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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烟疏雨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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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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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在秋深

一阵风吹过,白杨树的黄叶落了满地。树后一排红色砖砌的平房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一路狂奔过去,推开门大喊:“文博,文博!”

正在认真读书的初文博转头看过去,王城已经冲进了教室,气喘吁吁地来到他面前:“快走,你老弟又跟人干架了!”

干架?初文博只觉得大脑嗡地一阵响,回过神冷静下来摔了笔就往外跑:“他又跟谁打架?”之所以说又,是因为他二堂弟初文轩能干架是远近闻名的,这两年几乎打遍乡里无敌手。

“不知道,你老弟可真猛,一砖头下去就给人家的脑袋瓜子开了瓢!”

“你说什么!”初文博脚下一顿,一个踉跄了险些摔倒,脸上血色都没了:“脑袋瓜子开瓢了?”

“那家伙真是老厉害了,满头满脸那都是血!”

脑袋开瓢,满头满脸都是血……初文博的脑子又开始嗡嗡作响,鼻腔里一股温热缓缓地流淌下来。不好,又流鼻血了!

“文博,文博……你怎么了?”王城见他好端端地忽然流起了鼻血,嘴上一片鲜红,吓得哇哇大叫:“哎呀,你流鼻血了!”

“王城,我……”初文博话未说完只觉眼前一黑,不受控制地向前跌去,跟着就不省人事了。

初文博迷迷糊糊将醒未醒,鼻腔又干又躁,塞着棉球堵得难受,身下是硬邦邦的铁丝床,应该是在乡卫生所,这地方他来了不下数十回,连大夫和护士的声音都记熟了。

“大夫,我大孙儿咋样啦?”略带焦急的声音,掩饰不住的苍老和担忧,是他奶奶李桂琴。

那爷爷肯定也来了,深秋近尾,家家户户都忙着在来霜之前抢割稻子,正是一年中最忙的时节,这又给家里添麻烦了。他闷闷地想着。

“没大事儿哈,就是一股急火上窜,引得鼻窦炎又犯了,”大夫慢条斯理地说,“不用着急,回家休息两天应该就没事儿了。”

“那就好,那就好。”他奶奶赶忙说,听上去明显松了一大口气。

“来吧,把费用交一下就可以回家了。”大夫又说。

“老孙子,你跟你大哥在这儿呆着,奶奶去交了钱就回来带你们回家。”

“奶奶。”公鸭嗓的少年声。

文轩也来了?初文博刚要转头他奶奶已经高声大骂起来:“奶奶啥奶奶?你个惹祸精,给我在这好好呆着,看你爸回来不收拾你!”

脚步声随着骂声逐渐远去,一切又重归平静。初文博转了一下脑袋,觉得还有些眩晕,大概是流血太多导致贫血了。胳膊忽然被摇了一下:“大哥,你怎么啦?”奶声奶气的,是五岁的小堂弟文远。

“我没事儿。”初文博微微转头睁开眼,抬手摸了摸小堂弟圆滚滚的小脑袋。

文远见他醒了立刻凑过来跟贴了贴脸就不说话了,平时挺活泼的,看样子是吓得不轻。

“你二哥呢?”初文博看了看四周,没见到初文轩的身影。

“二哥在门外,奶奶不许他进来惹你生气。”

“我二叔呢?”

“爸爸和妈妈带人去县里了。”初文远抬起胳膊,大概是想比划一下县里的方向,找了半天没找准方向,只得放下,说:“反正去的地方老远老远了。”

县里?初文博想起昏迷前王城的话,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二叔和二婶这是带人家去县里看病了,看来这次文轩把人家给打得不轻,可不要出什么事儿才好。

“大哥?”初文远见他好一会儿不说话,又向这边凑了凑,圆圆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呀?”

窗外,日近西山,天色渐暗,又是全然陌生的地方,没出过远门的文远明显是感到不安了。

“过来。”初文博拍了拍被子,初文远立刻会意,蹭蹭爬上床挨着他坐下。

“小远,别怕。”初文博摸了摸堂弟的圆脑袋安抚:“一会儿奶奶回来咱们就回家。”

门外,白色的长廊一路到底。年逾六十的初凤祥急匆匆地走过来,他个子不高、身材精瘦、皮肤黝黑,但却中气十足,见挨着墙壁站着的大个子少年,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个惹祸精!看你爸回来不削死你!”

比爷爷高一头还多的少年的艮着脖子一仰头,一脸倔强:“我又没错!”

“你还没错?没错你跟人干架?”

“哼,谁让他们……”

“人家怎么招惹你了?你可真是厉害了,砖头你也敢上!”

初文轩把头转向一旁,又不说话了。

“让你倔!等你爸回来看他收拾你!”初凤祥气狠狠地说完继续往前走,来到门口却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爷爷。”初文博抬头看过来。

“大孙子,感觉咋样?”初凤祥见了乖巧又多病的大孙子,脸上立刻挂满了笑容,语调也温柔了许多:“头还晕不晕?肚子饿不饿?赶紧再躺会儿。”

“爷爷,我没事儿了。”初文博微微歪头,从门缝里看见那个犟小子,还艮着脖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这家里,除了二叔的拳头和棒子没人能收拾得了。

“老孙子,上奶奶这儿来,别累着你大哥。”李桂琴张开双手,初文远立即扑了过去。

“成,那咱们先回家吧。”初凤祥说着叹了口气。

初凤祥开着从邻居家借来的小三轮,李桂琴抱着小孙子坐在前头,初文博和初文远兄弟俩抱着膝盖肩膀挨着肩膀卷所在小小的车斗里。

“还流血呢?”初文轩从口袋里掏出纸巾,伸手要给初文博擦鼻子。

啪!初文博一把拍开,“怎么又跟人干架?”

等了半晌不见初文轩回应,初文博转过头去,推了推他的肩膀:“问你话呢?”

“没事儿。”初文轩不在乎地晃了晃脑袋。

“没事儿你打人?”

“谁让他说……”初文轩话说到一半把头转向一边就不再说话了。

初文博心下一沉,双手抱着膝盖怔怔地看着前方,天边的夕阳已然沉没,只剩下一片殷红的云。

他和文轩是堂兄弟,听人说他父亲和他二叔的婚礼只隔了两天,他比文轩早出生半个月就成了家里的长孙。父亲和二叔兄弟俩关系很好,这些年没分家一直搭伙种田,他妈和他二婶妯娌关系少有的和谐,从不吵架,就连闲时打麻将都是搭子。在这种家庭氛围下,他和文轩自小跟着奶奶一块吃睡一块玩,关系比亲兄弟还亲。文轩能吃长得壮,俩人淘气惹了祸都是他挨骂文轩挨揍。文轩脾气倔强又有主意,没人整治得了,没少挨他二叔的拳头和棍棒教育。

那时的生活想想真是单纯、快乐又美好,只是好日子没有持续下去,在他八岁那年,一切都变了,他以为会成为永远的幸福世界仿佛在一夜间就坍塌了。

他记得,那天也是这样一个秋日,爷爷,老爷,爸爸和二叔正抢着收割稻田,他和文轩在乡里上学,不知是谁冲进班里,高声嚷嚷起来:“初文博,你妈跟人跑了!你妈跟人跑了,你以后再也没有妈了。”

“哦……初文博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

从那以后,初文博觉得自己就不一样了,在村里、在学校,走在路上都抬不起头了,人们都说他妈水性杨花,他爸是个管不了老婆的窝囊废。无论走到哪儿都有人指指点点。

“哥,你别怕,我家就是你家。”那时文轩也才八岁,小胳膊还称不上粗壮,却把胸脯拍得啪啪作响,“哥,你别难过,我让我妈给你当妈。”

他妈走时他没看见,之后也再没见过。没多久,他爸妈办了离婚手续,跟着就跟后村的一个男人又结婚了。离婚之后他爸颓废了很久,除了下田干活其他事一概不管。

当时怀了二胎大着肚子的二婶过来收拾了随身衣物和学习用品,把他接过到厢房和文轩一块住,那之后衣食住行洗洗涮涮都是他二婶管了。

那以后他常做梦,梦到他妈没走,他爸还是那个能干又没心没肺的快乐庄家汉,他们一大家子九口人还热热闹闹地住在一起,一道种田一起吃饭一起玩,他也不是那个被妈妈抛弃的孩子。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关于他妈的各种闲言碎语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各种版本传的到处都是。从那时起他就落下了流鼻血的毛病,春天沙尘暴、花粉过敏,考试压力大、睡眠不好,着急上火都能成为流鼻血的诱因,严重时贫血到头晕,住院也成了家常便饭。文轩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干架的,只要听到别人提起这事儿,不分场合逮着人就往死里打,偏偏他个头高体格壮下手又狠,一般人都打不过他,慢慢地竟在乡里打出了小霸王的名声来,许多比他大的孩子见到他都得点头哈呀地叫声:轩哥。

臭小子!屁大个孩儿还轩哥!想想真是气不过,初文博抬手一巴呼噜掌过去,初文轩跟大猫似得转头对他嘿嘿一笑。

黑夜中,小三轮在坑坑洼洼的乡村水泥路上颠簸着,终于到了家。

“大孙子,赶紧进屋上炕上呆着去,奶奶这就给你做饭去。”奶奶声音刚落,爷爷拽着初文轩往院子里扯。“你给我站这儿,说说,怎么回事儿?你把人往死里打。”

“他骂我大爷(ye轻声,东北话中等于大伯父),还骂我大哥就不行!”

初凤祥:“那、那也不兴打人啊。”爷爷的声音明显低了许多。

“他再敢骂,我还削他!”

“你!”初凤祥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一把抄起苍蝇拍对着脊背啪啪就是一阵打,“看我打你这个惹祸精!”

“奶奶,你去劝劝爷爷,让他别打文轩了。”

“我不去,他个惹祸精,这回差点没把人打死,这不修理将来都得上天!”李桂琴把脸扭向一旁。

祖孙仨人坐在炕上,就这么听着。院子里,爷孙俩一个肺叶几乎气炸,一个打不服,争吵和苍蝇拍着肉的声音还在继续。

初文博站在那里真是说不出的难受,仿佛每一下都打在了自己心上,丝丝拉拉地疼着。他看见奶奶转过身去,抬手悄悄地抹起了眼泪。他轻轻推了推文远:“老弟,你去找爷爷,就说肚子饿了,要吃饭。”

初文远人虽小却也是个精灵鬼,蹒跚着出了房门,没一会儿院子里苍蝇拍着肉的声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不挨打也得罚站,这是他们家的惯例了。

天越来越黑了,深秋的寒意几乎渗透到了骨子里。厨房里亮着微光,他奶奶在灶下做晚饭。初文博走到房山,初文轩站在那里,正仰头望天。

扬手外套扔过去:“穿上。”

“哥?”初文轩见他嘿嘿一笑,“你好点儿没?头还晕?”

“管好你自己!”初文博瞪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个仙贝给他。

初文轩麻利地撕开,分了他一片:“我没事儿,皮糙肉厚,耐打!”

初文博:……

“别管他,文博,去炕上躺着。”爷爷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哥,你走吧,我不怕冷。”初文轩说着推了他一把。

初文博只得转身,身后初文轩把仙贝咬得嘎嘎脆响。

吃晚饭时就他们四个,气氛相当沉闷,爷爷不发话谁也不敢让文轩进屋吃饭。

入夜,天气更凉了,眼看着霜降就要到了,家里的稻子才收割了一半,爷爷愁眉苦脸地坐在炕上抽着旱烟袋。“大孙子,赶紧回屋歇着去,好好养身体,等养好了我送你回学校。”

初文轩带着初文远,洗了澡换了衣服就上炕钻进了被窝,刚躺了一会儿,迷迷糊糊的一阵冷风吹进来。

初文轩猴一样地窜进来,手里端着个大海碗:“好喝的黑鱼汤来咯!”

“哪儿来的黑鱼?”

“林二家的。”

林二是住在他们东边的邻居,在村里开了个饭庄,专门供应红白喜事的宴席,这十分稀有的黑鱼八成是留给客人用的。初文博眼里升起疑惑,冷着脸:“文轩,这鱼是怎么来的?”

“哥!”初文轩立刻跳下炕,气呼呼地抱着胳膊跟他对峙:“林二听说你病了,立刻就把黑鱼卖给我了。”

“真的?”初文博还有些不信,毕竟这些年因为干架厉害而‘名声鹊起’,渐渐的村里人都开始怕他了。

“你干嘛不相信我?欺压邻里这种事儿我还干不出来。”

初文博盯着初文轩看了半天,确定他没有说谎才摆了摆手:“都过来喝汤。”

“哥,我不喝,林二说你流血多了得补补。”

“让你喝,你就喝!”

“嘿嘿。”初文轩这才重又爬到炕上,三兄弟头挨着头,一大碗新鲜的黑鱼汤喝得则滋滋作响。

“哥,真好喝!”初文远人最小,眼巴巴地看着鱼汤喝不到嘴。

“你别想!”初文轩把碗捧得高高的,“看你小肚子喝得跟西瓜似的。”

“文轩。”初文博把碗抢回来,夹了一截鱼肚子给初文远:“小心鱼刺儿。”

“你干嘛惯着他?”

“他小。”

“人小就得少吃点儿。”

“就你歪理特别多。”

……

夜渐深,他爸和二叔二婶还没有回来。月光很亮,初文博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起身披了外套下炕,溜到他爷爷奶奶那屋,在枕头底下摸了半天才摸到了手机,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外关上门,按下熟悉的号码。“爸,那边状况怎么样?”

“没大事儿,缝了六针,拍了片子,轻微脑震荡,大夫说住院观察三天。”他爸的声音从通讯线路里传出来,“你们别担心,明儿一早我们就回村了。”

初文博切断通话,悬了一晚上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把手机还回去,回到厢房上炕钻进被窝。初文远立刻就贴了过来,他还咬着大拇指,睡得迷迷糊糊的,嘴里小声地叫着妈妈,妈妈。

初文博抬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柔声轻哄:“睡吧,妈妈明早就回来了。”

身后初文轩睡得四仰八叉,大开大合,香得不得了。明天一早二叔回来少不得又得一顿胖揍,也亏他心大还睡得着。

夜凉如水,秋风吹得树叶欻欻作响。他把初文轩蹬掉的被子盖好才重新躺下。迷迷糊糊的不由得想起了许多事,小时候,长大以后,上学之后……他爷喝醉了酒常高声嚷嚷,说他们初家的祖坟旺女不旺男,大爷、二爷和老爷家的女儿都考上了大学进城落了户,就他们这一支男孩都留在村儿里务农,混了大半辈子还是泥腿子。好不容易给俩儿子都娶上了媳妇儿,老大媳妇儿还跟人跑了。他爷爷生性要强,这辈子都巴望着他们兄弟三个能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上大学光宗耀祖,从取名就看得出来:文博,文轩,文远,哪个不是寄与厚望?

自己搞得经常流鼻血闹头疼成绩直线下滑,动不动就要住院,文轩这几年却因为干架而名声鹊起……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糟心事儿,眼见着苍老了许多。

文轩干架自己也有责任,他一直没有尽到作为长兄的责任,没能好好教育和引导弟弟学习做人。这些年,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悲伤着,埋怨着,觉得全世界都欠了他的,如今也该打起精神好好地生活才是。

明天二叔回来要打文轩自己得拦着,他要告诉文轩,他已经不介意那些事了,看着他不要和别人干架,教他好好读书,当然自己学习上也要努力,不能给爷爷再添麻烦了……没了妈不等于没了家,仔细想想他所拥有的一切其实一点也不比人家差!

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人给自己盖了被子,软软的很暖和,歪头蹭了蹭舒服地陷入了梦乡。

这一夜,无梦。

这一夜,前所未有,酣睡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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