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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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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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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之姬

秋荻宫睦仁亲王殿下二十四岁了,尚未纳妃。

“殿下,殿下已过成年礼多年还未纳妃,陛下和娘娘都很是关心……”这日春日和风,家臣絮絮地劝说。

睦仁难得的戏谑:“你等推荐给本宫的千金们,有琴弹得比我好吗,诗写得比我好的吗?”

“这,殿下满腹经纶,才艺卓绝,是人人敬服,无人能及的……”

“那是有相貌比我好的吗?”

“这,这个……”睦仁亲王是赫赫有名的美男子,人们纷纷赞叹男子如此貌美者真是古往今来前所未见的。家臣汗如雨下。

睦仁挥了挥袖:“行了,这些人中我没有一个中意的,再慢慢挑着吧。”

家臣诚惶诚恐地退下了。

睦仁站起来,廊间正好有微风吹得风铃叮当作响。哪怕是如此盛世美颜,惊才绝艳,终有一日也会消陨殆尽,一如被时间摧毁的所有事物,所以自己也从未心生强求,只不过,自己这颗心,到底在渴求留恋着什么呢?

这漫长的时光,如果一定要与某个人共度,那么,他希望是那个人。

两位陛下拟在平安神宫邀臣下共赏夜樱。睦仁给雪姬了送来了和服。

“谢谢你,睦仁殿下,邀请我来。”她带着侍女出现在他面前。

他看着她,她穿上了他送的绮丽的和服。

她已经长成很好的女孩了。她的纯真与美丽,让睦仁的心隐秘地痛了,也令他的等待,微微地焦灼了。

睦仁折下枝头最美的一枝樱花,斜插在她的发髻。也许是雪姬饮了酒,也许是满树樱花的映衬,雪姬的脸颊,有着一抹淡淡的红晕。

“谢谢睦仁殿下。”她柔声道。

睦仁的声音低低的:“那么,我可以请求你允许我索要一个回礼吗?”

“诶?”雪姬抬头,微波闪烁的眼里有着轻微的讶然,“如果我有的话。不过,睦仁大人要的,我未必有……”

睦仁的双唇,轻轻地贴在她额间的碎发:“就是这个。”

睦仁望着雪姬,却只望见雪姬似落花似流水的侧颜。

雪姬,雪姬,你就可以这样不在意吗?

再这样等待下去,睦仁怕再这样等待下去,就免不了要伸手去抢夺了。自己还能像多年前许下的诺言那样,轻易地放手吗?是在她尚在含苞之时就将她揽入怀中,还是,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等待她开放的那一瞬间,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她看见的第一个人会不会是自己。

让她自己选择吗?

“老师,我是来请求您将雪姬许配给我的。”

藤原健太郎顿时惊慌:“可是雪姬她还……”

“是的,雪姬她现在还年幼,我并不是请求现在就迎娶她,只是希望您不要将她先行允诺给其他人家。”

“这个是自然,殿下。”健太郎诚惶诚恐。

睦仁点着桌上的聘书:“如果雪姬长大后不愿意嫁入秋荻宫,或者心有他属,我也不会勉强,今天的话就当没有说过。”睦仁顿了顿,“今天的事只是我们两个人的约定,雪姬,也请您不要告知她,让她顺其自然地长大吧。”

“真是难办啊难办啊,”健太郎焦虑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里路这个孩子,我是越来越中意他了,本来是因为惜才收留他的,可是现在看着,武学上的确有天分,刻苦努力,做事也很细心,不卑不亢,我之所以收他为养子,是看中他,打算日后让他迎娶雪姬,顺理成章地继承家业,可是睦仁殿下……”

“殿下都这么说了,我们怎么能拒绝殿下呢?”美代子说。

“是啊……”健太郎骚着脑袋。

“健太郎,我们家的女儿能嫁入皇家,是睦仁殿下看得起我们,殿下还允诺会立雪姬为正妃,这可是天大的恩赐啊!”美代子压低了声音,“虽然现在陛下还康健,但谁都知道,皇子中谁最尊贵、谁最中陛下的意,睦仁殿下,可是会继位大统的啊!我们怎么能不知好歹,还因为这件事见罪于殿下呢?!”

健太郎脸色也变了,又在房间里踌躇了一会儿,想到日后自己的女儿会是一国皇后,自己是未来陛下的外祖,那自然是风光无限、好不得意,可是自己只有雪姬这么一个孩子,若是外嫁,藤原延续到自己的这一脉就要断绝,又实在愧对先祖。

“嫁入皇家……虽是莫大的荣耀,但对雪姬来说,也未必是完全的幸福,倒还不如在你我两老膝前安逸一生……唉!算了,反正时辰还早,日后再想吧!”

“又有人上门求亲了。”门房的英助说。

“不过老爷应该也不会答应吧。多少个了。”和彦伸了个懒腰,“不过要娶走我们家小姐的姑爷,会是怎样的人呢?”

“高志,你家来向雪姬提亲了?”隆一笑道。

“嗯,对啊。”高志不在意地,“你家没有吗?你不是也喜欢着雪姬?”

隆一意味深长地笑了:“是啊,我也爱慕着雪姬,不过,我不会对别人说我爱慕她,更不会去提亲。”

“诶,这是为什么?”

“高志,高志,”隆一的视线在空中没有定处,“藤原府清木流的大弟子是谁呢?”

“睦仁殿下啊。”

“是啊,睦仁殿下,多么尊贵的人,平日里是万难得见一面的,可睦仁殿下自出师后,每个月必会回师门一趟,而他每次来这清木流藤原府,一定会去见的人是谁呢?”

“这……”

隆一微笑道:“虽说我们也是都内的权贵,但是我们拿什么去和天之骄子睦仁殿下大人争呢?”

拿什么去和睦仁殿下争呢?

里路的目光,极为专注。当他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他的眼里只有这件事。

雪姬自语着:“不要让父亲大人、母亲大人知道才好呢。”

里路抬起头:“知道了,我不会告诉师父师母的。”

“啊,谢谢你,里路!”

只有里路对自己最好,所以那些秘密的事情,雪姬只告诉里路。从树上摔下来擦破了皮,将镶了金玉的发簪送给了门口的乞儿,偷偷地淋了雨,不小心弄破了衣裳,被父母知道会责骂,被下人知道会告状,只有里路一声不响,还帮自己妥帖善后。

“嗯,不要动,马上就好了。”里路极其小心包扎着伤口,“还很疼吗?”

雪姬一笑:“一点也不疼!”

啊,这个微笑,里路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换取。

侍女说从宫里来了信。那是睦仁的信。淡紫色的信纸缚在一枝花房很好的藤花上,随信还送来一卷用枟纸抄录的《万叶歌集》。

到了蝉声躁动的盛夏,高墙外的人们都在忙着准备夏日的祭典。

“里路,我也想去看祇园祭。”雪姬说。

里路停下手里的活,雪姬是贵族小姐,祇园祭是平民的祭典,不要说参加这样人潮如涌的祭祀,平时雪姬也是不能迈出这高墙之外的。

“也没什么好看的。”里路说,“你不是看过贺茂祭吗?和那个差不多。只不过人多一点,花样多一点,热闹一点。”

“可是,我想去看看啊。”雪姬抱着双臂,眼里流露出寂寞的神色。

里路看着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她出身高贵,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从小仆人环绕、锦衣玉食,但她恐怕还没有真正看过天空的颜色吧!再过几年,至多两三年,她就会被视为待嫁的少女,更会被禁足在金阁笼子里了,终其一生,都无法展翅。里路决定了。

看着雪姬的笑颜,他知道她有一颗善良的心。她的心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纯白。为什么贵族里要有她呢,让他无法去憎恨。

尽管如此,里路还是觉得雪姬生在贵族对她更好些。因为命运对任何人都是很残酷的。虽然贵族的生活让雪姬丧失了自由,但平民的生活会让她的双脚流血,平民那种粗砺的生活,对于雪姬这纤细的心灵来说是一种恐怖。

“好开心啊,”雪姬一手拿着,头上带着,在人群里欢乐地奔跑,“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她的脸,在人群中熠熠生辉,让他知道,在这茫茫人海中,他只要守护她一个人就够了。

里路是偷偷带雪姬出门的。当下人们发现小姐不见了,引起了整个藤原府的恐慌。

当里路带着雪姬在夜色里归来,还不知藤原府里已经翻了天。

健太郎气得眼睛似铜铃,吼道:“把他给我绑起来!立刻打死!”

雪姬大哭着跑出去护着里路,方才责问她时倔强地一声不吭,此刻却哭喊得声嘶力竭:“不要再打里路了!雪姬知错了!雪姬再也不出去玩了!不要再打里路了!”

里路面色苍白,全身冷汗淋漓,被打得血肉模糊。

健太郎毫不留情,命令道:“给我打!继续打!狠狠地打!”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求求你们不要打了!”

雪姬的哭喊,比落在身上的杖笞更加令里路焦急,虽然手脚被捆绑住,虽然已经被打得快要不省人事,但里路还是如常般对雪姬说:“雪姬,我没事的,你快进去吧,别看了。”

健太郎大怒:“还嘴硬!不知悔改!给我往死里打!”

雪姬尖叫:“不要!”雪姬昏了过去。

睦仁第二天一大早来到藤原府,见到雪姬无恙后将她一把抱住:“我很担心你啊!昨天你去哪里了,有没有受伤?”

昨日夜里,听闻雪姬失踪,睦仁立即调遣了自己宫中守卫去寻人,甚至预备要进宫去启禀两位陛下。要是再也见不到她了该怎么办?平日再冷静的睦仁也心急如焚、夜不能寐。

雪姬大约是一晚没睡,小脸苍白浮肿,眼睛更是红肿如核桃,睦仁不禁心疼:“老师责骂你了?”

雪姬摇了摇头:“里路……”大滴大滴的眼泪又掉下来。

看着她为别的人流泪,睦仁的心里掠过一丝不快,语气里也带上了禀然和冷意:“他不该擅自带你……”睦仁顿了顿,改口温柔地道,“他伤得重吗?我让宫里的御医来给他看看。”

雪姬抽泣着点了点头。

睦仁叹了口气,将雪姬抱在怀中:“雪姬,不要难过了。你想去看祇园祭,可以告诉我啊,我带你去……”

雪姬在他怀里哭得更伤心了。

自祇园祭事后,雪姬好长时间没有和旁的人说话,只是一心守在里路身边,时不时地抽泣。平日里总能充满雪姬银铃般的欢笑声和欢快身影的藤原府,一下子变得安静。安静得让人不适应了。

美代子都忍不住悄悄埋怨健太郎:“你是不是打得太狠了?你看把雪姬给吓坏了。”

“唉,这个……”健太郎也有点苦恼,当时的确是太气恼了,觉得就是把里路这个臭小子打死也无所谓,虽然养在自己跟在许多年,但里路毕竟只是个贱民孩子,打死了也不会多可惜。如果雪姬真要有个差池,他非把他挫骨扬灰不可。倒是雪姬,不想却因为这事和自己生疏了许多,倒是令他不得不费尽心思去哄好才行。开始健太郎还挺不满,毕竟发生这么大的事,见雪姬平安归来,他也没有责骂雪姬,而只是责打里路,他是多心疼雪姬啊,一般的父亲可做不来吧。但美代子说,责打一个孩子,也相当于责打两个孩子。想想那晚雪姬伤心欲绝的模样,或许也是这么回事。

“雪姬,你看这是什么?这是爹爹特意上街上给你买的?好看吗?你看一眼?”健太郎拿着新式的玩偶逗雪姬。

雪姬一见健太郎,就埋着头,一任健太郎怎么说,头抬也不抬。

健太郎有点尴尬地站着。在宫里他是大纳言,连两位陛下都很尊敬他;在家里他更是威风赫赫的主人,他说一就是一,无人敢忤逆,可是堂堂七尺男儿,现在却不得不对一个小女娃子低声下气,软语温存,还不讨好。唉,谁叫这女娃子是自己的女儿呢!

健太郎蹲下来,继续温言道:“雪姬呀,看爹爹一眼,嗯?爹爹带你上街去,好不好?给你买好多物事,好不好?雪姬要什么爹爹就给你买什么……”

雪姬非但不理,反倒哭起来。

雪姬一哭,健太郎可招架不住了,立即去找美代子了。

雪姬不再是天真无邪的孩子了。她开始认识到,残酷是什么。她的眼中,开始有了忧郁。虽然大家还以为她是个孩子,但孩子的心,却是最敏锐的。

雪姬敏锐地觉察到了父母的残酷,他们狰狞的面孔,他们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将里路置之死地。而自己的绝望,他们也毫不关心。这个世界的秩序,竟然是这样的吗?

雪姬更加地心疼里路。她第一次认识到了阶级差异。之前她一直以为里路和自己,以及所有人,大家都是一样的,但自从她发现这个差异之后,她从所有人的眼中都发现了这个差异,她发现大家都是按照这个差异在行为处事,她也明白了为什么大家对待里路总是很随意,而对待睦仁却毕恭毕敬、唯恐不周。

但,雪姬觉得这是不对的。雪姬觉得里路和睦仁一样好,值得被一样对待。于是她努力这么做。她没有遵照父母的要求,而对睦仁少了许多应有的恭敬。睦仁并不介意。雪姬也渐渐觉察出了,那是因为睦仁对待自己是不同的,如果她对其他皇族、其他贵人也如此,是万万不行的,用父母的话说,是会有祸端的。

里路发觉了雪姬的沉默。他安慰雪姬:

“我没事的。藤原大人是气得厉害了,因为他很担心你出事啊。你看我现在不是没事吗?你要是还想去,更重的惩罚我也受得住。”

“我再也不要去了。”雪姬说。

里路沉默了。

“为什么我们出去玩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呢?我们只是单纯地想出去玩一会儿呀,却被当做犯了重罪。难道仅仅是因为我是爹爹的女儿吗?”雪姬还是想不明白。

里路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她。他只知道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为她去死也在所不惜,但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夏天到了,里路在河边捉了一些萤火虫带回来给雪姬,做了纸灯,将萤火虫放进去。夜里的时候,雪姬就提着萤火虫灯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院子里放了两个大水缸,里面养着荷花,也是里路从外面带回来给雪姬看的。空气里有淡淡的莲花香味。

雪姬跑累了,弯着腰喘气。里路从冷水里捞出西瓜,平平放好,用练成的一流的剑术来劈西瓜,端给雪姬吃。

“它们会不会很孤单?”雪姬说,摇着纸灯。

“也许……会吧。它们的生命,本来就很短暂。”里路有些茫然。

“那么……就放它们走吧。”雪姬打开纸灯,萤火虫就在他们面前的天空四散飞开了。

“让它们在天空自在地飞,它们会不会高兴些?”

“……谁知道呢。”里路望着夜空。

这样生活或那样生活,真的有什么不一样吗?

雪姬出生不久,健太郎从街上领回一个衣裳破烂的孩子。里路那时年方6岁,是乡下贫民的孩子,父母新丧,辗转到都内开店的亲戚家做帮工,意外被健太郎发现是个练武的苗子,一时惜才心起,便把这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带回了家。

“也算给雪姬添个哥哥照顾。”健太郎这么对美代子说。

睦仁第一次到清木流藤原府上登门拜访那天,出门前天色尚好,落轿到藤原府门口时却发现灰白的天空正阴沉沉地飘着雪。

一向稳重恭敬的头中将藤原健太郎这天却有着掩饰不了的焦灼。睦仁正要告辞时,后院突然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健太郎顿时如释重负,喜上眉梢。原来这天健太郎迎来了他第一个孩子的降生。不多时奶妈便抱着孩子来向健太郎贺喜。睦仁看了一眼襁褓中露出的婴儿的小脸,那真的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

健太郎喜不自禁,正要给这个新生的爱女命名,看见旁边的睦仁,便谦让道:“睦仁殿下,不知能否有幸请殿下赐名?”

这本该推脱的,睦仁虽贵为皇子,但那时也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但睦仁看着屋外纷纷扬扬的飘雪,脱口道:“那就叫雪姬吧。”

门廊。有四月下旬的风。

睦仁拨弄着挂在檐上的风铃:“这些都是雪姬做的吗?”

“对啊,做了好些天啦。”雪姬快活地回答道,不停下手里的新鲜活计。

睦仁半开玩笑的:“能送我一个吗?”

雪姬抬起头:“啊,你要吗?”

“嗯,可以吗?”

雪姬忙放下手里的风铃,站起来阻止睦仁去取檐上的风铃:“你要的话,我特别做一个给你。”

“好,我会来取的。”

雪姬认真地点了点头。

睦仁解下腰间的玉佩,放入雪姬的手心:“这个给雪姬,算是我的回礼。”

这是块上好的玉,温润剔透,雪姬正想说什么,却瞥见睦仁腰上系着的香囊,脱口道:“啊,带着呢。”

“我天天都带着呢。雪姬的刺绣比宫里的绣娘还好。”

被这样夸赞,雪姬红了脸。

睦仁似不在意的:“香囊,也送给过里路吧?”

“啊,是啊。”雪姬的第一件绣品,就送给了里路,“不过,没见他带过呢。”

睦仁笑笑地:“他小心地收着呢。”

雪姬,没有人比我更爱你,没有人会比我待你更好。没有人会比我更懂你,没有人会我更疼惜你。放眼京中的权贵子弟,睦仁有这个自信。

只除了,眼前的这个人。这也是,睦仁心中隐隐焦躁的地方吧。

“清木流日后是交给你打理吧?”睦仁说。

里路垂目:“全凭师父的意思。”

“我看着倒好。”睦仁说,语气很温和。

里路几乎不敢抬头去看他,颈项上仿佛压着千斤重,令他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皇族的尊贵,让他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气定神闲,而让他只能时时刻刻屏息以待。

握着木剑,里路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注视着对面的皇子殿下时,里路的心里却无法抑制地涌起不可比拟的巨大悲哀,他望着两米开外的睦仁,却仿佛在望着一个无法穿越的幻境。他向那个幻境冲过去。

里路带着凌厉的剑风向睦仁的头顶劈下,在触到他的束发前生生顿住,目光下移,睦仁的神色毫无畏惧。

“殿下恕罪,草民失礼了。”里路垂目,木剑默默地垂下。

睦仁微笑:“里路的剑术越发精进了,想来清木流由你接手是能够发扬的。”

这时应该说恭维和自谦的话,然而里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低首垂目。总是睦仁说的多,里路答的少,答的话也是只言片语。睦仁时而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里路觉得那是莫名而深究的。这样,里路也被认为是受睦仁赏识的。

他不知道自己对睦仁到底是什么情绪,是嫉恨,是艳羡,还是憧憬。或许,他只是更想无视他。他是压在他心底的悲哀,对他不屑一顾的太阳。只要在他面前,他就卑微如尘埃。

他无法摆脱他的血脉带给他的卑微,越是想摆脱,越是意识得清醒。当这种卑微在权势尊荣里,就成了一种悲哀。

里路甚至想回乡下去种地,让自己的汗水流进泥土里,让自己的血液融入土地里,让自己在太阳底下晒干。

如果自己也像其他人一样对权势死心塌地地膜拜就好了,因为自己那不愿下跪的双膝,才让自己承受这无法负担的重负吧。

里路可以保护雪姬的是流淌在他体内的血液,是他手中的剑;睦仁可以保护雪姬的是流淌在他体内的血液,是他皇族的尊荣。里路可以为雪姬牺牲性命,睦仁不能为雪姬舍弃尊荣。失去生命的里路无法保护雪姬,舍弃尊荣的睦仁也无法保护雪姬。

尊与卑,雪姬还是知道的。所以,雪姬垂下了目光。

雪姬坐在台阶上,头枕着手臂,问里路:“里路,你要到宫里去了吗?”

健太郎已经正式认里路为养子,那么里路日后是要接承这个藤原家,不仅仅是清木流,还有到宫中任职。

里路低头看着手中的剑,许久:“大人还没有吩咐。”

“嗯……”里路的年纪,也是一般公卿子弟出仕的时候了。也许,很快了吧。

宫里,就是权贵聚集的地方。自己,也非要到那里去吗?那里,就是全天下的权力,是芸芸民众的天。有些人会以靠近这份至高的权势为荣,而有些人,则是重负。

里路甚至连手中的剑都想放下,回到黄土地里去。只是,他放不下雪姬,也不能背弃健太郎和美代子的养育大恩。心之所系,身之所往。里路知道,哪怕他回到了乡下,只要他抬头看见正空那轮皎月,他就会看到这个女孩如雪的侧颜,他就会不顾一切地狂奔回来,他就会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他就会懊恼自己愚蠢的离开。

里路只能守护自己最想守护的。

说到底,人生究竟是什么?让人心生出一个个狂念,又一个个地否决,从中酿出苦汁来。

要么砸碎这颗心,要么砸碎这个现世。

里路坐在门廊,望着当空的一轮月亮。

空气凝重得要令人窒息,自己呼吸都是这么艰难,其他人是怎么欢声大笑的?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人卷进去,渐渐地卷入、渐渐地绞死。而身处漩涡的人,却无法发声,无力呼救。

“里路,”身后清脆的唤声,里路不必回头也知道那是谁。

雪姬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很难过?”

只有这个女孩能看到他眼底的落寞,心里的悲伤。

雪姬紧紧依偎着他。

“雪姬在这里哦。”

柔软的发丝,带着淡淡的樱花气息,他那浓得如黑铁似的悲哀,渐渐地散开了。

他默默抱紧她。

有雪姬在就好了。

仲冬的夜里燃起了熊熊大火,在他梦里绝望而无力地燃烧着。

里路惊醒过来,转头却看见门外映着一片红彤彤的光,他飞奔地拉开雪姬的房门,将她护在身下:“你没事吧?!”

“嗯,没事哦……”

“为什么不……”

原来,那是今天新挂上的一排红纸灯笼。

“做噩梦了吗,里路?”

那是他一直逃不出的噩梦。里路六岁那年的冬天的夜里,家里突然起了火灾,父母和兄弟姐妹都活活烧死了。茅草做成的家,母亲那天下午还特意将外面的草垛收进来,在那个黑夜里越燃越烈。啊,他是怎么逃出去的呢?可是,他又再也逃不出来了。

野心,里路是没有的。

里路站在樱花树的背影是那么的落寞,落寞得,雪姬忍不住跑过去抱住了他。

“因为,如果不这样做,我觉得,里路好像就会消失一样。”寂寞得要死去,化为樱花树的影子。

里路抱着她,也许没有雪姬的话,消失,也无所谓吧。

里路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一言不发地听从着师父的教导,也同样这样指导同门的师弟。

清木流的弟子大多是出身豪门权贵,公卿世家,自然是没有人会看得起这个低贱的同门。然而,无论是冷嘲热讽,挑衅,他都是听如未闻,视若无睹,既不讨好,也不示弱。

如果睦仁或健太郎在的话,众弟子还会收敛一些,否则的话,那些鄙夷和欺凌目光就要将里路钉死在当地。

健太郎看在眼里,却只能在背后摇头叹气,毕竟在这世上,身份低贱无权无势就是要更受些欺辱的。

回到后院,里路会好受些,健太郎是真心厚待于他,美代子也渐渐接纳了这个孩子,而唯一对他心无芥蒂的人则是雪姬。

里路刚走进后院,雪姬已经躲在纸门边等他:“练习完了?”

“嗯。”

雪姬招手叫他过去:“睦仁殿下送来的点心,有你爱吃的奶酥,我给你留着呢。”

里路微微一笑,跟着她过去了,雪姬拉着他的手:“走,我们到那边去吃。”

健太郎和美代子看着在院子里玩耍的雪姬和里路。

“里路这个孩子,只会对雪姬笑呢,对谁都不言不语的,对雪姬倒是很耐心。”健太郎说,有些满意的样子。

身为母亲的美代子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忧虑。

睦仁做了一个梦。

他剥夺了她选择的权利。或者说,让她由选择爱谁,变成了选择爱他或不爱他。她只能看见他,这让睦仁安心了许多,因为这只蝴蝶,无论怎么翩跹,都不会飞离他的视线了。而这样,就足够了。剩下的,就只有用爱来弥补了。

再漫长的等待,也比彻底的失落要好些。这样子,就好像完全失掉了她一样。整颗心,连同着过去未来,都空落落的。

雪姬出嫁的那天。盛装的嫁娘坐入八抬的大轿,在鼓声震天的大街上走远了,一切都像那日明晃晃的日光一样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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