狼,山猫,野鸭……嗯,应该还有狐狸。”
“那哥哥你在那里做什么?”
“我还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程潜把整理好的衣物联同画框放进行李箱,“不过我现在开始想,也许我能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做什么?哼!”门被推开了,“去深山老林地当兽医,那也叫工作?”
“兽医?”程灵听到了一个新词汇,立刻又好奇起来:“哥哥,什么是兽医?”
“就是给小动物看病。”
“那很好呀。”程灵高兴地拍起了小手掌,“灵灵也喜欢给小兔子看病。哥哥,你能带我一起去吗?”
“灵灵,出去玩。”程建秋揉了揉额角拉着女儿的手推到门口,“去找你妈。”
“我要跟哥哥玩……”小姑娘不乐意地咕哝着,却还是慢吞吞地走了。
“我已经给你办好手续了,下个月就能出国。”
“父亲,我没有出国的打算。”程潜抬手推了推镜框,语气淡然而平静。
父母离婚之后,程潜名义上跟了父亲,但实际上是一个人住在原来的房子里。很快父母就再婚各自组建了新家庭,他一个人完成了初中和高中的学业,高考时选择了农大的兽医专业,尽管父母反对,他还是坚持故我。
收好行李来到楼下,几个月不曾会面的母亲靠在门口的墙壁上,嘴里叼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那里有什么好的?工作我都给你安排好了,铁饭碗,收入高福利又好……喂,你到底听到了没有啊?”
“请父亲、母亲好好保重身体。我走了。”程潜说完提着行李箱出了门。
仍旧是熟悉的绿皮车,穿过同样一条蜿蜒的隧道,倏忽间就过了山海关,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接连着碧空。
程潜伸手打开车窗,迎面吹来一阵凉爽的风,细细品味似乎还混合着淡淡的青草香,耳边似乎又想起了儿时熟悉的旋律:Do、Do、So、So、La、la、so……
他不禁精神一振,瞬间心旷神怡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